文微意远 言精技巧——评陶然微型小说集《密码168》

司方维

(许昌学院文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

陶然是香港文坛“少数几位一直以高品位的文学创作引人瞩目的作家之一”①。陶然，本名涂乃贤，原籍广东蕉岭，出生于印度尼西亚万隆，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1973年移居香港。陶然是香港著名的编辑与作家，已出版的作品有长篇小说《追寻》《与你同行》《一样的天空》;微型小说集《表错情》《美人关》《走出迷墙》《赤裸接触》《一笔勾销》;散文集《回音壁》《此情可待》《红茶馆》等等。在写作上是一位多面手，其中微型小说的创作造诣颇深。《密码168》是陶然的一本微型小说选集，精选了94 篇微型小说，分为六辑，篇篇皆是精品，可谓文微意远，言精技巧。

一、社会怪现状之批判

微型小说虽然体量“微型”，但信息含量并不“微型”，往往能够达到以微知著、以近知远的效果。《密码168》便是一本文微意远的微型小说集，包含非常丰富的思想容量，首先是对香港社会种种畸形现象的批判。

香港一贯以廉洁的政府、良好的治安、自由的经济体系及完善的法治闻名于世，经济发达，生活富裕。但在现代工商业文明高度发展的同时，利益优先、金钱至上、人情淡薄等不良倾向也在泛滥。与小说集同名的《密码168》就是一篇讽刺金钱梦的作品。主人公因为出生在八月十六日，像西方那样倒过来念便是一六八，谐音“一路发”，因此“他”坚信自己一定会发财，还以此追到了老婆阿娇。没想到一直没有发起来的“他”，竟然在八月十六日中了六合彩头奖，还是三千万的大奖。发财的兴奋连性欲都比不过，钞票是唯一让他心跳加速的好东西，他还舍弃支票把所有钞票抱回家，只为“过一过数钞票的那种过瘾感觉”。然而，看一场电影回来，保险柜被打开，钞票不翼而飞。“他”只因迷信一组数字就坚信自己发财的心理，从未认真奋斗而狂热于六合彩这种带有投机性和偶然性的生财方式，折射了香港社会以金钱为主宰的价值观念，民众对金钱不健康的贪欲。最后因为轻易被猜到密码而失窃的结局，是对发财梦最大的讽刺。

现代社会扭曲的价值观，衍生了种种怪现状。诸如迷信，风水先生、相士一类的形象在《密码168》中屡屡出现，有钱的没钱的皆信之，可见迷信心理之兴盛。而细细分析风水先生的种种预测、指示，几乎都和金钱有关。戴老板(《风水保卫战》)的手下为他献上恐吓、威胁、喷油漆等卑鄙手段，只是为了“漂亮”地赶走他一幢半山住宅楼的租客，因为风水先生说这楼必须改建才能维持住好风水。金钱至上，人情必然淡漠，亲密如夫妻、母子、兄妹，也是以金钱衡量亲情多寡。福婶(《母子团聚》)早年为了生活抛下幼小的儿子远走嫁人，年老后又回香港寻儿子重享天伦。已届中年的儿子久久不肯喊她“妈咪”，后来也殷勤起来，为她跑前跑后办手续，但她做白内障手术时儿子阿明一直没有出现。虽然福婶一直为儿子辩解，最后外甥女阿倩还是忍不住揭开了真相:阿明没有去大陆赚钱，而是去了澳门赌博，用克扣福婶的钱。物欲横流，道德堕落，各种怪现状横行，那对老人(《黄昏之舞》)拙笨而认真的舞姿才成了一抹难得的暖色。

现代人如此，古代英雄转世后，也逃不脱现代社会的残酷生存法则。赵子龙武功卓绝，有勇有谋，忠心赤胆，转世之后却“只能做保镖”。虽然没有成就什么大事业，只是在刘老板手下做保镖，转世后名为赵强的赵子龙仍然是“第一号杀手”，老板也待他不薄，但只局限于私底下，在公开场合，赵强只能是一个“下人”。在《虎将》一文中，以古人赵子龙第一人称自叙未进入五虎将之列是因为出身低下，在已废除门阀制度的现代社会，辈分、尊卑之别仍然存在，赵强一样排不上位置。前世今生，陶然皆取赵子龙“封不成五虎将”的遗憾委屈，批判“英雄问出身”的不公。另一位转世后也只能做杀手的三国人物是吕布(《天字第一号杀手》)。吕布武艺一流，却因为有勇无谋、见利忘义而死。转世后本以为凭借见利忘义能在现代商业大都会中大展拳脚，终是因为有勇无谋而进入黑社会混生活。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几近两千年后，忠心赤胆与见利忘义，有勇有谋与有勇无谋，亦都无法在现代商业社会立足，足见生存法则仍然残酷，足以让现代人羞愧难当。

二、人性的多面解剖

戏拟“是指在一旁吟唱，所以走调地唱，或者是用另一种声音唱，反着唱——对位唱，或是用另一种调子唱:变调，或者是把一段旋律易位”②。陶然对古代人物的戏拟，一方面是借古人批现世，另一方面也是将英雄转换成凡人，在此“变调”中叙写人性的复杂。

关二爷在香港民间信仰中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即便警察都要祈祷关二爷的保护。关公红面美髯、忠诚勇武的形象深入人心，转世现代的“摩登关二爷”关忠信则是最普通不过的现代人。转世之后的关忠信认为前世的惨死是因为刚愎自用的性格以及受人恩惠欠人人情，这一世时时提防，以免重蹈覆辙。能够自省本是十分可贵的品行，然其行事出发点只为私利，不受人恩惠是怕有朝一日成为致命把柄反害了自己。关忠信看似不好色不抓银是大丈夫行径，究其根本原因还是惧怕死亡，与一身正气的关公相距甚远，终是服膺于什么都讲厉害关系的现代社会。

关二爷的转世彻底颠覆了关公完美的形象，作家塑造一个怕死之辈，借转世之口说出英雄的胆怯心理，可以说是一种祛魅，打破英雄完美无缺但略显单薄的性格特征，承认人性的复杂，试图还原英雄本来面目。英雄也是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欲，临死前也会胆怯害怕，英雄也贪图钱财只是为了不欠人情而割舍得下，英雄也贪美色，为了道义可与两位嫂嫂保持距离，却敌不过杜氏的美色。历史的真相很难还原，但这样的关羽形象，更接近人性的真实。

陶然认为“小说的故事框架可以现实也可以虚幻，甚至并不重情节，不讲究前因后果，能够反映重大人生当然很好，但只求在片断中以现代的节奏挖掘人性，或者表现一种现代的感觉，也未尝不可成就一篇好小说”③。《密码168》中一系列的“故事新编”，正体现了他的这一创作观念。从科学的角度来讲，前世今生的说法只是无稽之谈，但小说家的责任不在科普，虚幻的情节是作家挖掘人性的利器。

古代英雄人物从“英雄”到“凡人”的落差，其实也隐含着现代社会人性的异化。三国时的赵子龙对刘家有恩，在三国时代未晋升五虎将之列，在21 世纪香港的刘家公司里仍是闲人一名(《旧部》)。赵子龙忠心耿耿跟随刘备，但刘备对他并不念旧，让位给儿子也要以赵子龙退休为条件，以防他挟恩掌控公司。当年赵子龙从曹操军中救出阿斗，刘备还掷阿斗于地怒道:“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纵是表面功夫，现今也已没有。悲剧“它不只是因为与外界的威胁力量发生冲突而造成的，而首先是因为个人的切身要求与他所认定的超个人的生活价值之间的内心矛盾造成的”④。赵子龙正是如此，他的悲剧不仅是昔日的刘备今日的刘老板之提防打压，还在于赵子龙自己赤胆忠心之外不甘于做一个替少主打手机的闲人，以致动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念头，最后一腔雄心壮志也终成空。

对刘家有恩的赵子龙被牺牲，对东吴有恩的黄盖(《再度出击》)亦是。当年黄盖一片忠心忍得住五十脊仗，以苦肉计骗过曹操以弱胜强，因此一役黄盖的义薄云天备受赞誉。为了自己的高科技公司能够战胜敌手，周瑜再次施展苦肉计，让黄盖诈降曹操。然时移势转，曹操识破苦肉计，黄盖诈降不成，回周瑜处复命，却被周瑜冷冷拒绝。刘备、周瑜固然冷血自私，赵子龙、黄盖却也早被功利的现代商业社会浸染同化，他们的行为固然仍可以用“忠心”来形容，其中却早已参杂利益的成分，黄盖愿意诈降很大一个原因是为了不失业，怀着英雄心理暗想美女投怀送抱，最后落个失业的下场真是对现代社会尔虞我诈的最佳讽刺了。

陶然“往往截取历史的断裂点进行生发点染，达到他创作‘当代寓言’的目的”⑤。前世今生的设定，是对三国人物形象的一种戏拟。三国诸雄的命运轮回，正是陶然以古观今，蕴含着深沉的当下关怀。以忠义闻名天下的赵子龙、黄盖之沉沦，更显出现代功利的商业社会对美好人性腐蚀之深，层层加深批判之力。

三、匠心独运的艺术技巧

微型小说讲究微、新、密、奇四个字，好的微型小说不仅思想内涵有力量，对艺术技巧的要求也相对严格，一般结构严密，结尾往往新奇巧妙。诚如托尔斯泰所言:“小小说是训练作家最好的学校。”而陶然是这所学校优秀的毕业生，《密码168》也解开了微型小说成功的密码，处处可见作家的匠心。

《密码168》中有大量作品意在讽刺批判，这些作品在故事安排上大都波折丛生，且多欧·亨利式的结尾，带给读者具有震撼感的审美效果。诸如《藏画》，讽刺了钱老板附庸风雅的无知丑态，先是写钱老板深夜酒醉归来，在门前见到一个受惊的汉子;接着写这个行迹鬼祟的汉子自我介绍是来卖画给“名画收藏家”钱老板，钱老板高兴地请急于离开的汉子进屋。读者已从蛛丝马迹中看出这个汉子不是卖画的，但酒醉的钱老板竟然轻信汉子的谎言，认不出自家的名画。在这个颇具传奇性的故事里，小偷的“机智”与钱老板的“愚蠢”两相对比，钱老板丑态毕现。但故事至此未完，又小小吊了读者的胃口，可能是因为酒醉的原因才使钱老板糊里糊涂。最后等这家人发现名画被盗，酒醒后的钱老板叫嚷着开支票“叫徐悲鸿和齐白石再画就是”，其丑陋无知的灵魂立显。又如《港币变美金》，写“不嗜赌”的肥炳因为好奇上了赌船，又因为无聊下了赌场，将赌徒的心理刻画得十分生动传神，大量的心理刻画也是陶然微型小说的一大特色。这篇小说还妙在它前边重复了赌徒的故事，从相信自己不为所惑到沉迷于赌博的快感，从赢到输到借钱，但是它没有重复借了又赌赌了又输的惯常模式，而是让肥炳大赢两万，读者会疑惑这岂不是鼓励赌博，但是接着借债的汉子打破迷思，原来借据上的数目是美金而不是港币，此一转折，“惩戒”之力更甚。

《密码168》中的作品，在题材选择上也颇有特色，除却现实题材的作品，还有两类小说非常引人瞩目，一是“故事新编”，二是魔幻小说。这两类作品以一种新颖的视角透视香港社会与人生，前者以“旧人旧事”观照当下社会现状与人性复杂，上文已有论及;后者则以魔幻情境书写作家对于社会人生的思考。《时差》中美宝的出现和消失都像谜一样无来由，似真似幻的艳遇故事，像是一场感情游戏，更是现代社会压力下中年人内心孤独的幻相。“失业、失恋、生病、欠债，快到三十岁了还是一事无成”的压力让敬敏(《赤裸接触》)的精神也呈现病态，他把自己大庭广众之下赤身裸体的失常归结于魔鬼作祟，其实这也是现代都市人面对精神崩溃的一种逃避方式。

陶然的《密码168》集思想性与可读性于一体，对香港社会不良倾向的批判、对人性的多面解剖与出色的艺术技巧相得益彰，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优秀微型小说集。

注释:

①吴义勤:《为了告别的聚会——评陶然的长篇新作〈与你同行〉》，《当代文坛》，1996年第2 期，第39 页。

②吉拉尔·热奈特:《隐迹稿本》，转引自(法)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1 页。

③陶然:《陶然中短篇小说选·自序》，香港:香港作家出版社，1997年，转引自袁勇麟主编:《陶然研究资料》，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2 页。

④波斯彼洛夫:《文学原理》，三联书店，1985年，第258 页。

⑤朱崇科:《历史重写中的主体介入——以鲁迅、刘以鬯、陶然的“故事新编”为个案进行比较》，《海南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3 期，第9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