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不只是一个人的困境
——远人诗歌阅读札记
2013-04-01马永波
马永波
(南京理工大学艺文部,江苏南京 210094)
也许不只是一个人的困境
——远人诗歌阅读札记
马永波
(南京理工大学艺文部,江苏南京 210094)
写作与写作者的精神困境之间的辩证关系,一直是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写作对于写作者心灵的升华和自我救赎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写作的起点不是文学史的功利诉求,而是源于个人面对复杂时代语境时自我成长的必需。
汉语诗歌;自我成长;精神困境
人过中年,在浮士德之梦中醒来,对自己的拷问变得格外严厉,对生命意义的追寻似乎陷入了昏暗的森林。比照起来,浮士德精通中世纪的四大学问,而兀然惊觉,这些知识反倒成了生命的障碍,隔在自己与自然之间,隔在自己与勃勃生命之间。浮士德的得救,在于自强不息,从小我的世界走向大我的天地,在有为中实现了生命的价值。同样人过中年,我还没有打开自我的隔墙,像打开瓦雷里的石榴。知识悲剧、人间之爱的失效,这些我都已经历,不再做高翥之想,至于政治实践,本就是避而唯恐不及的事,而浮士德将古典美与现实结合的追求,颇类似于上帝的超验所指隐退后,艺术家以创造性劳动作为替代物,比如叶芝的拜占庭,比如普鲁斯特的记忆绵延。四十岁之前,我曾坚定地相信,艺术可以成为艺术家的私人宗教,是信仰空缺后的一种有效的弥补。而近年,对审美救赎的有效性,我越来越疑虑重重。既失去了宗教之依托,又失去了古典时代的天人合一,人生过程本身的种种欲求与意志,又不足以提供充分可靠的意义,中国知识分子解决精神困境的途径之匮乏,可想而知。
在这样自我拷问的无端而严峻的时刻,失眠是常有的事,在寒冬的黑暗和沉寂中,世界更显得荒凉,人生凄凉之感倍加强烈,些微温暖的记忆之火像燃烧殆尽的心脏,挣扎着,微弱下去,发黑变冷。存在如深渊,生命在深渊的顶端,如婴儿般沉睡。命悬一线的感觉,我知道随着阳光在窗帘上越来越亮,会慢慢淡去。在这样的时刻,那些围护在周围的书中亡灵,都不足以让你起身去打开,把鼻子伸进去。这样的时刻,我在少许友人的名单里搜寻,尝试在他们的文字中,寻得一些智慧和方法。上世纪90年代至今的二十几年,对汉诗持续不断的观察,并没有让我发现,有什么诗人入骨地表达了自己精神上的困境,更没有什么人能就此困境给出能让我信服的解脱途径。后现代式的意义悬置和词语狂欢,并不能真正让这种不可回避的近乎肉身疼痛的精神困境自行消退,洋洋自得的庸俗的幸福感也仅仅只是掩盖而已,或者干脆就是愚蠢到感觉不到问题,因此也就没有解决可言。
带着困惑所致的剧烈的头痛,阅读远人近年的诗歌,我逐渐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这是一位深信写作本身的救赎功用的诗人。我想,远人终究是幸福的,写作之于他,依然是一个温暖的缪斯,可以相对无厌。我们知道,在当代汉语诗人中,远人是少有的具有大精神场域的诗人,那就是他明确的基督教信仰,但是,在他的诗歌中,目前还无法清晰地辨认这种信仰到底在他的生活和写作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因为他的文本中,鲜有其他有信仰的诗人的那种圣经的权威语境。这里边至少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将信仰与写作融合无形,而不需要词语系统本身的圣化作为支撑;另一种可能,我认为,他是将信仰保留给了一个更高远的领地,而不用写作去轻易地触动,那往往是最为寒凉之时内心密室般的祈祷,是只说给上帝一个人听的。如果是后一种情形,我想,他的文本对于他者(此刻也就是我)的精神困境的帮助,就有可能是更为入于人情的,更可以把捉和参照。看看另一个诗人,尤其是我多年关注的70后代表诗人和朋友,内心有着怎样的危机,又是如何应对的,对于我来说,是更有现实的实践意义的。之所以认定远人抱持写作本身作为救赎力量的信心的证据,来自于他最近的一首诗歌《不要轻易写下孤寂》:
不要轻易写下孤寂——你一旦写下
就是写下一堵墙,房间里的灯光
把你紧紧裹成一张失血的脸
不要轻易写下孤寂——你一旦写下
就是写下一把雨伞,好像永远不停的雨
都在猛烈地击打你的伞面
不要轻易写下孤寂——你一旦写下
就是写下一片汪洋,它从地球的四面八方扑来
大陆的每个板块,好像突然间全部消失
不要轻易写下孤寂——你一旦写下
就是写下一个企图,但地球上五十亿双眼睛
没有一双投向你身在的角落(2012年12月12日夜)
诗人虽然告诫我们,不要“轻易地写下孤寂”,字面上似乎否定了写作和“孤寂”这种精神状态之间会发生本质性的关联,但是诗人对不要“轻易地写下孤寂”的强调本身,就显露出对于词语创世力量的信任,那是伊甸园里的语言,词语不是任意的符号,而是对事物本质的揭示,而我们已经堕落的开始自我指涉的语言已“无法指涉救赎的上帝(像鲁滨逊·克鲁索那样)、救赎的历史(像黑格尔那样)、救赎的自然(像华兹华斯那样)、或者救赎的艺术(像亨利·詹姆斯那样)”。[1]写作加深了心灵的孤寂,孤寂的呐喊无人听闻。这固然是缘于现时代普遍存在的人际的不可通约性,但我们更要透过这种常规的理解,接收诗人独有的隐秘信息,那就是,身处巨大孤寂中的诗人,其写作行为本身就显明,写下什么,就是战胜什么,否则,这首诗不可能存之于世。
读了这首诗,我返回了他2008年的诗歌,一本70页的名为《树下》的选集,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里面包括长诗和组诗在内的38首诗歌,显然并不是他08年的全部,看他博客上的诗歌写作日期,全年每月都有诗歌写下,甚至有时连续几天都有诗作,从未间断。这个细节,也可以作为他对写作救赎力量怀有信心的一个佐证。从2007年3月30日到2012年12月13日,按照博客发表条数统计,诗人共写下323首诗,其中有的一条博文中就是一组诗,因此,总量当有近400首,五年半的时间,如此密集的写作,不但体现了诗人的活力和专注,我想,更重要的是透露给我们,诗人对审美救赎的有效性的信任。这样的信心,无疑将使他继续保持在写作的道路上行进。这样的诗人是有福的。也许是年龄的关系,相比起来,这种信心在我身上已经日渐流失。远人的性格和我有相近之处,我相信我们是心灵相通的朋友,然而对于写作之于心灵困境的有效性,我们的信念的差异,是个值得研究的题目,我想,这里面不仅仅是年龄段不同的原因。也许,我可以从这位我信任的同行那里,重新获得这种信心,不但是对写作,而且是对人性。
这位优雅的诗人,即便在言说最为噬心的主题时,也依然保持着他一贯的克制,在别人需要大放悲声的严重时刻,他的诉说依然是轻轻的,委婉的,介绍性的,点到为止的。痛苦的优雅,这该是一颗怎样的灵魂,才能达到的如此危险的平衡啊。
诗人相信写作具有释放心灵自由的作用,但对于诗歌抵达他者时是否依然具有这种作用保留某种审慎的怀疑,更多时候,他似乎认为表达是没有用的,从自我囚笼中发出的呐喊只在墙壁之间激起短暂而微弱的回声,世界依然如故地在无垠而岑寂的空间旋转。于是,我们看到,诗人开始探寻使歌唱持续的力量到底来自于哪里:
深夜,不知是谁唱起在孤寂里隐身的歌。
好像有很多树在空旷里移动,树上的鸟巢
空空如也。我不知道一只鸟怎样在雨中栖息、熟睡
很可能,它们比人更加懂得,世界从来就是这个样子
很可能,它们拥有比人更多的知识。但它们理解的方式
却从不让人知道。它们一律喜欢安静的地方,这使它们
几乎都像智者,而我现在,确认它们就是智者。它们
做到人所做不到的事情——整个一生都用来歌唱。没有人
能说出它们热情持续的秘密,没有人把折磨自己的问题
拿出来请教任意一只鸟。在那些属于永恒的声音里
只有人的语言,笨拙而愚蠢,既看不出启示的力量
也谈不上对本原真正的表达。创世时的宝藏
人都已忘记——那些树叶、石头、流水
但每一次天黑之前,鸟都从这上面飞过,像轻盈的上帝。(《鸟的十四行》)
诗人显然得出了人不如鸟儿有智慧的结论,因为人已经遗忘了创世时的语言,因而,人的歌唱既难以持续一生,也时常破碎走音,已经难以触及存在的奥秘,那种对万物原初性的命名。无疑,这里有远人对当代汉诗写作普遍存在的痼疾的批判,那就是大多数人的写作已经成为一种词语滑动,不指向任何意义,反而由于这种不停的快速滑动形成的表面性而遮蔽掉客体,同时也使主体符号化,成为不在场的虚指。这里,我们窥见了诗人面对内心困境的力量源泉——信仰。正是真理(上帝)这一超验所指保证了写作的有效性。这一终极根据的获得,使得远人的诗歌成为值得信任的诗歌,也因此我们有理由认定,作为个体,他表现在诗歌中的个人的精神困境也可以是现时代知识分子普遍的心灵处境。
这种心灵困境的具体体现,分散在分本之中,自然会有诸多侧面和变种,前文提到的“孤寂”即是其中之一,而孤寂在远人那里更是某种生活的常态,是启示降临的必要前提,当然,没有人愿意刻意保持这种孤寂,它常常是诗人不得已的选择,是个性使然,更是当下人际交通障碍所致,而且,这里我可以认定,生活中缺乏精神质素对等的朋友,迫使诗人更深地返回自己的内心,正如迪金森所言,“心灵选择自己的伴侣,然后关上门”。悖论的是,围绕着丰富、高贵而痛苦的心灵的,往往是陌生、误解和无言的孤独。灵魂相遇的那种狂喜多么珍贵而罕见。诗人不愿意退而求其次,宁可抱守孤寂,独自担当起存在的重负,这是勇气,也是作为存在奥秘的发现者和守护者施行责任必需付出的代价。生活和艺术之间存在着永恒而古老的敌意,先知被大风拔出众生,独自如婴儿沉睡于深渊的顶端,危险而安然。
既然交流的乐趣荡然无存,诗人自然转向了人之外的“物”,作为人性容器的本真之物,对于远人,也就如同对于里尔克那样,成为和存在整体那幽暗而温暖的怀腹的象征性关联,物总不会背叛人。因此,诗人欣喜地发现,“早上和傍晚的草坪”上的两只鸟儿,它们对着诗人鸣叫,让诗人一整天都心情愉快。诗人有时也会“在深草里坐着”,在一切都在随水流逝的日子,“把自己留下来”。对于时间中到来的救赎,到底是怎样的形态出现,诗人没有把握,能够确定的是,“时间没有尽头,时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只有每个人的孤独”。(《凌晨的月亮》)能够有这样的确定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了。
很少有诗人能将生活和诗歌都实现得完美的,诗人有时为了传达“紧迫的信息”而常常要做出很多的牺牲。写作,如果是解脱困境的一个途径,那么,写作本身,有时恰恰更加深了心灵的困苦。远人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请看《转变》一诗:
不知这雨何时开始落下。
我们围在餐桌旁谈论诗歌。
好像诗歌有股温暖,从我们脸上
和书稿上,热热地抚摸而过。
其实我们都在肯定,关于诗歌,
没有必要谈论,语言和思想,
都在架空着生活,降临到命运里的
或许就只有外面这场大雨。
我们不知道它何时落下,就像寒冷
不知何时就晃动在我们脸上。
出门时雨越下越大,世界随之变得
越来越黑。雨和黑暗,是全部的真实。(2012年4月13日凌晨)
艺术是一种幻象,在把持久快感的审美承诺转化为短暂满足的体验时,它平息了反抗体制性束缚等等对人性压抑的力量,亦即削弱了投身实践的动力,而且审美经验作为个体的体验,会使个体更加孤独、更加无力。远人对于诗人的共同命运有着清晰的预见,“雨和黑暗,是全部的真实。”既然认识到了写作对于生活的伤害,又继续写作的行为,其中的力量则不是来自于惯性,而是应该有一个更深在的源泉。如果不是写作的迫切性和重要性压倒了写作的附带性伤害,写作是无法持续的。作为一种补偿,写作过程符合人类自由游戏的天性,自能给诗人带来一定程度的快乐,使滞重的生存暂时轻盈起来。如果写作成为纯然的苦役,那也是不可想象的。哪怕再严肃不过的写作,其中也带有游戏的成分。语言内部的灵光一现,意象的不期而遇,写作欲望萌发时的恋爱般的感觉,熟悉事物的陌生化,艺术难度的克服,这些,都是写作本身提供给诗人的补偿。当然,也有主张将游戏放大到语言狂欢以反抗意识形态板结的,那要另当别论。要批判现实,就要和现实拉开一个批判的距离。两者之间的空间,是写作发挥力量的场域。这里边又出现了一重悖论,观察者和沉思者看清了世界,却被剥夺了实践者介入的体验。写作将世界推远了,依靠写作建立起来的主体和世界的关联,并不那么“保险”,虽然有可能他者会因为这种奇异的关联而更加清晰地看见世界,并在一个语言共同体中结盟和共在。无论如何,远人都经常能体会到锥心的被剥夺了实实在在生活的痛楚:
依靠语言,我和世界保持着联系。
但没有人证明语言就足够保险,
因为它本来是人的创造,它本来不属于我。
难道世界本来和我就没任何瓜葛?
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到一丝畏惧。
有时我会长时间打量语言,我发现语言
属于沉默,而这个世界属于喧响。
难道每个人是用沉默和世界保持联系?
太晚了!到今天我才懂得,我从没有
介入这个世界,到今天我才懂得
当风走过树叶,人才听见最本原的声音,
就像河水在悬崖下奔腾,鸟在石头上面鸣叫,
世界庇护它们的明确,而我的语言,
至今不过是沉默,不过是徒劳的探索。(2012年2月28日夜)
显然,诗人在这里明确地对语言再现事物的能力有所警觉,这无疑是一种现代的语言意识,正如前文说过的,我们现在的语言系统是堕落的,不再是伊甸园的状态,所以,它不能有一个超乎其本身的“许诺”——真理。
这些困境构成了远人心灵状态的一大部分,而在他2008年的诗歌中,更加突出的一个困境或者说主题,是不确定性或不可知,世界、他人、自我皆不可知。这个主题在2012年的写作中再次出现,比如这首《脸》:
我拍打着你的脸
但你隔着玻璃,有很多
看不清的东西
我听不到你说话
尽管你嘴唇在动
或者我以为你的嘴唇在动
很难找到一种感觉
它没有顾忌地出现
像你的手,曾经在我肩头
我抚摸你的手,不管
你的手是冷是热,我都知道
你没说的一切
一切在今天,也在明天
或许明天到来,一切又重新
变成它自己的现实
我是否需要辨认?
那是什么现实?明亮的
还是晦暗的?一块玻璃
隔开你的脸,好像那是
最远的脸,最模糊的脸
或许它就是玻璃做成(2012年1月9日)
仅仅是隔着一层玻璃,往日熟悉的脸就那么陌生,沟通的介质不再透明,甚至有可能“脸”本身就是玻璃做的。仅仅一层玻璃,就能将事物如此剧烈地改变,何况其他。事物的不可知和诗人对真相的探索形成了张力。复现同一主题的还有《冬夜》、《入睡了我也很难得到休息》、《自我的十四行》等。在2008年的诗集《树下》的诗篇中,诗人大量使用疑问句,就是这种张力存在的证明。明喻的效果与通常用它来追求描述的清晰喝准确正好相反,造成了不稳定和模糊感,比如在《抒情》一诗中。在《灰尘在这里落下》中,与世界的不可把捉相对的,是诗,是诗使晃动的世界清晰起来,“于是你在看不见的灰尘里/不断地凝视自己,直到一首诗歌/在惊讶里出来,犹如灰尘掩盖的光/晃动着它的清晰,你刹那间感到/茫然而喜悦,像看到一双眼睛醒来”。语言建造了秩序,整理了混乱。《反抗》也是相同的主题,亦即世界之不可知,以及诗人提出的诗式解决。《在我沉默之时……》里有这样的句子,“当整个夜晚的灯/雾一样瞒过你的身体和脸庞”,光的照亮与雾的遮暗,也就是真实之退隐和显露真实的欲望之间的矛盾。世界之不可把捉,导致了主体能够抓住的东西少之又少,如《冬天》一诗,“灯光在楼上亮着/仿佛是这世界惟一的光,在女人的脸上/摇晃出一点一点温暖的气息”。在《在深草里坐着》一诗中,世界之不可知表现在草在风吹过去时,沙沙作响,像要说些什么,诗人没有给出答案。此诗结尾再次点明,“我不知道这水要流到哪里/仿佛一切都要随它离开,仿佛/一切都在这时,忽然变得遥远”,连续两个“仿佛”,强调了认知的不可靠。当然,存在的奥秘本质上确实也是人的语言所难以确切言说的,宇宙并不是机械的规律所支配,事物缄默在一个大神秘中。《车厢内》,“车窗外的风景越来越快/快得让人抓不住一个细节”。《响叶声》再次强调了事物的不可知,或者说是自然启示的晦涩难解。传统而言,诗人正是宇宙这“象征的森林”的回声的解析者。远人近年的诗歌中有很多涉及到“倾听的智慧”,这种倾听,也就是对存在奥秘的倾听,“倾听”方使人摆脱纯然观察所导致的主客分离,使万物归家。在《巷子·蝙蝠》中,涉及到童年经验时,诗人的表述极为确定,采取了肯定与判断的语气,没有了犹疑,童年经验的确定性和成人世界的不可知,构成了一个对立。世界的不可知带来了恐惧,“而我什么时候开始害怕那些/看不清又说不出名字的东西呢?”(《窗外的黄昏》)诗人沉浸在对事物的体认中,“不知道/在沉寂和暗淡中还能站上多久”。《坐火车经过一个未停的小站》也是同样的主题,写的是事物的无名状态。远人是个沉默少言的观察者,在他的观察中,两条废弃的铁轨甚至让他感到“一切是如此孤单”,事物本身无所谓孤单与否,关键是它引起了主体的孤单,因此,观察事物同时也是在观察自己。《傍晚的广场》表达了他者的异在性,“你不可能看清楚别人”,他者的模糊造成了自我的迷失和自我的单子化。而越是想认清事物的真相,事物越是含糊不明,如《秋天的第一首诗》。与世界的不可知同步的是自我的不确定,因此也造成了个体重新植入宇宙的不可能性,如《他们的房子依山而筑》。单子化的自我试图与世界重新嵌合,但世界荒凉无情,自我仍然无法与之建立本质性的关联(《远方是不能治愈的疾病》)。由此,写作便成了认识自我的一个过程(《虚构》),将自己投影成镜像。不竭地渴望获知事物的真相,同时又对真相是否存在、获知真相是否有意义,持怀疑态度,如《下午的雪》。
济慈相信,鸟鸣的纯音乐艺术能使他得以飞离垂死的青年、麻痹的老人、消逝的美和无信的爱的世界,相信艺术能“欺骗”狄多,安慰她的悲哀,诗能让人变得温柔,扩大想象的可能性。这些自不必多言。但是,诗人的主要目标是将自然变形成象征秩序,是幻觉和真实之间的讽喻性关联。这些说的是诗对于读者的功用,而我更想探究的是诗对于作者本人的功用,亦即诗歌和诗人心灵困境之间的关系。这种探究始源于一种长期的困惑,写作,真的能祛魔吗?把内在的困境表达出来,是否就会通向这困境的消除?在这个过程中,写作是否会增加内心困境的严重性?
这里,我想暂时引进鲍德里亚关于象征、真实与想像的一段论述。他认为,象征不是概念,不是体制或范畴,也不是“结构”,而是一种交换行为和一种社会关系,它终结真实,同时也就消解了真实与想像的对立。出生的现实仅仅来自出生与死亡的分离,生命的现实本身仅仅来自生命与死亡的分离。因此,真实效果在任何地方都只是二项分离的结构效果,我们那著名的现实原则及其规范性和压制性,只是这种分离代码在所有层面上的普遍化。自然的现实,它的“客观性”、“物质性”,仅仅来自人与自然的分离——用帕斯的话说,就是来自身体与非身体的分离。身体的现实本身,它的物质地位,来自一种精神原则的分离,来自灵魂与肉体的区别,等等。象征终结了这种分离代码,终结了分离的词项。它是终结灵魂与肉体、人与自然、真实与非真实、出生与死亡之邦的乌托邦。在象征操作中,两个对立词项丧失了自己的现实原则。[2]
我们知道,在当代的祛魅世界,作为建构活动的象征行为及其体系已然失效,无论是表现人类与宇宙的神秘联系或超验性的宗教象征,还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同一关系。在象征思想中,不是一个事物自身具有意义,而是一个事物与其他事物的联系,表现为一个事物的意义。象征在其语言载体中给予事物间以普遍联系的意义网络,在这个网络中,没有什么事物是纯粹自然的或单独存在的,最卑微的受苦可能是拯救,贫穷可能是幸福,死亡也许是一种诞生,将要发生的可能是过去的一种重现,自然秩序中隐含着人类社会的道德根基。[3]也正如丹尼·卡瓦拉罗所言,事物并不是仅仅因为存在就有意义。要获得某种确定的意义,就必须赋予人、动物和物体以象征意味。只有把有生命和无生命的栖居者都转换为象征性的实体,社会与文化才能理解这个世界。[4]
就群体而言,象征过程关系到人们对秩序、真理的建构;对个人而言,象征过程关系到人们对意义、主体的独特关注。诗歌话语正是在语言共同体的象征寓意和个人的感受性之间保持词语与意义生成的努力。意义表征的缺失,导致人们无法从一个事物或细节感知“存在的整体”,物还原成物自身,主体也更深地内在化和单子化。而万物曾经充满意义的关系断裂之后,就不再能有效地吸收偶然性,抵消否定性,消除人们对于死亡、孤独和绝对陌生事物的恐惧。诗歌对圣言传统的继承及对启示与慰藉功能的保持,便有赖于这个依靠象征交换而生成的意义网络。诗歌不再是对固定意义的表达,而是意义生成的过程本身。正是意义缺失的体验,在远人的诗歌中造成了剧烈的不确定性,诗中主体带有反讽意味的返身性,以及肉体与灵魂等二元分裂无法在象征秩序中重新弥合而带来的致命的焦虑。由此,远人诗歌中表现出的诗人主体的精神困境,便集中在同一的偶然性、意义的非决定性和世界的不确定性上面。这是超验所指缺失后诗人乃至人类全体要共同承担的命运,将生活的纯粹偶然性和死亡的物理过程从无意义中拯救出来的希望,似乎仅仅成了诗人修辞学上的虚构。意义丧失与象征建构之间的紧张关系,便日益成为诗人内心的常态,甚至成为不堪重负的非人化的诗学要求。因此,即便在有信仰支撑的诗人如远人这里,这种张力也依然时时让他打量写作的意义,让他对纯粹的个人感受能否进入人类共同的感知和视域、诗人对圣言传统的语义资源的使用上的合法性深怀疑虑。
也许,个人的困境在想像和语言的共同体中能得到某种程度的缓解,乃至消除。远人可能是相信这一点的,因为他在诗中这样说到,“当我来到这些诗句顶峰,我感受到的/是我用最彻底的方式,终于抵达到你”。(《会有什么人读到这些诗歌?》)自我囚笼中的呐喊破壁而出,被人听闻,仅仅是被人听闻,就是一种救赎,正如观照即是道德。我相信,依然秉持这种信念的诗人是有福的,因为灵魂的呐喊也是对那未知神秘的超越性存在的祈祷,它将久久地停留在空中,像轻盈的鸟儿一样,那时,个体灵魂将像叶芝所坚信的那样,重归世界灵魂,而所有个体灵魂在世界灵魂中的汇聚,就是天堂。
[1]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9.265.
[2]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206.
[3]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42.
[4]丹尼·卡瓦拉罗.文化理论关键词(张卫东译)[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3.
[责任编辑 刘范弟]
May Not Be Just One Person's Dilemma——reading notes Yuan Ren poetry
MA Yong-bo
(Arts Department,Nanji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Nanjing,Jiangsu 210094,China)
The dialect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writing and the writer's spiritual dilemma has been an important topic in literary studies.Writing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for the sublimation of the soul and self-redemption of the writer.The starting point of writing does not appeal to the utility in the literature history,but to the necessity of self growth of individuals in coping with complex context of the times.
Chinese poetry;self growth;spiritual dilemma
I207.25
A
1672-934X(2013)02-0062-06
2013-02-11
湖南省社科基金:“新时期以来湖南新诗研究”(09YBA007)的阶段性成果。
马永波(1964-),男,黑龙江哈尔滨人,文艺学博士,南京理工大学艺文部副教授,主要从事中西现代诗学、生态文学、后现代文艺思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