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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安琪短诗的抒情特色

2013-04-01王昌忠

关键词:短诗抒情诗安琪

王昌忠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湖州 313000)

安琪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成名于中国大陆诗坛的女诗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中国诗人和诗歌的处境、状况正是自上个世纪90年代初开始渐趋恶化和窘迫的。然而,就是在如是写作语境里,安琪写诗的笔却越写越强劲、越写越坚韧。在近二十年“非诗”的年段里,一直坚执于诗歌创作的女诗人,实在为数不多,安琪无疑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位。周作人说,诗歌是对生活的“记录研究”。[1]二十多年来,安琪的生活可谓腾挪跌宕、风云变幻,这必然使得其诗歌在书写对象、内容题材上呈现出丰富性、复杂性,相应地使得其诗歌的表现方式、美学形态也显示出差异性、多样性。这就诚如安琪自己所说的:“每个时期因为写作意识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写作特征和不同的诗观”。[2]然而,安琪毕竟又是一个成熟的诗人,其不同生命阶段、不同生存境遇的不同诗作,固然存在上述“表象”上的差别,但同时还存在内在“风格”上的一致。也就是说,将安琪二十多年中创作的大量诗歌搁置于同一平台上打量、观照,是能够提拎、把捉出具有共通性的精神肌理的。它们作为艺术共性,一以贯之地流淌于安琪诗歌长长短短、分行排列的句读里。安琪诗歌的美学共性反映在很多维度,在这其中,抒情性及其相似的抒情特色,无疑是较为明显的一维。

一、抒情本位的诗写

诗意是诗歌得以区别、划界于其他艺术样式的根本所在,经营诗意是诗歌写作的价值旨归。诗意为何呢;诗意从何而来呢?叶维廉说,诗意“实在是兼容了多重暗示性的纹绪,也许,我们可以参照‘愁绪’、‘思绪’的用法,引申为意绪,都是指可感而不可尽言的情境与状态”。[3]可以认为,诗意是读者阅读、迎对诗歌时直觉、妙悟到的“意绪”、“意味”;因而,诗意来自于诗歌形式化的“内容”要素与读者精神心灵发生作用时的情感体验、情绪反应。由于心理机制和思维模式的差异,诗人们在诗意采集途径上存有各自的定势,有侧重于叙事的、写景的,也有偏向于说理、抒情的。显然,安琪诗歌所“盛装”的内容要素主要是情感;在诗歌创作中,安琪主要是通过抒情话语营建诗意的。打开安琪各个时段的诗歌,抒情的气息总会扑鼻而来酿就读者精神心灵中的浓烈诗意。就存在形态而言,抒情性是安琪诗歌的本体特色,抒情于安琪诗歌写作是本质性的表意策略。正是将抒情体认为诗歌得以区别于其他文体样式的形态本质,写诗的安琪才昭告:“这么多年”“一直在/诗歌里,比较疯狂/比较不在小说里”(《赌徒》)。

“诗缘情”,是中国古典诗学中关乎诗歌本质的命题。诗人的情感、情绪,既可以产生于事件、情形,也可以产生于景观、物象,还可以产生于思想、观念,这样,叙事诗、游记诗、哲理诗,即是诗人受特定事件、景观、思想引发的情感、情绪的推动、牵引,将该事件、景观、思想书写、呈现出来,同时将情感、情绪内隐、潜藏其中供读者去体会、把握。然而,抒情诗,或者说以抒情为主要话语方式的诗歌不是这样。创作抒情诗时,诗人的抒情理路主要有两种:一是将情感愿望、情感诉求直接抒发出来;一是将事件、景观、思想等激发、催生的情感、情绪明确传达出来。在后一种中,事件、景观、思想也会在诗歌中出现,但它们只是作为情感抒发的理由和依据而存在着,因而只是纳入抒情结构中的碎片化、零散化存在,同时它们自身也饱和、浸润着情感、情绪。安琪的短诗,无疑应该划归这里所说的抒情诗范畴。或者挺立于生存的原野中迎送普泛、一般意义上刺激,或者颠簸于生活的里程上接纳特定、具体意义上的触动,安琪怀揣一颗敏锐的心,总能由此收获各种各样丰富的情感和饱满的情绪。释放、展现这些情感和情绪,正是安琪提笔写诗的动因所在。“数不清的物质困窘如果音乐不行/就用诗来解救!”(《走遍莫扎特》)在安琪看来,在物质主义、拜金主义甚嚣尘上的消费社会,人们异化成了抽空情感的“物质人”、“经济人”,置身如此畸变境遇,诗歌理应担当填补人们情感空虚、满足人们情感欲求的重任。安琪短诗的抒情本质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鲜明的主体性。“有我”与“无我”是指认诗歌主体状况的一对诗学范畴。“有我”之诗是“以我观物”的、主体在场的诗歌;“无我”之诗则是“以物观物”的、主体缺席的诗歌。在叙事、哲理、写景、抒情诸诗歌样式中,抒情诗无疑是主体性最强的。原因在于,“言为心声”是诗歌写作的前提性原则,抒情诗所抒发、言传的“声”即情感、情绪,而只有诗人主体“我”的情感、情绪才是“心声”,所以,有效、合理的抒情诗当是诗人主体在场抒发、言传自我情感、情绪的“有我”诗歌。或者是“我”、“安琪”分别出现,或者是两者同时出现,安琪几乎在场于她的每一首诗歌空间;而且,诗中的“我”、“安琪”就是生活中的安琪,就是“姓黄”(《昭君墓》)、“先是慢走/然后小跑,然后大跑”“迅速地让长发/飞散在康西草原”(《康西草原》)的安琪,就是“这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安琪,而不是虚设的、假想的和替代性的安琪。这样,安琪诗歌体现出了鲜明的主体性。

强烈的主观性。“有我”构成了抒情诗的必要条件,但不等于“有我”之诗一定是抒情诗。情感也好、情绪也罢,都是纯主观性存在,因此,只有有着强烈、直接的主观性,“有我”之诗才有可能成为抒情诗。也就是说,在抒情诗中,不仅有“我”,而且弥漫、渗透的都是“我”的主观色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如果“我”在诗中,只起着提供视角的作用、甚至只起着连接的作用,如果诗中陈列的只是与“我”关系不大的客观性事实,则这样的诗就不是抒情诗了。安琪的“有我”诗歌,重心不在播放“安琪”或者“我”的外在身影(客观),而在投射、彰显“安琪”或者“我”的心灵世界——心志(主观)、“心动”(《在潭柘寺》)。安琪的短诗,无不馥郁、喷薄着强烈的主观气息。尽管安琪某些短诗中也存有客观的具象性存在,但它们要么笼罩于抒情的主观色彩,要么是通向安琪主观世界的桥梁和媒介。此外,主观的必然是个人的。安琪短诗的主观性就鲜明地体现为,诗歌主体“安琪”、“我”只是“至少还是一个诗人”、“情感0.1克/麻木万斤/姓安/名琪”、“身体长1米63”(《身体的一夜之旅》)的安琪个人、自我,并不作为“代言人”指向“他我”、“群我”。

浓郁的情性。具有主体性的人的主观内心世界,既包括情性、感性世界,也包括知性、理性世界。诗歌是言传心志的,这心志就既可以是情也可以是知。正因为如此,有了所谓“主情”诗歌与“主知”诗歌之分。“主情”诗侧重于情感的抒发、情绪的投递,“显示为主体的情绪与情感双向交流所致的一个相对独立的情性诗歌世界系统”,[4]因而呈现出浓郁的情性和感性色彩;“主知”诗则侧重于思想的阐发、智识的展现,呈现出明显的理性和知性特质。安琪的短诗属于“主情”型的。在短诗中,安琪极尽所能释放着情感能量,排遣着情绪潮流:要么是将自己的情感诉求、情感愿望倾吐出来,要么是将自己在特定生存境遇、生命事实、生活状态中的感受、体验如同“沿着咏叹的路径/我和诗一起起伏不定”(《走遍莫扎特》)这样流露出来。安琪的短诗中,基本没有那种纯粹观念演绎、哲理思辨和逻辑推衍的。当然,安琪也有不少短诗叙述了事、描摹了景,但它们只是诗人的面对、处理对象,而且,安琪面对、处理它们的方式是感受、体验而不是思考、理解。也就是说,它们在安琪的精神心灵引发、促成并通过诗歌书写出来的是“心中万千感慨”(《山海关》)——情感、情绪而不是思想、智识。这导致了安琪短诗浓郁的情性、感性特征,并造就了安琪短诗的抒情本质。

二、情感的立体结构

任何艺术样式都有其内容要素,抒情诗的内容自然是诗歌抒写的情感和情绪内容。包括抒情诗在内的抒情性文学话语应该含纳三个向度的情感内容:一是情感样态事实和情绪样态事实。如“我爱……”(爱的事实)、“我绝望于……”(绝望的事实);二是渗透、浸润于文本所书写的现象和情形的情感样态和情绪样态。如“我飞快地向她跑去”(激动)、“我泪流满面地看着遗像”(悲伤);三是创作主体书写话语文本(包括抒发情感)时的情感样态和情绪样态。如“多么多么丑陋啊!”(痛恨)、“你真美呀!”(喜爱)。我们通常所说的抒情诗的情感内容,主要指的是第一、第二种,它们通常既是抒情诗人着力传达、张扬的情感内容,也是读者着力从抒情诗接收、把握的情感内容。对于第三种,尽管所有诗歌(不仅仅是抒情诗)都存在,但一般情况下,读者不会去着重领会;作者也是“自动”生成它的,而没有刻意去经营。事实上,第三种情感内容对于抒情诗而言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功能。诗人可以借助它高效展现、彰显,读者可以通过它充分领略、感受诗人写作时甚至生存中的情感样态、情绪样态。安琪抒情短诗,自然包容着第一、第二种情感内容,但在抒情内容上显示出特色的是第三种情感内容的丰富、鲜明呈现。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5]从根本上说,诗人写诗,都是将“蕴积于心”的情感抒发出来、情绪疏导出来。诗人的情感、情绪内容即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等等心理事实。因而,这样的心理事实就成了诗歌最直接、明确的抒情内容;倾诉、呼告这样的心理事实——直抒胸臆——也就成了诗歌写作最强烈、畅快的抒情方式。作为一个情性女诗人,万事万物都能在安琪的心灵空间感应出情感、情绪。在她的大量抒情短诗中,都飞扬有这样明确、直接的情感、情绪样态事实。比如,当置身“西峡”“身体四处游移”的安琪在感叹“世界的风景如此辽阔”时,就直接投递出了“几乎使我惊慌失措!”(《在西峡》)的情感样态。而在《老月亮》里,安琪对情感、情绪事实的传达就更为热烈更为真切了:“妈妈妈妈,我喊一声/妈妈妈妈,女儿喊一声”。其他如《一天一夜》里对假想中的“你”的爱情也表达得炽热而浓烈:“祝贺你亲爱的/我给你准备了一打用于记录口供的黑色牛皮纸”。除了“明示”外,对于抒情对象的情感、情绪,在大量诗歌中,安琪把它们化约、弥散在对对象的叙述和描摹之中了。在这样的抒情短诗中,虽然没有明确传达出来,但因为是满怀情感地书写、处理着对象的,读者不难体味、意识到安琪潜藏、内隐其中的这份情感、情绪内容。《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的后半部分镶嵌有这样诗意盎然的句子:“明天的爱人将变得阴暗/但这正好是我指望的/明天我把爱人藏在我的阴暗里/不让多余的人看到”。尽管诗人没有明确说出,但诗歌所浸润的情感意向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终于拥具爱情后的自得、惬意以及对爱情、爱人的珍惜、爱怜。《七月回福建的列车上》无不让我们感受到诗人身陷“寂寞”时的悲情愁绪,但是对于这种情感情绪事实,诗篇是通过“列车驶过时/窗外的山,山上的草,居然纹丝不动”这样的场景和“寂寞,寂寞离我不远/就在车窗外”这样的感受“暗示”出来的。人们与亲人都会有着血肉相连、铭心刻骨的切己、深厚感情,安琪“而我微笑,忆起闽南的亲人,他们都是/搭在我身上的骨骼/和血”(《山海关》)这样的诗句,对于这份亲情的表现力是非同一般的。

上述第一种、第二种情感内容,构成了诗歌的文本“内容”,它们是诗人试图通过指意性的文字的字面意义传递出来的情感、情绪。这种构成诗歌文本的“意思”、内涵的情感内容,于诗人而言具有极大的主观性,是诗人有意为之的结果;对读者来说,则是通过对诗歌文本的内涵的领会,或者说是通过对文字字面意义的把握来感知的。其实,诗人总是在特定的情感状态、情绪样态下进行诗歌写作,而且,在写诗过程中,随着诗歌文本所表达的情感、呈现的情绪的转换,操作文本的诗人的情感、情绪样态也会有所变化。这就是上面所说的第三种情感内容。如是情感内容不是体现诗人对抒情对象的情感、情绪样态,而是反映诗人在书写其对抒情对象的情感、情绪样态时的情感、情绪样态。显然,诗人不可能借助诗歌文本的“内容”要素也就是文字的意思、意义来公开、明确传达而只能借助“形式”要素来间接、隐含落实这种情感内容。也就是说,写诗过程中传情达意的行文、用语方式,表征着诗人传情达意时的情感、情绪样态。安琪固然注重自我对抒情对象的情感、情绪的倾诉、吐露,但更用心于写作时的情感、情绪样态的展示,以及由此勾连出的写作时的生存境遇、生命情形(包含情感、情绪样态)的坦现。安琪的短诗,吸引我们的固然有她所抒写的情感内容,但更有她抒写情感内容的方式,因为这样的方式构成了其诗歌文本之外的关于安琪本人的鲜活、真实文本。《新年快乐》的重心恐怕不在于抒发“我”对生命经历中三个重要节点性新年的情思经验,而在于展现怀想它们时的伤感、抒写它们时的空落以及此时此刻生存情态的冷清、懈怠和乏味、困顿。《眼睛闭上》从文本内容来看,书写的是梦想(“眼睛闭上”)的美好以及凭借梦想获得精神满足的事实(“至为深远的感觉排除现实的元素好暖和”),读罢诗歌,感染我们的更是诗人写作诗歌时因对梦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的体认而生的酸楚、痛苦和无奈。

三、抒情话语分析

抒情方式指的是诗人抒发情感内容的话语方式、表意策略,诸如修辞技艺、文体样式、声韵节奏等等。与文本“内容”相对,抒情方式可以看着广义的文本“形式”。安琪的短诗以抒情性为本体特色,三种情感内容充盈于其大量抒情短诗。在抒情立场上,安琪追求的是尽可能充分敞亮其情感空间、强劲挥洒其情感能量。因此,总体来说,安琪采取的是那种明快、纯净的抒情方式,而不是那种深度、晦涩的抒情方式。在创作短诗时,安琪并不十分注重意象的设置和象征性的经营,她所着力的是“写实”性地展显特定的生存境遇、生命情状,同时直接传递置身这样的生存境遇、生命情状中的情感样态和情绪样态。一般来说,安琪抒情短诗中的情感指向是确定、清晰、简洁的,因而容易领会、感知,不会让人陷入云里雾里不知所云。由此而来的诗意也是清新、简约易于“直觉”和“妙悟”的。正如前文所指,书写诗歌话语文本时的情感、情绪事实,是安琪短诗抒情内容的重要维度。因此,就抒情方式而言,安琪短诗最具特色之处也就是表征这一情感、情绪事实的方式。本来,任何诗人在写诗、抒发情感时都处于一定的情感、情绪样态之中,但是,大量诗人可能不会有意地将其借助话语方式体现出来。安琪,却非常注重对抒发情感时的情感的抒发,而她书写短诗的话语方式,也的确精当、高妙地抒发出了这一维度的情感。

安琪短诗的情性、感性色彩表现得十分充分、明显,这不仅反映为诗歌情绪化、情感化的文本内容,同时还体现为诗人的抒情姿态、抒情方式。安琪的许多抒情短诗,都是爆发、张扬式的,一首诗就像一个炽热、光耀的火球,激情四射。感叹语气的大量使用,正是安琪写作短诗时加大抒情强度、集聚情感能量的一种重要方式。语气本是指说话、阅读时的声音、语调、节奏等,它传达的是人在说出某种内容、表达某种意思时的情感样态、情绪状况。虽然写在纸上的书面语言不存在语气,但书写者可以通过文字的呈现方式让读者感受到语气的存在。感叹号、疑问或反问句、语气助词的设置、使用,是安琪短诗感叹语气的集中标识。

感叹号在安琪的短诗中随处可见,这些诗句强有力地显示出安琪在写那句(节)诗、表达那句(节)话的“意思”的情感、情绪样态。短诗《意外》充盈的情感、饱满的情绪主要指向就是诗人书写文本内容、话语意思的情感、情绪样态。显然,这样的情感、情绪样态与诗人在行文中感叹号的使用密不可分。“我越来越管不住我的身体了/(是的,管不住就让它烂吧/烂吧,烂吧!)/可是我管住了我的眼泪(多么悲惨!)”句中的第一个感叹号,表达了对感性失控的生存事实的痛苦、无奈,第二个感叹号则表达了对过于理性的生存事实的焦虑、愁苦。同一首诗中临结尾“八百里秦川一路绵延/当我望向窗外,那一瞬的苍茫终究是来了!”句中的感叹号,使我们感知到了诗人因迷惘、惶惑而生的那份愁绪、恐惧。疑问或反问句,也经常出场于安琪的短诗之中并起着强化抒情语气的作用。在《康西草原》里,为了凸显自己在草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骑马时的惬意、欢快、恰适、自足情感意绪,诗人情不自禁地用了这一疑问句式:“我说马师傅难道你没有看出/我也是一匹马?”。《一天一夜》是以疑问开篇的:“一天一夜?没有问题,你可以呆在我这里一天一夜/这里?这里是哪里/甜蜜里,悲伤里,还是麻木里?”诗人的用意不在提问,而在于借助这样的语气、句式显现出企盼、渴望“你”时焦急、迫切的心情与对无法体认自己是“甜蜜”抑或“悲伤”、“麻木”的困窘、不安的情感。

在安琪的短诗中,直接使用传情投意的语气助词来凸显诗人表达情感意思、抒写情绪内容时的情感、情绪样态也极为普遍。“我的相爱之诗从早晨7点钟的太阳/开始——/一大群树叶哗啦啦/落下,孩子们的小脚跑得多欢/啊”(《此刻》)中一个“啊”字,合盘托出了诗人写“相爱之诗”以及由此将“树叶”想象成“小孩”时的欢欣、畅快、惬意。《新年快乐》最后一段“新年年年如此?噢不对/想想看新年也老了/我曾经在新年看见一天地的雪,天哪/一夜之间新年白了头”里的语气助词“噢”、“天哪”不仅极大地增强了抒情气息,而且更使读者领略到了诗人因年老、人老、心老而生的震惊、无奈和悲痛、愁苦。

如果说感叹语气的恰适、精当使用,是安琪抒情短诗与一般抒情诗歌带有共性的表意策略,那么重复句式、排比句式的大量使用,则是安琪抒情短诗显出特色的抒情技艺。同样的理性意义、客观意思,不同的书写者、言说者之所以会采用不同的话语方式,就是因为他们对这意思、意义怀着不同的情感态度、情绪意识。诗人写作诗歌的要义不在于这意思、意义本身的投放而在于以其为媒介、载体的情感、情绪的传达。排比作为一种修辞策略,于安琪短诗而言,固然也有使诗句美观、整齐的作用,但更主要的是起着安排情绪节奏、营建情感秩序的作用。《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这首诗全是由“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爱人/明天爱人经过的时候,天空/将出现什么样的云彩,和忸怩”这样的排比句式组织而成的。诗歌所要表明的意思简单而明确,那就是对爱情的渴望、吁求和珍视、爱惜。由于排比句式的运用,推进、积累着抒情力度、情感强度,既能使读者感受到诗人渴求爱情、爱人时的热切、强烈,以及想象、虚拟爱情时的满足、甜蜜,进一步还能体会到诗人因现实中爱情缺失(“明天将……”)时内心的焦躁、苦楚。正是因为担负着“播放”诗人抒发文本情感、情绪时的情感、情绪样态的积极功能,所以《往事》、《某某家阳台》、《在北京,在终点》等等诗歌中的排比句式与《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中的一样,造成的不是诗意反复而是诗意升华、蕴蓄的审美效应。

不管是说话(发声)还是写字,重复对于表达语言主体的情感情绪都非常有用。安琪在写作抒情短诗时可谓深谙此道。她的大多数短诗都或多或少留有“重复”的影子,有的是段落的重复,有的是句子的重复,有的是词语的重复。安琪的抒情名诗《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可以说就是一首由“重复”句式结构而成的文本:“可以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我的亲爱的/亲爱的杜拉斯!/我要像你一样生活//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快些/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像你一样生活。”在这样的大重复套小重复里,“我”像还是不像杜拉斯一样生活这个问题也许能引起读者的注意,但牵动读者视线、激动读者心情的当然主要还是诗人在纠结于这个问题时暴躁、局促、迫切、紧张、惊惧、惶恐、神经质等等心理体验,以及压迫、憋闷、窒息等生存情状和渴望自由、解脱、放松等情感欲求。

[1]周作人.人的文学[J].新青年(第五卷第六号),1918(12).

[2]安琪.安琪诗歌及诗观[J].诗选刊,2006(Z1).

[3][美]叶维廉.中国诗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4.

[4]骆寒超.20世纪新诗综论[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298.

[5]张戎.岁寒堂诗话[A].张寅彭.中国诗学专著选读[C].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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