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追忆民国茶人叶知水先生
2013-03-31吴宁
吴 宁
明年是宁波茶人叶知水先生百年诞辰。他1914年出生,到1947年去世时只有34岁。三年前,在宁波遇到了叶知水先生的儿子叶大纲,看到了叶知水先生的照片和他的手迹,手头零星累积的叶知水的印象和故事总算有个“聚”的地方了。
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钱樑先生在我家帮助爷爷整理《茶经述评》时,提起贵州婺川的大茶树,钱伯伯说,刚读到叶知水在1941年的《安徽茶讯》杂志上发表过“婺川大树茶”一文,文章短,但写得相当精采。
爷爷说,婺川的大树茶是中农所的朱源林先生在调查桐柚时最先看到过,回到湄潭后他曾对叶知水及其他几位茶人提起。那年12月,叶知水徒步从石阡到婺川,在县城的西门二十多里外找到了那棵如桂如橘的茶树,芽头硕壮,披满白毫,真是兴奋无比!以后的几天,他在县城周围勘查,又找到了数十棵同类的茶树。1941年在去浙江衢州的路上,叶知水对爷爷提起婺川的大树茶特殊的抗寒能力时说:“婺川冬天有雪冰,大茶树却能够生存下,若能在东南各省繁殖、推广,对茶业复兴,意义重大。”爷爷以为,那时候,叶知水学茶不久,不仅熟悉东南各省的茶树种,而且对发展中国茶业有“战略的眼光”,是个难得的人材。
爷爷还说,叶知水喜欢我们开明书店出的《中学生》,虽然他早已大学毕业,却还在读开明出的《中学生》。他们那次路过桂林,正赶上开明《中学生》复刊不久,叶知水还与爷爷去了书店,去认识《中学生》的编辑和作者。
钱伯伯说,叶知水英年早逝,走的时候也不知生的是什么病,恐怕是劳累过度所至。
在这之后,冯绍裘先生来北京。他与黄国光、冯和法先生一起来家里看爷爷,又提起过叶知水。
黄国光先生讲起过中茶公司1941年在重庆的一段:1942年孔祥熙的亲信李泰初利用爷爷与寿景伟先生的矛盾,先搞掉了寿景伟,然后又来排挤爷爷,于是爷爷就带着许多中茶技术处的人从衢州去了福建。当时重庆中茶的技术力量空虚,李泰初急的直拍桌子,他要调有能力的人回重庆,调谁呢?中茶技术处的人都推崇叶知水。1944年李泰初在中茶以贪污,携巨款逃到国外而告终。中茶的董事长邹琳请寿景伟先生回来收拾这个烂摊子,而叶知水又是寿景伟先生最信任和依重的人了。
冯绍裘先生曾在1942年春到安化砖茶厂当厂长,一直到1948年。他说,安化砖茶是抗战时期的新产品,当时因为设备简陋,技术生疏,生产量很低。完不成对苏的合同,当时重庆中茶的总技师,他的农校同学李厚徴正在安化,他很焦急,请从云南回湘探亲的冯先生留下来,帮助解决压砖的问题。那两年,在安化冯先生与重庆的叶知水有很多交流和配合。
冯和法爷爷家在宁波,与叶知水同乡。1945年在上海他们在一起喝过茶。他记得叶知水喜欢喝砖茶,对各种砖茶都如数家珍,一边讲茶,一边讲西北人喝茶的风俗习惯。冯爷爷说,砖茶他喝不惯,可西北的故事他要听。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叶知水就去世了,很突然。
黄国光先生说,他与叶知水同事多年。先是在中茶,后来在复兴公司和信托局,知水聪明,办事能力强,人缘又好,去世时只有三十三岁实在是太可惜了。
黄国光先生在茶叶进出口公司上班,他来我家,我常听到他与爷爷争,两人都固执,总是“不欢而散”。那次他们走了之后,听爷爷对奶奶说,“黄国光神气活现的,看得起的人不多,今天这样夸奖叶知水,难得。”
二
2009年,我在上海访问老茶人郭柽先生。他和叶知水(他称“老叶”)是很好的朋友。他说,1939年,两人同在四川大学“借读”,老叶比他高一班,毕业后先去了重庆中茶,以后被派到贵州,参加组建湄潭茶场。下一年,郭柽一毕业也就去了重庆中茶。年代虽久了,而他所记得的“老叶”却仍是那么鲜活:
“1941年初,从重庆到浙江的万川,我们的卡车一半悬在崖上,一半卡在树间,车上的人一个个人下来,是不能带随行李的,只有老叶小心翼翼地捧着书包下来。在那生死关头,我们都纳闷他手里托的什么宝贝,金砖啊?原来是一部英文的《茶叶全书》。”老叶在危急关头总是这样“从容不迫”。1941年四月中,他到平水调查茶业,在去绍兴的路上,正遇到了日军大扫荡。日本飞机就在头上盘旋,丢炸弹,日军又从后面追上来。他们在曹娥江边的船又被国民党军队征用。所以就混在逃难的人群里,在暴雨和泥泞中走了好几天。这么紧急的情况下,老叶每天都写日记。那就是1942年《万川通讯》中收的“平水队历险日记”。
“1943年初我和老叶在西北调查安化黑茶的销售。那时,青海叫安化的砖茶“新砖”。老叶来之前,西北中茶的人只是坐在兰州的办公室里,眼睁睁的看着砖茶都被商人们用低价“套购”走了。老叶一到,就拉着我去各地了解新砖的运销。我们从西宁去过湟源、贵德,最远到过都兰。一路上住帐篷,晚上睡觉地上铺着羊皮,上面盖羊皮,梦里都闻得到羊膻,有时我半夜冻醒了,就看见老叶打着手电筒在读书。
“老叶很爱清洁,在西北的荒原上,藏民帐里的灶煮茶,虽然挤牛奶的很新鲜,可手脏。藏民一边抓牛粪烧火,一边拿茶碗请我们喝茶。茶的腥臊味挺重,我直恶心,可老叶双手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下去,好像没感觉。过后我们聊起来,老叶说他是“饥不择食”。其实他是不想伤了主人的心。老叶爱素食,可我们吃的多是烤的半生不熟的肉,他从来不抱怨。
“在西宁,我们两人各买了只羊皮箱,我的箱里装着衣物,他的皮箱里装的是资料和地图,还有书。老叶最大的乐趣是收集地图,收集那些毛边的、不大准确的地方地图。在黄河上坐皮筏,很惊险,他最宝贝的就是那他那一箱资料和书。”
三
叶知水在重庆中茶公司时与江苏茶人张志澄先生同事,张在回忆中写到:“两人极和得来”。以后张志澄又请叶知水到重庆复旦讲课。当时在复旦上学的何耀曾先生还记得他:“他看上去很年青,规规矩矩地坐在张志澄的办公室里,我还以为他是中茶的实习生,来茶学专科旁听的,后来才晓得他是中茶技术处的负责人,来开讲座。”
“叶知水的讲座讲得生动啊,他有很多到东南各省和西北的经历。我进城去办事,也去过他家,认识他的妻子胡月波。他们住在重庆的市中心,离抗战胜利后立的解放碑不远。一座简陋的茅竹屋,有个小院子,竹篱笆。叶知水很会做菜,胡月波洗碗。”
叶知水的儿子叶大纲曾听他的母亲说过,1942年,张志澄先生介绍宜兴的同乡胡月波与叶知水认识,两人在1944年结婚。叶大纲1945年5月出生。抗战胜利之后,叶知水在1945年10月回上海,而他和母亲是到了1945年的年末才乘船去上海的。叶知水从重庆飞到上海,能带的行李只有一只羊皮箱。为了能带上更多的资料,他把在重庆几年抗战时期的杂志文章一篇篇检出来。我从宁波带回了叶知水先生七十年前在重庆所有的毛边纸,纸上有叶先生从杂志中剪裁的文章。这些资料是我了解中茶技术处的人在1942年到1945年间所做的工作的珍贵材料。
近年来,因为南京的第二档案馆封馆,我还没有机会查阅叶知水先生在中央信托局做专员并负责茶叶易货业务和在上海办精制茶厂的资料。七八十年代,常来我家看爷爷的张石城先生是叶知水的好友。1942年,张石城从云南回到重庆,与叶知水在中茶同事,1944年,中茶停办之后,两人又一起到了复兴公司。回到上海之后,张石城去了农民银行,叶知水去了中央信托局,但他们的联系从来没有断过。还有从1945年到1949年在上海办茶厂的李乃昌先生,他们都提到过叶知水在上海办茶厂之辛劳。
叶知水所经营精制茶厂是为了茶叶出口而办的。1946年左右的茶叶出口有很多问题:茶样不统一,包装不行,加上通货膨胀,米贵茶就贵,一斤茶运到美国市场要赔三分之二的本钱才能与印度、斯里兰卡茶竞争。寿景伟先生在上海组织的茶叶联营公司,他请叶知水去经营上海精制茶厂,担负起精制茶和外销的重任。
在刚刚收复的上海办茶厂工作千头万绪,加上人员杂,经费少,管理人员少,而且叶知水从来没有经营过茶厂,他只好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厂里,他回到上海一年了,竟然在上海没有个落脚的家,人就住在茶厂里。怀孕的妻子带着儿子在盛泽苏州乡下的银行里做事,只有到了长周末,他才能坐火车换汽车去盛泽看妻子和儿子,第二天就要赶回上海。叶知水1945年10月回上海,直到1946年的春天竟然还没有时间回过宁波的老家去看八年多不见的母亲和姐姐。
四
叶知水去世时,他的儿子叶大纲只有两岁,他对父亲的了解都是听他的表姐陆荷英讲的。2010年,叶大纲介绍我去上海访问叶知水的姐姐彩蕊的女儿叶荷英,她已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
陆菏英告诉我,叶知水的父亲叶纶笙早逝,母亲童兰梅一个人靠着丈夫留下的家产把知水和姐姐彩蕊带大。叶知水1914年12月23日生于宁波市鄞县塘溪镇,1935年宁波效实中学毕业,1935年考入了安徽大学农学院,去安庆读书。1938年日本侵占安庆之后,他就与家里失去了联系。
陆荷英最早的记忆是在叶知水去安徽上大学之前:“舅舅(叶知水)只有我这一个外甥女,我很小的时候,全家一起出去,他总是抱我,我们去看戏,我就坐在他腿上,后来他去安庆上大学。日本人轰炸安庆,我们在宁波,就没有他的消息了,外婆天天泪水洗面。”
1946年前的陆荷英对舅舅的印象也就是那一点,剩下的都是叶知水回到上海之后了:“1945年底,舅舅托人带口信给外婆说回到了上海,但工作忙回不到宁波。以后,他从上海給外婆和我母亲写信,都是毛笔信。我外婆也识字的,但他没有讲要回老家看我们。一直到了1946年的一个春天。
“那天,我在为家里做竹椅的老师傅帮小工。忽然间,一个穿着一身青色西装,手里拿着一只箱子人从门外跑进来,我吓得要命,以为是散兵又来了,头都不敢抬。那穿西装的人跑到院子中央,立在那里不动了,我妈妈跑出来说:‘弟弟来了,弟弟来了。’外婆一边笑,一边哭。我这才知道是舅舅。我们一家人都开心得不得了。我那年十七岁,舅舅不认识我了,问我是谁,外婆说,‘她是你姐姐的女儿。你抱过她的。’”
叶知水的家乡东山村旁的叶公山上有大片的毛竹,桑树和茶树。但那时,每家人都只是在山里摘茶自己喝,没有生产的规摸。叶知水回家的晚上,他就把乡里人找来讲茶叶生产。荷英记得:“那天晚上,整个村庄的人都到我家来了,舅舅讲武夷山,云南、安徽、四川的茶,讲他在西北的经历。村里的农民高兴极了,他们说:‘知水回来了,我们的村庄有希望发展茶业了。’到了深夜,村里的人还在聊。那天人好多呵,我们不停地烧水,可总是供不上泡茶。我的外婆高兴得不得了,她也帮着倒茶、添水。虽然她和舅舅没讲上几句,她总想着以后和儿子在一起的时间长呢。”
“1946年的十月,舅舅带着妻子和一岁半的大毛回家。外婆拣了个吉日子办喜酒。她说,‘我只有一个儿子,一定要在家里好好办喜事。’外婆把他八个兄弟姐妹家人都请来了,很热闹,有百八十人,好多桌菜,舅妈也打扮得很漂亮。舅舅办好酒之后,说有公事,当天就走了,我舅妈和叶大纲多呆了几天。
“那次,舅舅特别感谢我和我妈妈,忙得很多天,他对外婆讲:“将来我这个侄女结婚,我一定要在上海最好的饭店里,开最好的宴会,最漂亮的婚礼。”他还对外婆说,“姆妈,你一定要让她读书,不读书的人是没有用的。”在这之前,外婆封建不给我读书,我只是在家里給亲戚们带孩子。
“记得那天,外婆舍不得让舅舅走,对他说,“你瘦了,脸色也不好,要好好休息。”舅舅双手扶着外婆的肩膀说:‘姆妈,我会当心的。放心好了,我去算过命的,我有四个儿子好养呢。名字都起好了:叶大纲,叶二纲,叶三纲,叶季纲。’外婆听到,真笑死了。”谁能想到这也是叶知水对母亲讲的最后一句话。
五
在叶知水去世很多年之后,家人才知道他患有阿狄森氏病。这种病,在今天是可以控制和缓解的,但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诊断都困难,就更谈不上治疗了。1947年他四月底住进医院,五月二十六日逝世。
从重庆回到上海,叶知水一心一意地办茶厂。在贪污的风气盛行的信托局,国民党病入膏肓的机构里,除了工资,他没有拿过一分钱。他去世之后,他的妻子带着叶大纲和刚出生的二儿子季纲,因为生活困难,搬回宁波与叶知水的母亲同住。
我手上有一份在叶知水先生过世之后,寿景伟先生等近五十位茶人发起的“为(已)故叶知水先生募集子女教育费启”草稿的复印件,概括了叶知水先生的一生:
叶知水先生幼学于乡,稍长负笈安徽大学农学院,二十七年春转四川大学农学院借读,次年夏毕业。
先生在校鉴于我国茶业衰落关系国计民生至深,且钜乃专研茶业矢志终身,学成后任职前中国茶叶公司。先后在黔、浙、皖、闽、赣各茶区从事改进茶叶产制业务,并赴甘、宁、青、川、康各地考察边销茶运销。三十二年升任副总技师,三十四年四月中茶公司业务并入复兴公司,先生转任主任技师兼复旦大学茶科教授。上年三月复兴公司裁撤,先生转任中央信托局易货处专员,仍负责茶叶易货,业孜孜不懈,本年春卒,以职务繁剧积劳成疾,初有贫血胃弱等徵状,迭经医治终未痊。先生抱病从公心力愈瘁,五月病笃就医上海市立第四医院,精神日萎、病入膏肓,延至二十六日午后六时溢然长逝,享年三十有四,识与不识同声悲悼追念。
先生从事茶业前后十年,学问渊博,识见超群,久为茶界推重,平生廉介不阿,勤慎不苟,不治生产,身后萧条。
先生少孤无兄弟,萱 在堂子才三岁,夫人胡月波女士尚有遗腹,毅成等缅怀嘉行,顾念孤爰发起为先生募集子女教育经费,共申胞与之义以慰先生在天之灵。
六
在宁波与叶大纲,在上海走访叶荷英和几位认识叶知水的老人,在寻找到1945年到1947年叶知水在上海办茶厂的资料的过程中。我也收集到了1937年中茶公司总经理寿景伟先生的资料,特别是在他在1945到1949年间在上海为中国茶业所做的大量工作。在过去茶界的几篇爷爷老友们写重庆中茶的文章里(包括我家人参与写的),习惯把历史写得黑白分明,寿景伟先生是黑的,而爷爷是白的,那是不公正的。在了解叶知水过程中,我意识到了重访那段历史的必要。
今年五月,我也去了西北,兰州、西宁、青海湖,又去了湖南。在益阳和安化,喝到了湖南的黑砖、茯砖茶。重读叶知水在1942年至1944年间所写的“西北茶史”、“西北茶市概况及其发展途径”、“青海茶市”和“西北销茶之产区及其市场之变迁”,他所涉及的资料之多,之广,令人难以置信!在短短的两年里,他通读了自汉代以来的食货志,研究自唐代以来的边茶政策的演变。他对从宋代到民国的茶政演变和利弊,特别对历代茶政的利弊做出了中肯的分析。叶知水读古书的目地在于借鉴,字里行间,他活跃的思想一直没有离开过西北的茶业复兴。这几篇内容丰厚,卓尔不群的文章都是他在掌握了大量的资料,经过了深入的思考之后,用清晰平静的文字在西北的风沙中写成的。
在写这篇文之时,我常会想到爷爷、钱樑、黄国光、冯绍裘先生惋惜叶之水先生去世太早的那一幕,一晃又是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到了2013年的今天,就是在当时最年青,最长寿的那几位认识叶知水的茶人郭柽、何耀增先生也走了。这使我连想到苏东坡在安徽阜阳西湖上写的怀念欧阳修的一首“木兰花令”,辞曰:“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水流声。佳人犹唱醉翁曲,四十三年如电抹。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三十四年短暂,一百年又何不短暂!然而,几年来,每每涉及上世纪的西北茶史,去读叶知水先生所写的文章,我都会感受到他的存在,总是从他的文字中受到启发,找到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