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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尔·贝娄学术史研究(续)

2013-03-28乔国强

东吴学术 2013年3期
关键词:奥吉贝娄小说

乔国强

学术史研究

索尔·贝娄学术史研究(续)

乔国强

主持人 陈众议

贝娄在小说中成功地描写了两个颇具代表性的人物,即唐金和威廉。唐金是一个社会发言人性质的人物,一个心理学家、诗人、哲学家以及“科学的观察者”。他冷静、理智地探讨了美国社会的拜金主义,分析了在猪油赌博后面的犯罪圈子,并且总结了美国社会的信条。他说:“过去对我们已无用途,而未来则充满焦虑。只有现在是真实的——此时此地。只争朝夕。”①Saul Bellow,Seize the Day,New York:Viking Press,1956,p.66;also in Maxwell Geismar,“Saul Bellow:Novelist of the Intellectuals,”in Maxwell Geismar,American Moderns:From Rebellion to Conformity,New York:1958,p.219.威廉命运多舛,是一个天生的倒霉蛋或社会场景里的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他先是失业,后又遭到妻子的遗弃,即便跟自己的孩子也形同陌路。他上过大学,但从未毕业;他曾梦想做个好莱坞的明星,到头来却丢掉了自己作推销员的工作。他在小说中出现时,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精神上,都十分依赖、厌恶并逃避他的老父亲。贝娄通过对这个人物的描写,揭示了以纽约上西部为代表的美国社会的阴森恐怖的一面。

盖斯玛在肯定这篇小说的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即从根本上说,这部小说处理的是一个社会学问题(即移民大众文化如何在冷酷、艰难、抽象的美国社会中取得成功的问题),还是一个具有精神生理本质的深层次问题 (即存在于贝娄小说中的俄狄浦斯情结)?盖斯玛对此的回答是,从《抓住时日》这部小说来看,贝娄巧妙地处理了失意落魄的主人公威廉寻求父爱这一主题。贝娄在其他小说中所塑造的人物也都是些失意落魄类的,他们精神孤独,得不到爱,喜欢沉思且自以为是,但同时又都焦虑地渴望得到他人的爱,表现了这一相同心理投射的两个方面。即便是在《奥吉·玛琪历险记》这部写“超人”的小说中,寻求父爱的主题也再次地出现了。奥吉总以为自己是个孤儿,心里总幻想着有一对出身高贵的父母亲来收养他。因此,他先后让艾因霍恩和伦琳来庇护自己。但是,在贝娄的这种父(母)子关系中却没有那些与俄狄浦斯情结相关的仇恨、嫉妒、愤怒、欲望、不道德等因素。换句话说,贝娄小说中吸引我们的那些品质是与忍受痛苦、屈辱、善良以及真实且具有讽刺意味相关的人类弱点。总之,在贝娄的小说中,主人公的中心意象不是那个反叛的儿子,而是那个痛苦、受煎熬但却顺从的儿子。基于上述分析,盖斯玛总结说,贝娄真诚地关注,甚至受制于他所承继的道德价值观,而其他一些犹太作家,如赫曼·伍克,则靠此赚钱。

这一时期有关对贝娄作品的批评,还出现在一些书评和综合报道类的文章里,如斯坦利· E.海曼的《小说中的某些趋向》(Stanley E.Hyman,Some Trends in the Novel,一九五八)、伊哈布·哈桑的《受害者:近期美国小说中的邪恶意象》(Ihab H.Hassan,The Victim:Images of Evil in Recent American Fiction,一九五九)以及埃里克·卡勒的《现代小说的转变》(Erich Kahler,The TransformationofModernFiction,一九五五)、①Cf.Erich Kahler,“The Transformation of Modern Fiction,”Comparative Literature,Changing Perspective in Modern Literature:A Symposium,Vol.7,No.2,Spring,1955,pp.121-128.威德谟·金斯利的 《当代小说中的诗性自然主义》(Widmer,Kingsley,Poetic Naturalism in the Contemporary Novel,一九五九),②Cf.Widmer,Kingsley,“Poetic Naturalism in the ContemporaryNovel,”PartisanReview26(1959),pp.467-72.)以及发表在《大学英语》杂志上的《有关文学的报告与总结》(Report and Summary about Literature,一九五四),③“Report and Summary about Literature,”in College English,Vol.15,No.17(Apr.,1954),pp.419-424.等等。

斯坦利·E.海曼在其《小说中的某些趋向》④以下介绍的观点均出自Stanley Edgar Hyman,“Some Trends in the Novel,”in College English,Vol.20,No.1 (Oct.,1958),pp.1-9。除必要外,不再注明所引观点的具体页码。一文中,谈及文学创作中的几种趋向时也提到贝娄的创作。海曼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及其间出现的有希望的文学趋向分为三种。其中一种,也就是他说的最后一种,是值得鼓励的一种趋向。从形式上看,这种趋向有别于“伪小说”,是一种包罗万象的“真实小说”体。这种“真实小说”的核心是行动和道德的想象。海曼认为,贝娄的《奥吉·玛琪历险记》在处理罪恶和人类心灵最阴暗部分时,毫无疑问就属于这种“真实小说”。具体说,《奥吉·玛琪历险记》是一种写贫民窟的那类自然主义小说。只不过与一般意义上的自然主义小说比较起来,贝娄的小说更诗意盎然,象征丰富。遗憾的是,海曼没有进一步展开论述贝娄的小说何以会如此。总的来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评介大都如此简短。或许这既与贝娄初涉文坛、作品不多有关,也因批评者在时间上尚未与贝娄的作品拉开距离所致。

伊哈布·哈桑在《受害者:近期美国小说中的邪恶意象》⑤以下介绍的观点均出自Ihab H.Hassan,“The Victim:Images of Evil in Recent American Fiction,”College English,Vol.23,No.3,Dec.,1959,pp.140-146。一文中纵论文学中邪恶意象问题时,将邪恶与受害者相提并论。他认为,在当代人对邪恶的认识中伴有一种荒诞和恐怖的成分,只是因为这种对邪恶的认识说到底是一种带有宗教意味的认识,其中心人物是受害者。他援引塞弗(Sypher)在《喜剧》一文中的话说,“作为一个好人的基督肯定是英雄-受害者的原型。他遭到嘲笑、辱骂,并被戴上荆冠——一个替罪羊之王”。⑥转引自Ihab H.Hassan,“The Victim:Images of Evil in Recent American Fiction,”College English,Vol.23,No. 3,Dec.,1959,p.146.这种英雄-受害者和替罪羊之王为了让其子民得到解脱,承担了他们的所有罪孽,遭受了各种各样的惩罚。他们质疑其子民的行为,扮演反对者、反驳者和说“不”的角色,都是为了有利于其子民;他们是些敢于看的人和被扇耳光的人;他们是受苦受难者,但却有贬低那些发迹者的特权,而且还能毫无顾虑地挖苦寒碜那些高贵者。在哈桑看来,美国作家清楚地知道在传统价值表述和直接经验之间总会有一种存在的沟壑。他们注意到人类在宇宙中物质和精神地位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并且意识到个人的经验会因此而处于不断的变动之中。当代作家了解个人梦境的凶险,也清楚大家都渴望过一种有秩序的生活。他们想象邪恶和为受害者刻画肖像,其目的只不过是想在无需诉求任何教条或思想体系的情况下,采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调和梦和秩序。这种调和从来都不能轻易得手,因为在神秘的经验逻辑中,因果关系很少能联系起来。作为美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贝娄在《受害者》这部小说中用阿拉伯寓言《一千零一夜》中商人吃枣和丢弃枣核,结果遭到杀身之祸的故事作为该书的题记,就说明他对上面所说的情况是深为了解的。哈桑认为,贝娄如同其他美国当代作家一样,承担起人类非理性生存的责任,并通过赋予其形式的方式来拯救人类的生存。

此外,在上文提到的发表在《大学英语》杂志上的书评或报道中,有关贝娄创作或作品的评介虽仅仅是些片言只语,但也程度不同地阐释了贝娄创作的特点、倾向以及存在的问题。例如,《有关文学的报告与总结》①以下介绍的观点均出自 “Report and Summary about Literature,”inCollegeEnglish,Vol.15,No.17(Apr.,1954),pp.419-424。此文无作者署名。一文指出,贝娄的《奥吉·玛琪历险记》是一部关于大萧条前的芝加哥的故事,但是故事的大部分场景是欧洲的某些地方,剩下的场景则是在美国的其他地方,而芝加哥本身却并没有出现。该文还指出,贝娄本人也说过,他喜欢写发生在国外的故事,因为若引用罗伯特·潘·沃伦的话说,你如果在一个非母语的国度里进行写作,你就会被迫使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回归自己。该文引用萨默塞特·莫姆的话说,事实的真相是,作家能贡献出的就是他自己。尽管贝娄自己没有这么说,他自己广泛的社会阅历很有可能为其创作《奥吉·玛琪历险记》这部具有流浪汉特征的小说提供了创作的素材。

二、六十年代

随着贝娄作品的不断问世,这一情况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发生了较大的转变。在这一时期里,除了出现一定数量的评论文章之外,还有多部论述贝娄创作的重要学术专著的出版,如约翰·雅各布·克莱顿的《索尔·贝娄:捍卫人类》(John Jacob Clayton,Saul Bellow:inDefense of Man,一九六八)和欧文·马林的《索尔·贝娄的小说》(Irving Malin,Saul Bellow’sFiction,一九六九)。总的说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文学批评界对索尔·贝娄的早期创作的评价颇高,许多批评开始关注蕴含在贝娄作品中超族裔的道德底蕴、独特的创作风格以及娴熟的写作技巧。

一九六〇年似乎是贝娄真正引起美国文学批评界重视的一年。在这一年的夏季期刊里,美国著名文学批评杂志《批评者》(Critique)出版索尔·贝娄和威廉·斯蒂伦(William Styron)的批评专刊,其中有著名美国批评家伊哈布·H.哈桑(Ihab H.Hassan)的一篇文章,题目是《索尔·贝娄:一个英雄的五种面孔》(Saul Bellow:Five Faces of a Hero,一九六〇)。哈桑在这篇文章中从总体上评介了贝娄的五部小说:《晃来晃去的人》、《受害者》、《抓住时日》、《奥吉·玛琪历险记》,以及《雨王汉德森》。所谓“一个英雄的五种面孔”即是指贝娄五部小说中的五位主人公的命运际遇、性格特征及其所蕴含的意蕴。

哈桑认为,②以下介绍的观点均出自Ihab H.Hassan,Saul Bellow:Five Faces of a Hero,Critique,3:3(1960:Summer),pp. 28-36。人类历史上曾有那么一段英雄辈出的时间,历史记载了他们的辉煌业绩。但是,现在我们被告知,英雄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比渡渡鸟和半人半马的怪物还要罕见。不过,文学向来是拒绝接受现实的,因此也拒绝接受这种英雄消失的观点。当代小说设法肯定人类生活,于是乎就致力于塑造英雄。我们也在承认这类英雄所扮演的角色,把他们视作演员和受难者、反叛者和受害者、无赖和圣者。我们是通过玻璃般迷蒙不清的小说看到他们的,既典型又不同凡响,像是走在大街上的局外人。这些人物形象也就是我们在贝娄小说中所见到的英雄人物形象。

在哈桑看来,贝娄作品中的英雄人物是一种不断变换脸庞的英雄人物。他们永远都肩负着沉重的包袱。贝娄第一部小说 《晃来晃去的人》中的英雄人物约瑟夫,看上去与他第五部小说 《雨王汉德森》中的英雄人物汉德森相去甚远,但是这种距离是一种有弹性的距离,即是说他们是在迫害和反抗两极之间张弛,又在当下英雄主义相遇的两极之间收缩。贝娄小说中英雄人物的主要行动,就是在这样两对极点间张弛收缩。换句话说,他笔下的英雄人物永远都是在“是”与“不是”的张力间行动,以将行为的方式具有功能意义,将自由的生存变为获取知识的途径,将自知衍化为对他人的爱。其目的无非是想说服读者相信,人类在现实中的一切经历或生活,不管如何去称谓它们,都是值得的。人类可以在这些经历或生活中体悟其个中的苦痛及其意义。贝娄笔下的英雄人物尽管千差万别,但他们的主要功能都是一致的,即他们都是被用来艺术地确认上述这一点。即便是具有否定意蕴的人物约瑟夫也一样,他也会像奥吉一样对生活有信心,坚信人类还没有走到历史的尽头。

哈桑在文中所描绘的贝娄五部小说中的五种英雄人物面孔,分别为《晃来晃去的人》(一九四四)中的主人公约瑟夫、《受害者》(一九四七)中的主人公阿萨·利文萨尔、《抓住时日》(一九五六)中的主人公汤米·威廉、《奥吉·玛琪历险记》(一九五三)中的主人公奥吉·玛琪,以及 《雨王汉德森》(一九五八)中的主人公汉德森。

哈桑在文中对这“五种英雄人物面孔”也进行了分析。在哈桑看来,从约瑟夫到汉德森五位英雄人物所遇到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们的精神境界却在不断的变化和提升之中。贝娄就像是行进中的朝圣者,他的艺术成就是通过他所刻画的每个阶段的英雄人物形象展示出来的。

发表在同期《批评者》的另一篇重要的评价贝娄的文章是J.C.利文森的《贝娄的晃来晃去的人》。①以下介绍的观点均出自J.C.Levenson,Bellow’s Dangling Man,Critique,3:3(1960:Summer),pp.3-14。这是一篇颇有深度的评价贝娄早期创作的文章。作者利文森在文中指出,美国文学传统上不乏“晃来晃去”式的人物,如纳蒂·班布、海斯特·白兰、阿哈勃、戴茜·密勒、哈克贝利·芬恩等。他们都是自由的精灵,都被吸引往同一条敞开的道路上。美国经典的个人主义,在文学中的表达和现实中的表达同样清晰可辨。作家如何写出与此前不同类型的自由或不同类型的 “晃来晃去”,是个比较重要的问题。贝娄作品中经久不变的人物形象就是晃来晃去的人,但是,美国的经典英雄人物形象在贝娄营造的新环境中得到了重生,即他笔下的那些“晃来晃去”的人物,与其前辈所塑造的有所不同。

不同之一是,贝娄笔下的美国已经加入到了世界的大家庭里,可他笔下的人物却还在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加入到美国之中。利文森援引理查德·蔡斯(Richard Chase)的话说,惠特曼和马克·吐温宽厚慈祥地站在贝娄的肩上看着他写作,他们的活力、勃勃生机以及奇才都在贝娄的身上延续着。与此同时,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贝娄想象的世界里也同样不陌生。贝娄的这些艺术才华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晃来晃去的人》中就得到了集中体现。例如小说主人公约瑟夫的身上有着惠特曼式的从容,然而,当战争和国家机器在他前进的道路上设置障碍时,他便踌躇不前了——原本乐观的超脱变成了孤独,与他人甚至与自我相疏离了。他有一大堆的想法来铸就自己的生活,然而在希望破灭之后,他就断绝一切亲情和自废实现目的的能力。

不同之二是,贝娄笔下的约瑟夫也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物。约瑟夫的“晃来晃去”是在思想的火山口里晃来晃去,最终并没有沉沦下去。他在厌烦这个世界和自己时,就变成一个厌倦平庸生活、寻找危险且好斗的人。患病的灵魂在世界各处都是一样的,但不一样的是,贝娄的主人公设法康复而不是再生。例如,约瑟夫的朋友能用像猫一样的眼睛注视着黑暗,他关注更多的是外在的而不是内在的黑暗,结果他幸存了下来。贝娄不是不强调这一点,而是他想让他的人物自己去了解这一点。

利文森指出,贝娄的第一部小说通过人物形象预示了他后面几部小说的主题。不过,这并不是说随后小说中的主人公都不得不通过跟美国军队签合同的方式投身到世界中来,而是说这些像约瑟夫一样内向且自我凝视的主人公,必须懂得如惠特曼所说的教训,即痛苦是我们更换的服装之一,即便是最少内向的人物奥吉·玛琪也是如此。《奥吉·玛琪历险记》中的人物类型似乎有些转向,奥吉探寻的是外部世界,而且他的主要历险是寻找伟大的东西,但是,他内心的尺度仍然是他最终能够保存自我的方法。

不同之三是,贝娄在小说中并非只处理“幸存者”这样的主题。在《奥吉·玛琪历险记》之后,贝娄从塑造寻找式人物转向刻画失败型人物。他在《抓住时日》中就描绘了一个彻底失败的家伙。这部小说中的主人公汤米·威廉完全是现代城市系统中的一个分子。他曾做过电影演员、商人、房屋中介人等,但无一成功。他过着一种远离父亲、妻子和孩子、无牵无挂的孤独生活。他在现代城市生活中晃来晃去并且最终倒下了,他的悲怆经历成为小说中城市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不过,这部小说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另外一个人物,即一个名叫Tamkin的超级恶棍、魔鬼式的人物。他是一个庸医,同时还是一个心理学家、商人、诗人。他骗走了威廉最后的七百美元,然后编造借口说自己的妻子自杀溺水身亡,以此来哄骗威廉。身无分文的威廉无意中走进一家殡仪馆,沉浸在哀乐声中。这是小说中唯一严肃的时刻,给整部小说以道德的分量。然而,当他在殡仪馆餐厅里的关键场景里说出:“可怖!可怖!”时,却消解了这一场景的严肃性。因为实际上,威廉只是觉得自己荒唐可笑,而不是什么死亡的可怖。他在这时候自问“我在这儿干什么?”似乎有些滑稽,但绝不是什么笑话。

利文森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贝娄在随后的一篇名为 《小说作家的分心》(Distractions of a Fiction Writer)文章再次提出了类似的问题。利文森认为,贝娄在关键时刻让小说中的人物来一个喜剧性转折,意在暗示生活的荒诞性。利文森认为,贝娄能够幽默地表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空白的墙,部分是因为美国传统为贝娄使用幽默提供了方便。毕竟,那种墙的刻画在麦尔维尔作品中也能够见到;那种被异化了的晃来晃去的人在亨利·亚当斯的作品中也有其身影。不过,如果仅到这里,贝娄也就没有太大的独特性了。然而,他是有独特性的。他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将以马克·吐温为代表的美国幽默和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代表的俄罗斯幽默结合了起来。抑或说,贝娄的幽默还受益于马克·吐温和马克·吐温喜欢的意第绪语作家。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他笔下人物的手势、语言以及观念之中。贝娄随后的几部作品,如《雨王汉德森》中也体现了贝娄一贯的幽默感。例如,汉德森在总结自己的经历时说:“我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地工作着。极度的苦难就是工作,而且我常常在午饭前喝醉酒。”

就贝娄作品中所洋溢出来的人道主义精神而言,利文森认为,贝娄与美国和欧洲作家有着深刻的渊源关系。犹太式幽默即荒诞,是其人道主义特殊构造中的基本因子。最能体现出他这一创作特质的是贝娄的第二部小说 《受害者》。发生在这部小说中一连串的迫害事件让人感到荒诞。“受害者”阿尔比认为,他之所以从正常的生活水平面上跌落下来,主要是因为他的一句反犹太人的话激起了犹太主人公的报复,即利文萨尔故意与阿尔比的老板大吵大闹,其目的就是想激怒阿尔比的老板,并因此而让老板解雇阿尔比。痛苦是有传染力的,也就是说,在阿尔比失业这一事件中感到痛苦的不只有阿尔比,利文萨尔也感到颇为难过。他认为,如果有人受到伤害,那么就会另有其人为此而感到内疚。他就为阿尔比的失业而感到内疚。利文森由此得出结论,即认为贝娄似乎在告诫我们不要试图去改变生活,而是要投入到生活的过程中去——贝娄把爱默生和惠特曼的精神整合到一起了。贝娄像他的前辈那样,不希望让人们生活的自私卑鄙。

就在这一年撰文评价索尔·贝娄创作的还有美国犹太文学批评家拉尔夫·弗莱德曼。他在《威斯康星当代文学研究》(Wisconsin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的冬季号上发表了题为《索尔·贝娄:对环境的错觉》①以下介绍的观点均出自Ralph Freedman,Saul Bellow:The Illusion of Environment,Wisconsin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1,No.1(winter,1960),pp.50-65。一文。文中从环境,即从政治与社会现实的角度,探讨贝娄的早期小说创作,涉及到的小说有 《晃来晃去的人》、《受害者》、《奥吉·玛琪历险记》、《雨王汉德森》等。

弗莱德曼在文中首先提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社会小说”(social novel)重新出现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文坛。不过,他在这里没有沿用过去的称谓,而是改称为 “环境小说”(milieu fiction),以此来区别于三十年代的那些写政治主题的“社会小说”。“环境小说”的关注点主要是城市、少数族裔、萧条以及战争,如拉尔夫·艾利森的《看不见的人》、索尔·贝娄的《奥吉·玛其历险记》、伯纳德·马拉默德的《店员》。这些小说共同表达了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人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况。它们虽承袭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 “社会小说”的传统,但却又不同程度地对这一传统进行了改造和拓展。

弗莱德曼认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社会小说”源自自然主义小说的传统。自然主义小说总是暗示人类的中心问题是其政治和社会环境的错位,而且还很难得以匡正。政治和社会现实是一种看不见的抽象力量,但是那些被孤立的和受迫害的主人公通常却会被这种力量所击倒、击败。表现政治和社会问题的另外一种小说是象征主义的小说。这类小说通常暗示的是,“现实”绝对无法用人类的实在环境和状况来解释。说到底,环境总是象征性的。左拉等为代表的自然主义小说,对事实进行象征意义的解释,并借此激起人类同自己的生存环境进行斗争。与此不同的是,象征主义小说干脆就把象征本身作为一种目的,譬如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到灯塔去》中的主人公,就把世界折射为一种富有象征意义的意象。如果说,自然主义者主张写被无法控制的环境所左右而失去自由的人物,那么,象征主义者则主张在小说中把人物作为一种假面具,以此反映他自己的生存状况。这两种创作主张看似南辕北辙,但也有相同之处,即都同样表达出了一种具有压迫感的忧虑。只是忧虑的内涵和缘由有所不同。自然主义小说中的忧虑,是因对人类自身解体的恐惧而产生的。我们之所以同情小说中的主人公,更多是因其遭到瓦解消失而引起的怜悯,而不是因其同命运做斗争所采取的方式。在这类的小说中,人类是可以被解释的。小说作者能够预见,并且通过预见而预先注定。但是在象征主义的小说里,自然主义表达的那种“忧虑”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解除。因为小说中的主人公本人就是“观者”,是浪漫的空想家。其象征的知识是唯一的现实。在空想中变形的环境成为其更为真实的世界,即精神的象征。不过话又说回来,象征主义创作虽然解除了因维护自我而产生的忧虑,但在这种解除中却又创造出了一种新的忧虑,即如果说主人公的世界是一种艺术地再现个人经历的意象,那么其生活中独立、可感的经历消失了,世界变成了内在幻象的一种托词或一种在不能依靠的世界里行为的面具。

据弗莱德曼观察,贝娄的早期小说创作就是在吸取和整合上面所提到的自然主义小说和象征主义小说精髓的基础上进行的。抑或说,贝娄早期创作的主要成就之一,就是成功地运用、嘲讽和解剖了上面提到的那两种忧虑。例如,在贝娄的早期小说《晃来晃去的人》和《受害者》中,主人公既是观念意识的中心,又是无情环境的受害者。一九四九年,贝娄发表了《奥吉·玛其历险记》的部分章节,读者在这些章节里所看到的仍然是那些关于城市中产阶级和贫民生活的主题,但是,这些生活却被安置在陌生的语境和结构中了。“社会小说”的内容和形态结构在贝娄的这些章节里发生了变化:社会不再与主人公作对,相反,却颇有讽刺意味地反映了主人公的观念意识。同时,小说却也保留了与时代相称的地点以作为主人公活动的场所和其意识观念的肇始地。其结果是,主人公与外部世界相互关联,处于一种崭新的且颇为轻松的辩证关系之中——主人公与外部世界形成一种既短暂又稳定,各自都想改变自己主动或被动状态的格局。

弗莱德曼还提出,贝娄发表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的小说再现了社会小说中那些经久不衰的受迫害者的人物形象。譬如,贝娄《受害者》中的另一个重要主题是反犹主义。贝娄在处理这一主题时,也十分注重安排人物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例如,在“环境”中,主人公利文萨尔处处都遭遇到反犹主义言行的侵犯:他娶了一位意大利妻子但却遭到岳母的非难;他的同事也经常发表一些反犹主义的言论……那个纠缠犹太人利文萨尔的阿尔比不但反犹,还指责利文萨尔迫害了他。贝娄在此设置了一种迫害者与受害者互为“环境”与“意识中心”的双重关系。这种双重关系的矛盾与调和,构成了这部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

一九六六年,阿尔文·格林伯格以《衰变的小说:当代小说中悖谬的不可能性》①以下介绍的观点均出自Alvin Greenberg,“The Novel of Disintegration:Paradoxical Impossibility in Contemporary Fiction,”in Wisconsin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7,No.1(Winter-Spring,1966),pp.103-124。为题,用热学理论阐释当代小说中的悖谬的不可能性。这篇文章涉猎到的作家、作品比较多,贝娄只是其中的一个。为了说明格林伯格在这篇文章中所秉持的批评思想,有必要总结一下他的批评理念和对贝娄小说的一些具体观点。

格林伯格指出,在这个具有破坏性因素的经验世界中,现代小说中天真的主人公的发展和衰退其实是一回事。他以路易斯-费尔南德·塞莉纳的《走进长夜的尽头》(Journey to the End of the Night)为例介绍说,在这部小说中,主要人物费尔南德·巴达姆来到这个世界只是想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在小说中,他的确看到了某种形式的进步,然而他在看到貌似“进步”的同时也进入到了“缓慢暗杀命运”这样一个时间程序之中——因衰败而死亡。衰败,也可称之为衰退或退化,这个理念植根于当代,特别是人类对时间的认识之中。这也有些类似于科学对时间进展的阐述。现代小说引入这个理念是一个重要的进步。格林伯格称含有这一理念的小说为“衰变的小说”(novel of disintegration)。

格林伯格援引汉斯·麦克耶尔霍夫的观点说明热、时间、方向等之间的关系。根据麦克耶尔霍夫的观点,格林伯格将与“衰变的小说”相关的熵概念界定为 “有秩序的宇宙走向混乱状态的趋势。这是事物的走向趋于逐渐变得随意的另外一种说法。在任何系统中,趋向随意就会失去方向……宇宙是井井有条的;但是,熵是流向作为整体的非结构平衡状态的。熵的意思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会从系统化逐渐过渡到随意,因为宇宙能量会逐渐平息直到所有的差异都被抹去”。②Alvin Greenberg,“The Novel of Disintegration:Paradoxical Impossibility in Contemporary Fiction,”in Wisconsin Studies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7,No.1 (Winter-Spring,1966),p.104.

结合贝娄的小说《受害者》,格林伯格指出,与熵进展强加于喜剧性小说相关的主要特性是方向性力量——向惯性、均匀性、死亡方向的运动。以此类推,任何喜剧新生的可能性就被排除了。在贝娄的《受害者》这类“衰变的小说”中,最后的希望多是暧昧微弱的,且很有些讽刺的意味。例如,在小说的结尾,尽管阿萨·利文萨尔似乎从破坏性的经历中恢复了过来,但却显得十分萎靡不振。他存在的基本热能被消耗掉了。这时,利文萨尔的对手阿尔比似乎赢得了利文萨尔失去的那部分重要能量,但经观察会发现,他看上去也毫无生气,在精神上也垮掉了。小说中的这种没有一个人物是赢家的结尾,就暗示了一种整个体系总体上濒临死亡的趋向。

格林伯格在承认整个宇宙都是由熵的走向所主宰的同时,又援引诺伯特·韦纳关于“稳定与熵”之间关系的观点,③Cf.Alvin Greenberg,“The Novel of Disintegration:Paradoxical Impossibility in Contemporary Fiction,”in Wisconsin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7,No.1 (Winter-Spring,1966),p.104;also see Norbert Weiner,The Human Use of Human Beings:Cybernetics and Society(New York,1954),p.95.指出在稳定与熵之间的矛盾冲突中,结局都是预先决定的。然而,尽管有这种灰暗的预测,创作“衰变”类小说的作家在接受熵变的同时,也会努力找到某种东西来与之相对抗的。换句话说,在这类“衰变小说”中,主人公会不断地与注定走向衰败的环境作斗争,以来维持早已命运注定的自我的存在。这类主人公通常都是孩子般的英雄人物(children hero)。例如,在贝娄的《雨王汉德森》中,主人公汉德森想实现那个未知的自我渴求。他离开了成人般成熟的美国——这片遭诅咒的土地,循着他内心“我要,我要”的声音来到非洲,以期恢复或重建自己早已支离破碎的生活。他在非洲历经挫折和磨难,最终还是战胜了这个衰变的世界,并取得了内心的稳定。在格林伯格看来,这个取得内心稳定的过程,概括说来就是从认识到这个世界的衰变并像孩子般地放弃开始,到与新的环境进行斗争并最终成功地重建自我和回到文明社会中来的过程。

格林伯格在文中例举了不少其他作家的作品,阐述如何运用熵变概念来分析 “衰变的小说”。不过,他在文中也承认,这种用热力学“熵”的概念来分析文学作品的方法,充其量是一种批评式的描述方法,而非一般意义上的长篇小说批评方法。

一九六八年,罗伯特·舒尔曼发表了《贝娄的喜剧风格》①以下介绍的观点均出自Robert Shulman,The Style of Bellow’s Comedy,in PMLA,Vol.83,No.1,(Mar.,1968),pp.109-117。一文。舒尔曼对贝娄的创作评价非常高。他认为,就探索的范围和力度而言,贝娄不仅可以与他的美国前辈马克·吐温、惠特曼以及芝加哥的那些自然主义小说家相媲美,而且还可以与以写幽默见长的意第绪语作家、写流浪汉题材的小说家菲尔丁、史沫莱特,以及存在主义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萨特、加缪等相媲美。不仅如此,贝娄还可以被列入拉伯雷、伯顿、斯特恩、乔伊斯等作家的行列。与他们一样,贝娄也能写出富有知性的喜剧作品和范围广阔、优美的散文体小说,而且还能创造出独特的写作风格,尤其是在他的三部敞开式结构的小说 (《奥吉·玛琪历险记》、《雨王汉德森》、《赫佐格》)中,这种“知性”和“广阔性”都得到了充分地展现。贝娄的创作成就还体现在,他深刻地认识到并能像他的前辈作家那样对当下社会所敌视的人的个性、自发性、生机勃勃以及价值观念进行讴歌。

舒尔曼在文中还将贝娄与英国作家斯特恩、美国作家麦尔维尔等作了比较。他认为,这些作家的写作风格和采用叙事形式均具有重要的含义。在这个常常是令人困惑且不友好的世界里,为作品找到一种固定的结局恐怕是很难的。在这种意义上说,过程比结局更重要。这些作家在叙事中采用开放性结构目的,就是尽量把修辞和学识赋予作品中那个富有个性、自由、探索精神且睿智的“我”的身上。具体地说,从《晃来晃去的人》到《受害者》的创作情况来看,贝娄受到麦尔维尔的一些创作风格的影响,如个人的话语和适合独立地表达开放、欢乐以及揭露当代社会黑暗面的韵律。麦尔维尔运用这些创作风格提升了他笔下的那些卑鄙水手和背叛者。贝娄也在展示自己的想象力和表达自己的人道主义精神中,赋予他笔下的芝加哥犹太移民以史实般的尊严和帝王般的重要。

舒尔曼在肯定了贝娄等人把笔墨投向普通人的同时,也指出了其中的问题。他说,美国作家在作品中不可避免地要写普通人或有天赋的普通人,如麦尔维尔笔下的伊斯梅尔和贝娄笔下的奥吉·玛琪。问题是,在肯定这些普通人的价值的同时,再去写那些非同凡响的人物就有些困难了。贝娄等作家解决这一困难的方法,就是采用扩张性的暗喻和容易引起共鸣的典故。他让许多传说中的或历史中的人物同时出现在作品中,如《圣经·旧约》中的人物、古希腊时期的英雄人物、波斯将军、文艺复兴时期的王子、古典神话、法国历史等。这些人物之间可能没有什么关联,但是他们的共同出现却起到了一种延续历史,肯定当今的效果。贝娄让他笔下的人物如奥吉、艾因霍恩或乔·戈尔曼等按照旧时的方式来行动,以此来重新审视历史和古老的神话传说,并以此来对抗社会上的反智力主义和世俗阶层的那种沾沾自喜。

舒尔曼把贝娄小说的另一大特点总结为对具体的真实和象征的抽象感兴趣。他认为这也是贝娄受其前辈 (如麦尔维尔)的影响而形成的。具体说,在奥吉到墨西哥之前,《奥吉·玛琪历险记》这部小说实际上是一部自然主义和象征主义的作品,而小说的其它部分则是象征主义和自然主义的。为完成此种转变,贝娄刻画了一个原始的和充满仪式的世界。尽管人们通常认为,小说中有关墨西哥的片断写得不够成功,但写这个片段还是很有必要的和有价值的。比如说,在这个片段中,奥吉有关爱情的言论与西亚(Thea)的关系就更能令人信服。

在舒尔曼看来,贝娄的第三个特点是效法前辈,巧妙地运用讽刺手法,言情状物、针砭世人众生相。他在《赫佐格》这部小说里塑造了像瓦伦丁、玛德琳、夏皮罗等形式化了的讽喻群像。通过这些人物暴露出美国现代知识分子虚伪、迂腐和伪装的特性。像德莱登、蒲伯等前辈作家一样,贝娄也是通过调控故事的节奏和进展、道德的标准和理性的不相称、个人举止和身体特点等,将个人的憎恶转换成一种讽刺的艺术。舒尔曼将贝娄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的原因,还是归结为他采用了一种开放的风格。舒尔曼在此的解释是,贝娄采用的这种开放的风格,有助于他吸纳或整合各种文类中的有利因素。具体说,贝娄在小说中通过重新激活十八世纪书信体小说的传统和十七-十八世纪讽刺诗文的写作策略,集中表达了他对启蒙运动和现代自由、民主、科学思想的青睐,以及对反对这些现代文明思想的敌视等。

需要指出的是,发表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文章并非都是赞美贝娄创作的,也有几篇兼论索尔·贝娄小说创作的文章,如罗伯特·E.库恩的 《小说记事》(Robert E.Kuehn,Fiction Chronicle,一九六五)、詹姆斯·金玎的《寓言开始分化》(James Gindin,The Fable Begins to Break Down,一九六七)等,在肯定了贝娄创作成就的同时,也提出了一些不同的看法。

库恩在《小说记事》①以下介绍的观点均出自Robert E.Kuehn,“Fiction Chronicle,”in Wisconsin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6,No.1 (Winter-Spring,1965),pp.132-134。中主要讨论了贝娄的长篇小说《赫佐格》。他认为,贝娄在小说中创造了一个厚实且坚不可摧的世界,并赋予书中男女人物以现实社会所能赋予的丰富而短暂的生活。阅读贝娄的《赫佐格》不可能不想到这类小说的伟大传统,即可回溯到乔伊斯、狄更斯,甚至塞万提斯。小说主要讲述的是主人公赫佐格的个人情感经历。赫佐格是一位已步入中年的大学历史教授。他曾结婚两次,但两次的婚姻都以失败而告终。他遭到妻子和朋友们的双重背叛。作为犹太人,他热爱家庭,视家庭、孩子为神圣的事业,但却因两次离婚而被剥夺了看护孩子的权利。贝娄利用写信的方式,让赫佐格“自我疗伤”,并最终走出了婚姻失败的阴影。

库恩认为,贝娄让主人公赫佐格通过书信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现实生活和现代思想的看法,既有新意又取得了成功。在肯定这部小说长处的同时,库恩也尖锐地指出了其不足,即除了散在小说中的一些哲理、讽刺和傻瓜式爱情的成功描写外,这部小说远没有像预期那样鞭辟入里地对现代生活展开评判。贝娄试图从哲学的高度来讨论个人的和历史的问题,但是这一讨论没有融入到一个单一的戏剧事件中,也为能上升到所谓的哲学的高度。譬如说,在小说的叙述过程中,赫佐格的信件逐渐地流为一种偷偷表达和填塞思想的手段,但是作为赫佐格的评论存在的信件和存在本身似乎并不吻合。读完这部小说后,读者记得的只有某些信件的内容和个别场景,而对赫佐格本人的遭遇却模糊不清。库恩认为,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是,小说缺乏一种明确的构思、协调一致和意味深长的故事。贝娄选择的主题重大,但在处理这一主题时他却表现得犹豫不决和软弱无力。他在这部小说和此前出版的 《雨王汉德森》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偏离了主题。长篇小说在表现主题思想方面可以有所偏离,但是如果用一些编造出来的粗俗故事来糊弄读者就让人无法接受了。

詹姆斯·金玎的《寓言开始分化》②以下介绍的观点均出自James Gindin,“The Fable Begins to Break Down,”in Wisconsin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8,No.1(Winter,1967),pp.1-18。文中涉及到索尔·贝娄的论述虽只有一个段落,但因其观点颇具代表性或能让我们看到贝娄创作问题的另一面,故在这里作一梳理、介绍。一文主要论述的是英国小说中的寓言与现实主义问题。金玎在文中指出,有不少的批评家已经认识到,在二十世纪中期的英国小说创作中,写实已经让位于神话,并且认为寓言的发展是一种进步或改善,给小说创作注入了更为丰富、多样和全面的因素。不过他却认为,写实小说中的这种神话或寓言成分尽管重要,但是却并不能说明由此而改进了写实作品。因为在他看来,将小说分为寓言的和写实的是没有道理的。抑或说,小说并不可以二分为寓言和写实。所有的小说都是有关经验的,都是由作者筛选和构建出来的。因此,严格说来,没有任何一种小说是纯写实的,小说中的现实与虚幻之间是没有清晰的界限的。

具体到索尔·贝娄的作品,詹姆斯·金玎认为,贝娄在其他小说中偶尔成功地使用过寓言的手法,使小说的结构更趋于完美。例如,贝娄在长篇小说《赫佐格》中把非现实的书信当作神话来运用,对人物性格的发展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就像神话一样,小说中的信件是源自于人物自身精神的一种方式,较之用单纯的对话或传统的叙事方式,用这种方式来探寻人类反应、对抗的复杂性则更具有更大的有效性。然而,这种方式如果用过了,也会适得其反的,就像贝娄在小说《雨王汉德森》中,因过于注重寓言所蕴含的意蕴和过度使用喜剧性的方式来捻合小说形式所具有的意义,结果不但使小说丧失了对当代人进行更全面、更深刻观察的能力,而且还令其鲜活的生命窒息于形式之中。

据格洛里亚·L.克罗宁和布莱恩·H.霍尔重编的《索尔·贝娄:文献书目提要(第二版)》统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共出版了九部论述索尔·贝娄创作的专著。①Cf.Gloria L.Cronin and Blaine H.Hall,Saul Bellow: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Second Edition,New York and London:Garland Publishing INC,1987,pp.35-38.具体书目详见第三编。但是如果把霍华德·M.哈珀的《绝望的信仰:贝娄、塞林格、梅勒、鲍德温以及厄普代克研究》(Howard M.Harper,Jr.,Desperate Faith:A Study of Bellow,Salinger,Mailer,Baldwin and Updike,一九六七)一书算在内,②被格洛里亚·L.克罗宁和布莱恩·H.霍尔统计在内的也有一本兼论贝娄的学术著作,即David D.Galloway,The Absurd Hero in American Fiction:Updike,Styron,Bellow,Salinger,Austin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66.实际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共出版了十部论述贝娄创作的学术著作。

一九六五年应该是贝娄研究正式走上学术轨道的一年。其标志是,这一年,由托尼·坦纳撰写的论述贝娄创作的第一部学术著作《索尔·贝娄》(Tonny Tanner,Saul Bellow,一九六五)问世了。该书的编辑在“前言”里介绍说,托尼·坦纳的这本书“对(贝娄)每一部小说进行了批判性的阅读,同时还引用了许多贝娄的不易得到的重要文章和故事。这些资料对我们研究贝娄的创作是很有帮助的。另外,该书还将贝娄与相关的文学传统——犹太的、俄国的以及美国的文学传统——联系起来”。③A.Norman Jeffares,David Daiches and C.P.Snow,“Writers and Critics,”in Tonny Tanner,Saul Bellow,Edingburgh and London:Oliver and Boyd,1965,p.B-A. 即 《晃来晃去的人》(Dangling Man,1944)、《受害者》(The Victim,1947)、《奥吉·玛琪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Augie March,1953)、《抓住时日》(Seize the Day,1956)、《雨王汉德森》(Henderson the Rain King,1959),以及《赫佐格》(Herzog,1964)。

在这部专著中,坦纳从总体上评价了贝娄的创作,并具体地讨论了贝娄已发表的六部长篇小说。④A.Norman Jeffares,David Daiches and C.P.Snow,“Writers and Critics,”in Tonny Tanner,Saul Bellow,Edingburgh and London:Oliver and Boyd,1965,p.B-A. 即 《晃来晃去的人》(Dangling Man,1944)、《受害者》(The Victim,1947)、《奥吉·玛琪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Augie March,1953)、《抓住时日》(Seize the Day,1956)、《雨王汉德森》(Henderson the Rain King,1959),以及《赫佐格》(Herzog,1964)。在序言里,坦纳首先探讨了一些其他评论文章所未涉及到的问题,并且提出了自己的重要见解,如贝娄的生活与创作、贝娄对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之间关系和当代美国社会的认识、对俄国文学、犹太文学以及美国文学优秀传统的继承和发扬等。

美国犹太文学批评家莱斯利·菲德勒(Leslie Fiedler,一九一七-二〇〇三)曾指出,战后有一种被连根拔起和“普遍疏离”的感觉,“犹太人的形象逐渐成为大家所有人的形象”。⑤Leslie Fiedler,“What can We Do about Fagin?”in Commentary,May 1949;see also in Saul Bellow,“The Jewish Writer and the English Literary Tradition,”Commentary,Oct.,1949;and in Tonny Tanner,Saul Bellow,Edingburgh and London:Oliver and Boyd,1965,p.9.从二十世纪美国文学的整体发展,特别是战后的美国文学来看,重要的作品都是由美国犹太作家创作的。从二十世纪初亚伯拉罕·卡恩(Abraham Cahan,一八六〇–一九五一)出版《戴维·莱温斯基的发迹史》(The Rise of David Levinsky,一九一七)起,就开始大量涌现以犹太人生活为素材的作品,如鲁德威格·卢因森(Ludwig Lewisohn,一九八二-一九五五)、瓦尔多·弗兰克 (Waldo Frank,一九八九-一九六七)、克利福德·奥德茨(Clifford Odets,一九〇六-一九六三)、丹尼尔·富克斯(Daniel Fuchs,一九〇九-一九九三)、亨利·罗思(Henry Roth,一九〇六-一九九五)、纳撒尼尔·韦斯特(NathanaelWest,一九〇三-一九四〇)等。坦纳在总结贝娄创作的基础上认同费德勒的观点,认为贝娄是美国犹太文学繁荣中的一位杰出代表。

坦纳认为,贝娄创作受到的第三种影响是十九世纪美国文学的传统,特别是从惠特曼和德莱塞那里吸取了很多有益的东西。坦纳以惠特曼为例说,惠特曼在《民主远景》(Democratic Vistas,一八九二)一文中,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悖论:一方面他热情地讴歌美国将成为一个基于爱和平等的没有官衔、等级或特权的和谐社会,一个人民民主融合在一起的全新“整体”;另一方面,他又赞美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则,即自由无拘无束的自我。惠特曼最终关注的是个人的自我,而不是社会。这种批判社会,张扬个人自我思想在美国文学中屡见不鲜:马克·吐温笔下的哈克贝利·芬恩随意而为,拒绝所谓的社会文明;麦尔维尔笔下的巴托比(Bartleby)“我宁可不”的呼喊曾响彻美国文学;亨利·詹姆士的人物“看上去跟谁都没有什么关系”,如是等等。这种张扬自我、批判社会的精神也常常出现在贝娄的作品中,如贝娄笔下的奥吉·玛琪。

直接影响贝娄城市小说创作的是德莱塞的作品。贝娄曾指出,美国城市生活变得非常丑陋,已经无法找到提升它们的余地。为了有所补偿,只好集中精力发展特殊的艺术语言。但是,德莱塞不需要使用这类语言,他自有更为强大的提升力量。坦纳认为,只消读一读有关嘉莉妹妹初到芝加哥的文字,就明白了贝娄所说的德莱塞的提升力量为何物。坦纳将此总结为德莱塞对芝加哥城的全面把握和他不受所谓美学的非议、道德的谴责等影响,畅快淋漓的客观描述。贝娄同样也要面对个人意愿和复杂的城市生活问题。如果说贝娄接受了惠特曼的乐观精神,他同样也吸取了德莱塞诚实且具有深远意义的城市决定论。换句话说,贝娄笔下的奥吉·玛琪一方面类似于惠特曼笔下的诗中人,另一方面却又挣扎在嘉莉妹妹的世界中。他既不向现实社会投降,也不放弃现实生活。所有的历险都是在这种极其艰苦、极端对抗中完成的。坦纳认为,贝娄通过奥吉·玛琪这一人物形象,表达了对社会腐败和破坏性的认识以及拒绝向悲观主义低头的决心。即是说,贝娄的这种乐观不是盲目愚蠢的乐观,而是对死亡进行顽强的反抗和对实现“预言前景”的热切期待。

坦纳将自己总结的贝娄创作所受到的三个方面的影响,贯彻到了他对贝娄具体作品的分析之中。他在接下来的几个章节中,从讨论贝娄的第一部短篇小说 《两个早晨的独白》(TwoMorning Monologues,一九四一)切入,先后讨论了贝娄早期创作的其他一些短篇小说和六部长篇小说。他注意到,贝娄在短篇小说《两个早晨的独白》中设置的独白模式、两种人物类型以及所探讨的问题和表达的主题,为贝娄的全部创作基础。它们在其随后的作品中或得到深化,或以不同的方式再次出现。我们对贝娄全部创作的研究似乎应该从这里开始。

一九六六年,戴维·D.盖洛韦出版了《美国小说中的荒诞英雄人物》①以下介绍的观点均出自David D.Galloway,The Absurd Hero in American Fiction(revised edition),Austin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70,vii-xi。一书。盖洛韦在书中用一个章节的篇幅,论述了贝娄小说中的荒诞英雄人物形象,即作为流浪汉式的荒诞人物形象。为了说明问题,盖洛韦首先在第一版序言中对何为“荒诞文学”作出解释。

一九六七年,霍华德·M.哈珀在《绝望的信仰:贝娄、塞林格、梅勒、鲍德温以及厄普代克研究》②以下介绍的观点均出自Howard M.Harper,Jr.,Desparate Faith:A Study of Bellow,Salinger,Mailer,Baldwin and Updike,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67,pp.3-64。一书中,专辟出一章,即以 “索尔·贝娄——心灵的终极需求”为题,讨论了贝娄的创作。他在该书的“前言”中指出,一部作品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就在于它是否是用一种独特且有趣的方式,处理了那些带有普遍性的问题。在此基础上,他又借用保罗·蒂利希(Paul Tillich)的话来进一步指出,经典作品就是那些表达对人类的终极关怀(ultimate concern)作品。在他看来,一九三七年投身于文学创作的贝娄尽管其作品不多,但因其作品的风格,富有戏剧性和丰富的思想性且表达了所谓的终极关怀,从而成为了经典作品。

与在上文中所介绍的托尼·坦纳的研究方法和观点趋同,哈珀也是从梳理贝娄发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做起的,并认为贝娄的短篇小说《两个早晨的自白》为贝娄全部创作的基础。不过他们两人的关注点却有所不同:坦纳看重的是小说中设置的独白模式、两种人物类型以及所探讨的问题和表达的主题;哈珀则侧重小说中设置的两个重要主题,即随波逐流地生活和渴望具有超然的能力。他解释说,这两个创作主题是依据小说中的两种人物类型——漫无目标、随波逐流式的人物和试图将世界控制在自己手里,且不由自主、无缘无故采取行动式的人物——总结出来的。坦纳也提出了两种人物类型的问题,强调的是贝娄受到十九世纪美国文学传统,特别是惠特曼和德莱塞的影响;而哈珀则指出这两种人物类型的原创性,因为一九四一年贝娄写这部小说时,存在主义在法国还没有形成一种运动;在美国尚无人知晓加缪,更没有人将存在主义理论付诸社会实践或采取什么政治行动。贝娄笔下这两种原创的颇具存在主义特质的人物类型,实际上代表了人类存在悖论的两个端点,更具前瞻性和普遍意义。据此,哈珀分析了贝娄的长篇小说创作。

一九六八年,约翰·雅各布·克莱顿出版《索尔·贝娄:捍卫人类》①以下介绍的观点均出自John Jacob Clayton,Saul Bellow:In Defense of Man,Bloomington and Lond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68。一书,全面考察和评价了贝娄早期创作的六部小说。全书分为四个部分,即绪论、贝娄小说的心理模式、个别小说研究以及作为小说家的贝娄。

美国文学批评家莱斯利·菲德勒在《美国小说中的生与死》(Love and Death in the American Novel,一九六〇)中探讨了美国小说中的神秘的恐怖、孤寂的情感以及潜藏在儿童读物中的惊悚和死亡等问题。②Leslie Fiedler,Love and Death in the American Novel,New York:Dell Pub,1960;also in John Jacob Clayton,Saul Bellow:In Defense of Man,Bloomington and Lond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68,p.39.他在另一部著作《等待结局:从海明威到鲍德温的美国文学场景》(Waiting for the End:The American Literary Scene from Hemingway to Baldwin,一九六四)中也指出:“是那种把流放当作自由的想法成就了美国;但是同时又是这种把流放当作噩梦的经验铸就了美国人的自我意识”,③Leslie Fiedler,Waiting for the End:The American Literary Scene from Hemingway to Baldwin,New York:Penguin,1964,p.84;also in John Jacob Clayton,Saul Bellow:In Defense of Man,Bloomington and Lond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68,p.39.在“希望之乡”梦想的背后是直面死亡的噩梦、荒谬的现实和灵魂深处的潜伏力量。但是,美国文学传统中还有其另一个方面,即也有对人生、社会等说“不”的形象,如《红字》中的海斯特·白兰、《莫比·迪克》中的船长阿哈勃。这种说“不”形象的存在,说明了从欧文、库柏到现在,融入美国文学传统中的不仅有“恐怖”与“异化”这样的因子,而且还有看重个体、回归社会、相信人类充满可能性等诸多因子。贝娄的创作就明显地带有这些因子,特别是那些源自超验世界里的富有个人主义精神的人物形象,如奥吉·玛琪和汉德森等更能体现出这一特色。

一九六九年,欧文·马林撰写的《索尔·贝娄的小说》④以下介绍的观点均出自Irving Malin,Saul Bellow’s Fiction,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69。一书出版。这部专著也全面考察了贝娄早期创作的六部小说。哈利·T.穆尔(Harry T. Moore)在为该书所作的序中指出,“一九四四年出版的《晃来晃去的人》标志着一位新的重要小说家的出现。正如欧文·马林在本书中所说,《晃来晃去的人》回应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不过,在索尔·贝娄的异化观中有某种高度新颖的东西。这种观点在其随后的五部小说中得到展示”,贝娄笔下的人物都是些“高度个性化和鲜活的”人物,“他还把握了一种适度冷峻、富有知性以及始终灵活的文体风格。除此之外,贝娄还有一种与海明威迥然不同的方面,即有一种能激发人兴趣的时代基调感。如果说他的作品个性独特,那么它也是这种独特的代表”。⑤Terry H.Morre,“Preface”in Irving Malin,Saul Bellow’s Fiction,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69,v.穆尔的基本观点多与马林的观点相契合,但也有不同之处。例如,他们对贝娄的两部“史诗”性的小说《奥吉·玛琪历险记》和《雨王汉德森》就有不同的看法。穆尔认为这两部小说不似《受害者》和《抓住时日》两部小说那样集中紧凑。⑥Cf.Terry H.Morre,“Preface”in Irving Malin,Saul Bellow’s Fiction,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69,vi.

(全文完)

乔国强,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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