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关于白话文学的主要观点辨析
2013-03-28何辉斌
何辉斌
现代中国文学
胡适关于白话文学的主要观点辨析
何辉斌
胡适等领导的白话文运动在中国现代史上具有重大的影响。廖仲恺曾赞扬道:“先生鼓吹白话文学,于文章界兴一革命,使思想能借文字之媒介传于各级社会,以为所造福德,较孔孟大且十倍。”①《廖仲恺致胡适信》,《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8册,第401页,合肥:黄山书社,1994。胡适自己也视之为“哥白尼革命”。②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胡适全集》12卷,第283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这场运动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里程碑,但学界对胡适在提倡白话文运动时的一些基本观点还没有很清楚地进行梳理,我们准备仔细地分析这些观点。
一、来自西方的理论依据
胡适在谈到文学革命时说:“这种议论并不是‘向壁虚造’的。我这几年来研究欧洲各国国语的历史,没有一种国语不是这样造成的。”③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全集》第1卷,第57页。可见他的理论依据和西方直接相连。吴宓也指出:“所谓新文化者,似即西洋之文化之别名,简称之曰欧化。”④吴宓:《论新文化运动》,《国故新知论》,第82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因此学界应当首先在源头上搞清楚白话文的理论依据。通过胡适日记和论著,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观点的成熟过程。
一九一五年四月五日的日记有如下的记录:
但丁 (Dante)之创意大利文,却叟(Chaucer)诸人之创造英吉利文,马丁路得(Martin Luther)之创德意志文,未足独有千古矣。⑤胡适:《留学日记》,《胡适全集》第28卷,第337页。
一九一七年一月一日胡适在划时代的文章《文学改良刍议》中说道:
欧洲中古时,各国皆有俚语,而以拉丁文为文言,凡著作书籍皆用之,似吾国之以文言著书也。其后意大利有但丁(Dante)诸文豪,始以其国俚语著作。诸国踵兴,国语亦代起。路得(Luther)创新教始以德文译《旧约》、《新约》,遂开德文学之先。英法诸国亦复如是。今世通用之英文《新旧约》乃一六一一年译本,距今才三百年耳。故今日欧洲诸国之文学,在当日皆为俚语。迨诸文豪兴,始以“活文学”代拉丁之死文学;有活文学而后有言文合一之国语也。①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胡适全集》第1卷,第15页。
一九一七年六月十九日的日记详细地记载了他的读书笔记,主要内容如下:
车上读薛谢儿女士 (Edith Sichel)之《再生时代》(Renaissance)……
中古之欧洲,各国皆有其土语,而无有文学。学者著述通问,皆用拉丁。拉丁之在当日,犹文言之在吾国也。国语之首先发生者,为意大利文。意大利者,罗马之旧畿,故其语亦最近拉丁,谓之拉丁之 “俗语”(Vulgate)(亦名Tuscan,以地名也)。
“俗语”之人文学,自但丁(Dante)始。但丁生于一二六五年,卒于一三二一年。其所著《神圣喜剧》(Divine Comedy)及《新生命》(Vita Nouva),皆以“俗语”为之。前者为韵文,后者为散文。亦从此为欧洲造新文学。②胡适:《留学日记》,《胡适全集》第28卷,第568-575页。
接着他还记录了关于皮特赖(Petrarch)、包高嘉(Boccacio)、阿褒梯(Leon Battista Alberti)、鲍里谢娜(Poliziano)、罗冷槎(Lorenzo de Medici)、彭波(Cardinal Benbo)的著作和思想。除了意大利之外,还谈到法国和德国。原文较长,这里只能节选。
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五日他在另一篇著名的论文《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就这个问题进一步展开了讨论。关于意大利语的形成尤为详细:
一、意大利。五百年前,欧洲各国但有方言,没有“国语”。欧洲最早的国语是意大利文。那时欧洲各国的人多用拉丁文著书通信。到了十四世纪的初年,意大利的大文学家但丁(Dante)极力主张用意大利话来代拉丁文。他说拉丁文是已死了的文字,不如他本国俗话的优美。所以他自己的杰作“喜剧”,全用脱斯堪尼(Tuscany)(意大利北部的一邦)的俗话。这部“喜剧”风行一世,人都称他做“神圣喜剧”。那“神圣喜剧”的白话后来便成了意大利的标准国语。后来的文学家包卡嘉(Boccacio,一三一三-一三七五)和洛伦查(Lorenzo de Medici)诸人也都用白话作文学。所以不到一百年,意大利的国语便完全成立了。③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全集》第1卷,第57-58、59、57页。
接着还有一段论述:
意大利国语成立的历史,最可供我们中国人的研究。为什么呢?因为欧洲西部北部的新国,如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他们的方言和拉丁文相差太远了,所以他们渐渐的用国语著作文学,还不算希奇。只有意大利是当年罗马帝国的京畿近地,在拉丁文的故乡;各处的方言又和拉丁文最近。在意大利提倡用白话代拉丁文,真正和在中国提倡用白话代汉文,有同样的艰难。所以英、法、德各国语,一经文学发达以后,便不知不觉的成为国语了。在意大利却不然。当时反对的人很多,所以那时的新文学家,一方面努力创造国语的文学,一方面还要做文章鼓吹何以当废古文,何以不可不用白话。有了这种有意的主张,〔最有力的是但丁(Dante)和阿儿白狄(Alberti)两个人〕,又有了那些有价值的文学,才可造出意大利的“文学的国语”。④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全集》第1卷,第57-58、59、57页。
从以上的引文可以看出,拉丁文作为欧洲的文言,由于远离生活,逐渐走向了死亡,各国的方言,由于人们天天使用,充满生命力,慢慢地取代死的拉丁文。在这个过程中,作家起了非常大的作用。他甚至说:“没有一种国语是教育部的老爷们造成的。没有一种是言语学专门家造成的。没有一种不是文学家造成的。”⑤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全集》第1卷,第57-58、59、57页。
程巍在谈到胡适的一九一七年六月十九日的日记时说:“胡适当然不是‘碰巧’在出发前把这本书塞进自己的旅行箱的,因为这本书是他的秘密的圣经,他关于文学革命的核心主张几乎都源自他对该书的阅读——确切地说,是误读。”①吴宓:《论新文化运动》,《国故新知论》,第81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他认为胡适虽然在不同的时候提到欧洲国语史,但观点都来自《再生时代》,而且阅读的时候还有不少误读。更为严重的是,胡适还偷偷地把这本文学革命的圣经藏起来,不肯告诉别人他的观点的出处。胡适是不是多次阅读这本书,我觉得很难判断,虽说这种可能性是有的。日记中第一次提到时,内容非常简单,而且用词也不太恰当,但丁等对于完善自己国家的语言有贡献,但并未创造语言。也许那时他真的没有读过《再生时代》。第二次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到的时候他的论述更为周到,可能是因为有了更多的思考。这两次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胡适可能只是视之为西方人文学科的一般常识,还没有深入地进行研究。第三次在日记中摘录这本书,也许真是他第一次接触这本书,因为这一次才有了更加具体的人名、事件等。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已经把日记中的材料作了整理,有明显的认真思考的迹象。当然事实是否这样,还很难说。胡适在第一和第二次提到西方国语史的时候会不会故意隐藏自己观点的出处呢?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如果真的要那么做,他为何不干脆把日记中的关于读这本书的记载都给省略掉呢?那样他不就成了这个观点的唯一的“创造者”了吗?而且把这本书看作白话文运动的圣经也未必合适,因为胡适信奉的是实验主义,相信有用即真理,不太可能先验地把某一种理论看作不可动摇的圭臬。
程巍还指出:“查薛谢儿原著,可知胡适所谓 ‘国语’乃书中反复出现的 ‘the natinal language’,其意同于vulgate或vernacular(方言)。但丁之时,尚无作为一个国家的意大利,连一个作为国家象征的宫廷都没有,因此不可能有作为‘国语’的意大利语。薛谢儿所谓的‘the natinal language’,乃指意大利的‘民族语’,具体来说,乃指意大利托斯卡纳地方的方言。”②程巍:《胡适版的“欧洲各国国语史”:作为旁证的伪证》,《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所以他认为胡适的“国语”是“the natinal language”的错误翻译。程巍的考证很有道理。但纵观整个欧洲的近代史,国语的确立和国家的独立是同时进行并且相互影响的两个运动;国家还没有独立的时候,人们就相信将会有这么一个国家,并把自己的语言视为国语。从这个角度来说,把“the natinal language”翻译成国语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胡适不是科班出身的西学专家,他的西学功底常常遭到怀疑。金岳霖从哲学的角度说:“西洋哲学与名学又非胡先生之所长,所以在他兼论中西学说的时候,就不免牵强附会。”③程巍:《胡适版的“欧洲各国国语史”:作为旁证的伪证》,《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吴宓对胡适的西学也不以为然,他说:“今新文化运动,其于西洋文明之学问,殊未深究,但取一时一家之说,以相号召。”④金岳霖:《〈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第435页,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05。程巍对胡适的欧洲国语史的批评也有一定的道理。
胡适的西学水平是不是真的不行呢?根据胡氏的回忆,他在康奈尔大学获得了“二十个英国文学的学分”;完成了三个专业的课程(他称之为“程序”):“哲学和心理学;英国文学;政治和经济学”。⑤见胡适《胡适口述自传》,《胡适全集》第18卷,第191、431、431-432页。如果把胡适和梁启超等前辈相比,他的外语水平和对外国学问的理解力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如果把他的学问和同辈的各个领域的专家相比,特别是越来越专业化的后来者相比,他的确不够专业。专家往往可以考证得出胡适的一些错误,却很少能够从外国学问中提炼出一种对中国有用的观点。胡适的西学有其高明的地方:从纵向的角度,他超越了前辈;从横向的角度来说,他贯通了不同的学科,跨越了国界,能够洋为中用。
二、中西语言文学的可比性
研究欧洲的语言史不是胡适的最后目的,他必然还要回过头来解决中国问题。他把文言文比作拉丁文,把白话比作当时欧洲各国的民族语言,并且断定白话必然取代文言文,为白话文运动提供了理论依据。胡适的这一著名假设,也遭到了很多质疑,值得仔细分析。
章士钊曾经从根本上质疑中西比较的必要,他说:“而吾人非西方之人,吾地非西方之地,吾时非西方之时,诸缘尽异,而求其得果之相同,其极非尽变其种,无所归类不止,此时贤误解文化两字之受病处,敢先揭焉。”①章士钊:《评新文化运动》,《章士钊全集》第4卷,第211页,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用西方的标准衡量中国的文化现象,的确有着勉强的一面;但国门打开之后,这是不可避免的趋势,学者面临的问题首先不是要不要比较,而是如何提高水平,把比较研究作得更合理一些。
文言文与拉丁文、欧洲各国国语与白话是否具有可比性呢?吴芳吉曾说:“新派乃附会其词,以文言比作欧洲古代之拉丁文。以白话比于各邦现代之文字,不知自欧洲各邦以视拉丁本属外国文字。各邦之人各自用其文字著书,实为义之至当。若我国之文字,则吾先民所创造,非自他邦侵入者也,有四千余年之生命,将自今而益发展,非所语于陈死者也。”②吴芳吉:《再论吾人眼中之新旧文学观》,《国故新知论》,第239页。这个区别的确存在,但两者也有可比的一面:拉丁语为书面文字,正如中国的文言文一样,当时欧洲各国语言基本用于口头交流,正如中国的白话一样。而且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他特别把意大利语作为可比的对象,单独进行了论述。
在前面的一段引文中有这样的文字:“迨诸文豪兴,始以‘活文学’代拉丁之死文学;有活文学而后有言文合一之国语也。”在胡适看来,欧洲语言是言文合一的。其实就是西方的表音文字也并非完全言文合一,他们的口语体与正规的书面体也有很大的区别。胡适研究西方的言文合一,也是为了解决中国的问题,希望中国的新文学也能够走言文合一的道路。他曾说:“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样方才可有真正白话诗,方才可以表现白话的文学可能性。”③胡适:《〈尝试集〉自序》,《胡适全集》第10卷,第30、20页。言文合一要求人们放弃远离口语的文言文,采用活生生的白话,可以有效地推进新文学运动。
言文合一的观点也遭到不少批评。章士钊说:“西文切音,而吾文象形;西文复音,而吾文单音。惟切音也,耳治居先,象形则先目治。惟复音也,音随字转,同音异义之字少,一字一音,听与读了无异感;而单音音乏字繁,同音异义之字多,一音数字乃至数十字不等,读时易辨,而听时难辨。”④章士钊:《评新文化运动》,《章士钊全集》第4卷,第211页,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在他看来,西文属于表音文字,首先通过耳朵来确定意思,所以言文容易合一。而且西文的单词往往都是多音节的,同音异义的词语少。而中文属于象形文字,首先通过视觉传达意思,与言文合一没有直接的联系。而且中文多为单音节字,同音异义的情况太多,必然要求口头所说的和书面语有区别,否则会导致混乱。章氏的分析颇有道理。
关于言文合一,吴宓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诚以吾国之文字,以文之写于纸上者为主,以语之出于口中者为辅,字形有定而全国如一,语音常变而各方不同。今舍字形而以语音为基础,是手足倒置,譬如筑室,先堆散沙,而后竖臣石于其上也。”⑤吴宓:《论新文化运动》,《国故新知论》,第86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他认为书面文字相对固定,是全国人能够相互理解的基础,而语音各地不同,而且多变。如果放弃书面语的优先性,以书面语迁就口语,是本末倒置。这个问题也的确是值得深思的。
严复也曾对此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说:“北京大学陈、胡诸教员主张文白合一,在京久已闻之,彼之为此,意谓西国然也。不知西国为此,乃以语言合之文字,而彼则反是,以文字合之语言。”⑥严复:《与熊纯如书八十三》,《严复集》第3册,第69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他指出“西国”是“以语言合之文字”,也就是说欧洲所谓“国语”是用书写语言规范口头语言,而胡适却要“以文字合之语言”,让书写语言迁就口头语言,两者的关系相反。严复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也有片面化的地方。白话文运动当然也包括把白话向书面语提高的成分,否则这个运动不会成功。我们现在都用白话写作了,但现代汉语随着这么多的文豪的加工,已经不是简单的白话了。
胡适除了横向的比较之外,还有一个纵向的推理,其基础在于进化论。胡适曾说:“影响我个人最大的,就是我平常所说的‘历史的文学进化观念’。这个观念是我的文学革命论的基本理论。”①胡适:《〈尝试集〉自序》,《胡适全集》第10卷,第20页。他把欧洲近代史上拉丁语的死亡和各国的俗语逐步成为各国国语(如,英语、德语等)的过程看作进化的必然结果,并以此推理出白话文必然取代文言文,认为中国文学必然与欧洲文学受相同规律的制约。世界各地的生命的进化当然有着明显的共同规律,但世界文化是否都按照共同的规律进化,还是比较可疑的。
把文言文与拉丁文、欧洲各国国语与白话进行类比,并预言白话必然取代文言文,是二十世纪中国学术的重大问题,具有深远的影响力。虽然比较的两边有不少差异,但毫不影响这个比方的成立。所谓的比方,并不要求每一方面都一样。假如真的每一方面都一样,就没有必要打比方。换一个角度看,这种存异求同正是创造力的体现。如果中西的语言文学完全一样,就没有必要引进,更不会有创新。
三、白话的文学价值
胡适对中国的白话作了界定,他说:“一是戏台上说白的‘白’,就是说得出来,听得懂的话;二是清白的‘白’,就是不加粉饰的话;三是明白的‘白’,就是明白晓畅的话。”②胡适:《〈白话文学史〉自序》,《胡适全集》第11卷,第212页。看来白话的主要特点在于易说、易懂、简单好用。他还指出,“近年来白话文学的倾向是一面大胆的欧化,一面又大胆的方言化,就是白话文更丰富了”。③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胡适全集》第12卷,第286页。可见白话远非现成的工具,当时尚处于形成期。这样的语言当然更为实用,但是否适用于文学作品的创作呢?胡适的回答是肯定的。他曾说:“美在何处呢?也只是两个分子:第一是明白清楚;第二是明白清楚之至,故有逼人而来的影象。除了这两个分子之外,还有什么孤立的‘美’吗?没有了。”④胡适:《什么是文学——答钱玄同》,《胡适全集》第1卷,第208、206页。他还说:“因为文学不过是最能尽职的语言文字,因为文学的基本作用(职务)还是‘达意表情’,故第一个条件是要把情或意,明白清楚的表达出来,使人懂得,使人容易懂得,使人绝不会误解。”⑤胡适:《什么是文学——答钱玄同》,《胡适全集》第1卷,第208、206页。对于一般的文本来说,清楚明白当然重要;对于文学作品来说,似乎没有这么简单。胡适还把他的观点进一步推进,不但肯定了白话文学的价值,甚至把方言文学看作非常上乘的作品。他说:“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话固然远胜于古文,但终不如方言的能表现说话的人的神情口气。古文里的人物是死人;通俗官话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话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活人。”⑥胡适:《〈海上花列传〉序》,《胡适全集》第3卷,第523页。如果描写的是富有地方色彩的内容,方言当然有自身的优势;假如描述的是庄重的场面,正规的书面语自然更合适。
胡先骕对白话文学持怀疑态度,他说:“文学自文学,文字自文字,文字仅取达意,文学则必达意之外。”⑦胡先骕:《中国文学改良论》,《胡先骕文存》上册,第1页,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这种“意之外”当然不是那么清楚明白的。相反清楚明白的未必是好文学,水至清则无鱼嘛。易峻曾指出:“至胡适一派白话正宗之文,则亦病其繁重枯涩,直率刻露,了无简洁含蓄之致。”⑧易峻:《评文学革命与文学专制》,《国故新知论》,第181、186页。周作人曾这样评价胡适的作品:“……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好像一个水晶球样,虽是晶莹好看,但仔细地看多时就觉得没有多少意思了。”⑨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28页,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1995。这种评价比较公允。胡适大概也知道这个道理,但由于他要突出的是革新,所以有意识地偏重了另一方面。
严复也就此发表了他的意见,他说:“今夫文字语言之所以为优美者,以其名辞富有,著之手口,有以导达要妙精深之理想,状写奇异美丽之物态耳……今试问欲为此者,将于文言求之乎?抑于白话求之乎?”①严复:《与熊纯如书八十三》,《严复集》第3册,第69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严复认为文言词汇丰富,能够表达微妙之思想。但我们还得看要表达的内容是什么,假如属于日常生活的范围,也许白话更为丰富,所以严复的观点也包含一定的偏见。
胡适的白话文学主张言文合一,反对作者刻意雕琢。对于这点易峻批评道:“胡氏之主张‘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赤裸裸表现出情感来’,盖即只知有真实之情感,而不知须有艺术之方式也。”②易峻:《评文学革命与文学专制》,《国故新知论》,第181页。他断定,这样的艺术注定了将走向失败。章士钊也反对“有什么话说什么话”,他指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谓曰‘偶得’,形容最妙,以知文家之能臻是域,关键全在选词。”③章士钊:《评新文化运动》,《章士钊全集》第4卷,第215页,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可见文学作品是作家自觉创造的结果,不可能是口头语言的直接记录。
在胡适刚刚提倡白话文学的时候,其水平当然是很差的。这种文学最终能不能达到很高的境界呢?胡适对此非常肯定,他说:“我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的唯一宗旨只有十个大字:‘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④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全集》第1卷,第54、54页。他还进一步阐释道:“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我们的国语才可算得真正国语。国语没有文学,便没有生命,便没有价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发达。”⑤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全集》第1卷,第54、54页。胡适后来曾总结说:“我们当时抬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作战口号,做到了两件事;一是把当日那半死不活的国语运动救活了;一是把‘白话文学’正名为‘国语文学’,也减少了一般人对‘俗语’、‘俚语’的厌恶轻视的成见。”⑥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胡适全集》第12卷,第286页。这些话起码可以说明三个问题。1、用“俗语”或者“俚语”进行白话文创作,仍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只有把这种俚俗的、地方的、不标准的语言上升到国语的地位,白话文运动才会成功。2、在这个提高的过程中,作家的作用非常显著,只有作家才能把俗语升华为国语。3、国语只有以大量的优秀文学作品为基础,才能名副其实,这样的国语也就是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是非常响亮的口号,在二十世纪产生过重大的影响。但这种提法本身也有一定的问题。国语是相对于国文的概念,而国文主要是指书面的文字,特别是典雅的文学语言。“国语的文学”要么是指民间文学之类的作品,要么是指可以代表国家水平的各种作品,包括高雅文学。胡适的目标应该是后一种,但他可能没有想过,这样的国语最终就会成为国文,只是一种新的国文。“文学的国语”甚至不太通顺。文言本身无非是一种古代的书面语,特别是文学语言。“文学的国语”一旦成熟了,就是一种文言,只是和古代不一样的新文言。可见胡适在语言和文学领域的理想一旦实现了,必然走向反面,向他所批评的语言文学靠拢。
在胡适之前同样主张变革的梁启超曾说:“过渡时代,必有革命。然革命者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⑦梁启超:《饮冰室诗话》,《梁启超选集》上册,第328页。在这个问题上胡适的认识水平大大超过了前辈。他说:“文学革命的运动,不论古今中外,大概都是从‘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欧洲三百年前各国国语的文学起来代替拉丁文学时,是语言文字的大解放”。⑧胡适:《谈新诗》,《胡适全集》第1卷,第159页。他的这个观点在当时具有革命性的意义。虽然精神的变革是很重要的,但语言形式的变革意味着一种更为根本的变化,预示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
四、关于白话文学的若干观点
在胡适看来,白话文学是文学进化的最新结果,必然取代旧文学。他曾说:“既明文学进化之理,然后可言吾所谓‘不模仿古人’之说。今日之中国,当造今日之文学,不必模仿唐宋,亦不必模仿周秦也。”①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胡适全集》第1卷,第6、15页。既然文学是进化的,作家就不应该老想着复古。胡适曾说:“惟元以后之古文家,则居心在于复古,居心在于过抑通俗文学而以汉、魏、唐、宋代之。此种人乃可谓真正‘古文家’!吾辈所攻击者亦仅限于此一种‘生于今之世返古之道’之真正‘古文家’耳!”②胡适:《历史的文学观念论》,《胡适全集》第1卷,第33页。中国文人有一种崇拜古代的传统,所谓的“文必先秦,诗必盛唐”就是这种习惯的体现。
拒绝复古对于文学革命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但胡适也有矫枉过正的嫌疑,容易导致文化断裂。关于新旧问题,章士钊说:“今既求新,势且一切舍旧。不知新与旧之衔接,其形为犬牙,不为栉比,如雨石同投之连钱波,不如周线各别之二圆形。”③章士钊:《评新文化运动》,《章士钊全集》第4卷,第211页,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就是说,新的东西和旧的东西之间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密切相联。
吴宓还指出,新的东西未必就好。他说:“凡论学、论事,当究其始终,明其沿革,就已知以求其未知,就过去以测未来……更以学问言之,物质科学,以积累而成,故其发达也,循直线以进,愈久愈详,愈晚出愈精妙。然人事之学,如历史、政治、文章、美术等,则或系于社会之实境,或由于个人之天才,其发达也,无一定之轨辙,故后来者不必居上,晚出者不必胜前。因之,若论人事之学,则尤当分别研究,不能以新夺理也。”④吴宓:《论新文化运动》,《国故新知论》,第80、88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所以人们不能盲目地迷信新的东西。他说:“吾于新旧,非有所爱憎于其间,吾惟祝国人绝去新旧之浮见,而细察个中之实情,取长去短亲善远恶,以评判之眼光,行选择之正事,而不为一偏之盲从。”⑤吴宓:《论新文化运动》,《国故新知论》,第80、88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理性地看,吴宓的观点当然比较有道理。
在充分考虑了新旧关系之后,胡先骕曾向文学革新者建议:“故欲造新文学,必浸淫于古籍,尽得其精华,而遗其糟粕,乃能应时之所趋,而创造一时之新文学,如斯始可望其成功。”⑥胡先骕:《中国文学改良论》,《胡先骕文存》上册,第5页,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从旧的东西内部创新当然最好。章士钊、吴宓和胡先骕等的观点都很有学术价值,但似乎都是对胡适的文学革命的补充和完善,所以胡适的观点更有价值。
而且胡适认为传统文学属于贵族的文学,而新文学是贫民的文学。就作品的内容而言,他说:“官场妓院与龌龊社会三个区域,绝不够采用。即如今日的贫民社会,如工厂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各处大负贩及小店铺,一切痛苦情形,都不曾在文学上占有一个位置。”⑦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全集》第1卷,第63页。就是说,传统文学写的主要是上层社会,而新文学应该聚焦于平常的老百姓。胡适还说:“在那上一级的一条线里的作家,则主要是御用诗人、散文家;太学里的祭酒、教授,和翰林学士、编修等人。他们的作品则是一些仿古的文学,那半僵半死的古文文学。”⑧胡适:《胡适口述自传》,《胡适全集》第18卷,第431页。贵族文学的作家往往来自上层,他们的问题往往都是古雅的,而民间的文学与此相反。
但胡适关于贵族和贫民文学的区别也遭到了一些批评。刘朴说:“《康斯登斯》(Faithful Constance),罗马公主小说,英乔塞(G.Chaucer)以俚语述之。《红楼梦》满洲贾府之小说,曹雪芹以俚语写之。扬雄好为艰辞以晦浅易之说。樊绍述喜涩句以霭寻常之事,则以所作难易定文学之贵族贫民无当。”⑨刘朴:《辟文学分贵族贫民之讹》,《国故新知论》,第214、213页。虽然《红楼梦》被胡适看作白话文学的典范,但其内容却是贵族的;有的作品,虽然晦涩难懂,但内容比较简单,甚至是贫民化的。可见,仅仅依靠内容或者文体来判断文学作品到底属于贫民文学还是贵族文学有一定的困难。刘朴还说:“美罗威尔(Amy Lowell)出于贵阀,其诗反是。英莎士比亚出于寒门,其剧反是。”⑩刘朴:《辟文学分贵族贫民之讹》,《国故新知论》,第214、213页。这就是说,光凭着作者的出身判断作品属于贵族文学还是贫民文学也不容易。假如把文学的这些问题都考虑进来,当然胡适的关于贵族和贫民文学的观点就会更加周到,但这样的理论也没有多少特色。
胡适还探讨了死文学和活文学的问题。胡适说道:“这都因为这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学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经死了的语言文字做的。死文字绝不能产生出活文学。所以中国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学,只有些没有价值的死文学。”①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全集》第1卷,第54页。在胡适看来,用文言文创作的文学作品都属于死文学,因为文言文本身已经死亡。
对于这个问题,胡先骕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他说:“向使以白话为文,随时变迁,宋元之文,已不可读,况秦汉魏晋乎。此正中国言文分离之优点,乃论者以之为劣,岂不谬哉?”②胡先骕:《中国文学改良论》,《胡先骕文存》上册,第5页。从这个角度来说,文言才是有着长久生命力的语言,而典型的白话却寿命很短。当然这种短命不是完全不可避免的,如果作家不断地规范和提高白话,就有可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他还指出:“且文学之死活,以其自身之价值而定,而不以其所用文字之今古为死活。故荷马之诗,活文学也……胡君之《尝试集》,死文学也,以其必死必休也,不以其用活文字之故,遂得不死不朽也。”③胡先骕:《评〈尝试集〉》,《国故新知论》,第307页。胡先骕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用文言创作的好作品当然就不会死,而胡适本人写的《尝试集》除了有开创意义之外,文学价值很小。
梅光迪也讨论了这个问题,他说:“夫革命者,以新代旧,以此易彼之谓。若古文白话递兴,乃文学体裁之增加,实非完全变迁,尤非革命也。诚如彼等所云,则古文之后,当无骈体,白话之后,当无古文。而何以唐宋以来,文学正宗,与专门名家,皆为作古文或骈体之人。此吾国文学史上事实,岂可否认,以圆其私说者乎。盖文学体裁不同,而各有所长,不可更代混淆,而有独立并存之价值,岂可尽弃他种体裁,而独尊白话乎。”④梅光迪:《评提倡新文化者》,第2页。他不反对白话,但反对因为白话的出现就给文言判死刑,认为两者可以长期共存,正如古文和骈文可以并存一样。理论上说,梅光迪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但新文化运动之后,文言文的确基本上死亡了。陈平原对胡适的观点比较肯定,他说:“提倡白话文(作为启蒙工具或文学表现手段)实非胡适首创;胡适的发明权在于宣判‘文言’的死刑。”⑤陈平原:《胡适的文学史研究》,《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第226、22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从这个角度看,胡适的判断是正确的,只是这种死亡未必是好事,中国文化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胡适的双线文学观也很有影响力。他在晚年的时候曾经说:“特别是我把汉朝以后,一直到现在的中国文学的发展,分成并行不悖的两条线这一观点……这一个由民间兴起的生动的活文学,和一个僵化了的死文学,双线平行发展,这一在文学史上有其革命性的理论是我首先倡导的;也是我个人(对研究中国文学史)的新贡献。”⑥胡适:《胡适口述自传》,《胡适全集》第18卷,第431-432页。陈平原对这个假设有很高的评价,他说:“可以这样说,‘双线文学观念’是本世纪中国学界影响最为深远的‘文学史假设’。”⑦陈平原:《胡适的文学史研究》,《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第226、22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双线文学观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单一的高雅文学转向了民间文学,扩大了文学的疆域,为文学创作和研究带来了新的机遇。
胡适不想仅仅满足于双线文学观,还讨论了哪一条线为正宗的问题。他说:“然以今世界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⑧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胡适全集》第1卷,第15页。白话的确是新文化运动之后的“文学必用之利器”,但胡适不想满足于一个美好的将来,还把这个正宗的地位往前追溯,他说:“从文学史的趋势上承认白话文学为‘正宗’,这就是正式否认骈文古文律诗古诗是‘正宗’。”⑨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胡适全集》第12卷,第286页。他带着这样的观点分析中国文学史的时候说:“文学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极。其时,词也,曲也,剧本也,小说也,皆第一流之文学,而皆以俚语为之。”⑩胡适:《留学日记》,《胡适全集》第28卷,第337页。胡适在传统的诗文之外发现了白话文学的价值,具有重大的意义。
历史已经证明,胡适对白话文学的发展前途的判断非常正确,五四之后的中国文学的正宗当然是白话文学。但我们不能从五四之后的正宗推导出五四之前的正宗。胡适本人大概对这种推理也不是十分肯定。例如说,他在高度评价元代文学之后又改口说:“近年我研究元代的文学,才知道元人的文学程度实在很幼稚,才知道元代只是白话文学的草创时代,绝不是白话文学的成人时代。”①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全集》第1卷,第66页。他甚至认为中国古代“小说好的,只不过三四部,这三四部之中,还有许多疵病”。②胡适:《〈水浒传〉考证》,《胡适全集》第1卷,第495页。这种自相矛盾说明胡适心中还是有疑虑的。
胡适的双线文学观还有二元对立的倾向。民间的活文学可以随着岁月的推移而进入正统文学的殿堂,正统的文言也在不断地走向民间;两者是辩证互动的,并不是互相排斥的。黄遵宪曾说:“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等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③黄遵宪:《杂感》,《黄遵宪诗选注》,第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哪怕是古代的“流俗语”在几千年后也可能显得“古斓斑”。可见文学的两条线不仅并行不悖,而且互相促进。当然胡适可能也懂这些道理,他这样坚持这个观点,可能只是一种矫枉过正,是出于战略的考虑。
五、白话文学运动中扮演的角色
胡适充分肯定了自己在白话文学运动中扮演的角色。他说:“这个‘白话文学工具’的主张,是我们几个青年在美洲讨论了一年多的新发明,是向来论文学的人不曾自觉的主张的。”④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胡适全集》第12卷,第286页。他自己是一年多的讨论中的真正的改革派,是白话文学运动的最重要的领袖。当时反对这个运动的批评者的主要矛头都指向胡适。这也间接地说明了胡适的领导作用。
白话文学是否真的前无古人呢?当然不是。黄遵宪早就提出了类似观点,他说:“余闻罗马古时,仅用腊丁语,各国以语言殊异,病其难用。自法国易以法音,英国易以英音,而英法诸国文学始盛。耶稣教之盛,亦在举旧约、新约就各国文辞普译其书,故行之弥广。盖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其势然也。”⑤黄遵宪:《日本国志》下卷,第81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胡适的不少观点并没有超出黄遵宪的这段话。但胡适还是有着过人之处,他的欧洲国语史建立于感性的经验和理性的学习之上,而黄遵宪只是耳闻这么一种现象。
更为重要的是,胡适的白话文学革命是比较彻底的。周作人认为,晚清的白话文“和现在的白话文不同,那不是白话文学,只是因为想要变法,要使一般国民都认些字,看报纸,对国家政治都可明了一点,所以认为用白话文写文章可得到较大的效力。”⑥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55页,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1995。可见清末的时候人们基本上只把白话作为启蒙的工具进行推广,与文学没有多大的关系。胡适也谈到这个问题,他说:“他们的最大缺点是把社会分作两部分:一边是‘他们’,一边是‘我们’。一边是用白话的‘他们’,一边是应该做用古诗文的‘我们’。我们不妨仍旧吃肉,但他们下等社会不配吃肉,只好抛块骨头给他们吃去罢。这种态度是不行的。”⑦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全集》第2卷,第329页。五四的时候,白话才真正成为文学的载体。在这一点上,胡适比别人走得更远,革新更为彻底,尤其是在诗歌这个领域。
在胡适提倡文学革命时,外在环境也有了很大的变化。陈独秀曾经从唯物史观的角度分析道:“中国近来产业发达人口集中,白话文完全是应这个需要而发生而存在的。适之等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话文,只需章行严一篇文章便驳得烟消灰灭,此时章行严的崇论宏议有谁肯听?”⑧陈独秀:《答适之》,《科学与人生观》,第31页。陈独秀主要从经济基础的角度谈论这个问题,他认为没有经济的发展,胡适等不可能开展得了白话文运动。五四前后,不仅仅经济环境得到了改善,政治环境、文化氛围等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否则难以发动轰轰烈烈的运动。
除了作家的引领之外,语言学界的努力也起到了推动的作用。在白话文学运动之外,当时还有一个国语运动。语言学界关心的首先在于语言本身的问题,特别是读音的标准化。国语运动和白话文运动起初是两个不相干的运动。王风曾说:“事实上,在当时,这两个运动是没有关系的,至少胡、陈二人并没有关注到国语运动……所以国语运动的发起者,首先想到的是‘凭借最高教育行政机关底权力’等等;而胡适和陈独秀之发动文学革命,根本不会考虑要依赖什么样的力量。”①王风:《文学革命与国语运动之关系》,《中国现代文学丛刊》2001年第3期。后来胡适得知国语研究会时,他也加入了这个组织,并且作出了不小的贡献。据说他的申请书是从美国寄来的用白话写的明信片,让研究会那批主张国语的人感觉比较吃惊。黎锦熙曾说:“我们朋友间接到的第一封白话信,乃是这年年底胡适从美国寄来请加入本会为会员的一个明信片。”②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第68、68-69页,上海:上海书店,1990。他们尽管主张推广国语,却从没有用“国语”写过文章。由于受这张白话明信片的刺激和鼓励,研究会同仁终于立志以身作则用“国语”写作。但当时没有什么现成的国语的范本,只好“从唐宋禅宗和宋明儒家底语录,明清各大家底白话长篇小说,以及近年来各种通俗讲演稿和白话文告之中,搜求好文章来作模范”。③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第68、68-69页,上海:上海书店,1990。在这样的情况下,胡适等作家的加入,当然大大推动了国语运动,用胡适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把 “半死不活的国语运动救活了”。这两个运动的影响不是单向的,而是相互推进的,国语运动也为白话文学的发展铺平了道路。黎锦熙在为胡适的《国语文学史》作序的时候,高度评价了一九二○年,他说:“因为这一年是四千年来历史上一个大转折的关键。这一年中国政府竟重演了秦皇、汉武的故事。第一件,教育部正式公布《国音字典》,这和历代颁行韵书著为功令的意味大不相同,这是远承二千二百年前秦皇、李斯‘国字统一’的政策进而谋‘国语统一’的,二千二百年来历代政府对于‘国语统一’一事绝不曾这样严重的干过一次……第二件,教育部以明令废止全国小学的古体文而改用语体文,正其名曰‘国语’,这也和历代功令规定取士文体的旨趣大不相同,这是把那从二千一百年前汉武、公孙弘辈直到现在的‘文体复古’的政策打倒,而实行‘文学革命’的,二千一百年来历代政府对于文体从不敢有这样彻底的改革,从不敢把语文分歧的两条道路合并为一。”④黎锦熙:《国语文学史·代序》,《胡适全集》第11卷,第20页。虽然胡适认为国语的确立并不依靠语言学家和政府机构,但事实上也不是作家一方面的功劳,而是各种合力的结果。
邵建曾经对胡适有这样的评价:“回望胡适回国之初,他是借新文化运动之势而崛起。尚未回国之前,《新青年》就发表了他的《文学改良刍议》,看起来,这是新文化运动之始,但真正蔚然成势的,却是后来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以及北大教授钱玄同的支持和介入,甚至包括钱玄同和刘半农假借莫须有的王敬轩而自编自演的那场苦肉计。所谓时势造英雄,是那个时代需要一个胡适,如果没有胡适,也会制造出一个张适或李适,并非胡适本人在实力上一定拔了头筹。话虽如此,毕竟,新文化运动造成声势的起点,就是胡适的‘改良刍议’,这是绕不过去的历史关节。”⑤邵建:《瞧,这人——日记、书信、年谱中的胡适》,第292页,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7。胡适之所以成了大英雄,首先是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语言等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必须转折的关节点,需要一个领袖站在风口浪尖上引领时代,冲破传统的束缚。另外一方面,时代对英雄的选择也有一定的必然性。胡适的西学功力远远超过前人,是各种知识的集大成者,他以敏锐的眼光捕捉到了时代的信息,响应了时代的召唤。和各种专家相比,他的学问有不少问题。大家对他的具体问题的批评总体来说不足以推翻胡适关于新文学运动的设计,倒是起到了进一步完善的作用。胡适是一个博学的通人,他的学问就好像由无数股细线搓成的大绳,虽然单独挑一股出来未必结实,未必经得起专家的拷问,但拧在一起却可以拉动历史的车轮。
(本文系浙江省社科规划课题“转型期的外国文学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09CGWW007YB)
何辉斌,浙江大学外语学院英语文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