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时代的长诗写作
——在常熟理工学院“东吴讲堂”上的讲演
2013-03-28欧阳江河
欧阳江河
东吴讲堂
消费时代的长诗写作
——在常熟理工学院“东吴讲堂”上的讲演
欧阳江河
许霆(常熟理工学院教授):大家晚上好,现在是我校“东吴讲堂”活动的时间,我们邀请到了欧阳江河前来讲学。关注当代诗歌的同学老师,应该对欧阳江河的名字并不陌生,欧阳江河一九五六年出生在四川泸州,高中毕业以后下乡插队,后到部队服役,一九七九年开始发表诗歌,一九八三年至一九八四年间创作了著名的长诗《悬棺》,一九八六年到四川省社科院工作,一九九三年到一九九七年初在美国生活,一九九七年三月至九月在斯图加特生活,现在定居北京,欧阳江河被国际诗歌界誉为“最好的中国诗人”,是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最重要的代表性诗人。我对欧阳江河的印象:第一,在生活中是热爱诗歌和热爱艺术并行,这里说的艺术包括书法、绘画、音乐等。他自己说生活很有规律,晚上基本是在一点到两点入睡,早起大致是在八点到九点,上午写作或阅读,上网处理邮件,下午通常与朋友一起聊天,谈谈书法,晚饭基本上是与朋友一起吃的,然后是听音乐,晚上十一点停止听,接下来会看一个或两个电影。第二在写作中,是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并重。他已经发表诗歌作品两百多首,重要的结集有一九九七年的《透过词语的玻璃》、二〇〇八年的 《事物的眼泪》、二〇一〇年的《速食馆》和二〇一二年的《凤凰》等。他的理论著作有一九九七年的《谁去谁留》和二〇〇〇年的《站在虚构这边》等。第三,他在诗学理论上是整体性和细读式的结合,他在中国当代诗歌的整体理论和文本细读两方面都有独到的建树。我也研究一点新诗。我关于八十年代以后诗歌的一些想法都得益于他关于中年写作和个人写作等理论的影响。第四,在诗歌创作中是激情和智慧互渗,欧阳江河的诗是偏向知性的现代的。敬文东说他长有一颗强劲有力的玄学头脑。但是他自己又说:在任何时代,诗人的激情都不应该过时,虽然我的写作趋向于一种知性,一种冷感的激情。第五,在审美品格上是现代和传统互通。欧阳江河的诗歌大家都知道具有先锋性,他的写作实践深具当代特征,在后朦胧时代具有不可替代性,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他又非常重视传统,说自己“总是听古典音乐,非常珍贵,是那种旧时代的,现代已经完全消失了的演作风格”,他甚至说自己越来越神往古代中国。我想今天欧阳江河到我们学校来讲学大家肯定是受益匪浅的。今天在我们旁边还坐着一位诗人小海,小海是一位当代著名的诗人,苏州作协副主席。他出版了很多诗集,其中非常著名的是二〇一〇年由文汇出版社出版的《大秦帝国》一诗。包括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诗剧版,还有一个版本是人物志版,大家可以在我们图书馆里面找到这本书。小海是我们学校的老朋友,经常来校同我们的老师同学交流,今天他等会儿还要和欧阳江河对话。我们开玩笑说今天是小海和江河对话,肯定是非常地精彩。在欧阳江河讲课之前,我们想先请两位同学朗诵几首欧阳江河的诗。让大家感受一下欧阳江河诗的魅力。现在我们就请准备好的两位同学给大家朗诵一下。
同学朗诵:
《凤凰》①欧阳江河:《凤凰》,《黄山谷的豹》,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3。节选
1
给从未起飞的飞翔
搭一片天外天,
在天地之间,搭一个工作的脚手架。
神的工作与人类相同,
都是在荒凉的地方种一些树,
炎热时,走到浓荫树下。
树上的果实喝过奶,但它们
更想喝冰镇的可乐,
因为易拉罐的甜是一个观念化。
鸟儿衔萤火虫飞入果实,
水的灯笼,在夕照中悬挂。
但众树消失了:水泥的世界,拔地而起。
人不会飞,却把房子盖到天空中,
给鸟的生态添一堆砖瓦。
然后,从思想的原材料
取出字和肉身,
百炼之后,钢铁变得袅娜。
黄金和废弃物一起飞翔。
鸟儿以工业的体量感
跨国越界,立人心为司法。
人写下自己:凤为撇,凰为捺。
2
人类并非鸟类,但怎能制止
高高飞起的激动?想飞,就用蜡
封住听觉,用水泥涂抹视觉,
用钢钎往心的疼痛上扎。
耳朵聋掉,眼睛瞎掉,心跳停止。
劳动被词的膂力举起,又放下。
一种叫做凤凰的现实,
飞,或不飞,两者都是手工的,
它的真身越是真的,越像一个造假。
凤凰飞起来,茫然不知,此身何身,
这人鸟同体,这天外客,这平仄的装甲。
这颗飞翔的寸心啊,
被牺牲献出,被麦粒洒下,
被纪念碑的尺度所放大。
然而,生活保持原大。
为词造一座银行吧,
并且,批准事物的梦幻性透支,
直到飞翔本身成为天空的抵押。
3
身轻如雪的心之重负啊,
将大面积的资本化解于无形。
时间的白色,片片飞起,
并且,在金钱中慢慢积蓄自己,
慢慢花光自己。而急迫的年轻人
慢慢从叛逆者变成顺民。
慢慢地,把穷途像梯子一样竖起,
慢慢地,登上老年人的日落和天听。
中间途经大片大片的拆迁,
夜空般的工地上,闪烁着一些眼睛。
9
铁了心的飞翔,有什么会变轻吗?
如果这样的鸟儿都不能够飞,
还要天空做什么?
除非心碎与玉碎一起飞翔,
除非飞翔不需要肉身,
除非不飞就会死:否则,别碰飞翔。
人啊,你有把天空倒扣过来的气度吗?
那种把寸心放在天文的测度里去飞
或不飞的广阔性,
使地球变小了,使时间变年轻了。
有人将飞翔的胎儿
放在哲学家的头脑里,
仿佛哲学是一个女人。
有人将万古交给人之初保存。
有人在地书中,打开一本天书。
19
凤凰把自己吊起来,
去留悬而未决,像一个天问。
人,太极般点几个穴位,把指力
点到深处,形成地理和剑气。
大地的心电图,安顿下来。
天空宁静得只剩深蓝和深呼吸,
像植入晶片的棋局,下得斗换星移,
却不见对弈者:闲散的着法如飞鸟,
落子于时间和棋盘之外。
不飞的,也和飞一起消失了。
神抓起鸟群和一把星星,扔得生死茫茫。
一堆废弃物,竟如此活色生香。
破坏与建设,焊接在一起,
工地绽出喷泉般的天象——
水滴,焰火,上百万颗钻石,
以及成千吨的自由落体,
以及垃圾的天女散花,
将落未落时,突然被什么给镇住了,
在天空中
凝结成一个全体。
许霆:让我们从欧阳江河诗的境界中间回过神来,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欧阳江河给我们讲课。
谢谢许教授,谢谢小海。今天能够在优美的、有浓厚人文气息的常熟理工学院,和同学们一起交流对诗歌的看法,我感到非常荣幸。刚才我和林建法、小海一起转了转学院的图书馆。此前的昨天,在国际交流中心旁的临水茶馆,与几个国外作家、诗人一起,喝了一下午的茶,吸足了两千七百年前就散发的、常熟特有的文化气息。此外还去了常熟的几处文化古迹,将当代人匆忙而恍惚的生命,停驻了一下,以便呼吸古已有之的文化和诗歌气息。这让我一下子有了今古相接的感慨。我想,今古相接这个概念,这个范畴,对于写诗和了解诗歌是非常重要的。今古相接的关键点,它的开关在哪里?我觉得诗歌肯定是关键点之一。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艾吕雅写过这样两行诗:
我轻轻触碰一个开关,
一座花园在我眼前打开。
这个开关,我想正是诗歌的开关,它可以打开今古相接那样一个词语和文本的花园。刚才许教授向同学们介绍了我,许教授是你们的老校长,我觉得像他这样一个研究现当代诗歌的校长,在全国也都是罕见的,这是所有在校学生的一个幸福。我听说这个学校是世界最大的水域学校,有三万一千亩水。我的名字和小海兄的名字,正巧都和水有关系。有水的城市和没水的城市是不一样的。有水的城市你可以从水上眺望,你可以柔软地、水天相接地、带有波浪感地、也有宁静感地,去远眺生命和时间,有水中映月这样一种生命的直观。所以我觉得,在常熟理工学院学习四年是非常幸福的。林建法和许教授他们一起创办了《东吴学术》这个杂志,创办了今天我也有幸加入的这样一个讲座系列,有些同学已经听了三年的这个讲座。你如果是从一年级听到三年级,那么这个讲座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构成了你的思想生命、学术生命。这么一直讲下去,有些深邃的东西它会延续下去。或许这只是日常学习的一部分,但当未来你离开大学,在生命的某个阶段回望大学生活时,会突然觉得这里面有生命中特别珍贵的东西,它会影响你的一生。
这个开场白有些漫长。我先给大家讲点什么,再跟小海有一个对谈。对谈我们不知道会谈些什么。茫然无知,这很好,不加预设,这样一种自由,正是诗歌和思想所对应的一种处境。就像晚饭时有几只苍蝇飞来飞去,我说别打它,它飞到哪里去你不知道。我刚写的一首诗里,也出现了这个意象:思想的绿头苍蝇飞来飞去,思想的头颅在空气中撞出一些没有的声音。这是一种很自由的状态,飞翔的状态。
我想回到消费时代对思想和写作的影响这个话题。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消费时代,它是一个后革命的、后社会主义的、后现代性的时代。消费本身不仅仅是一个物质的需求过程,它已经包含了对阅读、写作、批评、美学的选择,对所有这些行为模式的深刻影响。就阅读而言,我们现在关注的更多是意见,而不是思想。对意见的过度关注,就产生了一些意见领袖,而且种种意见与媒体意识形态结合,最后变成掌控我们的思想、掌控我们的阅读取舍这样一种消费方式。那么,媒体意识形态是通过报纸、杂志、微博等平台形成和扩散的。比如微博,每个人自己成为这样一个媒体人,发布来自我们自身的新闻和消息。手机短信也具有这种媒体性质。这种消费媒体的行为方式,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基本生活方式,谁都离不开。
我在纽约有一个在大学教书的雕塑家朋友,他说有时一群地道的美国学生坐在一起聚会,彼此一句话不说,都拿着手机发短信。这个艺术家教授感到迷惑,年轻一代坐在一起无话可说,全都心不在焉,全都脱离眼前这个真实环境,跟远方交谈,他好奇地问,那你们还有必要在一起吗?学生回答说不是的,我们彼此在交谈。他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已经不习惯用声音交谈了,他们只习惯用这种发布消息的媒体方式交谈。他们意见的表达和整理,他们形成的意见和秩序,都是通过发布消息的方式,这已经成为他们的日常消费生活方式,消费深处已经被一种幽灵的东西所控制。那么这个幽灵成为他们脑子中的开关和范畴。所有的活力,所有的跟此时此刻的感受相联系的东西,都是从一种全新的媒体形态得来的。如果没有这个,他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而随时随地的、停不下来的自我表达,本质上也就是即时的自我消费。那么这是一个新时代的消费特点,反过来新一代可能觉得我们这一代太衰老了,我们是旧时代的人。我和别人面对面交谈,或者在电话上交谈,一定要说出我们各自的声音,这是听和说的时代,彼此的交流带电,带有体味和热度。
总之,我对现在这么一个意见重于思想的处境是质疑和警惕的,在这种情况下要形成思想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思想有一个非常漫长的积累过程,一个矛盾、互否、抵抗、批判的过程,那么这个过程很可能被意见形成和聚散的消费过程取消了。对此我们应该警惕。像短信和微博这类交流方式,所有观念都是被打成碎片的。一个思想的碎片化时代,它已经到来了。这对我们的写作和阅读都有非常大的影响。那么个人置身于怎样一种存在方式呢?是一个封闭的,但又是一个把自己投射出去的生存状况。哪种人能获得关注,这个着眼点考虑的是海量点击率。海量,这个纯属消费的概念出现了。这个消费观,包括我们如何去消费。在纽约生活时,我注意到各种各样的食品,会贴上分类标签,牛奶也好,菜也好,一旦贴上有机标签,价格就会贵一倍。其实这就是一个消费的话语范畴。我们把食品的来源,绿色食物、有机食物、天然食物、没有施加化肥的食物,这样的观念连接在一起。那么这些观念样式又通向什么呢,通向真实的生命吗?比如说有机牛奶,会通向那片牛吃的青草吗?我们其实不知道。那些草长在地上,被牛吃才叫天然吗?那么被割草机割下来,添加些人工的东西,放在牛槽里就不叫天然的了吗?我们真的能从话语标签的向度,穿透消费的幻象看到实物的起源吗?对此我有些怀疑。中国有真正的农耕文明,诗歌和写作,从文化起源上天然有反消费的取向。农民自己劳作,收获,自己吃。那么这个过程,既是一个日常生活的过程,也是一个生命从起源到终结的感悟过程。食物的所谓天然,就是人的新陈代谢物又回归大地,变成庄稼和蔬菜的滋养物,有一个轮回在里面。但这个轮回在消费时代被切断了,起源无法眺望。
《凤凰》是我以消费时代为背景而写作的一个作品。这首诗触及了产品和生产者完全切断了联系、互相成为陌生者这样的基本问题。所有的东西贴上标签以后,被纳入了很奇怪的一个逻辑,人们花钱,花很多很多的钱,去买清贫和原初的东西,吃的,穿的,住的,都是这样。但这又不是一个复古,不是怀旧,而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消费行为,它变成一种生活方式了。我想谈论消费时代的长诗写作,刚才我讲到的这些消费行为,它反过来影响我们的写作。作为一个诗人,我关心的是写作应该怎样抵制、对抗、扭转、阻挠这种消费性特征,它的逻辑留在写作里面的痕迹。跟刚才我讲的消费趋势相对应的是,最近几年中国诗歌写作出现了几种现象,其一,是写作语言的碎片化。其二是诗歌的传播方式的媒体化和商业化,像梨花体啊、羊羔体啊,这些直接对诗歌进行消费的行为,它既是写作,也是消费性质的阅读,而且它的传播模式也是把诗歌放到网上、微博、短信这类媒介平台,变得像传播小道消息和八卦一样,依靠它的口水化或娱乐化性质,来获得海量的点击率。诗歌承受被嘲笑、被娱乐这样一种处境,有的人也不管,只要能出名。而且大家也知道,利用丑闻来出名是最快的,因为消费时代大家都习惯于消费丑闻、坏消息,甚至消费灾难。因为人们在消费灾难消息的过程中,会对生活抱持一种感恩心态,庆幸更大的灾难没有落到自己头上,内心的怜悯会被唤起。就是说,新闻里的灾难消息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起到一个假上帝的作用,让你祈祷,让你变得善良,甚至让你掏出钱来,慈善也变成一种消费行为。回到诗歌写作,一方面是写作的丑陋化和碎片化,把诗写成娱乐的、丑闻一样的东西,依靠点击率来获取成功,来消费自己,贩卖诗歌。
另外一种与此不太一样的趋势,是把诗写得过于优美,过于自恋,与当年北岛他们对社会和时代不满,叫喊出“我不相信”这样的声音不一样,又回归小我,回归所谓真实内心,回归有点怀旧的、有点自恋的、有点小资的、有点美文的这样一个路数上来。这几年,大家写的诗都差不多,诗学上渐次趋同,写作已自动纳入从诗歌范本来学习写作这样一种路数。每个人的诗都写得挺好的,但是绝大部分的所谓好诗其实是可以不必写的,写出来或不写差别不大。读者认不出写作者的个性,看不出他的生命在文本里面是怎么跳动的,怎么呼吸的。你嗅不出诗人的气味,哪怕这是一个大粪熏天的气味、污水或沼气的气味,我觉得都比没有气味好。美国不少大学开设诗歌写作课,学生们在课堂上学习诗歌写作,写一手好诗,好得让人腻味,因为这是那种标准化的、无个性的、从语言的流水线生产和组装出来的、符合消费逻辑的所谓好诗。纽约文人艾略特·温伯格,此人是墨西哥大诗人帕斯的英译者,也是北岛的英译者,他曾对我非常感慨地谈起自己对当今美国诗歌的看法,他认为年轻一代美国诗人写的不能说不好,但是这个好是没有意义的。这种好跟生命没关系,跟人对世界的理解、跟人对自我的理解没有太大的关系,是纯粹修辞的产物。有一次他去耶鲁讲课,他直接对那些诗歌专业的精英学生们说:看了你们的诗,感觉你们的名字全部可以取消,这些诗就像一个人写的,很好,但你们能不能放弃写好诗,能不能把诗写得烂一点,但是真实一点,有力量一点。好,本身已经成了标准、程式,一种徒有其表的东西。也就是说写作从某种意义上讲成了消费的产物,阅读的消费、写的消费,某种包装艺术的产物。至于有没有内容,无关紧要,包装精美就行了。那么诗写作也成了这样,你只要把句子写得漂亮,是美文,至于它有没有真正的内容,有没有打击力,有没有定力,有没有想象力和启发性,没关系,只要句子写漂亮就行。这里面我们看到一种消费习惯,从写到写,是词生词的产物。就像消费时代的金钱,变成钱生钱之后,已经跟劳动和生命没什么关系了。现在词生词的写作也有这样一种性质,这值得警惕。诗歌也这样,越写越碎片化,越写越追求短期效应,似乎点击率最重要,读者多不多最重要。为什么就不反向思考一下?所以我提出写长诗,这样一个美学上的立场,建构这样一种可能性。我所提倡的长诗写作,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带有复合性质的,不那么纯洁,不那么唯美和抒情,这样一种真正有内涵的写作。它对于要想提高点击率、要想变成意见的这样一种粉丝阅读文化是一个反动,有意不要粉丝,有意阻扰人们非常方便和优美地、带有一种安慰性地去阅读诗歌。我想要将一些费解的、不美的、不那么像诗的东西写进诗歌,要嵌入这些东西,要增加阅读的费解、难度、重量,要给阅读、理解和思想带来一种挑战,要形成阻扰,要给出一些别扭的东西,给出问题意识。写作深处的问题意识带有一种天问性质,往往是没有答案的,答案或许就是问题本身。那么我所强调的、我付之实践的这样一种带有问题意识的诗歌写作,就是想在这样一个碎片化的时代表明反对消费性写作和阅读的立场,从原理上反对,从立场上彻底反对。
消费性质的阅读,其起源可以追溯到以电视作为传播媒介的媒体意识形态之普及。按照美国电视文化内设的一个门槛,所有电视节目,九岁智力的小孩必须能看懂,除了极个别的电视杂志节目可以在心智上超过九岁这个门槛,其他节目都内定九岁小孩能懂。那么这成了电视文化智力上的一个消费门槛,超出这个门槛的节目就被砍掉,被停掉。长此以往,人们的智力水平就会停留在九岁。这让我想起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在小说《铁皮鼓》里描写的那个敲鼓的小孩,那样一个隐喻,他的个子长到三岁就再也不长了。某种意义上讲那就是法西斯所需要的高度,人的高度,就是三岁。而电视消费时代,人的智力高度就是九岁。人停在那儿不生长了,这是典型的消费政治的产物。电视的消费文化需要大众,需要那个点击率和收视率,它通过媒体意识形态这个范畴完成控制和统治。那么这个过程同时也是消费,是赤裸裸的消费,电视将制作过的新闻和消息,卖给所有的人。每个人都是电视的顾客。顾客是什么呢?西方商业逻辑中的顾客就是上帝,所以每一个读者都是上帝,每一个粉丝都是作者的主人,但是这个上帝是一个假上帝。因为最后的结果是这个假上帝得掏腰包。对资本的消费逻辑来说,它什么都不要,就要你的钱。这里边的消费逻辑藏得很深,它表面上把你尊为上帝,只要你掏钱。我的长诗写作所要颠覆的正是这样一个消费逻辑。在写作深处,各种各样有难度的东西,费解的东西,各种各样的不可能,不可解,甚至不可写,读者在阅读诗、接受诗的时候,变得和作者一样,是一个一个单独的、置身于创作状态的人,而不是一个消费群体。这里边写作者与读者的关系,也不是接纳和拒绝,喜欢和不喜欢的关系,而是大家来参与,一道创作,用读的方式来进入写作,进入写作者所提出的问题,进入那个嵌入心灵和头脑的文本世界。
《凤凰》这个长诗,最近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文学评论家李陀为这个书作了一个短序,他在序里边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看法,他认为现今这个消费时代已经到了一个大分裂的时刻。这个大分裂,指的是文化大分裂。就是说,资本所控制的这个消费文化的隐秘范畴,对于消费文化的推进,已经达到了一个登峰造极的境地。原来的不同文化是有分层的,比如说流行文化和精英文化,小众文化和大众文化,等等,但是现在这个分裂已经到了一种特别糟糕的程度,资本所控制的那个娱乐至死的消费文化,有可能完成对整个文化的颠覆,严肃文化将不复存在。那个文化金字塔的塔尖,有可能就没了,有可能全军覆没。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李陀认为像《凤凰》这样的长诗写作,它的文化战略意义就凸显出来了:它至少,会保存某种消费文化之外的东西,也可能是硕果仅存的复杂的东西。《凤凰》可以从梦境里边把自己的真身换出来,作为现实的一部分,作为消费政治的一部分,更为深刻和直接地对抗消费文化。要保存严肃文学这个物种,保证它存在下去的可能性永远不会消失,因为像中国这样一个大国,如果在文化上连严肃诗歌、高级诗歌、复杂诗歌都不能容忍的话,都不给它一个生存空间的话,那我觉得我们就活得太没意思了。
中国一直是一个大国,一个文化上有久远的写作习惯的、诗意存在方式的国家。我们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消费时代,但我们并不是只活在这个时代,我们身上有一种今古相接的文化遗传基因。我们的语言不只是消费的、功能性的东西。这一瞬间,你一定要和万古愁接通,身上一定要同时活着好几个时代,要有一群像李白、杜甫、屈原、陶渊明那样的幽灵活在自己身上。让你更好地了解、定义你自己,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样一个问题。那么我觉得生命本来是很广阔的,通过诗的写作,要能达到这一种强度和深度,对固有见解不合作、say no的这样一种诗歌方式,要给诗意一个存在的空间,给它一个缝隙。在多元对立中要像刀一样砍出一个缝隙,然后从这个缝隙偷偷地朝古代、星空、宇宙望上一眼,要有生命多么广阔的感觉。从自己跳出来,从诗歌的角度回看自己,你会有一种感恩的感觉,充满诗歌的活力、魅力、优雅。然后你会对你一生的看法起一个很大的变化。诗歌不能直接变成有用的东西,但是能够真正意义上帮助你理解生命、时间、幸福、痛苦。诗歌真的是一个事关幸福感的事情。尽管有的诗,像刚才我讲的那些诗,表面上看可能是反幸福的、反安慰的,甚至是反美感的,但当你登上我说的这种严肃写作的峰顶以后,你可以把诗歌的金字塔颠倒过来,尖的在下面,而广阔的是天空。比如我在《凤凰》里写到:有人在太平洋的深处安装了一个地漏。太平洋这么多的水,一个地漏,要漏上几百亿年才能把水漏完,而且这些水又能漏到哪里去呢?所以地漏这个诗意概念其实是个透气的东西,是一个尖顶般倒立的东西,是反消费的东西。你不可能用地漏把太平洋漏掉,消费掉。所以这种意向就是一种反消费的意向。但是地漏又是现代的,它把城市生活的污水排泄到地下管道中去。城市生活很重要的一点是怎么处理掉它产生的垃圾。垃圾怎么处理,是城市存在的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凤凰》这首诗的写作,对应于徐冰的一个大型装置艺术作品 《凤凰》,这个作品由建筑废料制作而成,本身就内含了反消费的性质。徐冰这个作品凝聚了很多元素,劳动、资本、金融、革命、社会、市场、艺术,还有关于凤凰的命名和传统。思想与物质,黄金与垃圾,同时飞起。给凤凰一个构成,然后在构成内部,让它像一个自我完成的宇宙一样,一个包含了时间、包含了我们对珍贵的理解的东西,让它形成一个构成。然后让凤凰对应于我们的消费时代,对应于我们生活本身的现实。无论它是垃圾或是黄金,是美的东西或是丑的东西,诗歌和艺术都把他纳入某个范畴以后,最后会变得如此打动人心,深具诗的、艺术的特质。
谢谢大家!
许霆:欧阳江河刚才以“消费时代的长诗写作”这样一个题目,结合自己的创作给我们讲了在我们生活的消费时代,精英诗歌应该写什么,应该怎样写,我们读诗的人应该读什么,怎么读。我非常地感动,也非常地激动,欧阳江河不仅讲到的是诗歌,还有消费时代的人,人的生存。我觉得讲得非常深刻,肯定不是我们即时消费的东西。我想要真正地理解欧阳江河的话要一边认真地听,一边想,而且回去以后还要不断地思考,才能真正地领略欧阳江河讲的内容。下面我们把时间交给两位对话。
欧阳江河:《凤凰》里面我使用语言的时候,故意把词用得像物、像材料一样,我像使用砖头、钢筋水泥一样来使用词。所以这首诗作有建筑物的特征,而且很多地方取消了对生物元素的考虑。非常荣幸今天能和小海一起对话,小海最近写了非常长的诗,真正意义上的长诗,花了好些年的心血。长诗的写作,是要长时间付出专注的、持续的思想劳动,要保持有呼吸、有生命,同时又有强度和张力,是非常非常艰辛和困难的事,长诗是人类思想劳动和创造性的极限。长诗拉得再长也要回得来。最怕是拉长以后回不来,一放手以后就这样了,弹性被拉掉。长诗最怕的是这个。小海的长诗我未来得及细读,但是我觉得他之所以写长诗,之所以选择这样一种材料和写作对象,一定有他的深思熟虑。现在我想听听小海对长诗写作的一些看法。
小海:我很荣幸能听到欧阳江河讲课,听了之后也有很多感触,正如欧阳江河刚刚所说,最近我也在尝试一些长诗。之前二〇〇八、二〇〇九年写的《大秦帝国》诗剧,有两个版本。刚才欧阳江河讲到消费时代的长诗写作,提出了很多未解的问题,然后有些是有答案的,有些是指向经验方面的,有些是指向哲学方面的,这些对我的写作有很好的借鉴。我们刚才讲到一个主题,“消费时代的长诗写作”,我们不妨回溯一下长诗的根源。我最近在思考长诗的写作,从诗歌的起源,那时候哪一个民族的诗人,他们的人文反应都很奇怪,都是从英雄史诗,比如说盘古开天地、荷马史诗,包括一些少数民族如蒙古族的蒙古长调,它也是一种诗歌的形式,他们都有一种共同的人文反应。然后我们的诗歌创作向后推,大家就会发现,从《诗经》到《汉乐府》,再到《汉赋》,我就觉得《汉赋》的形式也是一种长诗形式的变种。我们继续往后推,可以推到像波罗戴尔所说的,我们漫长的十六世纪,我们的明朝、清朝。我们许多诗发生了变化,变成了长诗写作,加入了许多叙事的因素。比如我刚刚讲的,天地的起源、人神的关系。然后慢慢发展到比如说,《孔雀东南飞》。然后到我刚刚讲的漫长的十六世纪,明清交际的时代。甚至出现了像吴伟业的《圆圆曲》。我就感受到长诗的写作方式、题材在不断变化。之前我正好读到孙大雨的作品,他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家,是五四运动之后的一个诗人。他在纽约的时候写过一首诗叫《自我的觉醒》,他当时的考虑就是把它写成一千多行的长诗,他写的是都市化。孙大雨写的就是纽约这个城市的庞杂,它的活力,以及给人带来的压力。我在想这首诗可能是新诗史上的第一首长诗之一,我不能肯定,我没做过考证,我不是学者。长诗的变化是非常有意思的。为什么我会写长诗?说实话,在我二三十岁的时候,根本没有长诗这个概念,我就觉得长诗其实就是短诗构成的,当时我读大学的时候还和我的一些朋友争论,我认为没有长诗只有短诗。等我人到中年,到了和历史相关的一个部门后,我就发现我要把它当作一个有难度的工作来做。正如欧阳江河兄所说,我们的消费时代,其实是面向的同一个时代,刚刚举得一些精妙的例子,就是很多的区别。
我们面向的是同一个时代,刚才他举了很多很多的例子,我觉得是非常精妙的例子。我出国的时候也在那感受,我发现很多的外国人就是在地铁上在餐馆里都是在阅读,甚至有时候阅读的是高深的哲学书,而我们在很多时候阅读的是手机。在整个平面化的生活的时代中,诗歌应该怎样去写作,诗,就是欧阳江河刚才所说的是继续娱乐到死的写作,还是有思想深度的写作,还是有难度的写作,用欧阳江河的话说就是有难度的写作,有障碍的写作,一种让我们警醒的、让我们深度阅读的写作。我也在考虑,在想,我想先抓一个。欧阳江河是用现在的题材写作,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实验,是抓了一个我有兴趣的。当时我在党史研究室的时候读到毛泽东评论郭沫若的一首诗。他讲到的是法家,对秦始皇的评价,他对法家是非常心仪,对法家、对秦始皇的评价非常地高,他就说到恐权名高是糟粕,我就觉得,如果我能用诗歌来反映这个时代,写一些感兴趣的东西,然后打碎起来把这个时代做个切片,用诗歌的形式去表达,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面。然后就开始下面的一个尝试,就是刚开始写得很长,然后节选了一些片段,然后搞了两个版本,一个是我的,就是这两个版本是我写作当中的一个历程,就是一个变化,就是这样产生的。我想说的是,我是人到中年,在二〇〇八年开始创作《大秦帝国》,开始长诗写作,我就是很好奇欧阳江河这个,因为欧阳江河的作品我还没有读到,以后有机会一定拜读,你是什么时候开始长诗写作,开始有意识地去探索,有些什么样的想法?
欧阳江河:我的诗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悬棺》开始,一直持续到一九九三年我去美国。这个时期的写作,语调上是一个人对许多人说话,文本里面充满了雄辩的声音。第二阶段,一九九三年我去美国和欧洲待了一段时间,一直到一九九七年。那么这个阶段呢,由于我不说英语,基本上是个西方世界的聋哑人,在那种情况下我的写作就自然而然将声调降下来了,成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话,成了对话性质的写作,而不是雄辩性质的东西。一九九七年,我回国以后,停笔十年左右,只写了一点点诗,一直到二〇〇八年才恢复诗歌写作,这是我的第三阶段。这次我老老实实待在纽约,在曼哈顿租一个房子,我要尝尝大都会的滋味,把这个地方当作写作的禁闭室,一个封闭的、抽象的、一个从中国抽象出去的空间,用来写作。我不需要与外面的人,与美国人交往,我就是待着,写作。我的第三阶段是这样一个怪异的阶段。我在生活上要把纽约用个够,就像刮胡子使用刮胡刀、打电话使用电话卡一样,我使用纽约这个城市。在纽约的一个好处是,我可以不接听国内的电话。在国内没法维持关监狱一样的写作,但在纽约可以。这样的写作又带来了一种变化,重塑了一种写作形态。一种什么样的写作呢?一方面我很深地、很贴切地贴近现实,另一方面,这个贴近又是抽象出来的,在中国以外的地方,在纽约进行,所以就特别有意思。因为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影响,在写作过程中才慢慢显现。那么第三阶段我已经写了三千多行了,有短诗,但主要是长诗。这个写作阶段出现了一些新的特征,出现了前两个阶段的写作没有的东西。我想避开写作惯性,至少把惯性的影响减小到最低的限度,然后,尽可能地让一些新东西出现。我在二〇一〇年写了一首诗《黄山谷的豹》,黄庭坚有两句诗:谢公文章如虎豹,至今斑斑在儿孙。就像老虎和豹子将自己的生理特征传给后代一样,好的文章、好的文学才能也可以遗传给后人,中国诗歌中那种古已有之的堂皇如豹纹的语言,我想在精神上追问和重获它们。这种语言在战国的时候先秦时代就已经非常成熟了,几乎可以说是人类文明最高的表现,庄子的、老子的东西,那种东西遗传到我们手上到底还剩下什么?我们丢失了很多东西,那种豹纹虎纹的文化遗传基因,作为文学语言和诗意的东西,到底还剩多少?是不是已经变成鼠标文化?老虎现在是不是已经缩小成退化的宠物猫了?
小海:刚刚听了欧阳江河讲的很有意义,我觉得他提出了一个很大的命题,其中一个就是我们如何接续中国先秦时代的文化气息,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命题,他在讲述先前文化中的魂魄,先前文化中的DNA,就是如何把这个DNA延续下去,我觉得这个很有意义。另外我觉得他提出来到底有没有去写作,也很有意思。我自己也有一些相同的感受。比如说我在乡村生活了二十年,然后到南京大学读书,然后找到我的一个写作题材。那么刚刚欧阳兄他说他到纽约去就是一个隔绝状态,或者说在产生一种距离感之后重新审视的时候他获得了一些新灵感,一些新的思想,然后来进行创作,突然给我一些启发。我回顾我的一些成长历程也是这样,我离开乡村之后开始写作。写了很多很多年,在城市里生活但是又不出离当下的主题,一直在写那样一个生活,就是当年给了我一些温暖的东西或者一些最初记忆的东西。我们写作的时候会选择记忆去写作,然后就是怎么去处理当代题材。等城市生活我又生活了二十年之后,我写了个古代题材,不太满意,想着是不是要写一个现代题材,来反映我对城市生活、对人在平民化生活中的反应。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城市化越来越发达的情况下生活。我上午也说了,像过去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大秦帝国时只有两千万人口。到了清朝太平天国之前人口膨胀,大概到了四亿多。而我们上一个黄金周,刚过去的那个十一黄金周八天,我看了报道,甚至上亿的人在流动。我们的人口非常之多,非常之大,超过了一个朝代的过去。我觉得移民城市的问题是后来才有的,过去我们农村没有这样子的村落,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人聚集在这样一个城市里,聚集到一起后,遇到了很多问题,就是城市病。城市化带来的很多问题,不像在农耕时代人与人之间交流。现在交流少,有很多的现代病出来了。那么这个时候,诗人怎么去写作,为什么写作?至于诗歌,刚刚欧阳兄提了一个课题,就是在消费时代,诗歌越来越边缘化,诗歌写作还有意义吗?还有人读吗?对于这个问题,我的想法就是,只要我们还存在焦虑、绝望、失望、希望,只要有这些问题,诗歌就一定存在。那么我们的作用,诗人的作用,就像刚刚我听了欧阳江河的阐述,其实就是诗人提供给大家的可能是一个思想价值观,一个思维的角度,然后是人性的光芒。因为在城市化生活中,大家过着平面化的生活,躁动不安。我们经常打退悬浮的状态,我觉得诗人可以提供这种艺术效果给大家。这个是非常重要的。诗人是让我们变得有思想的人。如果就是这样一个普遍的状态,人的心会慢慢变得麻木不仁。我上午说的摩天在印第安,就是说一家人在海上面对大海,海上的风帆是摩天。然后我说这个摩天大楼,我们现在所有的城市都是千篇一律,刚刚讲的我写田园的时候,把我记忆中的乡土的气息挖掘出来。我觉得到了城市生活我也不适应,花了很多年适应城市生活,有的时候我会和我女儿说你是哪边人。因为我是苏北海安人,我和她说你是海安人。她对我说:“爸我不是,我是苏州人!”我说你出生在苏州。当然苏州算是保护得比较好的了,有些自己的特色,古城新区,有些基本的东西。但是我们现在看很多的城市,就是我们下一代人出生之后,跟我们这代人相比,他对故乡的记忆恐怕是差不多的,所有的城市都是一样的风光,就是都是一样的街道,一样的商场,一样的消费吃饭的饭店,一样的邮局。在这个时代,甚至全球,手机电脑网络普及,我们现在处于同一个时间中,接受的东西一样。一个美国小孩有的东西,我们中国小孩可能也有,iphone5、iphone4,接受的信息都是一样的。你们这一代人,像我,英语都非常好,基本上都是在同一个视野下生活。那么他的乡土记忆,故乡的记忆怎么去表示?我开玩笑讲,可能我的孩子对乡村的记忆就是她的身体,这是很可怕的。那么诗歌写作就是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引起大家思考。同时,在你们欣赏诗歌的时候有一个安心的思想。什么安心?大家可能都学过一些佛经的故事。达摩祖师到中原时,二世始祖向他请教我如何安心?他说你把你的心拿过来,始祖拿不出他的心。但那个时代和我们这个时代隔绝了那么多年,我现在说的安心就是我们现在这颗心变得麻木浮躁,诗歌就是要劝戒这颗心,让它变得敏锐,让它变得善于思考。上面说到诗人的作用可能就是一个激活、唤醒的作用。然后把自己的心慢下来,让心变得鲜活,让心变得自在,像在家里面一样自在。那么人才会减去一些城市病,才不会那么自我。那么我写的长诗歌,我就是突然想到如果我处理大的题材时,影子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词,影子就像是一个人的故乡一样携带。这个事无法撇开的,人不可能逃避自己的影子,就像我们古代说的为什么要午时三刻暂首,那是正午,正午时刽子手斩人,人的灵魂不会跟随着。那么就是我讲的这个影子的意义,就像我们自身携带的自我,在城市里生活的自己,不断地跟着我们迁徙。这个漂泊,有的时候当黑暗的东西增长的时候,它就拢到一片,完全淹没,那么怎么让我们的心变得沉寂,我就是在所有的意义上,物质精神世界上,阳光阴影的世界中寻找意义。我把它写出来,变成一个影子大全、影子世家或者影子王国,可以这样去解释。那我自己在写作中,听了欧阳江河讲的我也受到很多启发。刚刚欧阳江河也说了有很多人,比如说我今天早上起来看到你们常熟理工这么好的环境我很欣喜,我赶快去跑步,因为我平时喜欢长跑。我就觉得长诗的写作可能就是一次长跑,短诗可能就是一次短跑。那么长跑和短跑对一个人运动的机能、运动的肌体有不同的要求。短跑可能要求你肌肉的强度、瞬间的爆发力,短诗也是这样,对你从起跑中途加速到冲刺都有不同的要求。那么长跑,比如你设定一个十公里、二十公里,你用短跑的方式你一定是失败的,甚至可能中途会出事。在跑步的过程中你必须知道这些。就比如说我参加过的一些马拉松比赛。当你在写长诗时也是这样,就是说,首先,你必须对这个事情有一个整体的布局、整体的规划,然后在跑的过程中你要设定,比如是两小时,就是我两小时内要完成半程马拉松。你们这儿下个月尚湖马拉松有个班,比如我的水平,像我今年上半年跑了一小时五十分,那么我就必须设定,我不可能和一小时四十分的那个队伍一起出发,为什么,因为我的节奏,我的呼吸,我的肌肉的力量,就是这个时间段的。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我可能会慢慢慢慢参加两小时出发的,如果我跟别的,我可能会被拖垮。它就是有这样一个关系在里面,就是长诗写作跟短诗的写作,那么在写作之前你肯定要有一个总体的布局,总体的规划,然后在写作的过程中你对结构的把握,这个都非常非常地要紧。当然我这个说的还是一些外在的东西,可能还有一些内在的,比如说内在的、看不见的,就是一些精神气质方面的,比如长诗有长诗悠长的呼吸,就像马拉松运动员的呼吸。短跑运动员和马拉松运动员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像我跑了很长时间我就知道我的心跳每分钟肯定在六十、六十跳一下。那么写长诗,它也是这样,它的设置,就是你从一开始设定了这个目标,那么中途怎么去处理它的起承转合,怎么去处理它的结构,它的节奏,那么它就是有一个内在精神,它认定一个内在的气息,一个内在的处理方式,这是一个。第二个就是我觉得短诗和长诗还有很多的区别,比如说有的时候一个句子也能成为一个短诗,两个句子或十句以内的。那么我觉得你在写的时候肯定要最大限度地去把握字和词的意义。为什么?因为你就像短跑,那么你必须把握它短诗的写作,这个是非常非常要紧的。那么长诗,这个在长诗里面的张力,你的词性,你的意义就要把握好,有的时候你可以把它的词性消除为零,然后重新挖掘它的意义,或许再重新赋予词的意义,那么这才会有张力,有爆发力。那么长诗它不是这样的,长诗它一定是要求有一个稳定的结构,这个非常要紧,它往往很多的区别不同就在这儿,是非常有趣的。我刚刚讲的是我的一个经验,我想知道欧阳兄你处理自己长诗写作的时候,怎么处理当下的经验跟现实的关系。第二个就是你如何把握长诗写作中的结构啊节律啊这些个内在外在的一些技巧,怎么去处理,我觉得也是我非常感兴趣的。
欧阳江河:本来是很好的问题,但是刚刚许教授说已经没时间了,那么想把时间留给同学们提一点简短的问题。
问:我想请问一下关于诗歌朗诵的问题,因为我听过诗歌朗诵中的一些感情都很充沛,但感觉都是一个调调念出来的,请问三位老师对这一问题是如何看待的。
欧阳江河:你提的是同学们呢,还是平时听的一些诗人念的?
问:不管是平时听的朗诵还是一些电视节目上的朗诵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欧阳江河:的确有一种朗诵腔的存在,它有点儿像是春晚这种东西,或是电视台的主持腔,这把诗朗诵给败坏掉了。诗歌,哪怕是不太注重音乐元素的诗歌,都有一种内在的声音,这种声音是诗区别于其他文体的一个很重要的元素。诗意不光是字面的意思和意义,也是声音。如果那个声音没有被找出来,读出来,那样的朗诵当然就只是一个假的腔调。就像写字一样,有的人不管内容是悲哀的还是喜悦的,字都给你写成一个样子,但是有的人会把内容所带来的情绪变化和节奏写出来。朗诵也是这样的,你不可能要求每一首诗都读得不一样,但完全雷同的朗诵腔这个东西,它阻碍了我们对诗歌内在声音的寻找,那是很糟糕的一件事情。
问:老师您好,羊羔体是对二○一二年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车延高诗作的称谓,梨花体是鲁迅文学奖的评委赵丽华带出来的,那么这两个事件的产生您认为是鲁迅文学奖的含金量的降低还是他们标准的降低?
欧阳江河:对这个标不标准或者含不含金量我不感兴趣,但这个诗的传播方式,是通过一个负面的东西来传播,这种方式是一种消费方式。这主要是借助媒体意识形态来传播的一种消费现象。
问:老师您好,我是来自音乐系的一个老师,我看到介绍说您对音乐很感兴趣,那么您非常喜欢音乐,在您的诗歌创作过程中,音乐对您的影响是什么?还有就是您会一边听音乐一边写诗吗?谢谢。
欧阳江河:古典音乐在我的生命中起的作用是非常大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活在古典音乐的围绕之中。那么它对我的写作的主要的影响是什么呢?这是很个人的一个东西。
小海:我来补充一下,刚刚听欧阳江河说得非常好非常有意思,我觉得诗歌就是实现音乐意志的诗歌,另外你看到我们的每一个诗人,每个人的风格都不一样,那么他其中的一些秘密的隐秘的东西有的时候很奇怪。比如说你是音乐系的,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京剧,比如举个例子,京剧中的润腔,各种派别的比如说梅派的,那么他的润腔和我们听的大师的,往往有区别。我们特别喜欢哪一个人的,那么这个润腔是他独有的,非常奇妙的,我们特别特别欣赏某一个人的,这个就像我们诗歌中的韵律,或者说诗歌中的气息,每个人的独特的个人风貌,一个诗歌的面目,一个方式,这个就是非常奇妙的。那么我举个例子,我女儿,我送我女儿学古琴,非常有趣,我就发现刚刚欧阳江河说他家里收藏了很多音乐唱片,我知道他还是一个著名的音乐评论家,那么我刚才讲到古琴,比如古琴和钢琴就有很大的不同,欧阳喜欢听古典音乐,我们知道钢琴它有练习曲,我们小孩练习的时候就是从练习曲开始,那么古琴它没有,就是说古琴没有练习曲,那么你如何分辨古琴中每个人的风格,就是说里面的一些微妙的地方,比如说一些泛音,一些长短的地方,对作品的理解,同样一个句子,每个人弹出来时不一样的,这是很奇妙的。我把这个拿过来说,就是说我们诗歌创作的风格往往也是这样的,就是音乐能给诗人非常非常大的帮助,音乐有的时候像欧阳江河说的,我觉得非常好,音乐有的时候也是我们进行创作的一个秘密的灵感,很多灵感的来源是非常有趣的。
许霆:用欧阳江河的一段话来作为今天讲座的结束语:“对我本人来说,下面这个看法由来已久,且根深蒂固:诗歌在任何时代都是人类最深邃的梦想,它不仅仅是感动、乡愁、越界、爱恨交织,它主要还是对人类处境的洞察和呈现,是一种生存方式。我们怎么能以心智成长的名义去冷落诗歌?要知道最好的诗歌恰恰包含了人类心智最成熟的部分。”这段话告诉我们,在消费时代应该怎么看待诗歌,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经典也是非常深刻的思想。我想大家都可以从刚才讲的和这一段话中思考很多问题,我们今天活动就到这里为止。
(整理人:顾瑾、朱惠琳、吴晨旭、郑清梅、黄思远、王赟、何天祺、陈培康、李宇聪、王海涛、张琦、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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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江河,当代中国诗人,诗学、音乐及文化批评家,《今天》文学社社长。在国内出版诗集《透过词语的玻璃》、《事物的眼泪》,诗文集 《黄山谷的豹》、《谁去谁留》、《站在虚构这边》。在香港出版诗集《凤凰》,在国外出版中德双语诗集《快餐馆》、中英双语诗集《重影》、中法双语诗集《谁去谁留》。欧阳江河的诗作及文论被译成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俄语、意大利语等十多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