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树下的欢乐图——旷荣怿《弹坑长满青草》评析
2013-03-27刘冰倩
刘冰倩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湘潭411201)
中篇小说《弹坑长满青草》(以下简称为《弹》),以头题发表于《十月》杂志1987年第2期,被《中篇小说选刊》全文转载,2012年4月收入自选小说集《弹坑长满青草》公开出版。本文仅就单篇的这部中篇小说进行评析。
古今中外,谈论人性的作家不胜枚举。从浪漫主义的宣言式的手法,到现实主义的解剖式的自白,再到中国经历浩劫之后重生的反思之音。亚里士多德认为:“没有人会选择孤立状况的整个世界,因为人是政治生物,他的本性要求与他一起生。”雪莱也在他的浪漫主义的宣言中表白他对于美好人性的解读,“道德的最大秘密就是爱。”18世纪英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蒲柏曾经说过,“人就像藤萝,他的生存靠别的东西支持,他拥抱别人,就从拥抱中得到了力量。”这些对于人性正面的解读,都和《弹》里面激荡的感情如出一辙。作者通过对一群地处偏僻山区的农民的塑造,表达了对人性的立场和态度。《弹》里面写了数十号人,他们有着与生俱来的一种共性:聪慧勇敢、朴实勤劳、甘于奉献、永不服输。
一 博弈的人性之美
《弹》围绕解放战争时期留下的炮弹坑,讲述了铁钵山村民智斗公社书记,保护柑橘园的故事。小说以人物刻画见长,以武铁松、单雨徕和黄杏珍三位人物为典型,塑造了一批性格鲜明、个性突出的人物群像。在作者散发湖湘气息的文字表述中,一幅带有浓郁乡情,彰显美好性灵的画卷在故事中徐徐展开。
武铁松是《弹》的主要人物之一,他是作者塑造的一个“政治典型”,属于那个时代的样板人物,又被赋予了那个时代渐渐遗失的美好品质。武铁松奉着上级的号令来铁钵山“开田过纲”。他是被翻“政治烧饼”翻到畏惧的“傻蛋”,信奉“唯上”主义的他在仕途上屡屡受挫。这次在铁钵山建立“新典型”的任务将改写他人生的现状,他想要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但是“与农民兄弟切皮不切肉”的感情也在左右着他的判断。《弹》的第一章,武铁松就是以这样一个内心冲突尖锐、思想博弈的形象出现。他拒绝不了权利的诱惑,又对农民兄弟心存愧疚。
作者在文中这样形容武铁松初来乍到时的装扮:“穿上带泥点的旧军裤,既表明他是革命的,又体现他是积极参加集体生产劳动的。脚上的笋壳草鞋,头上的补巴蓝制帽,背上的背包,都显示他艰苦奋斗到家。”武铁松之所以选择这套制服,是为了表明贴近民众的决心。但是,在现实的立场中,他与农民是势不两立的:一个是柑桔园的捍卫者,另一个是柑桔园的破坏者。在这种无法调和的矛盾中,武铁松选择了一种委曲求全的方式,成就了故事的喜剧性结尾。
武铁松落入滂田成为“臭弹”的情节,是作者设置的一出喜剧。在作者本土化的语言运作中,武铁松这个“臭弹”形象深入人心。这个一出场就受挫的政治人物的命运更是激起了读者浓厚的兴趣。臭弹的比喻,是作者一语双关的例证。首先,臭弹是对于落难者的形象而贴切的表述。另外,“臭弹”的使用,从侧面表达了作者对于布施号令的政府人员的讽刺。那满身泥泞,正是武铁松表面上的装腔作势的姿态。这颗炸开的“臭弹”,正是武铁松本人最终改邪归正的写照。文中的黄杏珍和牯苟队长合力救助了“臭弹”,这件看似平常的行动,却在一种对立的矛盾中彰显了农民美好的人性。正如爱默生所说,“一个人的品格不应由他的特殊行动来衡量,而应由他的日常行为来衡量。”武铁松来铁钵山是要损害农民的利益,但是,在他危难的关头,这些朴实的乡下人,却齐心协力救起了这个落难者。他们不是不知道后果的严重,而是无法断送美好的人性。人性的正能量从这一刻开始释放,武铁松心中的天平开始剧烈的摇晃。
单雨徕的公然甩煞(湖南方言,向对方挑衅时的摔碗举动),没有激起武铁松的愤怒。这个表面上固执己见的人开始选择忍气吞声。黄杏珍的担当、单雨徕的勇敢、牯苟队长的坚持、胖嫂的嘘寒问暖,这些淳朴的农民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在深深的感染着他。他变通“政治理想”,甘当“维持会长”。武铁松的举动既是明智的,也是善良的。如果没有“放水”的那段时光,他后来不会成为县委书记。如果没有“学做哭鸟”的那段岁月,乡亲们不可能保住柑桔园。武铁松这个看似与农民敌对的人物,其实也是作者刻画的善良人群里的一个。“好汉不是没有卑下的操行,而是不被卑下的操行所征服。”这个心中“切皮不切肉”的人,始终怀着一丝善良的操行,即便是站在政治的风口浪尖,也没有湮没人性深处栖息的静好。
二 纯粹的人性之美
单雨徕是《弹》的另一个主要人物,作者耗费了大量的笔墨。前两章,他是以人们口中传扬的外号出现。直到第三章,这个重要人物才首次亮相。“留着你的两只蛋做种吧,秋寡公。”这是单雨徕出面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诙谐而调侃的话语,既带着农民特有的一番语言趣味,又展现着人物欣欣向荣的一脉朝气。单雨徕的出场带着《红楼梦》里面王熙凤出场的味道,都是人未到,声先到。他“洪亮如锣”的声音激荡起武铁松那颗满怀疑问的心。根据胖嫂之前的描绘,八一贫农、雨癫子、牛魔王汇聚一身的人应该生得一副怎样的容颜?武铁松的疑惑在见面的顷刻间转化为了震惊。“五十来岁的年纪,青丝不见。稀稀朗朗的雪亮白发,被纵横交错的光疤分割,好像河叉间的芦苇。横横竖竖的疤痕,还在他脸、额、腮和颈脖上闪光。整个头、脸,像核桃般坚实。”单雨徕的丑相,令读者那一颗憧憬的心瞬间失落。他的丑,自然而然的让人联想到雨果笔下最富盛名的人物——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卡西莫多。雨果是利用美学对比原则塑造了这样一个文学史上永不陨落的典型。他提出:“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与恶并存,光明与黑暗相共。”作者也正是依据这一理论,创造了单雨徕这个“与众不同,但却为人喜爱”的角色。单雨徕和卡西莫多,都是外表丑陋,但是内心光芒四射、尽善尽美的人。他们惊悚的皮相下包裹着一颗金子般闪闪发亮的心。就像不能忘记卡西莫多对埃斯梅拉达的爱一样,单雨徕对于所爱之人的执着,也令读者深深动容。没有一切富丽堂皇的雕饰,只有一颗红彤彤、质朴鲜亮的心,单雨徕几十年如一日的守候,他用爱孕育的婉转动人的歌声,他用伤疤换来的所爱之人平稳的生活,都是他对爱情始终如一的见证。这样一个爱到心灵深处的人,只为了对方而存在的人,在人性深处流淌着一股静好。作者这样形容单雨徕的眼睛:“臭皮柑色的脸深陷下去,眼睛呈现着暴风雨前的暗淡,也隐现着黎明前的微亮。”这样的眼睛,是现世明净的窗口。他灰暗的外表下始终积蓄着光明的力量。这是一双智者的眼睛,他审时度势,化解了铁钵山的危机;他心境通透,看尽了人世间的沧桑。这样一双眼睛的所有者,是《弹》里面的英雄。
他是被叫做“雨癫子”的人,被划为“现行反革命”,被开除党籍。在“五风”狂乱的年代,为了表现冲天干劲,干部严令:所有民工,不分男女老少,一律赤膊上阵。在妇女们反抗的呼声中,政策没有丝毫动容,一出又一出悲剧在工地上连环上演。“唯独单雨徕耿直秉言,说这样搞得两年,我们党就会失去群众,我们国家十分危险。”他被“车轮批斗”,被毒打,但却依然固执己见。在一轮又一轮的政治迫害中起死回生。他的人生信条是:善良。在太平盛世中,这只是一种品德。在那个年代,那样的境况中,这却是一种高尚的行为。正如卢梭所说,“善良的行为使人变的高尚。”单雨徕正是用他的行动证明着这句话,正是用他的真诚鼓动着人们追求幸福。
他对牛的痴狂是作者对美好人性的另一个抒写。“平常他一个人喝粥,总是要匀出半碗,给那条怀崽的母牛吃。”这样一个对待动物都如此亲切、倍加珍爱的人,对待人,更是说不出的友好和善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被作者赐予了一副硬朗的骨骼。在死亡面前,他屡屡脱险,将生命拖回正轨。《弹》中写单雨徕用半斤食盐、半斤生肉和一包信土挽回了一条垂死的生命。这样带有传奇色彩的书写笔法,既让人们被深深吸引,又增加了故事的玄妙性和喜剧色彩,也回归了一个时代的主题——好人有好报。单雨徕这个纯粹的好人,他是受着福泽庇佑的,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偷了阎王爷的令箭牌,无法剥夺存在于世的权利。
三 牺牲的人性之美
“每一个人可能的最大幸福是在全体人所实现的最大幸福之中。”《弹》里面的黄杏珍正是印证了左拉的这句不朽名言。黄杏珍是《弹》里面描绘的最为出彩的一位女性。作者颇具匠心的去书写关于她的一举一动。从外表到内在,层层深入,将这个女人的柔美和血性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
黄杏珍的外表是风骚狐媚的。这是她天生的一种气质,也是在环境中熏陶出来的一种风情。这个外表看似柔弱的女人,却是《弹》里面不折不扣的“巾帼英雄”。当武铁松落入滂田时,她跟在牯苟队长后面伸出援手。这个女人用她尖利而粗狂的嗓音喊道:“你们的臭嘴才是真正的铁撮箕!救人要紧!没人抬,我抬!”这句充满血性的语言,彰显了一种美好的的人性。当武铁松炸开成田间的一枚臭弹时。黄杏珍又是第一个跑过去的人,她温柔地问道:“没摔着吧?”简单的四个字,却勾勒出了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黄杏珍的再次登台亮相,是一场公然调侃的闹剧。她穿着与众不同的“劳动服”,在炮弹坑里与单秋仔互相调情。她的妙语连珠引来乡亲们一阵又一阵的爆笑。“笑声一秒比一秒浓烈,快活,更富感染。人们把所有的积郁,块垒,潦困,都化成了笑声,瀑布般倾泻出来。这一瞬间,他们一个个获得了生命的欢乐,洋溢着人生的热情。”这群长期在高压政策下被奴役的身躯,在这一场活色生香的喜剧中一点点找回生命的原始动力。“苦中作乐的笑声,使这些物质和文化生活都极为匮乏的农民,精神上富有了,使这些肉体被压着重负的农民,心灵上轻松,使这些蜗居在小茅屋里的农民,心靠拢,贴近,叠合了。”这是作者为乡亲们谱写的自白,这一句句话,是一道道烙印的伤口,在溃烂发炎的地方弥合着一丝希望。
黄杏珍那张娇俏的嘴唇里,说出了两个分量沉重的字——“值得”。她牺牲女性的尊严,她说值得。她断送自己的名誉,她说值得。一个没有文化知识的普通农妇,用她“值得”的宣言捍卫了人们所剩无几的幸福。这样一个敢于自我牺牲、无私奉献的艺术形象,不禁让人想起莫泊桑笔下那个圆润丰满的羊脂球。这个“上等人”中唯一的“下等人”,她美好的情操比那些虚伪的头衔更能体现一个人“高贵”的价值。在交错的时间和空间维度中,这两个身份地位完全不同的女人,他们包裹的内心却一样五光十色,充满了人道主义光芒。
作者笔下的黄杏珍是一个嘴角带笑的女人。她总是笑,笑得风情万种。于别人,那是摄人心魂的一抹狐媚的笑容;于她自己,那是一个淡眼看待人生悲喜的笑容。她的世界里,笑容是取代一切长存的。因为只有笑容,能够在那个什么都匮乏的年代存在,不受控制,不受约束,发自内心而存在。在悲惨的生活境遇里,笑容能够拯救那些濒临绝望的心。于是,这个聪慧的女子选择了用笑容面对一切的苦难。她将其称作“包治百病的灵药”。“莫说是出点血,就是脱口牙,也值得!笑一笑,十年少。黄连树下也有乐嘛!笑就是好补药,不花钱。只要大家赏脸,我就给大家免费发送!铁钵山人的苦难又来了,我们就要笑给那个姓武的看!”武铁松在听到这一席女子的豪言壮志的时候,内心五味杂揉。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普通农妇能以女性的尊严为代价,换取农民绝望中的残存的一丝笑容。他也由黄杏珍的这一番话,认识到了乡民们平日难以察觉的苦难。不管有多少埋怨,多少愤恨,多少委屈,他们始终不屈服,一直在寻找着生命的出口。“这种近乎疯狂的快活,本身就是一种认真的反抗。”也是因为这种原始而质朴的反抗,让武铁松的内心风起云涌,他不再墨守成规,而是渐渐走近农民的思想维度里来考虑改革的意义。
黄杏珍的美人计为全局的胜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她只身“勾引”单秋仔,她在人前卖弄风骚,接受着世俗横行的目光,同时,她也带动着所有人无惧现状、憧憬未来。她是作者笔下那个美好的存在、光辉的代表。她的灵魂充满了血性的底色,巍峨而壮大,开满了生命之花。
四 结语
作者在苦难的大背景下探讨人性美的价值。文章主要围绕武铁松、单雨徕和黄杏珍体现了三种人性美:博弈的人性美、纯粹的人性美和牺牲的人性美。这三种美成就了这部小说的审美构建,带给了读者美的感受和体验。在《弹》中,人性美在笑容中得到了极致的凸显。作者笔下的黄连树是苦难的化身,这棵郁郁葱葱的大树里结满了时代的苦果。然而,农民却在大树下欢声笑语。这种形象而生动的比喻,表明了农民将笑容作为对抗苦难的武器,作为生命继续的动力。笑容是苦难最为安全的出口,笑容是人性最为生动的表达。在《弹》的末尾,武铁松一个人站在炮弹坑的山头,“他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庆幸走麦城时留下的这个假典型,展望着讲真话、干实事后的无限远景。”这种欢天喜地的结局既是作者对于历史发展必然规律的遵照,也是对于美好人性的最佳诠释。只有美好的心灵才能洗涤现世的污浊,让一切的罪恶回归尘土,迎来幸福的曙光。
[1]旷荣怿.弹坑长满青草[M].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12.
[2]方 平.一部历史的悲喜剧[J].船山学刊(增刊),1998.
[3]郑克鲁.外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4]胡代炜.文化积淀及其它——读旷荣怿《弹坑长满青草》的联想[J].理论与创作,198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