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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里罗小说中的技术与主体性

2013-03-27朱荣华

当代外语研究 2013年4期
关键词:德里杰克噪音

朱荣华

(江苏师范大学,徐州,221116)

加拿大传媒理论哲学家马歇尔·麦克卢汉(M.McLuhan)在其成名作《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中清楚地意识到,技术已不再只是作为人类改造和征服自然的工具存在,而是成为一种文化和社会力量,改变着人类自身的认知结构。他认为,“技术的影响不是发生在意见和观念的层面上,而是坚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变着人的感觉比率和感知模式”(麦克卢汉2000:46)。从该论著的题目可以看出,麦克卢汉对技术影响人类基本持肯定态度。相比较而言,美国作家唐·德里罗(Don DeLillo)对技术影响人类认识方式的趋向要悲观些:“可想而知,技术对人类思维的影响往好处想是令人沮丧的,而从坏处想则是危险的”(陈俊松 2010:7)。确实,技术对人类主体性的影响一直是德里罗小说的一个主题。然而,从他所创作的数本小说来看,德里罗关于技术与主体性之间相互关系的叙事要复杂得多。下文将以他的《白噪音》与《地下世界》①这两部小说为代表,从技治主义的泛化、人类身心的技术化以及技术世界主体性的重构这三方面分析他对这一主题的思考。笔者认为,德里罗不仅剖析了技术语言在当代社会中的扩散,看到了人们身心技术化的趋向,而且作为一名“努力在日常生活中发现某种光芒”(DeCurtis 2005:70-71)的作家,他努力地反思着人类应该如何积极地参与技术话语的重建,实现对技治主义的超越,再造一个健康的技术世界。

1.技治主义的泛化

估计阅读过《白噪音》的读者都难忘小说开篇对山上学院秋季开学场景的描写,送孩子来上学的家长们俨然把该场合当成一次民族精神的大体现:“眼下的这个旅行车大聚会,如同他们一年里会做的任何事情,比起正式的礼拜仪式或法律条文,更明确地让这些父母明白,他们是一群思想上相仿和精神上相连的人,一样的民族,一样的国民”(德里罗2002:4)。巴雷特(L.Barrett 2001-2002)提示说,德里罗在这里戏仿了约翰·温斯罗普在一篇题名为《基督教仁爱的典范》的演说辞中表达的思想。后者在1630年带领一群清教徒登上“阿尔贝拉”号轮船离开英国前往马塞诸塞湾。但途中的种种挫折使船员们产生沮丧和悲观情绪。为了鼓励士气,温斯罗普做了该篇演讲。在演讲中,温斯罗普强调说上帝与他们同在,他们作为上帝的选民被赋予了在北美建造“山颠之城”的使命。但经过几百年的历史变迁,美国并没有成为温斯罗普所展望的政教合一性国家,而是衍变成工业化与商业化迅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在《白噪音》中,清教徒们所坚信的神性在当代美国的社会组织中已荡然无存,“上帝已被ATM机取代”(Barrett 2001-2002:101)。

显然,巴雷特看到了技术在当代美国社会的统治地位,但她没有去深究这一历史进程背后的促因,或许我们可以从马克斯·韦伯与赫伯特·马尔库塞(H.Marcuse)那里得到问题的部分答案。前者的一个重要贡献在于把资本主义的本质与新教伦理联系在了一起。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韦伯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扩张、理性获利、追求剩余价值的精神其实就蕴含在新教伦理中。新教信徒把通过自由劳动获利视为“选民”的世俗证据,从而“打破了对所谓获取冲动的束缚,不仅使其合法化,而且……将其视为上帝的直接意愿”(韦伯2002:163)。为了获取更大的利润,技术创新受到了鼓励。正如叶静怡(1999:68)总结道,“西方国家宗教改革后逐渐在民众中传播、扎根的‘预定论’和‘天职’、‘责任’的伦理观念,是人们对勤劳致富、非暴力理性获利行为认可和认同的基础,从而是保护技术进步、保护知识产权法律制度的基础”。

但是,随着资本主义对利润最大化的追逐以及消费享乐文化的发展,技术理性逐渐摆脱新教道德理性的约束,并与世俗的政治统治不谋而合,上升为一种意识形态。这点由马尔库塞(2009:168)揭示出来:“技术理性本身可能就是一种意识形态。不仅是技术的运用,而且技术本身就是一种统治(对自然和人):一种方法性的、科学的、算计与被算计的控制。……技术总是一种历史性和社会性的工程,在它身上总是投射了某个社会的主导利益,意图对人与物进行操纵”。技术从而不仅仅是一种人类用以改造自然的工具,它具有的操纵性与征服性特征受到了社会统治者的欢迎,技治主义逐渐成为一种社会组织形式。

从历史发展过程看,美国是在20世纪30年代的罗斯福政府时明显受到主张“政治实践化”的技治主义运动的影响,开始吸纳大量科学与技术人员到重要部门担任领导和顾问工作。据刘永谋(2012:91)概括说:“美国在罗斯福新政之后,社会管理、公共管理和政府治理日益成为‘某种技术性事务’,技治主义跻身主流意识形态,地位堪比实用主义”。这种以追求功效性、客观性为目标的技术理性不但没有因随后发生的第二世界大战中断,反而因冷战与消费文化的刺激不断受到鼓励。德里罗在小说《地下世界》中通过记叙冷战时期美苏军事对抗及技术产品商品化的过程为读者揭示了技治主义对美国社会生活的渗透。

小说的序言部分为读者描述的是一场被赋予了政治意义的棒球赛。当这场发生在1951年10月3日的棒球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时,观众席上的埃德加·胡弗接到情报说苏联再次进行了原子弹爆炸实验。胡弗的出现使这场原本以娱乐为主的棒球比赛无意中见证了一段以军备竞赛为特征的冷战历史。想着苏联在哈萨克斯坦试验场建造的发射塔,胡弗默念道:“炸弹的神奇不仅在于它的粒子和射线,而且还在于它为新秘密的产生创造了条件”(DeLillo 1997:21)。如果结合当时杜鲁门政府对“红色恐慌”的推动,读者或许能明白胡弗所说的“秘密”指什么:苏联的原子弹爆炸试验恰好为美国政府大力开展核试验提供了借口;更重要的是,美国政府可以利用民众对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的恐慌心理来排除异已,所以不难设想为什么麦卡锡主义能在上世纪50年代初猖獗一时。美国政府对民众恐慌心理的培育可以从《地下世界》中马特上学时的经历略见一斑。马特每天上学前得把“写有姓名和学校名称”(715)的标牌挂在胸前,因为他所在的学校每天都要进行遭到苏联原子弹袭击的模拟训练。通过让“放射性、阿尔法粒子的力量以及那些塑造他们的无所不知的系统来代替上帝”(251),美国政府让民众相信只有研制出比苏联更强的武器才能遏制住对方,只有肯定政府的种种举措才能得到安全保障。美国由此进入了大力发展核设备、战略轰炸机、洲际导弹的时期,这些秘密都隐藏在地图上的空白处,因为“地图上那些白色区域包括了空气基地、部队驻所,导弹试射区”(404)。

当然,美国政府在国内除了利用民众的恐慌心理来推行技治主义之外,还把技术渗透进人们日常的消费活动中。《地下世界》的第五部分描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军事技术对人们日常生活渗透及其与商业活动的共谋:艾丽卡的家里拥有自动洗碗机、有超级控制台的电视、有状如卫星的吸尘器等,而查尔斯·温赖特所在的公司则是通过把商品广告与军事技术纠结在一起来博取眼球。该公司曾以第一颗原子弹试验基地为背景为某汽油品牌做广告,现在他们准备以“轰炸你的草坪”作为口号为某草坪肥料做广告。随着人们日渐习惯技术消费,人们越来越接受杜邦公司打出的那句广告词——“通过化学为更好的生活提供更好的物品”,人世间似乎没有技术无法解决的问题。

在以美国七八十年代社会状况为背景的《白噪音》中,技术同样受到了推崇。在小说第二部分,一辆装着有毒气体的罐车脱轨发生泄漏,在空中聚焦成一团叫尼奥丁衍生物的有毒黑雾。为了消除这些有毒气体,官方派出技术人员通过直升机在“毒雾中央植入某种微生物。这些微生物经过基因重组,被特制成吞食尼奥丁衍生物中有毒物质的东西。它们会实实在在地吞噬翻滚的毒雾,吃它,打碎它,分解它”(德里罗2002:177)。这种希望以某种更加先进的技术来克服另一种技术带来的消极后果的做法再一次证明技治主义思想已在美国生活占据了统治地位。实际上,《白噪音》在文中以“有线健康 有线天气 有线新闻 有线自然”(253)四个片断性短语告诉读者,技治主义已经泛化到每一个角落,无论是社会生活,还是自然现象,甚至人对自我的认识都已经离不开技术。通过在小说中详示技术对人类身心的负面影响,德里罗全面展现了在技治泛化时代人类主体能动性萎缩的一面。

2.人类身心的技术化

在解释小说《白噪音》为什么取该标题时,德里罗除了说明“白噪音”一词所具有的物理含义之外,还强调该词“泛指一切听不见的(或‘白色的’)噪音,以及日常生活中淹没书中人物的其他各类声音——无线电、电视、微波、超声波器具等发出的噪音”(朱叶2002:159)。这种人与技术之间的关系被当代美国技术哲学家唐·伊德称为“背景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技术远离人类的关注点,“技术作为一种不在场的出现,无疑成了人的经验领域的一部分,成了当下环境的组成部分”(伊德2008:405)。除了背景关系之外,伊德还根据人体与技术发生关系的方式区分出了具身关系、解释学关系及它异关系。在具身关系中,技术与身体构成“部分共生关系,是技术成为知觉透明性的能力”(385),例如人与眼镜的关系。而在解释学关系中,技术“远离了知觉的同构”(390),世界转化为某种技术文本,通过阅读这种技术文本,人们理解其背后所指示的对象,例如人通过阅读温度计上的数字来知晓室外的温度。在它异关系中,“世界就成为情境和背景,技术就作为我随时打交道的前景和有焦的准它者出现”(403),技术似乎具有生机和准人性。

伊德进一步强调说身体与技术的这四种关系并非相互隔离。例如,衣服在日常生活中与身体通常构成背景关系,“但是穿衣服的经验处在具身关系的边界线上,因为我们通过衣服能够感觉到外界的环境”(406)。对于《白噪音》中的杰克来说,他那件黑色学袍与他的身体就已经形成了一种具身关系,因为该黑袍与那副有着厚重的黑框并带有暗色镜片的眼镜相衬,融入到他对世界的感知,突出他作为山上学院希特勒研究系主任的权威。在创立希特勒研究之际,校长曾警告杰克他注意“对自我形象表现不力的倾向”(德里罗2002:17),杰克希望通过学袍与眼镜来弥补他个头上的缺陷、提升他的能力。身体经过这番技术性处理,杰克不再是那个“一个于人无害、正在衰老、不太显眼的大个字家伙”(93),而成为一个为人敬畏的希特勒研究专家。

但不无悖论的是,杰克之所以创立希特勒研究是因为他觉得希特勒这个符号代表某种更强大的力量,能帮助他战胜自己时刻承受的死亡恐惧,而这种死亡恐惧正源于他所生活的技术世界,用同样承受死亡恐惧折磨的芭比特的话来说:“科学的进步越巨大,恐惧越原始”(178)。人们在享受技术给生活带来的种种便利时,也被卷入技术给世界带来的各种恐惧中:工业废料的气流引起头发脱落,让杰克的儿子海因利希未老先衰(22);丹尼斯和斯泰菲两人所在的小学必须疏散,因为“孩子们头疼,眼睛发炎,嘴巴里还有一股金属的涩味。一个教师在地板上打滚”(37);当然,最能体现技术死亡威胁的是“空中毒雾事件”。在《白噪音》中,人与技术之间越来越没有那种技术为我所用的具身关系,而是表现出明显的它异关系。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它异关系在德里罗笔下表现出的不是伊德(2008:403)所描述的那种人与技术互为主体的关系——“技术‘作为’它者与我发生关系”,而是人类主体性在作为它者的技术面前不断受到挤压的情景。

小说中,杰克因为在有毒气体中短暂停留,技术人员根据在电脑中显示的数据告诉他有死亡危险,但又不能肯定这种有毒物质要潜伏多久才会发作。在与技术人员讨论过程中,杰克感觉似乎在议论别人的死亡:“当死亡被以图形来表示、以电视来显示时,你就会感到在你的情况与你自身之间有一种怪诞的分享。一个符号的网络已经引入,一整套令人畏惧的技术从神那里争夺过来了。它让你在自己的死亡过程中觉得像是另外一个人”(德里罗2002:156)。在这个习惯依赖技术语言来与事物打交道的世界里,人的身体已经被技术绑架,技术的它性得到了无限的张扬。但颇具讽刺意义的是,遭遇死亡恐惧的杰克夫妇都试图通过一种叫“戴乐儿”的技术产品来克服死亡恐惧。这种产品是“一个药物释放系统”(205),装入薄膜套的药物在胃肠道水分的作用下,通过一个用激光钻出来的小孔释放出来,“用以抵制大脑中与死亡恐惧有关的神经传递素”(219)。这种做法与官方试图通过某种经过技术改造的微生物消除毒雾的方式本质上一样,都是技治主义思维在作祟。但是,“戴乐儿”虽然让芭比特发生记忆差错,但她并不能忘记死亡的恐惧,而当杰克试图从该项目负责人格雷那里抢夺“戴乐尔”时,他发现后者尽管大量吞食这种药物,但同样丝毫没有减轻对死亡的恐惧。另一方面,技术的身体决非仅指人类肉身的技术化,因为技术的身体“既是体验的、感知的身体,又是文化和社会建构的身体”(周丽昀2010:62)。在杰克等人身上,技治主义的影响不仅通过肉身的技术化体现出来,而且体现在心智的技术化上。

所谓心智技术化,指的是随着技术对人类思维空间的占领,人类精神世界的内在丰富性不断受到挤压,人的判断、情感和交际能力都受到削弱。在《白噪音》中,杰克为了从格雷那里获得“戴乐尔”差点成为谋杀犯,而芭比特为了“戴乐尔”不仅背着杰克与格雷进行性交易,而且基本没有肩负起自己的母亲之责。用奥斯廷(Osteen 2000:176)的话来说,在杰克的家里电视已经代替芭比特“承担了家中的母亲的角色”。实际上,以电视为代表的媒体技术时刻影响着《白噪音》中的各位人物的思维与行为习惯:斯泰菲的爱好是在电视前“对上电视里说话的口形”(德里罗2002:94),甚至她的梦呓也是电视中的广告词(171);海因里希宁愿相信收音机关于晚上下雨的播报,也不肯承认眼前正在下雨的事实(22-23)。可以说,媒体技术成为了杰克家几位孩子成长过程中的“镜像”,左右着他们的主体性形成。但在《白噪音》中,心智技术化发展至极端的例子是格雷。为了继续受到他人非议的“戴乐尔”的实验,他远离社会,孤身一人住在一家废弃的汽车旅馆中。当杰克找到他时,他正承受“戴乐尔”这个技术产品的副作用,无法区分语言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一直观看无声的电视。然而,小说告诉我们,格雷嘴里不时会冒出一些广告语言。在某种程度上,格雷已经成为一架没有人类正常情感的机器,只是根据某种程序按惯性工作。

尽管像格雷这样肉身与心智技术化趋向极致的人物并没有在小说《地下世界》中出现,但该小说在描写冷战时期技治主义泛化过程及技术的种族、环境非正义的同时,同样看到了人类身心技术化的倾向。小说告诉读者,发生在德克萨斯高速公路上的一场枪击谋杀案因为被一位小孩无意中用摄像机拍到而变得出名,拍摄的小孩也随之声名鹊起,被人称为“录相机小孩”:“录相带出名了,她也跟着出名。她以现代人的方式闻名,名字被故意地隐去”(DeLillo 1997:159)。该小孩的主体性由于录相带而得到确立,同录相带中的受害者一样,现实中的身体被虚拟身体所替代,成为技术世界的一个符号,供观赏者消费。但观赏者的理解能力同样受制于其所生活的技术系统,正如马特反思说:“如果橙汁与橙剂处于同一个巨大体系,而它们之间的联系远在你理解能力之外,你如何来区分它们呢?”(465)。在技术理性织就起来的世界中,人的思维空间被该系统侵占和控制,进而认同和肯定该系统的运转逻辑。与人的主观能动性日渐萎缩相对,技术似乎获得了自主性,难怪杰克惊呼,技术已成为“具有一张人脸的技术”(德里罗2002:232)。但是,我们不能就此草率认定,德里罗在小说中创造了一个技术乌托邦,因为德里罗并没有忘记提示读者人类主体性在技术时代重构的可能性。

3.技术时代主体性的重构

这种可能性在德里罗笔下体现在人对技术进行重新阐释的能力。这种阐释能力表现为人在解释某种技术文本时所表现出来的某种超越能力,表现为人对技术进行的道德与审美性超越。在《白噪音》中,越来越多的人在毒气泄漏事件之后聚集在立交桥上看日落,因为“自从空中毒雾事件发生之后,日落就漂亮得让人几乎消受不起。倒不是其中有什么可以测量得出的关系。即使尼奥丁衍生物加上每天飘游和漂流来的排放物、污染物及渗漏物造成这种美学上的飞跃,却无人能够证明这一点”(187)。技术力量已经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大自然由于技术的渗透而失真,成为某种技术文本。面对落日,有人感到惊讶,也有人感到兴奋,但观看的人都为天空的奇幻美景而敬畏,在各自对日落进行再阐释的过程中找回自己的审美情感,从而超越技术理性单一性的羁绊。在布鲁姆(Bloom 2003:2)看来,德里罗对人类能动性的信任使他区别于其他后现代时期的作家,使他更像一个“浪漫的超验主义者”。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立交桥上人越来越多,人们再一次找回了人与人相处时的温情,而在这之前杰克“并不知道城里有多少老弱病残之人,直到那些暖意融融的夜晚吸引那么多人群来到立交桥才恍然大悟”(德里罗2002:359)。观看日落从而具有某种仪式意义,成为小镇居民相互交流情感、驱除孤独的重要场合。通过对受技术污染的日落进行超越性阐释,杰克等人突破了技术语言的束缚,找回了生命的能动性。

这种对技术理性的超越在《地下世界》中主要通过几位艺术家的努力来实现。这些艺术家或者以自己敏锐的洞察力,从道德上谴责技治主义的危害性,或者以自己的艺术创造力,对技术进行审美性改造。如果说只有“把技术置入一种新的感知和思维方式之下,技术才能克服自身所具有的缺陷,从而在人对自由的追求中发挥它的作用”(陈俊2010:72-73),《地下世界》中的几位艺术家通过置以工具理性为特征的技治主义于道理理性与审美理性的框架中进行拷问,为人类合理使用技术、让技术真正为我所用提供思考的方向。

兰尼·布鲁斯与瑟吉·艾森斯坦是两位敢于与主流意识形态相抗衡的艺术家,他们反对冷战时期对核武器的研发,向公众揭露核技术的阴暗面。布鲁斯是一位脱口秀主持人。在古巴导弹危机时期,他不顾官方对爱国情绪的鼓动,打破公众的幻觉,告诉台下的观众说,他们的命运完全由他人掌控,因为“真实情况是,不是你们选择居住在哪儿,而是他们把你们放在他们想让你们呆的处境中”(DeLillo 1997:505)。他每次表演都在重复的那句话——“我们都将死去”——是对观众随遇而安心理的一次次警醒。也许为了突出艺术家批判性功能的广泛性,《地下世界》还把一位苏联艺术家艾森斯坦介绍给读者。确切地说,艾森斯坦并没有出现在小说中,读者看到的是1974年他拍的无声电影在美国展播的情景。这部被苏联政府禁播的电影预言了核辐射将造成的灾难。这部电影没有明显的情节,观众看到的是一位发疯的科学家“拿着一把原子射线枪”(429)向他人射击的情景。受害者的脸都已变形:“有人两只眼并在了一起。有人下巴歪曲。还有一个蜥蜴人。一个女人的鼻子与嘴巴合在了一起”(443)。这两位艺术家的共同贡献在于通过自己的艺术创作,提醒公众从伦理角度审视技治主义的可怕后果,不顾道德尺度限制的技术开发和应用只会导致人类自身的灭亡。

与上述两位艺术家不同,萨巴托·罗帝亚与克拉拉·萨克斯把精力放在了对技术产品的艺术改造上。建筑师罗帝亚建造的“瓦茨塔”用的材料都是通常被认为是垃圾的东西,这其中包括“钢条、破裂的陶瓷、碎石、贝壳、易拉罐及废弃的电线”(276)。罗帝亚的杰作让前来观赏的萨克斯有所领悟,明白自己的艺术事业应该如何发展。萨克斯后来因为总与废品打交道,被他人冠以“手提袋女郎”的绰号。冷战结束后,她带领志愿者们在沙漠中把废弃在那里的B-52战斗机变成艺术品。曾对技术理性泛滥进行过强烈批判的马尔库塞(1989:215)就主张在美学范畴内改造技术,认为“艺术的改造破坏了自然对象,而被破坏的自然对象本身就是压迫人的;因此,艺术的改造即是解放”。无论是罗帝亚还是萨克斯,他们通过对废旧技术产品加工,寄寓了良性使用技术的愿望。罗帝亚的努力否定了消耗性使用技术的行为,而B-52战斗机经过萨克斯等人的艺术改造,其原有的破坏性遭到消解,与大自然融会成一幅美丽的风景画。与此同时,人重新获得了对技术的掌控,找回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正如萨克斯对前来采访她的记者所说,她们对B-52的工程的改造是在“宣告我们的存在,向世界展示我们的身份”(DeLillo 1997:77)。

由此,德里罗看到了人类超越技治主义的希望。在技治主义思想的影响下,人类确实存在技术化的可能,但是只要人类在使用技术时更多地赋予技术审美和道德理性,就能摆脱技治主义的控制,并继续受益于技术给人类生活带来的福祉,现实终究不会变成沙漠。

附注

① 之所以选择这两部小说为代表,主要是考虑到它们在德里罗小说创作中的地位。其中《白噪音》于1985年帮助德里罗获得国家图书奖,奠定其作为当代重要美国小说家的地位,而《地下世界》则于1997年让德里罗成为第一位赢得“耶路撒冷奖”的美国作家,为他获得世界声誉。另外,这两部小说还跻身2006年《纽约时报》评选的“过去25年来美国最优秀小说”的前20位。这其中,《地下世界》得票数仅次于托尼·莫里森的《宠儿》,位列第二位。另外,由于《白噪音》已有中译本,论文中从该小说引用的论据将直接引自中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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