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马非凡马
2013-03-25王开林
王开林
世纪老人马寅初能够从狂涛骇浪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脱险,有人
诧为奇迹,有人羡为幸运,有人视为偶然。不管怎么样,像他这
种骨质硬朗、精神明亮的学问家,终归不可多得。季羡林先生曾
说:“建国以来的知识分子,我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梁漱溟,
另一个就是马寅初。他们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脊梁的
承载量最巨,所受的外力冲撞也最凶,马寅初能够屹然挺立,坚
卓的信念和超凡的修为双双起到了决定作用。
古人留下的咏马诗数以千计,我最喜欢其中两首,一首是杜甫的
《丹青引赠曹霸将军》,另一首是李贺的《马诗二十三首》第四
首。“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这是曹霸笔翰下雄壮
的马,嘶风绝辔,疑为仙界骅骝。“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这是李贺视野中刚劲的马,凝神驻
足,疑为人间雕塑。马寅初是蹑影超光的乌骓、赤兔,我们要了
解他,就得逾越凡马的圈栏矩阵才行。
一、 从帮忙到“添乱”
1882年6月24日,马寅初出生于浙江绍兴。有人想当然地推测他
是回族人,纯属误会。有人费力劳神考证他是虞世南的后裔,也
未必确切。在嵊县浦口镇,马寅初的父亲马棣生是一位小作坊主
,酿酒的手艺有口皆碑,他名下的酒店“马树记”生意兴隆。家中
嫡亲五兄弟,马寅初排行老幺,他天资聪颖,最得父亲看重,但
马家老爷子认定一点:子承父业才是正路,学会管账经营就算出
息。因此他只让马寅初上私塾识文断字,不让他去大城市的洋学
堂里继续深造,偏偏这位犟哥儿要顶撞家长意志,声称“打死也
不做生意”。马家父子的冲突达到白热化,马寅初的抗争极其勇
烈,他纵身跳入黄泽江,险些做了龙王三太子。少年时期,这种
决绝之举足见他性格倔犟,一旦认准目标,就九牛拉不回头。
马棣生的老友张江声回乡省亲访友,听说这件四邻皆惊的奇事,
不禁对读书种子马寅初油然而生怜惜之心,他出面劝说马店主让
儿子出远门上洋学堂,为此他乐意解囊相助。马寅初盼得救星下
凡,遂拜张江声为义父。
极想读书的人,通常也极会读书。1903年,马寅初考入天津北
洋大学矿科,学校因陋就简,居然没有任何标本和资料可供研究
,学生以实习为主,下矿井,钻坑道,苦不堪言。当时土法开矿
,既没有安全措施,也没有卫生条件,马寅初弄得一身脏臭,心
知此路不通,出了矿井,他就决意改修经济学。1907年,马寅
初受益于北洋大学总办丁惟鲁与教务提调丁家立(美国公理会教
士)闹矛盾,尚未毕业即留学美国,先在耶鲁大学拿到经济学硕
士学位,然后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经济学、哲学双料博士学位。
1914年,在新大陆,他初显身手,就技惊四座,毕业论文《纽
约市的财政》得到美国学术界的高度认可,被哥伦比亚大学列为
一年级新生的教材。
1915年,马寅初学成归国。各路军阀出高薪请他理财,差不多
说尽了好话,踏破了门槛,他却不为所动,对官场习俗,不愿迁
就,对外宣称“一不做官,二不发财”。他抱定“强国富民”的理想
,踏入的却是教育界。1917年,应蔡元培诚邀,马寅初出任北
京大学经济研究所主任,两年后,他荣升为北京大学首任教务长
。
早在1928年,马寅初就被国民政府聘任为立法委员、立法院经
济委员会委员长、财政委员会委员长。他诚心诚意要帮国民政府
的忙,并且将帮忙视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问题是,他理解的
帮忙(兴利除弊)被文过饰非的当局认定为添乱和添堵,这让他
既愤懑又失望。
1932年,蒋介石故作“礼贤下士”的姿态,意欲转学多师,请马寅
初教会他经济学的常识。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帝王师”并不好
做。马寅初将传道授业解惑视为正经的分内事,这固然没错,但
经济之失即为政治之失,二者不可能撇清瓜葛,就看他从何讲起
。谁也没料到,马寅初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在“委座”面前批评“
攘外必先安内”的现行政策,这显然是蒋介石不爱听的话题,也
没有任何可以探讨的余地。
在民族危机日益加深的当口,欲发国难财的食肉者无不蠢蠢欲动
。1934年冬,国内物价飙涨,通胀失控,孔祥熙主理的国民政
府财政部却倒行逆施,大幅调低外汇比价,放水救涝,贻笑大方
。在立法院会议上,马寅初当面严诘孔胖子:“你这哪叫为国理
财?这叫借寇兵而赍盗粮,祸害国人!”舆论随之跟进,国民党
当局有些吃不消了,竟恼羞成怒,责怪马寅初乱捅马蜂窝,“不
符合党国利益”。既然“党”在“国”前,“党国利益”自然就是少数人
的利益优先于多数人的利益,这等于不打自招。1935年2月3日
,马寅初在《武汉日报》上发出辩驳文章,剖明心迹:“鄙人每
以党员之地位,对于危害党国、藉便私图之流,不得不以正言相
责。虽得罪于人,在所不计。”同年8月,马寅初勇揭黑幕,将洋
人所办的“万国储金会”的骗局公之于众,告诫国人不要轻信其利
诱而贸然上当,并且呼吁当局依法取缔此会。为了表明自己决不
与银行界的蛀虫同流合污,他毅然辞去浙江兴业银行的高薪兼职
。
1936年,马寅初担任浙江省财政厅长、省府委员。某日,一位
不速之客登门造访,正巧马厅长不在家。这人先在杂工老潘身上
下足了功夫,送上三百块银洋给他吸烟,另有两千块银洋则是送
给马厅长喝茶。谁会平白无故扮演送财童子?来人是马寅初的德
清老乡,想打通马厅长的关节,弄个县长当当。他可找错了人。
马寅初回家后,听闻此事,仿佛蒙受了奇耻大辱,他怒骂道:“
此人真是无耻之尤!蚊子叮菩萨——也不看清对象是谁。他今天
能拿出两千多块光洋走门路,日后当上县长,就会盘剥民脂民膏
。这种贪官污吏的烂胚胎,一身污浊气,我会瞎了眼保举他!”
通常情况下,正直的经济学家与当局发生激烈冲突,也不至于擦
“枪”走火。但马寅初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例外。郭沫若曾称赞他
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爆的响当当的一枚‘铜豌豆”,这回倒
不算巧谀。马寅初抨击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横征暴敛,趁火打劫
,大发国难财,他剖析官僚资本积累的过程就是权贵们对中华民
族敲骨吸髓的过程,建议蒋介石对那些豪门巨族征收“战时过分
得利税”。蒋委员长也是局中人,如何肯对自家亲朋戚友下毒手
?马寅初狠揭疮疤,不留余地,能言人之不能言和不敢言,他的
演讲和文章均以事实为依据,令朝野为之震惊,也使当轴者极为
头痛。蒋介石深知人才难得,但他除了许以高官(财政部长或中
央银行总裁)厚禄,别无羁縻驾驭之术,马寅初平生就不爱吃这
种“敬酒”,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在特务横行的地区,马寅初的生
命恒处于危险之中。他曾收到两封匿名信,寄信人先礼后兵,一
封装派克金笔,另一封装手枪子弹。这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要么
你笔下留情,要么我子弹兑现。马寅初的态度会不会转弯?你只
要听听他的原话录音就知道了:“二万里江山已尽落胡人之手,
何敢再惜此区区五尺之躯!”
1939年,东方的老马(马寅初)开始与西方的老马(马克思)
发生交集,马寅初认定马克思主义理论才是中国的“救命心丹”,
“新民主主义”社会才是国人的愿景。马寅初遽然向左转了,转弯
半径很大,国民党宣传机构决定封杀他,重庆的报刊不许刊登他
的文章,各单位不许请他演讲。这样做有用吗?应该说适得其反
,马寅初的文章自有共产党的《新华日报》敢登,而且一登一整
版,毫不含糊。
应该说,蒋介石对马寅初研究战时经济问题的水平非常认可,他
跟马寅初达成和解的愿望之所以未能顺利实现,乃是因为他的求
和方式就像一篇马马虎虎的官样文章。1939年,蒋介石曾要重
庆大学校长叶元龙陪同马寅初(时任重庆大学商学院院长)到总
统官邸来见他,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说服马寅初顾全大局,勿与
国民政府处处为难。叶元龙深知马寅初的脾气性格,不想去当面
碰这个硬钉子,于是他叫侄儿去马家转达蒋介石的口谕,先行试
探。马寅初果然怒形于色,一口回绝,他说:“文职不去拜见军
事长官。没有这个必要!见了面就要吵嘴,犯不着!再说,从前
我给他讲过课,他是我的学生。学生应当来看老师,哪有老师去
看学生的道理?他如果有话说,就叫他来看我!”马寅初并未把
师道尊严太当回事,也并非傲岸不肯通融,而是他认为蒋介石缺
乏改过图新的诚意,彼此还是免见免谈为好。
抗战后期,许多高级知识分子纷纷左倾左转,固然与国际大气候
大环境有正关联,也与蒋介石的消极对待有直接关系。他能够容
忍张奚若等左派学者指名道姓辱骂他,却始终未能建立适当的疏
导渠道和沟通机制,化解左派知识分子对国民政府愈益浓厚的敌
意,军统特务和邀功将领(霍揆章之流)只会给他帮倒忙,镇压
学生运动和暗杀左派人士之类的恶性事件叠加起来,适足以使国
民党减分到不及格。
1940年11月24日,马寅初冒着极大的风险,在重庆经济研究社
发表演讲,题目是《我们要发国难财的人拿出钱来收回膨胀的纸
币》,将官方口径的“民族英雄”蒋介石嘲弄为“家族英雄”,只知“
包庇他的亲戚家族,危害国家民族”,除非他能大义灭亲,否则“
民族英雄”的虚名很难保住。这个指控既严厉又直接,蒋介石简
直气得吐血。马寅初因言获罪,对此他已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演讲结束前,他慷慨陈词:“今天我的儿女也来了,我的讲话就
算是对他们留下的一份遗嘱。为了抗战多少武人死于前方,文人
在后方无所贡献,该说的话就应大胆说出来。”
这次演讲后不到半个月,国民党宪兵即悍然逮捕马寅初,他在贵
州息烽集中营和江西上饶集中营饱尝了铁窗滋味,直到1942年8
月,马寅初才结束了这段炼狱般的折磨,在重庆歌乐山开始另一
段“享受”软禁待遇的准牢狱生活,当局不许他任公职,不许他演
讲,不许他发表文章。这一次,仍旧是周恩来伸出援手,帮他渡
过难关,从道义和经济两方面支持马寅初。人在患难中,感情容
易占据上风,马寅初也不例外,他毅然与国民党割袍断义,在一
次座谈会上公开表态:“只要为了国家利益,我是一定要跟共产
党走的!”四年的牢狱之灾彻底坚定了他的决心。嗣后,凡是学
生游行他都不请自来,这位年过花甲的大学者总是勇敢地站在游
行队伍的最前列。
1946年7月,旬日之内,西南联大教授李公朴、闻一多相继遭到
暗杀,白色恐怖笼罩中国学界,马寅初仍执意去中央大学发表演
讲,指名道姓痛斥蒋介石专制独裁,国民党鹰爪草菅人命,朋友
们着实为他捏一把冷汗。1948年5月20日,马寅初带着铺盖行李
去浙江大学演讲,预先就做好了被捕入狱的准备,相当于武将舁
棺上阵。此举震烁朝野,一直被人津津乐道,他的演讲题目是《
旧中国经济的十大死路》,亦令人啧啧称奇。
二、 幽默也有止境
硬骨头往往更具幽默感,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在现代学人中,
蔡元培、鲁迅、陈独秀、胡适、钱玄同、黄侃、蒋梦麟、傅斯年
、潘光旦、刘文典、闻一多、张奚若都很幽默,马寅初也不例外
。
民国时期,正直的学人极端鄙视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孔祥熙,此公
脑满肠肥,不学无术,令人厌憎。傅斯年是著名的炮筒子,在各
种公私场合他都揪住孔祥熙的腐败无能不放,马寅初对孔祥熙示
以不敬则采用绵里藏针的手法,孔氏同样难以招架。
1929年9月11日,孔祥熙五十岁(虚岁)生日,马寅初收到请柬
,拎了三斤挂面两斤猪肉前去赴席。寿宴上,有人投其所好(孔
祥熙喜欢听笑话),要大家多讲点提神的段子。马寅初见大家礼
让,他就率先“破题”:“我给大家讲个小故事来助兴。从前有兄
弟三人,老大叫年纪,老二叫学问,老三叫笑话。有一天,他们
三人上山砍柴,天晚收工,各人的收获是:老大年纪砍了一把,
老二学问一点儿也没有,老三笑话倒是砍了一担。”大家听了这
个小故事,会心而不笑,都知道马寅初这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讽
刺孔祥熙“年纪一把,学问全无,笑话一担”。孔祥熙当众吃瘪,
却无可奈何。
1936年,马寅初任浙江省府委员、财政厅长,住在杭州。他常
与儿子结伴去澡堂洗澡,搓澡工与他处熟之后,亲热地称他为马
爷。马爷并不像那些阔气的官老爷,他和儿子夏天穿的背心上破
了几个大洞,美其名为“快哉衫”,意思是这样的破背心穿在身上
更凉爽;他和儿子冬天穿的长袍上补了几个大补丁,美其名为“
暖兮袍”,意思是这样的旧长袍穿在身上更暖和。别人奢侈他俭
朴,别人爱摆官架子他乐显平民风,到底谁更自在,谁更有名士
风度?还用同场比拼吗?
1947年5月某天,上海交通大学的一名学生请马寅初去学校演讲
。出门后,那名学生神色紧张地告诉马教授,身后有一个形迹可
疑的人骑着摩托车尾随他们。马寅初神色泰然自若,对身边的学
生说:“让他们盯牢点。爱国无罪,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蒋介
石的牢我已经坐过了,再抓进去,我就再坐他几年就是了!你们
不是也在唱‘坐牢算什么,我们不害怕!放出来,还要干吗?我
在杭州的家,对面两个铺子就是特务派设的据点。我一出门,他
们就要跟着忙碌一阵子。这样也好,倒锻炼了我这个老头子,让
我每天也跟小孩子一样,玩儿一套兜圈子和捉迷藏的游戏,就这
样多玩玩也好,我肯定能返老还童。”
有人说,马寅初身上有文化人少有的“江湖气”,证据就是他喜欢
自称“兄弟”。在毛泽东面前他是如此开腔,在北大学生面前他也
是如此开腔。1951年春,马寅初对毛泽东说:“要兄弟把北大办
成第一流学府,主席您就得支持我的工作。”毛泽东闻言莞尔,
亲切地问道:“马老,您要怎样的支持呢?”马寅初的要求说高不
高,说低也不低:“不要别的,只希望主席能批准:兄弟点名邀
请谁到北大演讲,就请不要拒绝。”毛泽东正在兴头上,立刻照
单全收,“这个好办,我批准了”,他还风趣地补充道,“马老,
我给你这把尚方宝剑”。然而马寅初兄弟的面子再大,后来他也
没能请动毛泽东去北大参加任何活动。实际上,1949年后,毛
泽东就再未踏入过北大校园一步,也许是他早年在北大图书馆的
经历并不愉快的缘故吧。
1951年6月1日,马寅初前往北大履新,就职典礼在民主广场举
行,是个大场面,马寅初致辞时,故态复萌,他说:“兄弟既受
政府任命,我就依照政府意旨做事,希望大家互相学习,互相帮
助,努力完成我们的任务。”这“兄弟”二字火热滚烫,出乎至诚
,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马寅初主理北大,乍看去,是众望所归,但也并非没有异议。当
时,化学系教授傅鹰就认为马寅初的学问不够服众,而且涉足政
治太深。马寅初并不烦恼,他毫不谦虚地摆起老资格来:“‘五四
时期我就是北大的教务长,现在还不能当校长?”此言一出,万
喙息响。马寅初肩上的担子并不轻松,他的头号急务就是配合共
产党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政务院总理周恩来亲自领导这项
工作,可见其重要性。马寅初本人脑筋急转弯是毫无问题的,但
北大那些学贯中西的名教授就未必个个想得通。法学教授周炳琳
就很难过关,马寅初亲自登门示范,挖空心思帮助他。有一次,
他灵机一动,站在室内的台阶上,做出跃跃欲跳的动作,对周炳
琳说:“只要下决心改造,就如同这一跳,转眼间就能改造过来
。”思想改造运动为期一年,不少海内外知名学者都在这场运动
中自砸金字招牌,自拆莫须有的烂污。1951年10月底以后的《
人民日报》,成了诸多名家“凤凰涅槃”的火场,那些检讨文章不
仅标题大同小异,内容也如出一手,自我谴责、自我贬损、自我
折辱的言词寓目皆是,蔚为大观。马寅初的积极表现得到了极峰
的肯定,在这段蜜月期,他真有无往而不利的感觉。马寅初心目
中的新北大该是什么样子?他没有具体描绘过,偶尔谈及也是语
焉不详,他坦承自己没有“建校方针”,一切唯领导的马首是瞻,
这样轮廓模糊的新北大自然与蔡元培主校时期目标明确的老北大
相去万里。有人评论,马寅初是一个有良知的学者,却不是一个
有良能的校长,此论应属持平。但考虑到当年的政治形势,换上
谁去当北大校长,也不可能打上自家鲜明的烙印,毕竟形势强于
人,改造思想的洗脑机一旦开动,就鲜有例外漏脱,这才堪称人
间奇迹。
早在耶鲁大学就读时,马寅初就已学会游泳(耶鲁的必修课),
还养成了洗冷水澡的习惯,此后半个多世纪他一直坚持不懈,锻
炼出强健的体质。1958年,马寅初的《新人口论》遭到一些御
用文人集中火力的点名批判,有位朋友对这种逢迎权贵、罔顾学
理的做法怒了,为他抱不平:“你提出的逆耳忠言,竟有人泼冷
水。”马寅初倒是乐了,他的话很逗:“我是最不怕冷水的,近五
十年来,我洗惯了冷水澡,天天洗,一日洗两次,春夏不分。因
此冷水对我来说非但无害,反而有益。”说到马寅初洗冷水澡,
还有一件趣事,他曾将自己的经验之谈写成文章,交给北大学报
发表,孰料主编、北大历史系主任翦伯赞不肯签发,理由是:这
种经验之谈不算学问,很难与北大学报的水准相匹配。马寅初碰
了个硬钉子,也不用权压服,而要以理说服,他认为,自己的经
验之谈源自实践,其显效又反复为实践所检验,这难道还不算学
问吗?翦伯赞在校务会议上常打瞌睡,他以此为例,指为“不锻
炼身体之过”。老辈学人如赤子,如此较真,更增可爱。
马寅初的幽默并非无往而不利,他也曾有过“失口”的时候。某日
,马寅初跟毛泽东讨论人口问题,毛泽东只认一个理:“人多力
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个红利怎么可以轻易刨掉?毛泽
东问马寅初中国人口为何增长得这么快,后者化繁为简,将中国
人口激增归咎于农村晚上没有电,这话虽幽默,却令毛泽东很不
满,他揶揄道:“你马寅初生了七个子女,是不是你家晚上也没
有电啊?”马寅初当即闹了个大红脸,无词以辩。极力主张节制
生育的人自己却安享齐人之福(马寅初家中有一妻一妾),儿女
成行(共有七个子女),这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三、 单身匹马出列应战
马寅初与毛泽东、周恩来渊源甚深,以往他拼着一条老命抨击过
蒋介石和国民党政权,在很大程度上帮助过共产党,这是他雄厚
的政治本钱。除此之外,马寅初还凭仗不俗的学术成就名重中外
。建国之初,其声誉之隆和地位之高一度与死后的鲁迅齐肩,这
并不奇怪。由于感恩戴德和建设新中国的热望和激情鼓荡所致,
马寅初真心想要帮忙(而不是帮倒忙)。
1953年,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第一次人口普查。短短几年时间
,全国人口即由4.7亿骤升至6亿有余,对于这个数字的显著变化
,别人没有什么复杂的感觉,马寅初却产生了很大的忧虑。嗣后
一年间,他接连三次前往浙江农村考察调研,深感人口的快速增
长弊大于利,如果不在全国范围内及时采取节制生育的刚性措施
,人口红利就会掉头走向它的反面。
1955年,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浙江小组代表
会上,马寅初首次公开强调了控制人口的紧迫性。两年后,在最
高国务会议上,他重申前议,提交更为系统和完备的“新人口论”
。马寅初将几年来调查研究的结果公之于众,他忧心忡忡地说:
“解放后,各方面的条件都好起来,人口的增长比过去也加快了
。近几年,人口增长率已达到30‰,可能还要高,照这样发展
下去,50年后,中国就是26亿人口,相当于现在世界总人口的
总和。”一个古老的农业大国人口基数快速增长,造成的负面影
响将难以估量。全世界7%的耕地,要养活25%的人口,已经地
尽其利,就算科学耕种,可以挖掘的潜力也终归有限。何况中国
的耕地并未达到世界平均水平,人口却超标许多。由此衍生的其
他社会问题将变得更加复杂,日益严峻。
在中国,最早提出节制生育概念的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张竞生
,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他就以研究性学著称于世,人称“性
博士”,由于他的言行超逾常轨,他提出的“美的人生观”(其中
就包括“节育”的主张)被“多子多福”思想沦骨浃髓的传统社会视
为洪水猛兽。当然,马寅初的主张有扎实的学理支持,更能站稳
脚跟,他的名望和地位也决定了他的《新人口论》更具影响力和
穿透力。他认为,既然社会主义实行的是计划经济,那么计划生
育也符合这个大逻辑大方向。马寅初是成色十足的经济学家,但
在现实的政治斗争方面他毕竟只是门外汉。
晚婚和节制生育能够提高民众的生活水平,辅之以相对完备的义
务教育,还能提高人口素质,如此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如果
中国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实行计划生育国策,那么每对夫妇
生育两胎将不成问题,人口也不会达到今天十三亿多这样的天文
数字,老龄化社会将推迟到来。凡此种种,脱离那个时代的政治
氛围都好考量和评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是领导人喜欢的民谚,
问题是:拾柴的人多,就意味着烤火的人多,吃饭的人也多,那
堆“篝火”还够不够取暖,能不能管饱?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逮
住这个问题去深究?马寅初的《新人口论》在错误的时间面世,
反右运动的海啸正拍天而来,他不可能不受到冲击。陈伯达点名
批判马寅初的《新人口论》,将它视同“配合右派分子向党疯狂
进攻”的利器,这个罪名可不轻。
马寅初不仅姓马,而且生于马年、马月、马日、马时,乡间谚语
特别强调“五马齐全,一生非凡”。《新人口论》出版后,马寅初
被人诬指为“中国的马尔萨斯”,于是土马加洋马,五马变六马。
当时,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他认为由于人口呈几何
级数增长而粮食呈代数基数增长,为了避免饥荒,战争、瘟疫成
为解决人口和粮食矛盾的方式,人类必须积极节育)已被官方批
得臭不可闻,沾上这个“马”就等于沾上了莫大的晦气,足够他饱
饱地喝一壶。马寅初的个性固然强悍,但这个“美名”他万万不敢
拜领。他用的解招是绝招,叫“万马归宗”,归哪个宗?当然是直
接挂靠马克思主义名下,既保险,又安全。他一口咬定:“我这
匹‘马啊,是马克思的‘马!”那些革命小将绞尽脑汁,挖空心思
,最终诬陷未遂,他们太鄙陋了,都不知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何处
藏匿着与人口相关联的高论。马寅初就这么虚晃一枪,侥幸渡过
了难关。
反右是不讲道理的,多达数百篇的批判文章散发出辛辣的政治气
息,哪有一鳞半爪学理的影子?马寅初素来服膺“真理”,批判的
火力网折服不了他。 “干吗要一百人批评我?只要一个人能够证
明我的理论是错的,就够了!”然而,舆论汹汹,凭仗的是抱团
者凌人的盛气,岂有它哉?
马寅初是认真的,也是天真的,他要求晋见毛泽东、刘少奇、周
恩来三人中的一人,当面交换意见。他的要求被断然拒绝了。上
面也并非毫无反应,毛泽东就派人放出话来:“马寅初先生不服
输,不投降,可以继续写文章,向我们作战嘛!他是个很好的反
面教员嘛!”马寅初何其有幸,古稀之龄竟接到领袖亲下的战书
,他的意志并未软弱,“为了国家和真理,我不怕孤立,不怕批
斗,不怕冷水浇,不怕油锅炸,不怕撤职坐牢,更不怕死……无
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要坚持我的人口理论”。
面对千夫指戳、万人唾骂,马寅初在《重述我的请求》中公开表
态:“这个挑战是很合理的,我当敬谨拜受。我虽年近八十,明
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绝不向
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因为我对我的理
论有相当把握,不能不坚持,学术的尊严不能不维护,只能拒绝
检讨。”领导人看了《重述我的请求》,向秘书口授了这样一段
批示:“马寅初向我们下战表,堪称孤胆英雄,独树一帜,也可
以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马尔萨斯姓马,他也姓马,有
人要捍卫他的外国祖先到底,有什么办法?看来,马寅初不愿自
己下马,我们只好采取组织措施,请他下马了。理论批判从严,
生活给予出路,此事不可手软。”
最出人意料的是,马寅初在铁桶般的包围圈中居然还以一贯的幽
默感回应那些嘴尖皮厚腹中空的论敌:“有的文章,说过去批判
我的人已经把我驳得‘体无完肤了,既然是‘体无完肤,目的已经
达到,现在何必再驳呢?但在我看来,不但没有驳得‘体无完肤
,反而驳得‘心广体胖了。”
在战国时期,不少人夸赞孟轲雄辩无敌,孟轲却大吐苦水:“予
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马寅初好辩好争,同样是迫不得已,
因为坚持真理的人总是有进无退,有死无让。
1960年,马寅初上书慷慨直陈己见:学习毛泽东著作要防止个
人崇拜。这岂不是批龙鳞捋虎须吗?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反党
反社会主义”的罪名可不是常人的肩膀能扛得起的。大学里弥漫
着批判的硝烟,“马寅初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叫得震天价
响。当马寅初失去申辩的权利后,北大校长一职在他的心目中已
无足轻重,明智的选择就是向教育部辞职。嗣后,马寅初在家闲
待不住,就回到故乡浙江嵊县,调查人口现状。有一天,他忧形
于色,对女儿说:“我已是八十开外的人了,……我叹息我的观点
、我的主张明明是真理,却不能为世人所接受。那是关系到我们
国家和民族兴旺的大事呀!个人受批判,罢官免职算得什么?要
紧的是不能无视我国人口盲目地增长,否则那就是留给我们子孙
后代的一大难题了。”
“文革”伊始,玉石俱焚。马寅初积数年之力撰写的《农书》,初
稿长达近百万字,放置家中,无异于定时炸弹。革命小将比猎犬
的嗅觉还灵,他们到处抄家,翻箱倒柜,搜猎“四旧”(旧思想、
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合称)孑遗。马寅初的家人为安全起
见,将《农书》扔进炉膛,付之一炬。
“错批一人,中国误增了数亿人。”胡耀邦的这句评语倒是值得商
榷。所谓“误增了数亿人”,主因固然是错批了马寅初,但还有其
他辅因。人口的增长其实涉及诸多要素,比如文化观念、经济水
平、社会保障等等。中国人“多子多福”的想法根深蒂固,儒家文
化强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和“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经济落
后和战乱频仍更加固化了这些想法,两千多年都没有任何改变。
反观欧美国家,它们并未强制推行过计划生育的政策,人口增长
却一直缓慢平稳,从上世纪晚期开始,竟出现了令人担忧的人口
负增长,政府鼓励生育往往收效甚微。最具说服力的首推美利坚
合众国,它的国土总面积与中国相埒(比中国略小),人口总数
至今也只有三亿一千万人,考虑到美利坚合众国是一个典型的移
民国家,从未实行过计划生育,这个人口总数实在是太过靓丽了
,有点不可思议。
节制生育、控制人口是中国政府理性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不可能
在那个反理性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作出。就算当年领导人
“饶恕”马寅初,计划生育的政策也不可能颁行。耐人寻味的是,
同一时段,另一位北大老校长蒋梦麟在台湾宣传节制生育,同样
处处碰壁,遭到恶语诟骂和人身威胁,这就充分说明:在一个反
理性的时代,观念之战的胜方总是属于狂热的“卫道者”。
“假如马寅初的建议当年被采纳”与“假如文化大革命压根就没有
发生过”一样,都是毫无意义的伪假设。我们只能以复杂的心情
钦佩马寅初对中国人口压力位的精准预测。计划生育政策推迟实
行二十多年,其直接后果是人口翻了一番,一对夫妇只能生育一
胎,由此带来的负面效应(老龄化社会提前到来,人口红利递减
,啃老族人数激增,养老难题无解,失子之痛难消等)则日益彰
显。
马寅初活够了整整一个世纪,有人说,他长寿的秘诀在于心态平
衡,用一副联语可以概括,“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
留无意,漫观天外云卷云舒”。其实,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容易
。马寅初饱经政治磨难,吃尽各种各样的苦头,晚年病足,直肠
癌更是紧锁命关,病魔窥伺于卧榻之侧,死神逡巡于昼夜之间,
如此忧患缠身,谁还能够淡定?他的过人之处在于尽心之后能够
释然于怀,在于苦中作乐的本领相当高超,在于热爱生命的激情
至死犹未枯竭(瘫痪前日行千步,坚持洗冷水澡,瘫痪后仍天天
做上肢运动)。那副联语未免太轻松太潇洒太空泛,也太名士气
了。马寅初的学术良知和对国计民生的独特贡献早已得到举世公
认,应该说,他持之有故,行之不悔,一生捍卫真理(其间容有
偏向),不失刚强正直的士人品格,没有这样坚忍不拔的精神根
柢,他早就屈从于汹汹人言,将《新人口论》修改得面目全非了
。
(原载《随笔》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