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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岛上的女人们

2013-03-25虹雷

雨花 2013年1期
关键词:珍珍垃圾场衣裳

虹雷

天太热,整个垃圾场都浸泡在酸腐熏人的臭气当中。梨花拿着铁条钩拖着柳条筐在垃圾堆里转悠,寻找能够换钱的塑料袋和废金属,身上厚厚的粗布衣裳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每走一步,脚下的胶靴都会发出“忽哧忽哧”如同放屁的声响。她想摘下口罩让鼻子和嘴巴清凉一会,手举起来又放下了。她不敢摘。这里的苍蝇多得像空气,老鬼两天不喷农药,嘴一张准能钻进几只苍蝇。

这鬼天,想把人热死啊?她抬头看看天,太阳离头顶还有好大一截。她下意识地看了下自己的身子,发现凸起的部位都被汗水粘糊在身上了,动一下都有一种牵扯的感觉。

垃圾场这地方叫芦花岛,梨花和李五婶她们来这里捡生活已有两年了。小岛不大,像把琵琶,大头浮在海上,把儿担在陆上。听人说,这岛上过去长满了芦苇,春天蟛蜞扎堆,秋天芦花点头。台风来袭时,小岛便成了梭子蟹的避难所,赶海人只要钻进去,一逮就是一麻袋。自从这里变成这个县城的垃圾场,所有的生物都没了,连泥土都成了酱紫色,盐蒿都没一棵。

老鬼拖着把洋铲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喊:老寡妇小寡妇们,收音机里说今天最高温度三十八度,别要钱不要命啊,热死了没人偿命啊,啊!李五婶她们几个老的听了也喊起来,丁指导你这个烂鸡巴的,你喊我们老寡妇也就罢了,人家梨花才二十三岁,你就不怕舌头嚼烂了当饿死鬼呀!老鬼把铲往地上一插,瞪起两眼吼道,你们不要屁眼里抠蛆找话说,我是友情提醒。你们热死了关我个鸡巴事?好心当作驴肝肺!李五婶喊,我们要是热死了肯定也要把你拽了去,要不我们日子没法过!

众人一阵大笑。

老鬼姓丁,是这垃圾场的指倒员,也就是垃圾车来了由他指点倒垃圾的位置,和真正的指导员音同字不同,因此人们便称他丁指导。对于这个称呼,老鬼挺乐意,他说他过去在部队就当过指导员,就因为一个女人才被革职转业到环卫所的。至于背地里人们叫他老鬼,那是他长年头上总戴一顶和日本军帽差不多的防尘帽,加上一身土黄色的防护服,远看活像电影上的日本鬼子。不过大家都清楚,老鬼嘴上刻薄待人不薄,谁有了难事,找到他,他从不拒绝。

老鬼喊梨花小寡妇,梨花不生气,去年夏天男人到海滩上去拾泥螺,被潮水卷走了,没了男人的女人不是寡妇是什么?她真后悔当初没劝男人不要到这里来捡生活,要是不来,在家穷就穷些,起码男人不会死在海里。想到男人下滩后就再没回来,丢下爷爷,丢下珍珍和她娘儿俩,梨花心头一酸,泪水立刻涌了出来。

运送垃圾的车辆驴去马来,驴来马去。每来一辆车,老鬼就会立刻跑过去,把挂在胸口的哨子塞进嘴里,一边吹着,一边像交警样地打着手势。垃圾车按他所指方向,叫着“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然后撅起屁股,“呼橐橐”一声,屙下一堆热哄哄的秽物。

想到早上忘了在爷爷铺边留一盆水,让爷爷热了也好擦擦汗。梨花把铁条钩往筐里一扔,五婶,我先回了。李五婶抬手用衣袖揩了下脑门,说你回吧,我们马上也回。这鬼天,热死狗的鬼天!

在路过垃圾车旁时,有人喊梨花,梨花一看是大刘。大刘从车窗里递出一瓶矿泉水,梨花接过水,说了声谢谢。

这地方到处是海水,能喝的水还真金贵。

在垃圾场西南角的一块盐碱滩上,有几间由树棍和塑料布架起来的苇棚,这就是梨花她们住了两年的家。

爷爷侧身睡在小铺上,举着扇子正在替已经睡着了的珍珍扇风,见梨花跨进门来,问,这么早就回来了?梨花说,我回来打盆水给你擦擦汗,天太热了。爷爷说,不热。接着爷爷又说,该热了,不热怎行呢,不冷不热,五谷不结。梨花发现,爷爷嘴上说不热,可脸上却是汗涔涔的。她拎起塑料桶往面盆里倒了点水,然后挤了个湿毛巾递给爷爷。爷爷接毛巾时还说,我不热,你擦吧。梨花说,还说不热哩,你看你身上的汗。

爷爷是男人的爷爷。男人十岁时,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了,是爷爷把男人带大的。爷爷老了,到这儿来捡生活,爷爷不肯来,要一个人待在家里。她和男人不放心。他们清楚,把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老爷子能一个月不烧一个菜,加之七十大几了,是个“晚上脱了鞋,不知早上起不起得来”的人,假如真的起不来,那可怎么办?于是就把爷爷带了来。本来他们是让爷爷在草棚里烧烧饭就行了,可爷爷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有空就跑过来帮着捡生活,不想被一辆垃圾车碰断了腰,从此除了两只手,整个身子都动不了了。男人在世时,服侍爷爷的事都是男人。男人走后,每夜帮爷爷翻几次身子倒是小事,梨花最怕的是帮爷爷大小便,擦身子。她除了看到过自己男人的身子,从来没看过别的男人的身子。但她清楚,自己必须要面对,要不爷爷就活不成。除了不懂事的珍珍,爷爷就她一个亲人,自己不面对,还能有谁?第一次给爷爷擦身子前,她坐在海边望着浑黄的海水流了好大一会眼泪。她不怨男人丢下她,她只恨自己命不好。李五婶她们怕她想不开,跑了来,说左说右,她什么也没说,回家就烧了一盆热水,闭上眼睛帮爷爷褪下裤头,擦了身子。尽管爷爷不停地说难为宝宝了,难为宝宝了,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一个老人在孙媳妇面前暴露自己隐私的难堪和痛苦。在擦拭爷爷身体时,她不愿睁开眼,也不敢睁开眼。她知道睁开眼是对老人最大的不恭和不孝。但在朦胧中,她还是看到了一尖磨秃了棱角的犁铧躺在一片板结的土地上。从没叹过气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奈与悲哀。

珍珍醒了,眼一睁发现了妈妈,一骨碌从爷爷身边坐了起来,伸开双手喊妈妈抱,妈妈抱。爷爷说,妈妈忙着烧饭给珍珍吃哩,就在这儿玩,爷爷给你扇扇子。珍珍不听,从小铺上爬了下来,举着小手要妈妈抱。梨花说,你没看见妈妈身上脏吗?妈妈身上脏,不能抱。珍珍不听,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妈妈的腿,把身子和脸都弄脏了。梨花一急,把珍珍拎放到一边,妈妈说身上脏不能抱不能抱,你就是不听!然后把给爷爷擦汗的半盆水端过来,再给珍珍洗。妈给你洗干净了就站爷爷身边,妈给你好水喝,听到了吗?珍珍乖巧地点了点头。

喝了一口妈妈给的矿泉水,珍珍连忙送给爷爷,爷爷,这水真甜,你喝。爷爷说,爷爷不渴,珍珍喝。

垃圾场里没电,谁也不去计较这个,不看书不看报,一支矿烛好歹还要用上几天,女人们最烦的是没水。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场里转了一天,没水,男人们还能将就,女人们不行。女人天生就是水做的,离不开水,就是冬天,一天不洗屁股觉也睡不安稳,别说这烈日炎炎的盛夏了。要洗澡,得到两公里外的海堤河里。每晚,李五婶吃好晚饭就扯开嗓子喊老鬼:丁指导,开船了!老鬼如果收拾停当了,听到喊声就会跑出来,发动停在屋后小河里的挂桨船,然后喊一声,走吧寡妇们,把你们裆里的东西去洗干净,也好让爷们用。要是手头还有事情,就吼,一夜八更天,你们忙什么,有男人等着了是不是!

每天傍晚是女人们最为开心的时刻,听到老鬼的喊声,女人们一个个拎起水桶和脏衣裳往河边赶。一年到头,吃水用水都得到海堤河里去取。冬天河上结冰船没法开,水都靠自己挑,这夏秋去洗澡时顺便把水带回来,把衣裳洗干净,一举两得,多惬意。

人到齐了,老鬼就喊一声:坐稳啦,开船了!然后拿出摇把深吸一口气,弯下腰一阵猛摇,挂桨船上的发动机便“突突突”地吐起了黑烟。这时,老鬼便像老大一样,坐到发动机旁的椅子上,岔开双脚,一手握舵,一手挂档,随着机器“突突”声的加大,挂桨船便懒洋洋地游动起来,继而又变得十分快活十分听话,载着女人们的笑声向海堤河驶去。

看到清澈的河水,女人们恨不得一个个连着衣裳跳下水去。在蒸笼样的垃圾场里转悠一天,从头到脚都裹在厚厚的防护服里,就是狗皮也会焐出痱子,别说是人皮了,何况又是女人呢!李五婶有言在先:先把水桶装满了再下水。你们一个个臭身子臭屁股的到水里一搅,这水还能吃!时间一久,也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到了一处水面宽阔处,大家先把水桶提满,放到船上,然后让老鬼把船开到五百米外等候。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洗澡脱衣是无所顾忌的,有老鬼在一旁这衣裳怎么脱?尽管老鬼说你们脱你们的,隔着一层布,大家都有数。李五婶说去去去,人还有个高矮哩,你们男人的鸡巴都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没大没小?滚远些!李五婶的话把在场的女人们差点儿笑破肚子。等这边洗好了,李五婶喊一声,老鬼,过来吧!这时老鬼就发动机器把船开了过来。

每次下到水里,梨花都感到一阵难得的舒畅,水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身子,在她身体的凸起和凹陷部位来回地撞击,如同轻柔的舐吻,让她感到一阵接着一阵舒心彻骨的舒畅。她发现自己的身子还是绸缎般的滑溜,晨风般的清爽,鹅羽般的洁白,只要张开双臂,整个身子便会像云彩一样飘浮起来,两腿稍稍摆动,便会像鱼儿般地上下潜游……

一道闪电从天边划过,让梨花想起了去年夏天的那次海泳。想到海泳,梨花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水底。

那天也是一个闷热难熬的傍晚,男人突发奇想,说,今儿海泳去。住在海边上没下过海,还不让人笑死!她去了。她和男人都是内河渔民的后代,水性都很好。第一次跳进洋流涌动的大海里,他们不敢离岸太远,只是在脚能踩着泥滩的地方游了一个来回又来一个。游着,她忽然想起一种水鸟,在水里时也是一对一对的,从不分离。她说,你看我们像不像那绿翅膀的水鸟?野鸭样的?一对一对的在水里……。男人说什么野鸭,那叫鸳鸯,《天仙配》里不是唱的嘛,“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他们游着,闹着,直到天边传来了雷声,亮起了闪电,他们才上了岸。谁知那天海泳之后没几天,男人便和她阴阳两隔了……

李五婶不会弄水,每次洗澡都是站在齐腰深的河边上,两只干瘪的大马奶如同两坨多余的肉坠,从胸口一直垂到肚脐上,每弯一下身子,那两坨肉坠就向前甩动一下,好似两个攥紧了拳头的臂膀。每次洗澡,只要她洗好了,她都是独自爬上岸,不管西面不远处的土路上有没有人,站着把身子擦干净,然后就大声喊:丁指导,把船开过来!只要她这么一喊,即便有人还想在水里泡一会的,也立马爬上岸来擦净身子套上衣裳。有时有人怨李五婶船叫早了,李五婶就吼,都是寡妇娘们了,要多干净做什么,身上有屎啊!

晚饭后的时光是最难打发的,海边的蚊虫本来就多,这垃圾场里更是一抓一把,只要天色暗下来,蚊虫就开始猖獗,草棚外基本上没法站人,草棚里一刻也不能离开蚊香。钻进蚊帐睡觉,白天的余热还未散去,草棚里闷热难当,怎么睡?没法睡又没处去,人们只好来到梨花住的草棚里,听梨花的爷爷讲旧事。

爷爷不识字,旧事晓得不少,什么“三反五反”,什么“破四旧立四新”,讲得像故事样的,一套一套,像“社教运动”时,工作队干部问一农民,人要善听哪五种话,这位农民不懂低级趣味是什么意思,想了半天才结巴着说出来:正确的话要听,不正确的话要听,表扬的话要听,批评的话要听,甚至连低级趣味的话也要听,逗得大家一阵大笑。李五婶说,这人真是太笨了,低级趣味还不懂吗,像我和老鬼说的笑话,全是低级趣味的!逗得大家一阵大笑。

婚后没买过一双袜子,内衫被汗水焖烂了,再不买就没法换了。天下着小雨,梨花穿上雨衣上了路,刚走出半里路,一辆垃圾车在她身旁停了下来。她一看,是大刘。

哪去?

到镇上买衣裳。

十多里路,就跑?镇上买什么衣裳,县城服装市场什么样的衣裳都有,还便宜。要买,就到县城去。上车吧。

梨花想想也是,就说,那就到县城吧,不过你回来还要把我带上。大刘说那当然。

在车上,大刘看了眼梨花,说,我真想不通,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没了男人,怎老在这儿捡垃圾呢,就是替人家打工也成啊。想不想出去?想出去我给你介绍。梨花苦笑笑,我没文化,没人家要我。大刘说那到我们环卫所当清洁工,一个月千把块钱,比你捡垃圾少不了多少。梨花摇摇头,我那儿很好,哪儿也不去。

梨花晓得干什么都比整天在垃圾堆里捡生活强,可不管到哪儿都要租房子,一家三口的生活加上房租费,千把块钱能扛得了?加上还要给爷爷和珍珍买些营养品,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她觉得当初男人的选择没错,越是没人愿意干的活才越能挣到钱,要不这一月三千来块到哪挣去。

你怎不考虑重新嫁人呢?大刘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梨花一愣,她没想到大刘会这样问话。她苦笑笑,说,上有老,下有小,谁愿找个累赘呢。

大刘没作声。少顷,他说,能娶到你的人,一定很幸福。

到了县城,大刘把梨花带到一家大型服装市场门前,说,就这儿了,一小时上下,你还在这路边等我。我把车装好就到。

这家服装市场真大,有数不清的门店,什么样的衣裳都有,只是价钱太贵了。一件夏秋穿的内衫,最便宜的还要上百块。梨花转了好半天也没发现一家便宜的,最后花三十块钱买了件“处理品”。梨花觉得反正整天在垃圾堆里转悠,再好的衣裳也穿不出样子来,能将就就行了。

从服装市场出来站在路边等大刘,发现对面是一家大超市,梨花觉得难得到这街上来一趟,也该买些东西带给爷爷和珍珍,于是就跑进去买了两袋桂圆和几斤香蕉。

看到街上一幢幢的大楼,一爿爿的商铺,来来往往的车辆,衣着时髦的人流,梨花觉得住在街上真舒畅,有水有电,要什么有什么,真好。再一想,这有什么看好人家的呢?街上的热闹是人家的,自己还是自己呀,和人家比有什么用呢!

在路边等了好大一会也没见大刘的车影,是已经走了呢还是不来了?想到自己已经出来好半天了,假如等不来大刘,自己跑回去就赶不上给爷爷和珍珍烧晚饭了,想到这,梨花不再等了,放开步子往回赶。

刚刚走到街头公路上,大刘的车来了。

你怎不等我呢?大刘问。

梨花说,你要是不来,让我站在路边过夜啊!

珍珍没吃过香蕉,拽下一根张嘴就咬。梨花连忙说,别忙,吃香蕉要剥皮哩,来,妈妈剥给你吃。

安顿了珍珍,梨花又剥了二十来个桂圆,倒上茶,端给爷爷。就在把碗端放到爷爷床头的小桌上时,梨花发现一条灰褐色的蝮蛇正从小铺下面的土洞里鬼头鬼脑地探出头来。梨花连忙拿把铁铲过来,那蛇又不见了。

爷爷说,算了,习惯了,打不尽的。

这地方除了蚊虫多就是蛇多,尤其是蝮蛇和赤练蛇,几乎天天都能看到。特别是连续几天的大雨之后,低洼处积上了水,这垃圾场周围的土坎上,一团一团的,甚是瘆人。就是大家住的草棚,也经常有蛇游进游出的。开始人们只要发现蛇就打,后来发现越打越多,打不绝了,也就不打了。用李五婶的话说,蛇也是一条性命,它又不吃人,打它做什么!

难熬的盛夏总是难以过去,眼看快进农历八月了还死皮赖脸地赖在这儿不走,让人热得忘记了凉爽的滋味。芦花岛上的女人们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每一个日子,尽管闷热难熬,一个个仍然包裹得严严实实,要不是移动,谁都看不出这垃圾堆上还有几个大活人,而且都是天生就爱衣着打扮的女人。

梨花每天早晚和中午都要替爷爷擦一遍身子,她最怕的是爷爷拉肚子,爷爷一旦拉肚子,她的麻烦就大了,所以爷爷吃的哪怕是半碗粥,她都要放锅里烧开了。爷爷说,我能有你这样的孙媳妇,是我的福分,只是苦了你宝宝了。梨花说,爷爷你不要这样说,人都有老的时候,你就是活一百岁,我也不嫌烦。爷爷说,后年就是八十了,阎王不找我,我也该去找他了。梨花说爷爷你别乱说,早着哩。爷爷叹了口,说,本指望孙子送我老的,没想到老天就这么不开眼,让他在我前头走了。我日后死了,也不回老家了,就葬在这海边上,守着我孙子。

垃圾堆里捡得最多的是塑料袋,晒干了几毛钱一斤,听老鬼说收这东西的人运回去放水里洗干净后挤压成塑料粒子,然后再做塑料袋,或者蛇皮口袋,利润可大了。梨花觉得现在的人真聪明,这脏不啦叽的东西也能变出钱来。

李五婶拖着柳条筐凑了过来,梨花我给你说件事情,有人托我说媒,你说我说不说?

你说不说是你的事情,关我什么事。

李五婶一听喊了起来,你个小东西,寡妇还没被人喊够啊?我男人死时顾着小的多,没嫁人,如今五十岁了,已成脚下的饭菜渣子了。你才二十三,就这么混下去了?

梨花没作声,她不想嫁人,起码暂时不想嫁人,上有爷爷,下有珍珍,谁会找个虱子放头上搔痒呢。她说,就这样混混吧,等珍珍大些了再说。

李五婶压低嗓门说,大刘看上你了。

梨花心头一热,她瞟了李五婶一眼,你怎晓得的?

李五婶喜滋滋地凑过来轻声说,是人家请我跟你说的。他告诉我说他以前谈过两个,就因家在农村街上没房子,又是个整天和垃圾打交道的临时工,都没谈成。他看你人好,能吃苦。

他就看中我这?

还要看中什么?再说你人也长得不差,不歪鼻子斜眼的。

他没看见我上有老下有小吗?

人家不嫌弃这个不就行了嘛。你要是有心和他谈谈,我就告诉他。

梨花摇摇头,说,我现在没这个心思,等等再说吧。

就她眼下这家境,一个没结过婚的小伙子能娶她?梨花自嘲地笑了下。

老鬼出事了。人们看到在小屋门口拖着铁铲转悠的老鬼突然身子一歪倒了下去,从跌相上看,不像是给什么东西绊的,等人们跑过去时,发现老鬼不停地呕吐,已经不省人事。李五婶喊,一定是中暑了,快把他搭到屋里去!于是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老鬼搭放到屋里地上,找来“十滴水”往他嘴里灌。可老鬼还是不停地呕吐,一滴水也灌不进。李五婶火急火燎地跑到门外向西边路上看了好大一会,就是看不到一个车的影子,骂,日妈子的,这班狗日的要来就是一窝蛆,要不来鬼影儿没一个!梨花突然想起老鬼口袋里有只手机,他平时老用手机打电话,于是连忙摸老鬼的口袋。

手机是摸出来了,打给谁呢?医院的号码和其它号码都没人晓得,怎么办?梨花忽然想起手机里通过话的号码听说有储存,一查,果然有不少。她随意打了一个过去,通了,对方听说是老鬼病了,连忙叫她打“120”。

半个多小时后,“120”来了,可老鬼在十多分钟前就咽气了。两个医生忙乎了半天也没能让老鬼回过气来,最后只好摇摇头走了。

据医生说,老鬼得的是脑溢血。

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几个女人站在老鬼身边不住地揩眼泪,直到环卫所的领导和老鬼的家人赶了来把老鬼搭上车。

车开了,拖走了老鬼,站在场边目送老鬼离去的女人们像目送自己的亲人一样,久久地站着。李五婶说,丁指导走了,过去天天是他送我们去洗澡,今后没人替我们开船了!在场的女人们听了,一个个呜咽起来。

汽车拐进了树林,看不见了,人们还站着。突然,李五婶放开嗓子拖着哭腔大喊:兄弟,你走好,你走好哇!

一连几天,人们谁也不说话,都沉浸在老鬼离世的悲痛之中。就连平日最爱咋呼的李五婶,也变得沉默了,至多念叨一句: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就说没就没了呢?人活着还有甚意思!

自从李五婶说媒之后,梨花发现大刘每次运垃圾来,总要下车朝她这边看一会,要不是她整天在这烂叽烂叽不穿胶靴没法进来的垃圾场里转悠,她相信大刘不会站得那么远,肯定会靠近一些说说话,哪怕是没话找话。她对大刘的提亲,既惊喜又自卑。惊喜的是长得这么结实的小伙子能看上她这个死了男人的小寡妇,自卑的是自身的环境容不得她作出爽快的回应。尽管她对大刘没有过多少接触,但以前她听老鬼说过,这家伙很踏实。就从她搭车到县城去买衣裳,这一点她已看出来了。

还是等等再说吧。每每看到大刘跳下车来朝她这儿看,梨花总是这么想。

让梨花没有想到的一件事情发生了,爷爷走了。爷爷本来说是八十岁时才走的,为了保护珍珍,他提前走了。

事情发生在午后,珍珍睡着了,爷爷也睡着了。爷爷一觉醒来,发现一条蛇正吐着信子从苇墙上下来。这蛇爷爷认得,蝮蛇,剧毒,在苇墙上出现过多次。这蛇这次不像以往,从苇墙里钻出来很快又钻进去,而是顺着苇墙向下游。爷爷大咳一声,想把这孽物吓走,可这蛇好似没听见,继续向下,很快就游到了小铺上。爷爷又是大咳两声,这蛇还是向前游,眼看就要靠近珍珍了,爷爷抬手在蛇头前猛拍了下小铺。

蛇跑了,爷爷的手被蛇咬了一口。

爷爷清楚手被蛇咬了得先把毒液吸出来,然后再把手腕扎住,防止毒液进入心脏。可爷爷把手上的伤口吮了,手腕却没法扎。等梨花傍晚回来时,爷爷身子已经黑了。每天的这个时候,垃圾车都没了,新来的指倒员每天都是早上跟车来,晚上跟车走,从不敢在老鬼睡的小屋里留宿,等到梨花跑到十多里外的小镇上找来车辆时,爷爷已经不行了……

按照爷爷的遗愿,在众人的帮扶下,梨花把爷爷埋在了海边上。

爷爷在草棚里停放了一夜,梨花就哭了一夜。就在爷爷入土的那一刻,梨花深深地跪了下去,哭喊着:爷爷,你要照应好你的孙儿呀……

没了爷爷的照应,梨花不放心把珍珍一个人丢在草棚里,把她抱放到老鬼以前住的小屋里,请新来的指倒员照看着点儿。珍珍要是想妈妈了,就独自跑到门外的场上来站一会。只要看到珍珍站在小屋前,梨花总要向她摆摆手。

让梨花感激的是,大刘每次来,总要抱起珍珍逗一会,还经常给珍珍带来好吃的。每当珍珍说大刘叔叔真好时,她心头总是涌出股暖意。

为了珍珍,梨花觉得她不能再在这垃圾场待下去了,应该是走出去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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