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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语体特征的句法表现

2013-03-22

当代修辞学 2013年2期
关键词:小句语体句法

方 梅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北京100732)

提 要 本文通过不同语体材料的对比分析,说明句法特征具有语体分布差异,句法限制具有语体相对性,句法形式的语义解读具有语体依赖性。有的句法限制在不同语体的适用性各异,有些则是绝对限制。句法特征在不同语体条件下的分布差异,反映了不同的情态类型和语气类型的信息在句法整合过程中的限制。句法形式的意义解读对语体特点具有依赖性,尤其是言域义的浮现,直接反映了互动交际中言语行为表达的特点。

一、引 言

篇章对句法结构形成的制约、篇章对句式和句式变体使用的制约以及句中的篇章现象是功能语言学者的最为关注的问题(廖秋忠1991)。上世纪80年代以来,篇章现象的研究主要关注篇章连贯(包括形式的连贯及意义和功能的连贯)和篇章结构的研究。其中篇章结构的研究主要是找出各种文体或语体的结构要素以及这些要素组成篇章的情况。我们认为,深化有关篇章对句法结构制约的研究,有必要将不同语体的结构要素与其句法表现相结合进行考察。

本文的讨论试图说明,语体特征对句法的影响不仅仅体现为特殊语体要求下的句法包装。在汉语里有些现象应特别予以关注,一种情形是,有些句法结构在某种语体里合乎语法,换一种语体就不可接受。另一种情形是,单说合语法,放到语篇里不适用。另外,就某一类句法特征而言,往往具有语体分布差异,另有些句法形式的意义解读也具有语体依赖性。这种种现象都与不同语体的特性密切相关。要想搞清楚上述问题,有赖于通过对跨语体语料的考察,进而对不同语体的句法特征进行概括。

二、句法特征具有语体分布差异

我们作为母语者,在判定一个句子“能说”或者“不能说”的时候,离不开这个句子的语体背景。比如:

(1)愣了半天了。

如果我们问一个中国人例(1)合不合语法,回答是肯定的。但是在下面的例(2)的语境里,同样是这个合语法的“愣了半天了”,却不能接受了。要变成(3)或(4)才能接受。

(2)*愣了半天了,他问了句:“曹先生没说我什么?”

(3)愣了半天,他问了句:“曹先生没说我什么?”(老舍《骆驼祥子》)

(4)愣了半天了,你倒是说句痛快话啊!

“愣了半天了”它单用能成句,放在复杂句里反而不能说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关键就在小句末的“了2”。对照例(2)和(3),两例都是叙事语体,第一个小句的主语是零形式,与后面第二个小句的主语同指。这种零形反指形式是汉语叙事语体里一种典型的修饰性小句,提供时间处所等背景信息(方梅2008),而背景信息往往表现为依附性小句(Hopper1979,Hopper&Thompson1980)。例(2)在时间状语的位置却没有采用依附小句的结构形式。正是这个原因,作为修饰性小句时不带“了2”能说;带上“了2”,其修饰性小句的地位也随之改变,反倒不能说了。例(4)则不同,它显然是从对话里截取的一个片段,第一个小句是叙述,第二个小句“你倒是说句痛快话啊”是祈使,两个小句有各自的语气,是相对独立的两个表述。因为小句之间不是修饰与被修饰的关系,因而第一个小句用了“了2”是可接受的。反过来,如果把常用作修饰性小句的简单结构“了1”小句与一个带有祈使语气的小句搭配,也难以接受。例如:

(5)?愣了半天,你倒是说句痛快话啊!

小句主语零形反指在叙事语体里都是修饰性小句,提供条件、时间、伴随状况等背景信息。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背景信息属性决定了在(5)这个非叙事句里,“了1”小句与一个带有祈使语气的小句组合不到一起。①

下面看看副词的用法。

叙事语体里小句之间不是依靠逻辑衔接。多个小句相连构成的小句链,有可能是等立关系,也有可能是主次关系,主次关系还有可能是套叠交错的。叙事语体中的条件关系不一定要靠关联词语显示(方梅2008)。例如:

(6)a 病了,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挺着。(老舍《骆驼祥子》)b?确实病了,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挺着。c甲:怎么说病就病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病得起不来了?

乙:确实病了。他昨天就发低烧了,我没告诉你。

在例(6)a里有三个小句,第一个小句“病了”是条件小句,其零形主语与后续小句“他”主语同指。具有评注意义的副词“确实”不能用在条件小句里,如(6)b。这是因为“确实”是语气副词,加上这类副词以后,就失去了对后续小句的依附,成为自足的陈述句,如(6)c。

如果一定要用这个评注性副词,通过添加主语和表示等立关系的关联词语,明确小句间的关系:

(7)他确实病了,但是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挺着。

总之,只要涉及小句的句法整合,所谓的合法与不合法就离不开语体特征的考量。而这些语体条件,实际上反映了不同的情态类型和语气类型在句法整合过程中的限制条件。

具有客观视角的说明类语篇和操作类语篇排斥体现主观视角的副词。

先来看说明类语篇。典型的说明性语篇的叙述者是在外化于交际场景的,以书面语为载体的说明性语篇,其叙述的字里行间不体现言者的视角、立场。例如:

(8)寺坪石中,还有一种石头,在它因为经过火烧而略微发黄的外表背后,还保有一份难得的纯净和洁白,它就是寿山石三大类之一——水坑石。水坑石的生长环境多水,造就了它冰肌玉骨一般的石质,透明度极高,因此水坑类寿山石多以“晶”和“冻”来命名。(《中国寿山石》,CCTV)

说明类语篇排斥表达言者主观立场的副词。例如:

(9)a 故宫也被称作紫禁城,建筑精美,布局统一。(黄传惕《故宫博物院》)

b 故宫也被称作紫禁城,建筑非常精美,布局完整统一。

c?故宫也被称作紫禁城,建筑确实精美,布局完整统一。

例(9)b句用的是程度副词“非常”,c句用的是表示评价意义的语气副词“确实”,但后者可接受性差。

说明类语篇在互动交际模式下才有可能使用评注副词,比如在导游向游客介绍某一事物的时候,如(10):

(10)各位看到了吧,故宫的建筑确实精美。

因为,“确实”这样的评注义副词的使用必然带来言者视角,它对于互动交际模式具有依赖性。下面看程序性语体。操作语篇一般不加评注性副词。例如:

(11)a 生菜洗净,撕成片,备用。(佚名《60款美味减肥菜谱》)

b?生菜确实洗净,撕成片,备用。

c?生菜洗净,确实撕成片,备用。

上述用例说明,某些语体要求将叙述者外化,会导致那些体现言者视角、态度的成分受到排斥。

上述例证提示我们,谈句法限制脱离不开其适用的语体。所谓句子“能说”与“不能说”,一方面有结构层面是否合法的问题;另一方面,这种合法性总是要受到语体的制约,尤其在小句整合的时候。

三、句法限制具有语体相对性

早有学者指出,“动词+了1”后面如果是光杆名词宾语的时候,这种简单结构“了1”小句②不能结句(贺阳1994,黄南松1994,孔令达1994)。在叙事语体里确实存在这个限制。例如:

(12)a 要了碗馄饨,他一口气全吃下去了。

b*要了碗馄饨。

不过,这条规律在对话里似乎也可以突破的。例如:

(13)A:吃早饭了吗?

B:要了碗馄饨。

(14)A:吃什么了?

B:要了碗馄饨。

可见,这条限制必须加上一条语体特征说明。即,在叙事语体里,“动词+了1”后面如果是光杆名词宾语的时候不能结句。

值得注意的是,对话语体可以“救活”的非法句子也是有条件的。表达时间、原因、条件的小句所受限制较少,而表状态类小句所受限制较多。下面看几组例子:

1)零形主语小句表时间

(15)a 收拾完东西,他忽然想起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了。

b*收拾完东西。

(15')A:你什么时候给老妈打电话啊?

B:收拾完东西。

例(15)a的零形主语小句“收拾完东西”是一个时间状语小句,不能独立进入篇章,如(15)b。但是,在对话里当一方问及时间的时候,作为答话却可以接受,如(15')。

2)零形主语小句表原因

在叙事语体里,未完成体(包括表示动作持续、反复进行等体标记)的典型用法是为时间主线提供正在进行的背景事件(Hopper&Thompson1980),汉语的“V着”小句也是如此(Li,Thompson&Thompson1982;方梅2000a)。例(16)a“怀里揣着十万现金”正是如此。故而不能将它单独成句,如(16)b:

(16)a 怀里揣着十万现金,他一路上总怕被贼盯上。b*怀里揣着十万现金。他一路上总怕被贼盯上。

(16')A:他怎么神神鬼鬼的?

B:*怀里揣着十万现金。

怀里揣着十万现金呢

例(16)a的零形主语小句“怀里揣着十万现金”是一个原因状语小句,不能独立进入篇章,但是,在对话里,当一方问及原因的时候,作为答话也难接受,除非加上句末语气词,如(16')。而祈使句里的“着”(如“你好好听着!”、“拿着!”)并不是未完成体标记。如果我们看看近代汉语里“着”的用法就会理解,这个用在祈使句句末的“着”是句末语气词,从唐代“着”就开始用作表示命令、役使语气了(吕叔湘1940,孙锡信1999)。

3)零形主语小句表现样态

零形主语小句表现样态的,无论问话是多么开放性的话题,即便加上句末语气词也仍旧“救不活”这个句子。例如:

(17)a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整个睡在地上。

b*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18)A:他什么样?

B:*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呢。

上述三类零形主语小句在对话中的不同表现说明,有的句法限制因语体差异而具有不同适用性,有些则是绝对限制。

四、句法形式的语义解读具有语体依赖性

以往的情态研究中经常会谈到,表能力的情态成分用在疑问句可以表请求。例如,当我们说“能把窗户关上吗?”的时候,不是问对方有没有能力把窗户关上,而是问对方是否愿意去把窗户关上,或者请求对方把窗户关上。特定的言语行为(如请求)与特定的句型相联系(如“能+疑问”),约定俗成,属于适宜条件(关于“适宜条件”另可参看沈家煊1990)③。而这种请求意义的解读是以互动交际言谈为条件的,这是我们比较熟知的现象。

语义解读对语体的依赖性不仅仅表现在疑问句的解读。言域义(参看沈家煊2003)的解读往往是以对话语体为条件的。下面先以“是”字句的用法为例。

“是”字句的基本意义是表达等同关系。不过,在互动交际中,表等同关系的“是”字判断句却可以有另外一种解读:“是”字句不表判断,而表存在,用来提示言谈现场的事物(详见方梅1991)。例如:

(19)这是词典,你查查不就知道了。

(20)这是纸和笔!不写完甭想玩去。

这类句子形式上是判断句,但是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句,而是一种言语行为句。即在面对面的现场交际环境下,提示某事物就存在于言谈现场。相当于“我告诉你,这里有某物”。因此,可以说是“是”字句的一种言域用法。

这类“是”字句,“是”的前面是指示词“这”,而不是处所成分(如“山上、那里是以座水库”),不同于“是”字存在句。此外,还有一些不同于一般判断句的特点。例如:

1)不能受副词修饰。

(21)这是笔,给你放这儿了啊。

(21')*这才是笔,给你放这儿了啊。

2)作为内嵌小句的时候,仍旧是一般判断句。例如:

(22)我知道这是词典。查了,可是没收这个词。

这类“是”字句的意义与其说是判断,不如说是指示。这种指示意义与特定的句式“这+定指名词”相联系,部分地具有规约性。尽管就这个句式而言,可以表判断,也表指示有不止一种意义;而表达指示可以有不止一种形式,比如可以说“这是纸和笔!不写完甭想玩去。”也可以说“纸和笔!不写完甭想玩去。”但是,这个指示意义是具有语体依赖性的,是互动交际模式下的浮现义。

连词的意义解读对语体的依赖就更加明显,下面以“所以”为例来说明。

“所以”的行域义是引出一个客观事理上的后果。比如“今年旱情严重,4个月没下雨,所以土壤墒情不好”。在对话里,“所以”还有知域用法,引出说话人推断的结果。例如:

(23)甲:你(教练)老是那个心里嘀嘀咕咕嘀嘀咕咕的,运动员没法儿有信心。

乙:所以来了一个崇尚进攻的教练,至少在这个心气儿方面,自信心方面对国家队有很大提升。

在上面的例子里,说话人乙知道以前的教练不自信导致队员不自信这个事实,这是他得出国家队换帅有助于提高队员自信这个结论的依据。这里的“所以”引出言者的推断,如果删除,言者推断的这层意思就无从体现。

对话中,“所以”除了可以表达说话人推断的结果,甚至可以仅仅用作说话人向对方提示自己的回应行为。例如:

(24)甲:你做的牛肉还有吗?

乙:有。

→甲:给我拿点吧。

乙:这牛肉啊,跟别人家做的不一样,

甲:是,味道不一样。

乙:用高压锅炖15分钟,再加各种佐料炖两个小时,是跟猪蹄子一起炖的。

甲:嗯。

乙:用猪蹄子吧就能结成牛肉冻儿。

甲:好吃。

→乙:所以,赶紧给你去拿牛肉。

上面这个例子里,说话人甲提出请求(“给我拿点吧”),几个话轮之后,说话人乙使用了“所以”引出对对方请求的回应。而这个含有“所以”的话轮是一个言语行为单位,删除“所以”,命题意义不会改变。说话人用“所以”引出对对方请求的回应行为,这个“所以”是言域用法。这种言域用法的“所以”逻辑语义已经弱化,其功能仅仅是体现言者的语力(illocutionary force)。连词的这种用法同样具有语体依赖性。

廖秋忠先生(1991)说,在一般对话中,话题经常转移,整个交际行为前后并无不连贯的感觉,但却没有一个总的话题。另外,在相邻的话轮中,从语义上看,有时也找不到共同的命题内容,无法建立语义的宏观结构。在对话里的意义、功能连贯主要不是靠语义来判断,而是把对话看成一种言语行为,从讲话行为的社会规范及言语行为的相关性来理解对话的连贯。我们认为,对话互动交际的特点,触发了连词的一系列虚化的用法。连词这种虚化的动因在于,谈话的参与者要尽量使自己的言谈内容与对方的谈话内容具有意义上的关联性,或者至少在形式上要作相应的关联性包装,同样是会话中合作原则体现(参看方梅2000b,方梅2012)。

一些新的语法意义的浮现也对特定语体具有依赖性。下面看看“还是”的用法。

“还是”作为副词有两个基本意义:(a)表示行为、动作状态保持不变或不因上文所说的情况而改变;仍旧;仍然。(b)表示经过比较、考虑,用“还是”引出所选的一项(《现代汉语八百词》)。仍旧义的还是如“明天你还是这个时候来取照片”里的“还是”。后一种意义的“还是”如:“我看还是去颐和园吧,十三陵太远。”“还是你来吧,我在家等你。”

与“仍旧”义“还是”比较,(b)类表达说话人意愿的“还是”除了不能替换作“依然”或者“依旧”之外,具有下述特征:

第一,语音形式上有区别,“仍旧”义“还是”自身总是重音所在,如(25);而表达言者意愿的“还是”不能重读,如(26)的重音落在了“我去”而非“还是”上(#表重音):

第二,“仍旧”义的“还是”总是指向施事主语。而这类表达言者意愿的“还是”,只能指向说话人,表达说话人的选择。比如下面的例(27),尽管a句主语是第一人称,b句主语是第二人称,c句主语没有出现,“还是”都用来引出言者的意愿,而不随着主语的改变而改变。例如:

(27)a我还是吃了饭送他走。

b你还是吃了饭送他走。

c还是吃了饭送他走。

第三,表达言者意愿的“还是”不参与命题表达,删除“还是”以后,命题意义不变。

(28)a我[还是]吃了饭送他走。

b你[还是]吃了饭送他走。

c[还是]吃了饭送他走。

因此,可以说,这个“还是”是表现祈愿情态的副词。

这种表达言者意愿的“还是”在现代汉语里以对话语体里常见。而从历史上看,在“还是”祈愿情态早期时作为选择问句的答句,然后逐步摆脱对选择问句的依赖,而将选择问句答句的功能——说话人的选择,吸收到了“还是”的意义当中。在演变过程中,交际模式所赋予的功能解释渗入到虚词的意义。(详见方梅,即出)

通过对跨语体材料的考察可以看到,句法形式的意义解读对语体具有依赖性,言域义的浮现,直接反映了互动交际中言语行为表达的特点。

注 释

①王洪君等(2009)的研究指出,“了2”的使用与交际场景有关,《新闻联播》等通讯新闻很少用“了2”,“了2”的使用具有营造话主显身、主观上与受话互动的时空,构成“主观近距离交互”的效果,是对特定风格的而选择,而不是对记叙、说明、议论等不同文体的选择。从统计的角度看,这个观察是很有道理的。不过,本文对小说叙事与对话材料的对比,同属于“主观近距离交互”,但是“主观近距离交互”对本文(1)-(5)的对比似乎没有解释力。正如王洪君等(2009)文章所述,“主观近距离交互”这种语用限制是使用“了2”的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

②所谓简单结构“了1”小句是指不带有表达事件情状的状语、补语或焦点标记成分的小句。下面的结构类型不属于所谓简单结构“了1”小句。如:

(1)我去年春上盖了三间瓦房。

(2)他吃完了一盘菜。

(3)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4)他只吃了馒头。

朱庆祥(2012)对小句宾语复杂性与小句的依附性的关系有详细考察,可参看。

③Levinson(1983:Pragmatic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将意义分为七类:推衍(entailments)、规约隐涵(conventional implicature)、预设(presuppositions)、适宜条件(felicity conditions)、一般情况下的会话隐涵(generaliz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特定情况下的会话隐涵(particulariz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其他的会话隐涵(non-conventional implicature)。相关汉语分析参看沈家煊(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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