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挝布劳族的文身习俗调查

王献军，占塔皮利

(1.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2.老挝国家社会科学院历史所)

文身是一种装饰肤体的习俗，有原始文身和现代文身之分。原始文身习俗曾广泛流行于东南亚、东北亚、美洲、非洲及大洋洲各地，是人类社会早期存在的一种古老文化，现仍然在一些民族中有遗存。

2011年12月28—2012年1月3日，笔者曾赴老挝万象参加第五届“中国与东南亚民族论坛”学术研讨会，了解到现今老挝的布劳族中仍有原始文身习俗①这里需要解释的是，在老挝从前不只布劳族一个民族有文身，如佬(Lao)族、卡都(Kadu)族等都曾有过文身，但最近几十年来逐渐消失，现在这两个民族中都已找不到文身的踪迹。笔者此次还专门到老挝公河省卡都人居住的村庄中去调查，据卡都族的老人们说，他们族最后的文身人已于20多年前去世了。，这引起了笔者的极大兴趣。回国后查阅资料，发现相关研究尚付阙如。于是，笔者和老挝国家社科院历史研究所进行合作，并在该所所长占塔皮利(Chanthaphilith)研究员的帮助下，于2012年8月5—13日前往老挝，对布劳族的原始文身习俗进行了细致的田野调查，下面就是笔者本次调查的成果。

一

老挝地处中南半岛内陆，国土面积23万多平方公里，几乎与中国广西相当;但人口极少，2002年时全国总人口仅为552.59万人［1］。老挝人口虽少，但民族众多，族群结构极为复杂，以致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要准确地知道老挝究竟有多少个民族或族群都是困难的。

1983至1985年，老挝自报的民族名称达到820个，经过研究整理，剔除重复的，还有近200个［2］。1996年，美国暑期语言研究所出于语言统计的需要，也对老挝的民族情况展开过研究，将老挝的族群划分为90个［3］3。1999 年，法国学者劳伦斯·惴塞(Laurent Chazee)出版了《老挝人民:乡村与族群多样性》一书，认为老挝有132个族群［4］。2002年，德国学者乔西姆(Joachim Schliesinger)通过对老挝族群所做的调查和研究，确定老挝族群已识别的有92个，未识别的有3个［5］。2000年8月14—15日，老挝中央建国阵线召开了关于老挝族群名称的一次专门讨论会，决定老挝的民族数量有49个，共分为佬泰族群、孟高棉族群、汉藏族群和苗瑶族群四大族群。2005年，老挝中央建国阵线民族局正式出版《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各族群》一书，强调了上述四大族群和49个民族的决定的正确性，并形成为正式文献，这可以说是老挝政府在此问题上的最新态度和结论［3］4。

布劳(Brao)族是老挝政府目前正式认可的49个民族之一，它属于孟高棉族群。中南半岛上的许多早期国家，都是孟高棉人建立的，他们是东南亚原始文明的创造者，在东南亚文化的发展中起过重要的作用［7］。只不过到了后来，孟高棉族群在中南半岛的主体地位被京族、佬族、傣族和掸族等越族群的各民族所取代。

布劳族是一个跨居3国的民族，除了老挝外，在越南、柬埔寨也有分布。在老挝境内，布劳族主要分布在其最南端的阿速坡省，现有人口24405人，其中男子12120人，女子12285人，居住在5个大村、15个小村中，共有4168户②此数据是阿速坡省博物馆的负责人给笔者提供的关于布劳族人口的最新统计数据。。“布劳”是布劳族的自称，在法国殖民时期，称他们为“拉崴”(Lavae);老挝独立后，也一度用“拉崴”之名指称布劳族。

布劳族的房子主要是干栏房，用木板或竹子建造。布劳族种植的是糯稻，饲养水牛、鸡、鸭、猪、狗等家畜。实行一夫一妻制，但婚后男方要到女方家住几年才能把妻子带回家。祭祀神灵是布劳族生活中的重要事件，他们认为树上、水下、森林里和天空中，处处有神灵，都要经常祭祀。在生活习俗方面，人死后布劳族将尸体装入一段大树挖空的独木棺材中;妇女喜欢抽烟，这是一种装在大烟斗里的烟;大多数老年男女都有文身的习俗。

二

老挝语称文身为“沙格赖”(Sagelai)，布劳语称文身为“加拉克金欧”(Jalakjinou)。布劳族的文身习俗主要存在于该族70岁以上的老年人中，男女皆有，而年轻人和中年人基本上都不再像他们的前辈那样文身了。

1.文身的年龄及部位。布劳族男女当年的文身年龄是在15岁前后，布劳族有一首名叫“拉姆姜”(Lamjiang)的歌谣是这样唱的:

你出生后15岁，

父母就要你文身，

因为文身很漂亮。①演唱者:哈姆(Ham)，男，1924年出生，88岁。演唱地点:老挝阿速坡省普洪村。演唱时间:2012年8月11日上午。翻译:索克拉塔(Souklatda)。采录者:王献军。

文身的图案分布于额头和下巴及两颊，由于图案并不复杂，面积也不大，一般1—2个小时就可以文完，次序是先文下巴及两颊，后文额头。布劳族男女当年的结婚年龄多半是在16—20岁，文身是在结婚之前必须要完成的一个仪式。所以由此看来，文身具有成人礼的功能，标志着布劳族青年人从此可以走入婚姻的殿堂。

2.文身的时间。大都选在下半年，6—12月份每个月都有人文身。之所以会选在这段时间，是由于此时糯稻已种完，没多少农事可做，属于农闲季节。至于具体的文身日期则由文身者自己选定，没有什么讲究，哪一天都可以。而在文身的这一天，上午文或是下午文也都无所谓，由文身者自己决定。

3.文身的地点。一般多选在文身者自己的家中，个别也有应文身师的要求到文身师家中去文身的。

4.文身的姿势。由于布劳族人的文身图案集中于脸部，对这个部位施文显然是让受文者躺着最为合适，所以布劳族的文身者都是躺着接受文身的。

5.文身的原因。据笔者调查，受访者给出的文身原因主要有三点:一是文身是布劳族的传统习俗，大家都文，所以到了文身的年龄，自然也就去文了，不需要什么理由。二是布劳族传统的审美观是文身漂亮、好看，这也使得大家产生了想去文身的愿望，特别是同伴之中有一个文了身，大家觉得他(她)文得很漂亮，自然也就会主动去文身，这对爱美的青年男女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三是从前的布劳族人相信，文身的人死后埋到地下，老虎是不会吃的，如果不文身，死后埋到地下会被老虎挖出来吃掉的——这个恐怖传说极大地震撼了那些不愿文身的人，使他们不敢不去文身。

6.文身的施行者。布劳族的文身施行者也即文身师都是男性，无论是给女子文身还是男子文身，都是由男性文身师担任。这些文身师与受文者之间可能是亲戚或朋友，也可能只是认识而已。

7.文身的报酬。文身师给受文者文完之后，多少都会得到报酬。如果受文者家里富裕，就会给文身师一点钱;如果受文者家里贫困，那么至少也要招待文身师吃上一顿饭。这顿饭一般都要有酒、米饭和鸡肉，如果没有鸡肉，也可以用鱼肉或其他什么肉来代替。过去由于布劳族人普遍贫穷，所以大多数人家都是招待文身师吃饭而不是付钱。

世界各民族的文身图案千变万化，纷繁复杂，但仍可大体分为三类:一类是以表现动物、植物、生产生活器物等实在形象为目的的写实性(具象)图案;一类是以规则或不规则的几何图形为表现形式的非写实(抽象)图案;还有一类是以文字符号或符咒符号为主的字符图案。老挝布劳族所文的“帕谷花”和“过马伽多姆花”图案，显然属于第一类，它是上述两种花的写实性(具象)图案。

9.文身的工具。文身工具有两种，一种是“歪吞”树(waitun)的树刺，这是一种长得很高的树，周围山上很多这种树;一种平常缝补衣服的针。两种工具并行，各有优劣。树刺比较短，文刺的不深，文后的图案也不是太清楚——这是树刺文身工具的缺点，优点是文刺时，受文者感觉不是太疼。使用针作为文身工具的优点是，可以刺得很深，颜料能深深的渗入皮肤，从而使得文身图案十分清晰，而且保持的时间长久，缺点是特别疼痛。总之，两种文身工具各有优势，并行不悖。但从调查的情况来看，还是用针的更多一些。

10.文身的原料。一般都是用一种叫作“布热”(Bure)的树的叶子揉成汁水作为颜料。“布热”是在布劳族聚居地很常见的一种树，山上和平地都有，牛很喜欢吃这种树的树叶。“布热”的树叶揉成汁后，不能直接作颜料用，而是要把汁放到锅里煮，煮开后凉了才能用。这种树汁颜料可以单独用，但从笔者调查的情况看，它更多地是和木炭混在一起使用，据说文出的图案会更清晰。

除了树汁、木炭之外，在电池传入布劳族地区后，个别人也有用电池的芯棒磨成粉作为颜料用的。

11.文身时的感受。文身是用刺或针扎入皮肤进行文刺，所有的人在问及文身的感受时都说疼，而且女性受文者比之男性更感觉到疼。由于布劳族文身的部位仅限于脸部，面积不大，受文的时间也仅有1—2个小时，不算太长，因此，大多数人对于文身之疼还是能够忍受的，也都顺利地文完了全部的图案。但也有少部分人因为怕疼，没有文完，因此，现在脸上留下的只有部分文身图案。

12.文身的过程和仪式。文身一般都是文身师先在受文者脸上画出图案，然后再进行文刺。如果画的图案不够理想，文身师会用水把图案洗掉重新画，直到满意为止。文身结束后，受文者一般都要休息2—5天时间，直到伤口愈合。

布劳族人今天仍普遍处于贫困状态，至于从前就更糟糕了。由于贫困，大多数人家在子女文身后是什么仪式也没有的，只有少数略为富裕一点的家庭才有条件为子女的文身举行仪式。文身仪式通常是邀请子女的同伴前来自己的家中，一边喝酒吃饭，一边还要敲锣打鼓、唱歌跳舞。笔者在阿速坡省翁来赖娘村采访时，一位叫作“栓”(Shuan)的75岁老妇还给我演唱了一首在她当年的文身仪式上大家唱的歌曲，大意是:

有一位神的名字叫做“姜”（Kian），

他仁慈而善良，

29 Time series analysis of per diem expense of inpatients with chronic kidney disease in a tertiary referral hospital in Shanghai

他总是给众生以帮助!

如果文身的时候唱起“姜”，

我们相信“姜”神就真的会降临!

有一位神的名字叫做“本波”（Benbo），

他仁慈而善良，

他总是给众生以帮助!

如果文身的时候唱起“本波”，

我们相信“本波”神就真的会降临!”①演唱者:栓(Shuan)，女，1937年生，75岁。演唱地点:老挝阿速坡省翁来赖娘村。演唱时间:2012年8月11日下午。翻译:索克拉塔(Souklatda)。采录者:王献军。

13.文身的禁忌。在文身时，有的民族忌讳外人观看，如女子文身时忌讳男子观看，但布劳族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禁忌，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文身时谁都可以观看。据调查，一般来观看的多数是与受文者平时关系比较好的男女同伴，他们通常一边看一边发表评论，说文得好还是不好。

文身期间，布劳族在饮食方面是有禁忌的。文身会刺破皮肤，伤口如果要尽快地顺利愈合，自然要在饮食方面有所禁忌——布劳族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据笔者的调查，受文者在文身后不能喝酒，同时不能吃辣椒一类的刺激性食物。此外，布劳族有一点特殊的、很有趣的禁忌，就是文身时不能喝葫芦里的水，原因是葫芦口边的纹路不好看，受文者害怕喝了葫芦里的水后，自己的文身图案会变得像葫芦口边的纹路一样难看。

14.文身的终止。目前，布劳族的文身老人大都是在70岁以上，只有极个别的不到70岁却有文身，但这已属例外了。这些70岁老人的子女这一代，基本上都不文了。如果以20年作为一代人的年龄来推算，这些70岁老人的子女应当是50岁左右的中年人。他们应当出生在1962年，而他们长到十几岁文身的年纪时大约是20世纪70年代了，也就是说布劳族文身的最终终止年代是在20世纪70年代。

据笔者调查，老挝政府从未下文禁止文身，布劳族的文身终止完全是一个自然的消亡过程。布劳族文身终止的时间开始于20世纪50年代。据老人们回忆，那时老挝的中小学教育开始起步，布劳族也是如此。凡进入学校读书的布劳族孩子都不再文身了，这显然是受到了学校教育和现代文明鄙视原始文身观念的影响。但与此同时，那些没有进入学校读书的孩子文身依旧，尤其是在当时布劳族儿童的入学率并不是很高的情况下，未能进入学校读书的孩子还是很多的。而慢慢地，随着儿童入学率的逐年提高和布劳族千百年来与外界交往屏障的消失，布劳族人发现周边的民族都不文身，他们在与外民族交往的过程中免不了受到外民族对他们文身投来的异样目光和冷嘲热讽。于是，布劳族传统的以文身为美的审美观从根本上动摇了，年轻的布劳人都开始认为文身不好看、不漂亮，也就不再文身了。对此，他们的父母们先是无可奈何，最后也只能表示理解和接受了，因为这毕竟是大势所趋。所以到了20世纪60年代，文身的布劳族人越来越少;到了70年代，就完全终止了。

15.凿齿与文身。凿齿又称“折齿”、“拔齿”、“打牙”，也是人类在原始社会时期产生的一种习俗，它的历史几乎和文身一样古老而悠久，曾广泛流行于东亚、东南亚、美洲、大洋洲、非洲等地。布劳族也有凿齿习俗，由于这也是一个几乎与文身相当的值得专门单独研究的课题，所以一开始笔者并没有太在意布劳族的凿齿习俗，但是随着调查的深入，笔者发现二者之间有着一定的联系，要研究布劳族文身，势必也要同时关注到布劳族的凿齿习俗。

布劳族的凿齿分拔除和敲折两种，但以拔除上下门牙为主。与文身一样，布劳族也是男女皆凿齿，也都是在男女的青春期，差不多在文身的前后，而以在文身之前几个月或1—2年为多，给人拔牙的也是男性，而且社会上也同样普遍认为凿齿后漂亮，凿齿行为都要在男女结婚之前完成。凿齿这一系列与文身的共同之处不免会让人产生二者之间有许多共同之处的联想，特别是二者可能都与人类远古时期的成人礼有关，那时的氏族成员也许就是通过凿齿与文身的仪式来获得成丁与结婚的资格。不过由于时间有限，笔者未能对凿齿习俗进行更为深入的调查，只是隐约感到，当研究一个民族的文身时，如果这个民族同时也具有凿齿习俗，一定要将二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研究，因为二者的共性实在是太多了。

三

原始文身是人类一种古老的文化现象，在现代文明的强烈冲击下，它在世界各地都逐渐走向消亡，老挝布劳族的文身也是如此。由于布劳族人口本身不多，其中仍有文身的人数就更少了，而且即将在二三十年内全部离世，这样，布劳族的原始文身就再也见不着了，它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化现象也将永远退出历史舞台。

研究历史与文化的学者，弄清楚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任何一种文化现象是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尤其是面对一种没有被研究透彻的文化，而这种文化即将随着被研究对象的离世陷入无法继续研究的境地，更让人感到时间的紧迫和责任的重大。

布劳族的文身迄今为止并没有被有关学者认真加以研究，甚至即使在老挝国内，也没有一篇这方面的专题论文或调查报告。尽管由于时间的关系，本篇布劳族的文身调查报告显得略微有些粗糙和不太深入，但报告中所展示的布劳族文身的总体状况应当是准确无误的，也是为世界文身文化研究所尽的一点微薄之力。

［1］谭圣敏.东南亚民族·越南柬埔寨老挝泰国缅甸卷［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6:103.

［2］周建新.中越中老跨国民族及其族群关系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119.

［3］黄兴球.老挝族群论［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

［4］Laurent Chazee.The Peoples of Laos:Rural and Ethnic Diversities［M］.Bangkok:White Lotus Press，2002:14.

［5］Joachim Schliesinger.Ethnic Groups in Laos［M］.Bangkok:White Lotus Press，2002.

［6］贺圣达.东南亚文化发展史［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36—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