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利亚与乔姆斯基:相斥或相融?
2013-03-19倪传斌
肖 巍 倪传斌
(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1.引言
鲁利亚(Aleksandr Romanovich Luria,1902-1977)是前苏联神经心理学和神经语言学的奠基人,在神经学、心理学、语言学等领域有着诸多贡献,被誉为“伟大的探索者”(Jacobson,1980)、“举世公认的最杰出的心理学家之一”(Zaporozec,1980:111),其理论至今仍有着深远影响。乔姆斯基(Noam Chomsky,1928—)是当今形式语言学的泰斗,其创立的生成语法掀起语言学界的“乔姆斯基革命”(冯志伟,1999:206)。他们二人的语言学研究一重神经机制,一重语言形式,似乎交集不多,甚至形同相斥。但抛开表层的对立,二人在某些方面实际上有着相似的立场,并在一定程度上走向了对方,进行了跨越时空的对话。本文试从学术背景、语言观、方法论等方面对二人语言思想上的对话加以探讨。
2.学术背景:跨学科视角
鲁利亚和乔姆斯基的学术背景大不相同,但两人都成功地从自身独特的学术视角审视语言学研究,并取得了开拓性的成就。
鲁利亚1902年出生于俄国的喀山,1912年毕业于喀山大学社会科学系,1937年毕业于莫斯科第一医学院,先后获得教育科学和医学博士学位。他的研究兴趣广泛,成果颇丰。20世纪20年代与维果茨基和列昂节夫一同创立“文化—历史”理论,30年代从事跨文化研究和双生子研究,40年代开始研究脑损伤,50年代研究智力落后,60-70年代对神经心理学和神经语言学进行了系统梳理,往往在一个领域取得丰硕成果之后,旋即转向下一个新的研究领域(Mecacci,2005:816)。总体上看,鲁利亚的研究所涉及的领域繁杂,略显散乱,但大都深深打上了神经学和心理学的烙印。他的语言学研究,如失语症研究、言语控制研究,同样带有鲜明的神经学和心理学色彩。此外,受马克思主义影响,鲁利亚一直试图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具体运用到其研究之中(Pea-Casanova,1989:162),并取得了一定成功(如他与维果茨基等人创立的“文化—历史”理论),这一点是前苏联以外的多数西方学者所不具备的。
乔姆斯基于1928年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他在大学修学过逻辑学和数学,深受古德斯曼和奎因的影响,推崇研究的严密逻辑推理和严格形式化。在实际研究中,乔姆斯基逐渐看到了结构主义语言学和美国描写语言学的局限性,决心同结构主义彻底决裂,转而探索将语言研究形式化的新方法。1957年,乔姆斯基发表《句法结构》,创立生成语法,使用类似数理逻辑的方法研究语言,将语言视为一个抽象的数学系统,是按一定规律构成的字符串的有限或无限的集合。(冯志伟,1999:212)这一新的观点向传统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提出了严峻的挑战,掀起了语言学界的“乔姆斯基革命”,延绵至今仍未完结。
从学术背景可看出,鲁利亚与乔姆斯基都不是纯语言学出身。由于有着跨学科的知识结构,鲁利亚和乔姆斯基都能够跳出传统的语言学框架,从新的视角审视语言学研究。鲁利亚以其医学和神经学的良好训练,从事失语症等研究,创立了神经语言学这样一门新的学科,使得语言研究深入到神经层面。乔姆斯基以其深厚的数学功底,划时代地创立了生成语法,使得语言研究抽象到形式层面。
3.语言本质:对立之统一
“语言是什么”是语言观的一个核心问题。对此,鲁利亚和乔姆斯基从各自的研究视角出发,提出了各自的看法。两人对语言本质的看法虽有分歧,但都认为语言是存在于人脑的客观实体,实现了对立之上的统一。
鲁利亚基于神经学,通过大量的临床研究,提出“大脑机能联合区”理论,区分了大脑的三个基本机能联合区——网状结构,包括脑干和旧皮质,其功能在于调节皮质的能量水平;中央沟后的感觉区(视觉、听觉和体觉),其基本功能是接受、加工和存储信息;中央沟前的运动区,其功能是形成运动的计划和纲领。该理论反对狭隘的“定位论”及宽泛的“整体论”,认为高级心理机能不可能定位于脑皮质的狭隘区域或孤立的细胞群中,而是应该包括一系列协同工作的脑区复杂系统,其中的每个区对复杂的心理过程的实现都有自己的贡献(Homskaya,2001:98;卢利亚,1983:71)。高级心理过程(包括言语活动)是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间接而复杂的体系,依赖皮层的协同工作。据此,鲁利亚认为语言能力是诸多高级认知能力中的一种,存在于大脑皮层之中。
乔姆斯基则认为:语言是抽象的、存在于人脑的客观实体。为了研究语言这个“黑箱”,乔姆斯基进行了苦苦求索,先后经历了古典理论、标准理论、扩展的标准理论、管约论和最简方案等五个阶段。一路走来,乔姆斯基的生成语法虽然被修改得“面目全非”,但始终遵循“语言天赋”的原则,即语言能力来自人类生物天赋的一个叫做“语言官能”(Language Faculty)的模块(Chomsky,2002a:26)。语言官能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语言官能指语言内在的递归性运算机制,拥有从有限的语言手段生成无限的语言表达的能力。广义语言官能包括感觉运动系统、概念意向系统和狭义语言官能。乔姆斯基认为递归性是语言的核心性质,狭义语言官能通过递归运算与感觉运动系统和概念意向系统发生互动,由此产生语言。
由于研究视角不同,鲁利亚和乔姆斯基对语言本质的看法不免存在相斥之处。比如,乔姆斯基认为大脑中有许多各司其职的模块化官能,负责语言习得、理解和生成的语言官能为其中的一种。但鲁利亚基于实证,认为不存在乔姆斯基所述的专门的语言官能模块。大脑资源如此珍贵,不可能、也难以划出一块区域专供语言活动使用,语言活动需与其他认知活动共享大脑资源。
尽管存在分歧,但是可以看到,鲁利亚和乔姆斯基对于语言本质的认识较为接近,只不过一个侧重神经机制,一个侧重形式描述。仍以“语言官能”为例,形式上的语言官能模块不一定是生理上专属语言的一块脑区,而可以是一个只是在神经网络上相互连接的、语言加工时被激活的脑区联合。①联想到计算机网络,这一观点不难理解。在计算机网络中,同一个局域网内的主机无需在物理上彼此相连,而是通过网络连接成一个整体。再以“内部语言”(inner language)为例,鲁利亚通过临床研究证实,“内部语言”是说话人思考时的言语活动,虽然不发出声音,但同样向大脑皮层发出刺激信号,保持着可扩展为外部语言的可能性;乔姆斯基通过形式推导提出的“内部语言”指语言的深层结构,有经由语言加工转换为表层结构、进而生成言语的可能性,与鲁利亚的表述惊人地相似。②有学者认为乔姆斯基的语言学理论对于神经语言学的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其“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理论被神经语言学界普遍接受并用来解释语言与脑机制的关系及各种失语症现象。(卫志强,1994:46)
貌似对立的神经语言研究与形式语言研究对语言本质的认识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统一,这绝非偶然,因为语言形式与其神经机制原本就不能绝对割裂开来,正如语言符号的声音与它所表达的概念不能绝对割裂开来。如果说位于“概念—声音”界面两端的所指与能指构成了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使语言符号成为客观事实,那么,位于“心智—神经”界面两端的语言形式与其神经机制则延续地构成了下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使语言符号这一客观事实经由人的体验,实现客体的主体化。
4.语言习得:体验与天赋
语言如何习得是语言观的另一核心问题。对此,鲁利亚和乔姆斯基的看法显现了相异的走向。鲁利亚强调语言习得的社会体验性,而乔姆斯基强调语言的天赋性和自治性。
鲁利亚认为:语言是在社会活动中不断习得的。他在与维果茨基等人一同创立“文化—历史”理论时就已指出:人的高级心理机能(包括语言)随人类文化历史发展而来。在具体社会实践中,随着与他人交际的进行,个人的语言能力不断被强化。对个体而言,语言能力位于大脑皮层之中,但从整个人类文化历史的宏观角度来看,语言能力根植于社会活动之中(Luria,1975:383)。这一点与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相一致,肯定了社会实践的第一性。虽然语言能力在具体的文化历史中经由社会实践不断发展,似乎存在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但由于人类文化历史的多样性,语言能力并无绝对的优劣之分。在鲁利亚看来,正常的语言能力和异常的语言能力并非绝对地位于语言轴的正负两极,而是语言的两个性质不同的维度。沿着不同的维度,人类与外部环境的交互也会有不同走向的发展(Mecacci,2005:820)。例如:失读症只有在阅读被视作正常能力的社团中才可以被看作语言障碍,在不需要阅读能力的社团(如原始部落)中,失读症并非语言能力的异常表现。鲁利亚在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下进行的语言研究强调社会体验性,大大增强了其语言研究的现实解释力。
乔姆斯基则认为语言能力是天赋的、自治的。在乔姆斯基看来,语言的初始状态为语言习得提供了基本蓝图,语言习得无非是对语言官能的刺激过程和设定一系列语言参数的过程。随着参数设置的不断完善,语言能力由初始状态S0经由若干个中间状态最终发展到稳定状态Ss(Chomsky,2002b:52)。只要有了语言官能,就有了获得语言能力的可能性,语言习得就成为一种自然而言的活动。此外,根据乔姆斯基的描述,不难看出他将语言的稳定状态默认为语言的完美状态,将未达到稳定状态(如儿童语言)或习得过程出现障碍(如失语症)的情况视作不完美的状态。这实际上是对语言的优劣进行了标记(marking),即某种语言能力一定是正常的,而某种语言能力一定是病态和异常的。这种将语言置于试管中作出的论断和鲁利亚将语言置于人类文化历史中作出的论断明显大相径庭。
鲁利亚强调的社会体验性与乔姆斯基强调的天赋性都得到一定的实证支撑。近年来,有研究发现语言加工机制是灵长类动物视觉信息加工系统的进化延伸(Givón,2002:163),语言的发生是人类进化的附带产品,是非语言的神经机制赋予语言功能的结果(周统权,2010:41)。比如,中央沟前部主管运动的额叶同时主管动词,后部主管感觉的颞叶同时主管名词。这些研究一定程度上证实了语言能力的社会体验性。如果不是经由漫长的社会实践进化而来,很难想象人类天生就有如此精巧的结构。而最近发现的“FOXP2”等与语言能力相关的基因也为语言能力的天赋说提供了一定佐证。可见,社会体验性与天赋性虽然走向相异,但只是关注了语言习得的不同方面,相互并不矛盾。
5.语言使用:内化与衍生
语言经由习得之后如何使用,或者说语言能力与语言使用之间的关系,是语言观的第三个核心问题。对于这个问题,鲁利亚和乔姆斯基也有着不同的看法。鲁利亚认为语言使用与语言能力相互缠绕,是社会活动的内化物,而乔姆斯基认为语言使用是语言能力的外在衍生物。
鲁利亚并未过多纠缠于语言能力和语言使用的分野,而更多地关心语言与外部环境之间的关系,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两个重要思想——“中介”和“内化”。以工具为中介,人类不但能够认识世界,还能够改造世界。在社会实践中,物理活动以具体的物质工具为中介,心理活动则是以各种“符号工具”为中介(Zaporozec,1980:106)。人在高级心理过程中通过使用各种符号工具可以改造自身的心理活动。具体到语言活动,在社会实践中,人通过使用语言这一符号工具改造自身语言能力,使之不断强化。从这一角度看,语言能力形成于语言使用之中(Vocate,1900:268),语言的使用过程与习得过程相互缠绕,难以清晰地区分开来(Luria,1970:20)。既然鲁利亚认为语言的习得是从社会实践中来,经由人的体验实现内化(客体主体化),那么语言使用自然也是社团语言和社会活动的内化物。
乔姆斯基则坚定地认为:语言能力第一性,语言使用第二性。语言能力是天赋的、自治的,语言使用只是语言能力的外在衍生物。在乔姆斯基看来,语言和走路、睡觉一样是人类生来就有的能力,至于在社会中如何使用语言进行交际,那是有了语言能力之后的事情。乔姆斯基(2002c:76)坚决反对把语言看作一个交际系统,指出:“语言固然可以用于交际,但人的许多行为都可以用于交际,如走路的方式、服装和发型的风格等。从任何有意义的方面讲,交际不是语言的功能,交际对于理解语言的功能和本质并没有特别的意义”。他甚至援引其它学者的观点,认为“人类语言甚至不符合动物交际系统的标准模型”(乔姆斯基,2010:116),极力将语言使用和语言的交际功能边缘化。
根据“文化—历史”理论,鲁利亚有充分的理据认为语言是人与外部环境之间的中介,经由人的体验实现内化。但是,限于当时的研究水平,他的结论到此为止,难以进一步对语言能力与语言使用作出区分。乔姆斯基虽然提出“语言能力第一性,语言使用第二性”的假说,但该假说目前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只能有待时间的检验。
6.方法论:归纳与演绎
方法论是人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一般方法。在方法论上,鲁利亚和乔姆斯基有相同之处,也有相异。相同之处是二人都奉行自然主义和个人主义,相异之处是鲁利亚的神经语言学研究更注重外在主义的归纳,乔姆斯基则坚持内在主义的演绎。
鲁利亚的神经语言学研究主要基于临床个案,这显然是一种自然主义和个人主义取向。他通过对失语症患者的高级心理功能进行系统的观察和研究来探讨语言的神经机制。他假设:言语的编码和解码过程有赖于复杂的功能体系,而复杂的功能系统要依靠大脑皮层言语区整个系统的通力合作,才能保证在言语编码和解码的复杂过程中各司其职。因此,大脑皮层某区的局部(病灶)损伤就会导致言语编码或解码过程相应部分的失调(或障碍),造成言语编码或解码过程某个环节的衰退。(卢利亚,1987:313)通过将语言障碍和大脑病变联系起来,就可以对语言系统进行客观分析。这一思想勇敢地迈出了探索大脑“黑箱”的一大步。鲁利亚的主要研究方法有:收集和分析病人的自发性言语、独白性言语、复述性言语等临床资料;同病人对话,研究病人的词汇通达能力和扩展性语言表达能力(胡超群,1987:57)。通过以上方法,鲁利亚尝试分析各类语言障碍的性质以及语言障碍与大脑病变的对应关系。例如,鲁利亚发现有两类语言障碍——组合关系能力障碍与聚合关系能力障碍——分别跟理论语言学中的“组合”与“聚合”概念相吻合。组合关系能力障碍主要由大脑前部病变造成,聚合关系能力障碍主要由大脑后部特定的皮质感觉区病变造成(卢利亚,1987:196)。这样,鲁利亚的研究将各种语言障碍在脑区的病变一一定位①需要说明的是,由于大脑和语言都有着各自的层级和结构,因此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简单的、同构的直接对应关系,而是一种复杂的、间接的对应关系(Luria,1974:6)。将大脑与语言的关系简单化的做法实际上退回到了狭隘的“定位论”。,在神经层面证实和发展了语言学理论。
除了临床研究,鲁利亚还进行过标准化测验研究,并开发出一些测验量表(如Luria,1966/1980,1999)。这些量表到今天仍被广泛使用(如 Agranovich&Puente,2007)。虽然鲁利亚强调要对患者进行全面的检查,但受苏俄整体论传统的影响,鲁利亚本人更偏爱临床,甚至将以临床诊断为主的前苏联神经心理学研究和以量表测验为主的美国神经心理学研究对立起来(Luria and Majovski,1977:959)。对个体临床诊断的偏爱导致他的研究时常被人诟病实验报告不严格和难以重复验证(Gardner、魏明庠,1986:88)。
和鲁利亚一样,乔姆斯基也奉行自然主义和个人主义。他虽然以语言心智为研究对象,但却认为语言学应该积极融入核心自然科学之中,并用作为自然科学的语言学研究来统一心理学乃至生物学,这与以往将研究语言心智形而上化的方法不同(李曙光,2011a:122)。他主张“把语言和其他类似的现象看作是自然世界的成分,从而可以用普通的经验研究法来研究。这里我们所运用的术语‘心智’、‘心智的’不带有任何形而上学的意味,所以我把对‘心智的’这种概念的理解与对‘化学的’、‘光学的’以及‘电的’等概念的理解等同起来”(乔姆斯基,2006:198)。乔姆斯基的生成语言学像谈论物理、化学一样谈论语言学,将“心智”视作与“光”、“电”一样的自然之物,这与将语言学视作传统人文学科的观点形成了鲜明对比,其自然科学诉求使得自己与主流社会科学研究显得格格不入(李曙光,2011b:104)。同时,乔姆斯基坚持个人主义,反对从“公共社团”的角度来研究语言。他认为:虽然世界上语言种类繁多,社团内部成员的语言又千变万化,但人类内在语言的本质是相同的,一切语言现象都源于大脑中通过遗传获得的语言官能。因此,语言研究可以从个人的语言能力着手。
但是,鲁利亚的研究是从外部语言入手来探讨语言的神经机制,这是一种外在主义的归纳。而乔姆斯基生成语法提出的内在语言“计算—表征”理论主要依靠研究者的内省,甚至可以无需实证,这是一种典型的内在主义的演绎。乔姆斯基认为“事实本身并没有意义……现象本身并不令人感兴趣……现象令人感兴趣的地方在于它和相关理论原则的关系”(Chomsky,1979:58-59),语言学家不能仅仅满足于“仪表抄读”(Chomsky,2010;代天善,2011:202),而要将语言学的真正研究对象从语言行为转移到语言能力上来(Chomsky,2002c:1)。因此,他认为语言研究应当从内在语言入手。这样,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有趣的场面:假使他们二人有幸能够面对一个语言机制的“白箱”,鲁利亚会将这个语言机制的语言产出“贴”到对应的脑区,而乔姆斯基则会核查这个语言机制及其语言产出与自己在稿纸上演绎出的蓝图是否相符。
7.神经语言学:愈极而愈合
和许多自然科学家一样,乔姆斯基追求形式上的自然美。当生成语法发展到最简方案阶段时,已经抛弃了包括深层结构在内的诸多设定,仅剩下合并和移位两个基本操作,与许多自然科学中的规律(如力学和电学中的反比平方律、电磁学中的麦克斯韦方程组、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一样优美和精巧。这种优美精巧的理论蕴含了乔姆斯基对“理想化语言”的不懈追求,带有一定的浪漫主义色彩。但是,乔姆斯基执意主观认定语言形式具有自然美却不注重通过实验加以验证,这使得他的理论与其说是一门科学,不如说是一门抒发了乔姆斯基浪漫情感的艺术。借用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家加尔文评价乔姆斯基之前的一位形式语言大师叶姆斯列夫的话:“当你理解了《语言理论导论》的观点时,你会感到一种享受。但是,另一方面,这本著作对于具体的语言分析帮助不大。”(冯志伟,1999:66-67)这一评价用于乔姆斯基身上也基本不失偏颇。
乔姆斯基这种高度抽象且不关注具体语言使用的研究招致了猛烈的批评。如有人批评乔姆斯基的生成语法“割裂了语言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联系”(Robbins,2005:36),甚至鲁利亚本人也对乔姆斯基有过非常尖锐的批评,认为乔姆斯基割裂心智与物质的研究只能走向“哲学上的绝路”(Luria,1975:377)。鲁利亚的批评可谓一针见血。由于乔姆斯基早期的形式语言理论并未得到多少来自神经学的证据支持,给人以“空中楼阁”之感。得不到实证支撑,形式语言就如同没有肉体可以依附的游魂,在心灵的寂路上越走越远。
走到极致往往意味着回归。近年来,乔姆斯基可能“已经认识到盲目追求形式化所带来的弊端”(石毓智,2006:52),提出“生物语言学”的概念(Hauser、Chomsky & Fitch,2002),认为“没有任何原则性的方法可以将语言学和神经语言学区别开来,这正如没有原则性的方法区分化学与物理化学一样”(斯特梅尔、乔姆斯基,2003:107)。他对神经语言学这一交叉学科寄予厚望,力图找到语言学和神经学的接口,将较抽象的、尚停留在思辨阶段的语言学思想与神经学的定量实证研究结合起来。“一方面,神经语言学可以检验理论语言学的基本原则和研究结论,使理论研究不只是停留在假说的阶段;另一方面,如果检验发现实验数据与理论不一致,那么可能是检测手段和检测过程的不严密造成的,也可能是理论本身出错,但不管怎样,都会促进二者不断走向完善”(梁丹丹,2004:149)。而这两门学科的融合确实大有可为。例如,杨一鸣、曹明(1997)对汉语句法的神经语言学研究发现主动句生成时间最长,其次是把字句,被字句生成时间最短,不支持乔姆斯基早期的理论假设,却与近期最简方案理论的推导相吻合;杨一鸣、梁丹丹等(2002)通过ERP和fMRI等神经学技术进行中文大脑词库研究,从神经层面证实了名动分离的语法基础。这些研究均是神经学和语言学相互融合的典型案例。
8.结语:相斥更相融
由于鲁利亚和乔姆斯基有着不同的学术背景和研究领域,二人的语言思想不免存在诸多形同相斥之处。但抛开表层的对立,二人的思想实际上构成了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有相斥,但更相融。无论是是神经语言学研究还是形式语言学研究,二者有着共同的目标:发现语言官能在初始状态及成熟状态时的特征以及语言官能本身的性质。(程工,2002:F24)语言形式归根到底是大脑皮层的产物,但仅凭一套神经机制远不足以产生语言。对语言形式及其神经机制的研究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目前,神经语言学和形式语言学所取得的进展还不足以在两门学科之间建立精确、可靠的联系,但不能否认二者建立联系的必然性。鲁利亚起初从事具体的神经学研究,最后却致力于语言机制的构拟;乔姆斯基起初研究语言形式,最后却将语言学纳入了生物学。可见,尽管存在诸多分歧,鲁利亚与乔姆斯基却在一定程度上走向了对方,进行了跨越时空的对话,促成了神经语言学与形式语言学的相互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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