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论与文学批评鉴赏论的认知诗学阐释——以《文心雕龙》中《才略》和《知音》为例
2013-03-19张婷李峰
张婷李峰
(四川农业大学 文法学院,四川 雅安 625014)
一、引言
认知诗学在我国目前的文学理论界作为一个学术热点,其研究与发展方兴未艾。除了追求从人类一般的认知规律和语言的本质问题来进行文学批评以外,认知诗学更重要的是一种建立新的文学理论体系的愿景与探索,这一点也在国内相关学者的讨论中呈现。[1]299同时,人们也发现,除了在建立新文论的探索道路上尚需做出巨大的努力之外,认知诗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文本阅读过程的阐释上,关于文学的产出与接受方式,也多从形而上学的认知原则来进行讨论。熊沐清说:
由于其研究目的相对集中,也就影响了研究的广度,所以,认知诗学虽然对文学起源、本质、功用等文学的基本理论问题都有涉及,但缺乏系统、深入的论述,它与经典诗学间在上述问题上有哪些差异、哪些重合,也尚未得到彰显;作为诗学应有的创作论、人物论、体裁论等则涉及较少。另一方面,由于认知诗学就是关于文学的阅读,所以它一定程度上忽略了作者— —尽管它宣称始终关注“三角”。[1]305
这种认识在进行认知诗学理论体系的构建上非常具有指导意义。认知诗学应该而且必须进行关于作家和读者的认知模式、认知特点等问题的研究。进行这样的研究,笔者认为有两种路子:一是直接以现代认知科学特别是认知语言学的相关理论作指导,对作家与读者进行实验心理学的和话语分析式的研究,这种研究的好处是可以获得比较精确的科学的认识,避免在进行作家批评和鉴赏批评时,把个人的审美习惯与个体的参数差异带入文学和美学的阐释过程,造成阐释的含混、误解甚至是过于主观的偏激。但是受到实证研究的条件限制,还有不可忽略的作家本人于作家总体范畴、读者个体与读者总体范畴的内部哲学矛盾的限制,这种研究方法在理论上的操作性在实际研究活动中会大打折扣,这种折扣甚至会导致研究直接走向谬误。因此,我们不妨走第二条路子,从既有的成熟的经典的文学理论中寻找对作家和对读者问题的讨论与阐释,对这些理论进行认知诗学角度的理解与阐发,比较诗学式地进行跨学科的探讨,或许能收到事半功倍式的效果。既然是比较诗学式的研究,我们可以坚持比较诗学的跨越性,除了认知诗学与生俱来的跨学科性以外,我们从认知诗学主张的普遍认知的哲学立场出发,站在总体诗学的意识高度,跨东西方文化讨论中国文论中这方面的问题,以便更有效地验证认知诗学原理的一般性和普适性。中国文论博大精深,而作为古代文论集大成者《文心雕龙》一书,当属一个很好的考察对象。本文根据《龙》书的体例与内容,摘取与作家和读者(鉴赏与批评)有关的《才略》与《知音》进行认知诗学的解读,以期获得一些新的认识,既能尝试对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理解的刷新,又能批判地接受认知诗学这样的新理论范畴。
二、《文心雕龙》的体例与内容特点
刘勰在撰写《文心雕龙》的时候,对这本巨著作了细致的规划与安排。首先从体例来看,全文除作为总论与自序的《序志》之外,共计 49篇,“其文为用”,以彰易经之意。[2]在这49篇里,刘勰对内容也作了自己的安排。从目前通行的黄叔琳注本的格局来看,“全书分为,约三万七千字,上编论述文学的基本原则和各种文体的源流演变,下编则为创作论、批评论和统摄全书的序”[3]6-7。从内容来看,刘勰在《序志》里把原书的内容分为五个部分:《序志》是总论、“文之枢纽”作为总论的性质、“论文序笔”作为讨论不同体裁和文类的文体论、“剖情析才”是探讨内容和形式的创作论。其余杂篇,“《时序》、《才略》、《知音》、《程器》为一组,分别是文学史、作家论、鉴赏论和作家品德论的角度讨论文学批评问题”[4]1。其中《才略》与《知音》讨论的是作家和读者的问题,这在基于通行的黄叔琳注本的各家校注、批评的著作中,有着一致的共识。基于这种认识,我们摘取这两篇的内容,逐一进行话语分析,力图结合认知科学的一般原理达到认知诗学意义上的阐释。对两篇中注释的采用,我们以杨明照的《增订文心雕龙校注拾遗》[3]为基础,结合周振甫的《文心雕龙今译》[4]、徐正英和罗家湘的《文心雕龙(译注)》[5]与陆侃如和牟世金的《文心雕龙译注》[6]的相关注释,力图全面准确地作出阐释。
三、《才略》与《知音》的认知诗学阐释
既然要批评,首先要有批评的标准,那么就要讨论批评作家用什么标准的问题。不光是《才略》和《知音》二篇,整个《文心雕龙》的总论一直强调“原道”、“宗经”和“徵圣”的儒家正统标准,这一点从体验哲学的角度来讲是当时刘勰在那个时代的一种社会心理模式,也成为了他衡量作家的一种认识,我们要从历史主义的眼光来看。整个《文心雕龙》的“文之枢纽”是《原道》、《宗经》、《徵圣》、《正纬》、《辨骚》五篇,也是刘勰的理论的核心问题。刘勰认为文学活动应该根据对“道”的认识和理解为基础来开展。其实儒家之“道”何尝不是所有儒家读书人全部智力与知识活动之“道”?那么该如何原道?《序志》篇说:“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周振甫关于这个问题评价到:
根本是道,作品要本于道,按照对道的认识来创作。刘勰认为“道沿圣以垂文”,圣人能认识道,所以要师圣;“圣因文而明道”,圣人通过经文来说明道,所以要体察经文。
再就“本乎道”的道来说,以儒家之道为主,又兼采道家和其他各家。因为论文要考文献资料,所以建立体系要靠儒家;但创作要纠正矫揉造作,崇尚自然,这就有取于道家;创作要“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这个学和理不能限于儒家,就要兼采各家。[4]6
以上不难看出,刘勰的理论首先要建立在对道的认识上。那么“本乎道”就是刘勰的一种世界观的自我认知,而这种认知来自何方?来自于“师乎圣”、“体乎经”,这就是学习活动中的体验哲学了。而体验哲学在一些认知语言学家看来是认知语言学的学理基础之一。Ungerer和Schmid认为:
换言之,(这是)一种基于对世界的体验的描述,或者可以更加技术性的表述为一种“体验观”……语义体验的一面不仅仅出现在实际生活和对(某些)个人的访问之中。我们共同的体验体验也存储于我们的日常语言之中。[7]2①笔者译。原文为:In other words,a description that takes account of our experience of the world-or more technically,an experiential viewExperiential aspects of meaning do not only emerge in experiments and personal interviews.Our shared experience of the world is also stored in our everyday language.
我们对《才略》《知音》二篇的分析发现这种体验哲学式的话语模式无处不在。比如,《才略》中说:“虞夏文章,则有皋陶六德,夔序八音,益则有赞,五子作歌。辞义温雅,万代之仪表也。”还有“义固为经,文亦足师矣。”这些都是以“原道”、“宗经”为标准的批评。而刘勰这种对“道”的论述,是紧密结合在对大量文学作品的阅读分析基础上的,据《梁书·刘勰传》记载,“勰早孤,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馀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录而序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这下可以完全作出这样的假设:要不是刘勰“博通经论”,对一手的文学素材有了直接的体验和第一手的感性认识,就不会有《文心雕龙》及其理论体系。
1.作家论
关于作家的问题,《才略》一篇有这两方面的论述:一是“文气”的问题。这里就需要看刘勰是怎样讨论“文气”的,同时中国古代文论话语中的“气”又是什么。二是作家批评的实例。刘勰评论了南朝以往的多位作家,且对同样是文论家的曹丕、曹植二人的作家批评论也进行了批评。这里就涉及到从不同的认知角度进行文学批评产生的差异,需要讨论文论家与作家之间认知的关系问题。《才略》中有一段:
汉室陆贾,首发奇采,赋孟春而进《新语》,其辨之富矣。贾谊才颖,陵轶飞兔,议惬而赋清,岂虚至哉!枚乘之《七发》,邹阳之上书,膏润于笔,气形于言矣。仲舒专儒,子长纯史,而丽缛成文,亦诗人之告哀焉。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然覈取精意,理不胜辞,故扬子以为“文丽用寡者长卿”,诚哉是言也!王褒构采,以密巧为致,附声测貌,泠然可观,子云属意,辞义最深,观其涯度幽远,搜选诡丽,而竭才以钻思,故能理赡而辞坚矣。
关于“奇”、“颖”、“气形于言”、“丽”诸名,就是刘勰对于文气的说法。本篇后文中还有“孔融气盛于为笔”、“阮籍使气以命诗”等关于文气的说法。那么,什么是“气”呢?它与作家的认知有什么关系?学界有人认为,中国古代文论中的“文气”说,有一种基础的内涵,“它主要指作家内在的禀赋,是指作家从体格元气到精神、气质、情感与性格的总和……内在的‘气’发之于文,便形成了纷繁复杂的诸多‘文气’。”[8]笔者认为,从认知科学的角度来看,“文气”既然是作家的禀赋,那么这个禀赋就就是作家自身的身体经验的总和。一个人对世界的认知,经年而形成了这个人全部的世界观和知识体系,而每个人的认知过程与认知结构是不同的,这就造成了各人的禀赋不同,不同的气质“因内而符外”,就造成了文的不同。刘勰在《才略》中所反复评论各路作家,为什么文采各异,风格气质各有特色,不外是每个人的认知都有其具体性罢了,而这种具体性就来自于体验。这是符合认知科学的哲学基础的论断。看看《才略》篇的赞辞:“赞曰:才难,然乎?性各异禀。一朝综文,千年凝锦。馀采徘徊,遗风籍甚。无曰纷杂,皎然可品。”一句“性各异禀”说出了作者创作的力量来自于个体认知的差异,一句“皎然可品”昭示了只要从分析作者的认知特点出发就可以进行作家的批评了。
2.鉴赏论与批评论
再看《知音》一篇,讲到鉴赏与批评的问题,就是与读者有关了。刘勰先是感叹“知音其难哉!”,并提出了鉴赏时以为贱今贵古、崇己抑人的偏见,导致了“知音”之难。这种贱今贵古、崇己抑人的问题,也可以从认知科学的角度加以解释。从认知语言学的范畴观我们或许能获得某些启示。Ungerer和Schmid说道:
认知范畴的原型是不固定的,而是会随着特定的语境的介入而变化,范畴的边界亦是如此。更加笼统的说,整个范畴的内部结构应该是依赖于语境,(而语境)从广义上讲,就是我们的社会和文化知识(经验),这些经验存在于我们的认知和文化模子里。[3]45①笔者译。原文是:The prototypes of cognitive categories are not fixed,but may change when a particular context is introduced,and the same is true for category boundaries.More generally,the whole internal structure of a category seems to depend on the context and,in a wider sense,on our social and cultural knowledge,which is thought to be organized in cognitive and cultural models.
根据这种理论,我们可以认识到,在南朝及以前的中国古代,儒、道、墨为代表的思想意识(以及后来的儒、道、释各家)深入文人的内心。对于“言”、“意”、“象”、“道”等诸名的范畴有着不同的理解。首先,在“宗经”、“徵圣”的思想意识下,贱今贵古成为某种必然,其次对“道”范畴的理解也不尽相同。以儒家和道家为例,对道的理解就大不相同,“(孔门)道的观点是从尚用的方面以发挥者,盖所以尽其用;……道家的形而上学是重在‘无’,儒家的形而上学是重在‘变’……”[9]既然思想意识根源不同,那么崇己抑人也就在所难免。所以刘勰发出了“文情难鉴,谁曰易分?”的感叹。在《知音》篇里,刘勰还就读者的认知差异作了论述:
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
这一段就论述了认知模式不同的人,会根据自己的偏好来品评文章。故文人相轻实在是不可取的。然后又讲到只有体验出认知,认知出真知的问题,“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又讲到作家的认知与作品的关系是“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读者的认知与作品的关系是“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并指出研究认知心理的方法的重要性“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最后《知音》篇赞辞说:“洪锺万钧,夔旷所定。良书盈箧,妙鉴乃订。流郑淫人,无或失听。独有此律,不谬蹊径。”我们认为尊重人的认知规律这样一个“独有此律”,就不会错入理论的“蹊径”。
经过对《文心雕龙·才略》与《文心雕龙·知音》的分析,我们可以总结出以下几点认识:
(1)认知诗学理论体系不仅仅可以用于直接的文学批评,也可以进行文学理论的批评。建立认知诗学的理论大厦,可以采取对经典文论的既有结论与原理进行认知科学的再阐释,这种批判为认知诗学的新文学理论体系构建坚实的理论基础。
(2)跨学科、跨文明的比较诗学式的研究,一方面有助于考验认知诗学理论的广泛解释力,一方面也符合人类的一般认知模式是普遍的这一理论立场。
(3)中国古代文论从话语体系到哲学背景均有异于西方文论传统,比较诗学的理论研究有义务对二者进行双向对比阐发。而阐发不应该是主观臆断式的比附与叙述,应该有某种科学的基础。除了既有的“模子寻根法”与“对话法”之外,可否考虑建立普遍的认知比较诗学原则,更有效地进行比较诗学的研究?
四、结语
虽然我们粗浅地用认知科学的观点对《才略》和《知音》的相关内容进行了分析,但是这种跨学科与跨文明的比较诗学式的双向阐发也有可能有断章取义、牵强附会的嫌疑;而且《文心雕龙》体大虑周,作一点摘文拮句式的研究难免有考虑不深、顾此失彼、一叶障目的可能性,需要进一步结合整体内容的把握进行研究。另外,中国古代文论有其独有的话语模式,在阐释的过程中,需要真正完全地站在我们自己的文化根子上去理解这些范畴和专名的义理,在进行跨学科与跨文明研究时,需要更加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本文只是作为一种结合认知诗学与传统诗学、中国文论与西方理论的尝试,而比较诗学的研究与认知科学的宏大理论愿景必然需要这种尝试。这也是我们应该努力的方向。
[1]熊沐清.语言学与文学研究的新接面——两本认知诗学著作述评[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8:299-305.
[2]曹顺庆.中华文化原典读本[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325.
[3]杨明照.增订文心雕龙校注拾遗[M].北京:中华书局,2012:6-7.
[4]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1,6.
[5]徐正英,罗家湘.文心雕龙(译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
[6]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M].济南:齐鲁书社,2009.
[7]Ungerer,F.& H.J.Schmid:An Introduction to CognitiveLinguistics(2ndEd.)[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8:45.
[8]曹顺庆.中西比较诗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150.
[9]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M].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1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