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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基督时代的沉默他者——评论《迈克尔·K的生活与时代》

2013-03-19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文研究 2013年2期
关键词:库切迈克尔营地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石云龙

后基督时代的沉默他者——评论《迈克尔·K的生活与时代》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石云龙

在小说《迈克尔·K的生活与时代》中,库切采用沉默的他者形象,展示了南非被边缘化个体在后基督时代的生存状态以及抵抗方式,表现出作者在揭示人类社会的残忍暴力、相互隔绝、彼此仇恨、愚昧自欺,检视西方文明理性正义本质、批判其道德伦理的同时,为遭受压迫和蹂躏的边缘化他者弱势群体仗义言说,对南非人民在社会历史中所经受的创伤、南非沉重的历史、权力话语、规训与惩罚等话题进行深刻反思。

库切;迈克尔·K的生活与时代;沉默;他者

一、导言

J·M·库切首部荣获英联邦布克奖和法国费米娜外国小说奖的小说《迈克尔·K的生活与时代》(1983,以下简称《迈克尔》),采用寓言形式,成功地隐匿了时代背景,通篇只字未提人物的肤色,而是通过一个离群索居、沉默寡语的他者——天生兔唇、智力残缺、谜一般难解的小人物迈克尔·K的“反英雄”情节,展示出一幅标准的后现代卡夫卡式图景,被评论界认为是一部“后基督时代神话”(Marijke 2005: 94)。小说通过揭露现代文明社会中人的种种原始野蛮行为,展现被边缘化的他者在被异化的状态中所感受到的极度孤独与绝望情绪,以及他采取主动沉默方式进行抗拒权威意志、争取人性自由的反抗行动,表现出现代现实社会的荒诞和南非广漠大地上的世界末日感,给读者带来无尽的思索。

研究发现,在《迈克尔》中,库切将笔触伸入话语权缺失的下层社会,采用冷峻的语言、近乎白描的表现方式,通过历经劫难、自由理想信念不改、外表愚钝、内心细腻坚强的被边缘化他者形象,震撼人心地展示了南非种族隔离政策逐渐成形,继而猖獗的年代里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小说通过一系列诸如孤独、逃逸、异化、荒诞等卡夫卡式寓言主题的呈现,展示了战争迫近时南非下层小人物迈克尔·K 这个典型的卑贱他者的经历以及他那近乎卑微的诉求——过上有人格尊严的生活。迈克尔·K自认与战乱频仍、社会动荡无涉的“异类”思想,他以独特的沉默方式对威权话语势力所进行的抗争,他反复坚持以羸弱的生命主体回归自然的举措,无不表现出作者在揭示人类社会的残忍暴力、相互隔绝、彼此仇恨、愚昧自欺,检视西方文明理性正义本质、批判其道德伦理的同时,为遭受压迫和蹂躏的边缘化他者弱势群体仗义言说,对南非人民在历史和社会中所经受的创伤、南非沉重的历史、权力话语、规训与惩罚等话题进行深刻反思,提出常人能否在历史和社会中沉默隐身,他者在与环境的冲突中能否有自己的诉求等问题。

二、后基督时代的暴力动乱社会

“上帝死了。”(Nietzsche 2001: 109)西方现代哲学开创者尼采的一句名言对上帝进行了无情无畏的批判,指出了基督教衰落的历史必然性。随着现代科学与技术的崛起,连神学家们也不得不承认,基督教文化中的神已不再具有超越凡俗的力量,因为现代科学已经凌驾于基督教之上,社会与神的宏旨无关。世界已经进入了后基督时代,上帝已经无法成为人类社会的道德标准与终极目的,人们的价值观、世界观不再受制于基督教理念。

20世纪80年代的南非处于新旧交替时代,是一个受制于基督教理念的后基督时代,是一个种族隔离政策影响下战争频仍、暴力不断的恐怖时代。库切引用公元前6世纪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话,为《迈克尔》加上题记:“战争是万物之父、万物之王。他将有些显示为神, 其他显示为人。他将有些造就为奴隶,其他为自由者”(Coetzee 1985: 1)。题记在某种程度上为小说的展开提供了前景,说明了战争在小说中的重要作用。战争,用军事理论家和军事历史学家克劳塞维茨的话说,“仅仅是大规模的决斗,……是一种暴力行为,意在迫使我们的敌手屈服于我们的意志”(Clausewitz 2007: 13)。弗雷泽认为,现代国家很特别,“因为它们成功地垄断了对暴力的合法使用”(Frazer & Hutchings 2008: 91)。

库切的小说《迈克尔》通篇都处于这种暴力行为之中,人们在使用暴力手段对现有秩序进行破坏或维护,意欲推翻、重建秩序。客观地说,这种暴力行为虽然从理论上说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和进步起着催化和促进作用,但却时刻威胁着人类自身的生存。南非的历史是一部殖民者暴力入侵的历史,是各殖民者之间争夺霸权的历史,是威权统治者暴力压制人民的历史,也是人民争取权利而采取暴力抗争的历史。马克思说过,“当机会来临时,竞争国允许自己进行各种暴力行为”(Marx 1999: 1489)。从165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占领开普半岛,到1657年荷兰首批移民(布尔人)侵占南非最古老居民科伊人的土地,到18世纪70年代布尔人在古老南非大地上继续疯狂殖民扩张,无不通过惨烈暴力完成。究其原因,用马克思主义者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即对抗性的经济利益冲突。南非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奋起殊死反抗,同荷兰殖民者进行了持续百年之久的战争。18、19世纪之交英国两度占领开普殖民地,同样,南非人在半个多世纪内进行了6次反侵略战争;19世纪60和80年代,蕴量丰富的金刚石矿和金矿被发现后,南非在吸引大批欧洲移民的同时,也加剧了殖民者之间的暴力争夺。两次布尔战争、世界大战乃至后来的索韦托惨案,无一不是为了一方利益而采用暴力手段试图迫使敌手屈服于自己的意志。结果是,无辜的人民被拖入持久深重的灾难之中,饱受战乱之苦,颠沛流离,前途绝望。

三、暴力动乱时代他者的沉默

库切在《迈克尔》中,没有像有些评论者提出的那样,选择被迫离开家园、任其在骚乱中倾废的中产者比尔曼夫妇为主人公,也没有考虑从战乱年代改造营、拘留营的被扭曲的监禁者角度选择主人公,去“追踪诺埃尔的心路历程”(翟业军、刘永昶 2006: 70),而是采用迈克尔·K这个异化弱者形象为主人公。虽然战争给这个社会的每一个人都造成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从无奈弃家的中产者角度去表现这种创伤可能对比度更为强烈;虽然监禁者其实与被监禁者一样,在监禁他者的过程中自己“其实成了战争的囚徒”(157),一样无休无止地处于不自由之中,个体性格在监禁与反监禁的循环中很容易扭曲,从这个角度反映南非纷乱骚动时代的酷烈效果亦非一般,但是,库切毅然选择艰辛地逃离动乱的开普敦却陷入逃无所逃境地的迈克尔·K为主人公,描述主人公辗转过程中不舍不弃微末希望、遁入无声无息的寂静,以呈现主体“失声”的沉默为象征,表现南非被边缘化他者的处境及其与命运的抗争。

有人将小说评论为“一幅不谙世事、反抗权力崇拜……令人心寒的图景”(Kratz 1984: 462)。确实,库切呈现的迈克尔的生活与时代让人读来感到锥心般痛楚,他并没有花费大量篇幅来直接描写这个时代的乱象,然而,道路上不时驶过的军车,到处有士兵把守的关隘,空中尖啸而过的喷气式战斗机,大量存在的改造营和拘留营,医院里人满为患的伤病员,街道上常常发生的枪战械斗,都在不断地提醒读者,这里是充满喧嚣和骚动的地方,这里时时刻刻都可能发生流血事件,这里的生命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因此,逃亡、逃离危险成了南非生活中正常的主题,动乱是小说的常态背景。

作者没有引用他者的声音来反抗威权,因为一般说来支配性与否定性总是与语言密切相连,而是采用冷峻笔调,表现了乱世之中边缘化他者在逃离社会过程中看似消极却极为有效的应对策略——沉默,即交际中言语形式的缺失。沉默固有的模糊性和它创造的话语空间,激荡着人们的各种想象力。黑德说,“K令人难以捉摸的另一面即是他的沉默,沉默既是被剥夺公民权的标志,也是抵抗的表现形式”(Head 1997: 98)。K 的沉默充满了不能言说的故事。库切在描述迈克尔·K这个人物的沉默时,采用了多层次的表现方法。在这里,作者倒没有标新立异,基本上循规蹈矩地表现了K沉默性格的形成过程:童年由于身体缺损(兔唇与裂鼻)而受到同伴的歧视和侧目,长期压抑的结果使他通常情况下保持沉默,而他从事的工作(园丁—守夜人—园丁)客观上造成了交际机会短缺;在陶思河营地时,他积极为逃离做准备,更需要保持沉默。因此,“沉默并不是话语的终结,而是相对于话语而存在的另一种表达意义的方式”(Foucault 1978: 27)。沉默绝不意味着意义的缺无,在很多情况下恰恰暗示着意义的多元和深刻。

库切笔下K在不同场合下的沉默,不仅具有话语意义,传送言语信息,还能真实反映K的心理活动过程。心理语言学研究表明,“一切意义的根源在于沉默在谈话中出现的位置,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受会话结构影响的预期”(Levinson 1983: 329)。K的沉默有其鲜明的特征:在维萨基农场,实际上是在无人之境,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超然于时代之外,无需语言来证明他的存在,或者说语言在这里已经失去交际功能,但这绝不代表思考的停止,不意味着K停止用语言去思想,虽然开普敦、战争以及来这个农场的过程对于他来说正在淡化。

维萨基的孙子的出现,使语言交际成为可能,然而,K却十分机智地假装哑巴、装傻充愣。 这里的“沉默”表达的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我控制行为,蕴含着说话人不愿意表达的心态,掩盖的是隐秘的真相。而维萨基的孙子试图将他变成奴仆时,他一语不发地离开。这时的K保持“沉默”,显然是为了他所珍爱的自由,他借助沉默的力量来抵抗管制话语,宁可逃入群山,进入无人的自由之境,也不愿呆在维萨基那座能避风挡雨的宅子里。

山顶洞里的食物匮乏使K在极度虚弱情况下被迫回归人群,来到阿尔伯特王子城,他旋即被带到警察局。为了避免被权力话语掌控,最大限度地实现主体的话语救赎,作者确实安排了一些策略,“这些策略中最有效的就是沉默”(Marais 1996: 73)。如前文所说,沉默绝不是思想的中止,而是意识的延伸。K被送往医院后,他的意识外化即是最好的说明:“医院是一个为了身体而存在的地方,而在这里身体总是在维护自己的权利”(71)。

K在加卡尔斯德里夫营地的表现,同样证明了这个观点。尽管作者安排了他与不同人物的简短对话,同时又反复地对准他的深度心理做直接的描摹,但是,K骨子里是沉默不语的。他清楚地知道,要避免被主流话语捕获,就必须采取措施。他明白,自己不是囚犯,不应该受到限制自由的待遇。可是,那里规定“不许离开营地,禁止探望、禁止外出、禁止郊游野餐,早晚点名报到”(92)。然而,他虽然渴望自由生活,但是,当他在温暖的灰色沙地上躺下,眯缝着眼睛看着天空中太阳射出的七色彩虹时,却开始意识到自己“像一个不知道洞穴在哪里的蚂蚁”(83)。这为K的隐形生活做出了铺垫。

逃离加卡尔斯德里夫营地的迈克尔·K二次来到维萨基农场的经历,是小说重要的事件。这时的K自然又回到客观的沉默状态之中,他超越语言而存在,语言的缺场帮助他逃脱外在的压迫。为保护那来之不易的自由,他舍弃维萨基的住宅,在水坝边掘洞而居,开始种植南瓜和西瓜,捕获昆虫、蜥蜴、蚂蚁和蚂蚱以维持生命;他没有像笛福小说的鲁滨逊那样在大树上留下计算时间的刻痕,也没有去记录月亮的圆缺,仿佛整个成了世外生物。他意识到,自己脱离了人类社会,然而,他明白即便是这种状态的自由,也要比不自由强得多。他把自己比作“在香肠中打瞌睡的寄生虫”、“伏在石头下的蜥蜴”(116),作者的这种比喻把时代寒霜般的剑戟以及剑戟凭陵下生命的坚韧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对谁是主人、谁是寄生虫的问题的思索进一步鞭挞了这个威权社会。

库切仿佛觉得客观再现迈克尔·K 的边缘化他者生活还不足以最大限度地批判时代的罪恶。于是,在进入第二章时,他从第一章第三人称全知全能叙事视角转入第一人称限制叙事视角,隐身于营地医官背后,近距离观察K的生活与沉默,以医官/隐含作者身份直接参入故事,直接言说评论。这里,他巧妙地为迈克尔的名字加上字母S,营地管理者诺埃尔少校提到K时都说迈克尔斯,医官/隐含作者亦然。当主人公意识到他们在说自己时,曾有过话语纠正的表现,这应该可以被视作是试图恢复主体身份的努力,但事实证明这个被边缘化的他者的努力是徒劳的。营地的管理者是权威话语者,代表的是政府的利益。他们收留K并非出于慈善目的,而是希冀通过与K的对话来获取当地游击队的信息,以便政府军去镇压。在这种情况下,K的主体身份客观地被剥夺,这就成了无法避免的现实,对于这样的现实,K此后虽不愿接受,但也只能以沉默来抗拒。

库切笔下K的沉默很难说是他因为看穿了营地用意后的刻意抵抗。作为比小说人物掌握更多信息的读者明白,事实上他确实与游击队没有任何关系,并不掌握有价值的游击队行动信息。他采取沉默的办法,在某种程度上是出于本能的抗拒。任凭少校说得天花乱坠,任凭助纣为虐的医官说得苦口婆心,K一语不发。尽管长时间的沉默表面上使得这个被异化的他者在权威话语面前显得软弱无力,但是,正是因为他对正统话语的弃置,这种策略才起到保持他者特性的作用。每当他不想言说,他就倔强地闭上那张不能完全闭上的嘴,愤怒地注视着权力话语掌控者——少校和医官,有时竟像石头一样冷冰冰地回看着花言巧语的医官。正如赫尔曼指出的那样,沉默预示着“人物的相互敌视,也创造着冲突”(Herman 1995: 93),昭示着冷漠、拒绝和抵抗。“K本能地知道,成为被施舍的对象就意味着放弃自己想要尊严和自主的主张,承认自己无助、完全依靠别人”(Dragunoiu 2006: 70)。最终发出的声响“我不在战争中”(138)虽然使权威话语者气急败坏,耐心尽失,但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他这种抵制权威话语的沉默手段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库切隐身在医官背后评论道,“他不是生活在我们的世界里。他生活在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142)。

在《迈克尔》中,库切不仅十分在意人物的心理嬗变过程,而且非常重视意象的内涵演变过程,颇为巧妙地将两者结合成一个艺术整体。在刻画人物心理嬗变的过程中,作者始终保持了一种优裕而节制的叙述姿态,对“沉默”的调度和掌控游刃有余,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话语与沉默的强大功能。

库切对“沉默”策略的调度,除了上文讨论过的对言语的抗拒外,还体现在他设计的迈克尔·K的身体的“沉默”,即在最后的集中营里,K的身体对集中营里的食品的抗拒性物理反应。从拒绝话语到拒绝食物,标志着库切“沉默”艺术运用上的一种质的飞跃,也是库切调度“沉默”策略达到炉火纯青地步的标志。一般而言,保持沉默是主体的理性选择,即便说K在诺埃尔少校面前由于信息不对称而出现的沉默存在本能抗拒的成分的话,那种抗拒的理性成分也该大于本能。但是,库切仿佛觉得这样做还不能够完全表现这种抗拒的力量,他设计的身体的“沉默”这种反应,表现的并不是K有意的选择,而是身体本能的抗拒,与意识无涉,纯属自然的力量。这种与他对于自由的向往一样,并非理性的追求,而是一种天生本能的需要。然而,正是这种自然的本能,却有着让人战栗的威慑力量。至此,库切已经进入了一个高境界,他采用寓体小说表现的卑微他者即刻得到了升华,K的追求不再是令人不解的怪诞想法,而是值得推崇的人类理想。为了进一步强化这一主题,作者还特地安排了囚禁他的人的意识流,让读者清晰地看到,这种本能具有强大的震撼力,甚至连囚禁他的人都后悔自己没有勇气跟着K一起逃走。自由,这一人类持续追求的崇高理想,在沉默中得到了张扬。

四、沉默他者引发的反思

在《迈克尔》中,库切在表现人物沉默抵抗权威话语的同时,采用叙事者全知全能叙述与人物意识流动相结合的手法,或直接叙述或隐身在被他者化了的沉默主人公之后,利用主人公的遭遇并根据其经历进行引申,对创伤、历史、权力、规训等问题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南非漫长的种族隔离史,在人们的心灵中遗留下似乎永不磨灭的创伤记忆,这种记忆既有个体的创伤,也有群体的创伤;既有身体的创伤,也有精神的创伤;既有直接的创伤,也有间接的创伤。疯狂肆虐、无限循环的暴力给南非大地上无辜的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和巨大的创伤。库切钟情于用寓言的方式表现创伤性的现实故事,因为那“既是一种表现创伤性重负的方式,也是努力释放这种重负抑或是对这一事件精心掌控的方式”(Macarthur 2005: 11) 。

库切在这部小说中,设法隐匿时代背景,通篇不提人物肤色,却使用兔唇裂鼻的异形人物作为小说主人公,不能不说作者有其独特的用意。既然是寓言形式,那么,“兔唇”就不仅仅是任意身体缺陷这么简单。虽然南美洲有上帝之吻造就兔唇的传说,然而,当代大量神话研究表明,兔唇意蕴指向恰恰相反,如法国结构主义神话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兔唇与孪生关系密切,前者在母体中出现本体分裂,而后者在母体中实现彻底分裂。在有些部落习俗里,兔唇儿与孪生子一样被认为是怪胎、是野兽或人兽转生,或与恶灵和魔鬼有关,“在出生时被弄死”(Levinson 1980: 42),否则将会成为妖孽。在由拉康式“凝视”的权力所绘制的肖像画中,“兔唇”成为“缺陷”的别名,成了一种被冷漠、被他者化后的象征。

众所周知,库切经历过反霸权、反中心、重视边缘、倡导对话精神的后现代思潮的洗礼。他用心良苦地选择异形人做主人公,实际上是选择边缘人作为表现对象。在南非,白人虽仅占总人数的9.1%(2010年统计数据),但代表了主流群体,被边缘化、他者化的群体却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人种。因此,库切选择边缘化的K作为主人公,其用意不证自明。戈迪默曾直截了当地指出,“《迈克尔·K的生活与时代》是数百万南非黑人的生活与时代的写照,他们常常迁移,被遗弃,四处游荡,因《种族区域法》下的外出背书条款而隐身。迈克尔·K就是其中之一,代表了全部”(Gordimer 1996: xi)。虽然说在库切刻意抹去主人公肤色的情况下,给出K即黑人的代表或有色人的代表的定论稍有武断之嫌,但是,库切在作品中展示K的创伤,实际上是展示被边缘化的族裔的创伤,亦即展示后殖民时代背景下由于殖民者的越界而造成生存危机的弱势群体的创伤,这一点应该是没有异议的。

我们应该还记得,K出生时就被打上了边缘人的烙印,兔唇裂鼻如同黑人的肤色一样,受到人们的歧视。作为下层劳动者的母亲在别人的嬉笑和私语声中断绝了K与其他孩子的来往,“……看着母亲在擦亮别人家的地板,他学会要一声不吭”(4)。表达自由的被管制和被剥夺,即意味着个体自主性和自由度的匮乏和丧失。创伤理论研究专家赫尔曼认为,“最重大的心理创伤体验是被剥夺权利、被剥夺与他人的联系”(Herman 1997:133)。K的基本话语权利以及与别人交往的权利从小就被剥夺,库切为他长大后先后安排的园丁与守夜人工作,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权利剥夺。这就不得不使人联想起南非种族隔离制度,想起这个制度对白人与非白人(包括黑人、印度人、马来人及其他混血种族)进行分隔并在政治、经济等各方面给予的区别性歧视待遇。K的母亲安娜的遭遇则验证了上述观点。她在开普敦萨默塞特医院所遭受的屈辱与不公,她庆幸“逃出这个人间炼狱”(5)后,却不幸地与儿子共同分担种种非人经历,以及最终死在归乡路上某个医院冷冰冰的病床上的情形,记录了一位下层劳动妇女充满创伤的一生,也是南非种族隔离制度下被边缘化的他者共同的创伤记录。

库切通过展示K与母亲在医院的经历,影射抨击了区别白人和非白人的“隔离设施法”;以K携母归乡途中的种种经历,不动声色地指出了以人种作为居住地区限制的“集团地区法”的荒谬。南非人民在这种非人的制度下所受的创伤在《迈克尔》里都能找到影子。然而,库切并没有沉溺于揭开创伤的自怨自怜之中,他采用寓体书写手法揭示迈克尔·K的创伤,将K置于困境之中,在其卑微的生命遭受被追逼、被监禁的肉体、精神双重折磨,处于潦倒落魄、甚至连生存都无以为继的尴尬境况下,却表现出他没有向命运低下高贵的头颅,没有失却隐忍的力量,也没有放弃自己理想之中要做的事,一个始终不懈地在精神炼狱中寻找生存罅隙的单薄而又坚韧的生命体便因此而跃然纸上。库切的这种做法为我们标示出了人之为人的精神底线,不仅揭示了人的存在与本质,而且彰显出他信奉的人道主义所独有的深刻。

库切在小说文本中反复再现历史创伤,回忆、反思南非动荡的历史,探索、思考、还原历史之真,透示出他对南非人那种深切的人文关怀。按照新历史主义的观点,历史是一个延伸的文本,而文本则是一段压缩的历史。在这政治隐喻性很强的文学文本中,库切对南非社会历史的反思深刻而透彻。他在接受耶路撒冷文学奖时曾经将南非社会总结为“主奴社会”,认为“奴隶因为不是自己的主人而不自由,主人因为没有奴隶一事无成也不自由”(Coetzee 1992: 96)。在这样的社会里,大家都“不自由”是典型的特征。这自然而然地让读者将此与南非种族隔离政策造成的罪恶现实、南非人的历史境遇联系到一起。南非人,尤其是社会底层的普通人,在政治、经济、社会生活等诸多方面受到歧视,生存状态令人悲哀,他们支离破碎的生活痛苦不堪,缺乏身体和精神的自由,无法排遣内心的孤独,人格常常被扭曲。他们在抗议社会的不公时往往遭到政府派出的军队的残酷镇压,那是一个充满血腥、残暴、冷酷的时代,形成了南非独特的历史文化语境。

生于斯、长于斯的库切对南非的历史状况了如指掌,对种族隔离制度深恶痛绝。然而,他清楚地知道,对于历史事件的记录与评价需要权威话语。他在小说中旗帜鲜明地表示出这样的理念:历史事件的客观性和合法性是由叙事行为赋予的,而叙事行为受到意识形态和个人主观愿望的控制,因此,建立在特定意识形态基础上的虚构就不可避免。与此同时,社会中的个体,尤其是处于边缘他者的弱势个体就无法指望逃脱虚构历史的束缚。

库切在小说中展示的迈克尔·K的遭遇表明,边缘化他者的历史并非文字再现的真实,而是由权威话语者杜撰而成的虚构。K是一个卑微的生命体,沉默无息地生活在这个乱象丛生的社会里,然而,他却偏偏被当作“暴动分子”关了起来,可悲的是,“他还不知道当下在打仗”(130)。“他的历史”被记录成“纵火犯”、“劳工营的逃犯”和游击队的食品提供者。读者明白,这样的历史绝不是事实的记录,仅仅说明一个处于弱势个体的历史不得不任由他人虚构、任凭他人摆布。这幅表面看来平淡无奇的图景实质上极具持续的震撼力,使读者对历史理念禁不住产生颠覆的冲动。

库切隐身在营地医官身后所做的评论,更强化了作者认同的历史束缚性的观点。库切笔下的营地医官据称是唯一理解沉默无声的迈克尔·K的人。他对K的认知比较客观,认为后者习惯于自己的简单生活,全然不在意远处什么地方“历史的车轮在继续隆隆转动”(159)。这样的人是否能逃脱这种虚构历史的束缚? 库切采用了较大篇幅来肯定、赞美K摆脱历史羁绊的努力。同时,他坚持指出人在历史中的无奈:“……你会默默无闻地死去,并且要被埋在这个赛马场的一个角落里,……除了我,没有人会记得你,除非你屈服并最终张开你的嘴。”他最后的呼吁“迈克尔斯:屈服吧!”(152)清楚地表明,人,尤其是失去话语权的边缘他者,在人为的历史面前是多么地渺小和无能为力。

库切对权力的反思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以上观点。提到权力,人们往往会想到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权力不是制度,不是结构,也不是天赋的某种力量,而是在特定社会里所处的复杂而至关重要的位置名称”(Foucault 1978: 93)。这种位置具有对人们思想行为的控制力和支配力,并且在不同的文化和历史时期会不断发生变化。福柯从压抑机制上分析权力,将权力视为一种压抑性的力量。当然,权力会压抑自然,压抑本能,压抑个人,也压抑阶级。小说中,这种压抑性权力随处可见,南非人未经许可不得离开原地方行政管理区,高速公路沿线禁止停留,如果被发现在别人的草原上,哪怕是在睡觉,都有可能被枪杀,宵禁、路障、警车、如匪徒般的士兵,无一不昭示着种族隔离时代的控制与支配,无一不表现出南非当局的恐怖性威权。库切在检视弥漫在南非空气中的这些威权时,主要还是采用寓体书写方式,除了揭示上述标志性压抑机制外,还采用大量诸如压迫蛤蟆的大石头等隐喻。不过,最明显的威权展示当属营地。大量安置营、改造营、拘留营的存在,标志着这个社会的压抑机制、隔离机制的完备。

库切刻意描写了一个兼做安置与改造的营地——加卡尔斯德里夫营地,以图诠释营地的威权运行机制。那里,“营地的周围是一道三米高的围栏,上面覆盖着一层蒺藜铁丝网”(73)。那里,有凶神恶煞模样全副武装的卫兵把守。不过,库切显然并没有想让读者将此地误解成监狱,因为,作为营地成员,被关进这里的人们“为了获得食物,得像营地里的所有人一样干活”(77)。因为,这里的人们可以在营地内活动,虽然不能随意离开营地。

这里的情境实际上就是黑人隔离居住区的写照,因为它具备了大型劳役营的特点,因为它与南非种族学会倡导的核心理论观点惊人地相似:“所有班图人都在保留地有其固定的家园……班图人一出保留区既没有土地,也没有政治权利”(Jaenecke 1981: 153)。因为这种理论,保留地以外的黑人都变成了自己国家的异己;因为这种理论,南非当局试图把所有黑人都赶进“家园”,希冀将70%的南非居民挤到占整个领土的13.7%的土地上。在这里,受威权压抑是常态,他们的基本人权缺失,惟有的权利就是干体力活。库切对营地的描写暴露了南非当局的权力机制运作,或者说规训的运行机制,在反思权力的同时,仿佛不经意间反思了当局的规训机制及其后果。

南非当局的权力运作机制,除了在主人公K的营地生活中得到诠释外,还典型地表现在库切描述的罗伯特入营经历上:此人曾经在农场工作,由于羊毛市场不景气而丢掉了工作,居无定所,被迫流浪,却被警察抓住,“关到加卡尔斯德里夫的铁丝网里面”(80),因为当局不能容忍居民流动,因为流动人群会脱离规训的控制。美国著名女社会活动家胡克斯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权力就“等于对人或物的统治与控制”(Hooks 1984: 83)。要维护统治者的利益,就必须对失控对象强行安置。人们进入营地后,就当然失去了主体身份,失去了自由,每天都被当作潜在对象处于权威性监视之下。营地的本质特征是劳役,强制性劳动使营地成员筋疲力尽、无力进行其他思考,而权威话语权者认为,这才是规训所应该达到的效果,才能体现权力的威严。只有当威权者满意,营地成员才可能平安无事地呆在这种被隔绝的“家园”之中,否则就有可能会遭遇更糟糕的命运,甚至丧失生命本体:“你要是不合作,你就会到一个比这里更差的地方去!……如果你活不下来,命不好,他们就把你的号码从名单上画掉,那就是你的下场!”(138)这并不是简单的威胁,而是南非现实生活中无法否定的客观存在。

库切还安排牧师布道,从宗教角度进一步强化了当局的威权和规训的合法性。牧师要求虔诚的信众“决不对任何人怀有怨恨,下决心生活在一起,追随你[上帝]的名,服从你的诫令”(83)。牧师的布道散发出一种潜移默化的规训气息,要求信众隐忍一切无法容忍之事,对于压抑性威权要逆来顺受,对于自由的丧失要认定是上帝的安排。这样,南非当局就可以顺利地控制、驾驭着营地成员的思维行动,使营地所有活动都纳入这种特定权力话语的限制之中。然而,库切采用K令人震撼的身体本能的反抗,最终成功逃离营地,走向自由世界的情节,特别是营地管理者对K争取自由并最终挣脱束缚获得自由的羡慕之情,彻底颠覆了营地医官原先的规训以及营地威权压制的合理性。

库切对创伤、历史、权力、规训等方面所做的反思,从根本上反映了作者对南非种族隔离制度下南非现状的深刻认识。殖民与种族隔离政策给南非人民留下的是一部创伤累累的历史,统治者们滥用威权,滥用规训,使得被边缘化的他者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当局还在一味掩盖真相。库切在《进入黑暗封闭的空间:作家与南非现状》一文中写道:“如果人民在挨饿,那么就让他们远远地到丛林里去挨饿,在那里他们瘦骨嶙峋的身体不会受到责备;如果他们没有工作,如果他们迁徙到城市里,那么就设置起路障,发布宵禁令,就制定法律来反对流浪、乞讨和擅自占用土地,就将那些违法者关起来,这样就听不到他们、看不到他们”(Coetzee 1992: 361)。库切对荒诞的当代现实社会的揭露和批评,对南非广漠大地上的世界末日感的展示,为时代、为世人认识这块土地、了解这里的生存状态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借鉴,他在第三章以寓言的形式告诉读者,身处边缘他者地位的人群,可以利用沉默作为反抗的手段,可以提出自己的诉求,因为自由是弥足珍贵的,需要人们坚守自己的理想信念,需要人们的韧性追求。

五、结语

库切在《迈克尔》中,利用边缘他者K“与其他人之间缺乏有意义联系”的经历,以寓体书写形式,以“阿米巴变形虫”、竹节虫、蝼蚁等形态为隐喻来表现后基督时代暴力社会下层大众的生活状态,以沉默的卑微小人物与命运抗争、坚守自己的自由信念的故事感动读者,对后殖民语境下种族隔离思维中南非现状进行了批判性揭示。库切笔下的沉默他者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最后的结局中“博大静谧、蔚蓝而空旷幽远的天空下……蓦然见到的一抹鲜绿”(183)和K有水“就能活命”(184)的乐观见地,给人以无尽的自由希望,这种希望不是罪恶的南非种族隔离制度能够扼杀的,它给了在困境中挣扎的边缘他者以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与《非洲共产党人》上署名文章观点恰恰相反的是,那些对认识和改造南非社会有兴趣的人应该能从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中得到深刻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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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07

A

2095-5723(2013)02-0050-08

本文系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当代英国移民文学研究”(11WWB004)阶段性成果之一。

(责任编辑 李巧慧)

2013-05-27

通讯地址: 210016 江苏省南京市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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