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司马迁对先秦儒家文艺思想的继承与超越
2013-03-19王晓红
王晓红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 渭南 714000)
司马迁的《史记》是中国古代最具有魅力的作品之一,它既是“继承的成果”,又是“创造的结晶”。司马迁的文学观是在继承和批判前代文学思想基础上产生的,他必然从先秦儒家文艺思想汲取了有益的营养,又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提出了一系列具有创新意义的文学思想,对后代文艺思潮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
我国文艺理论的发展历史悠久。先秦儒家文艺思想以“诗教”为重要内容,强调实用性、功利性。诗教思想在我国上古时代就已经开始萌芽。诗教概念最早见于汉代的《礼记·经解》,其中有一段假托孔子的话“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标明诗教的最基本的精神是“温柔敦厚”。儒家的代表人物孔子,是我国第一位重要的文学理论批评家。以孔子为代表的以“诗教”为核心的儒家文学思想对后世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批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孔子论述了诗与乐的政治教化作用,提出:“兴於诗,立於礼,成於乐。”认为诗歌对提高人的思想修养具有积极意义。谈到诗和乐对情感的表现时,孔子提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原则,要求诗歌对情感的表现做到“怨而不怒,犯而不校”,始终保持一种理性的控制状态,要符合“中和之美”,做到“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1]1161。过度的哀伤,过度的欢乐,或是过度地沉溺于靡靡之音,都不属于“中和之美”。孔子曰:“《关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荀子继承了孔子这种思想,曰:“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无邪即中正。荀子在评论《诗经》时也说过:“诗者,中声之所以也。”另外,《孟子》《韩非子》《礼记》等著作对文艺也有精彩的论述。由此可以看出,以孔子为代表的先秦儒家文艺思想以“诗教”为核心,强调文艺应该为人的道德修养、为国家的政治教化服务,同时提倡一种“中和”之美。先秦儒家文艺思想,对司马迁写作《史记》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时在司马迁那里得到了新的发展。
二
1.发展了萌芽于先秦时期的“发愤”理论,提出“发愤著书”说。在先秦文论中,最有影响的理论命题是“诗言志”。“诗言志”被朱自清先生在《诗言志辨》中誉为中国诗论“开山的纲领”[2]1116。“诗言志”说虽见于《尚书·尧典》,但最早提出“诗言志”理论的当为《左传》所记的襄公二十七年赵文子对叔向所说的“赋诗言志”。所谓“志”,“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也就是指人的思想感情。对于创作动机,《诗经》中“维是褊心,是以为刺”“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心之忧矣,我歌且谣”的描述,认为文学创作就是要抒发“不平”“哀”“忧”的内心情感。到了孔子,在总结《诗经》创作实践时提出了“诗可以怨”的观点。后来,屈原提出了“发愤以抒情”的文艺思想 ,将“愤”与“情”联系起来,认为创作是排遣内心的忧郁苦闷。在继承先秦文艺思想的基础上,司马迁旗帜鲜明地提出“发愤著书”的文学主张。
“发愤著书说”是司马迁文学思想的核心。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有一段重要的表述:“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3]3300类似的言论也见载于他的《报任安书》。司马迁通过分析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的事迹和作品揭示了一个真理: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真正伟大的作品,大都是“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都是发愤著书的产物。司马迁所谓的“愤”即“怨愤”,包含有两层意义:既强调文学作品是为了纾解郁结的“怨愤”,同时也强调文学作品要有“愤刺”的作用。“怨愤”不仅仅是一种心理状态,而且“怨愤”的情感是创作的动力,赋予了“发愤著书说”美的意义。
为什么会发愤著书呢?司马迁有进一步解释:“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3]2482人处于“劳苦倦极”“疾痛惨怛”人生困顿之际,怨愤郁结,著书立说是这种情绪得以疏通的最好方式。司马迁循此门径研究分析了屈原及其作品,认为:“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3]2482屈原政治遭际之穷厄,积聚不可遏制的忧愁幽思之愤怨,必然“著书遂志”,发愤为作。
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继承了先秦“诗言志”命题中诗人论诗关注主体情感的方向,超越了儒家“发乎情,止乎礼”“温柔敦厚”的藩篱,着眼于创作主体的独特心理,深刻揭示了文学创作的内在机制。这一文学理论对后代产生了重要影响。“东汉桓谭的‘贾谊不左迁失志,则文采不发’、唐代韩愈‘不平则鸣’、宋代欧阳修的‘诗穷而后工’等论点,和‘发愤著书’说都有精神上的联系。”[4]125
2.进一步深化了先秦儒家对于文学社会功用的认识,强调文学的讽喻功能,提出了褒善惩恶的文学主张。先秦儒家文论,强调了诗和政教的关系,《诗经》中关于美、刺、劝谏之旨的说明;孔子所言的“兴”“观”“群”“怨”;《左传》中“赋诗言志”等等,首先是看重文学社会功利性,看重文学的政治、伦理、社会方面的美刺讽谕和教化作用。在先秦儒家那里,文学思想以歌功颂德或讽喻为主流,文学虽有颂的一面也有怨的一面,但其“怨”已被限定在了“中和”“无邪”的界限之中,要“发乎情止乎礼义”。即使是刺上的讽谏,也要讲究“温柔敦厚”,一是讽谏时政时,感情要节制,态度要中和;二是不能直说,要委婉表达,须“主文而谲谏”。
在理论和实践上,司马迁继承和发展了儒家的“美刺”原则,强调文学的讽喻功能。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指出:“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辩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3]3297认为《春秋》之所以能超越时代,关键在于它本身所传递出的对历史和现实政治是非的认知,对孔子“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的春秋笔法大加赞扬,对《春秋》中不及君亲的讳饰致以微辞,批评孔子成《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大凡“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都“不可书见”。提出了文学褒善惩恶的文艺思想,文学须“助流政教”,同时要充分“美刺”对政教的作用,“采善贬恶”。认为文学的内容可以弘扬善道,培养人们良好的德行;文学可以揭露社会的黑暗,可以愤世嫉俗。
基于此种认识,司马迁在《史记》中,一方面将采善、扬善作为神圣的、自觉的使命,对生活一切美的内容给予赞美,对“明圣盛德”予以传载,既歌咏“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又为游侠、刺客、医生、卜者、商人、俳优等社会各阶层人物作传。另一方面,突破了孔子不及君亲的饰讳藩篱,“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敢于揭露现存统治秩序下的种种黑暗。
刘知几曾称赞司马迁为直笔史家,“书法不隐”,敢“述汉非”[5]338。“迁所著《史记》,但是汉家不善之事,皆为谤也,非独武帝之身。”这说明司马迁“述汉非”的内容,不只是刺讥汉武帝,它涉及了百年汉史的整个纵横面。“受命而帝”的“大圣”刘邦,他的自私、刻薄、猜忌、冷酷,汉武帝的信奉神仙、用人不公、刻薄寡恩、奢侈无度,在司马迁笔下得到淋漓尽致的反映。《封禅书》揭露了武帝的昏庸无知、荒唐可笑的行径。《平准书》记载了武帝为了享乐和对外发动战争,指使一大批官吏疯狂向民间搜刮财物的情形。《酷吏列传》集中批判残酷黑暗的官僚政治;《儒林列传》通过揭露汉儒阿贵取容的丑态,批判文化政策;没有爱憎分明的立场,没有直言不讳的精神,是断然做不到如此全面而深刻的“微文刺讥”。从中可以看出,司马迁的“怨”“刺”,已经超越了先秦儒家“温柔敦厚”的范围。
3.《史记》浓郁的悲剧气氛,突破了儒家诗教的“温柔敦厚”的“中和”思想,强调“非中和”之美。“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是孔子称赞《关雎》善于节制感情的名言,要求文学作品抒发情感要平和、适中。《史记》中浓厚的悲剧气氛,冲破了儒家“哀而不伤”的“中和”思想。
恩格斯指出:“(悲剧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的悲剧性冲突。”[6]198鲁迅先生《再论雷锋塔的倒掉》一文中指出:“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史记》130篇作品,述写人物的作品有112篇,其中有80余篇塑造悲剧形象,大约有悲剧人物120多位。如将军蒙恬,长期戍守边关,劳苦功高,最终却遭迫害而自杀。大将军韩信,为汉王朝屡建奇功,也难逃被诛杀的命运。仁爱士卒的李广,被迫自刎军中。忠贞正直、有远见卓识的贾谊在抑郁中死去。“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自刎乌江,屈原忠贞爱国,义薄云天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终自沉汨罗江等等。
司马迁在记叙这些悲剧人物的不幸遭遇时,常常渗透着自己强烈的感情色彩,既愤怒控诉了封建专制制度对人才的摧残,又借助悲剧人物抒发了自己的无限感慨。“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3]2503说明作者是在悲慨的感情中写作《屈原贾生列传》,并将此情寄之笔端,贯穿始终。同时,司马迁借屈原的悲剧抒发了自己对现实社会的愤怒之情:“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能无怨乎?”对楚怀王的昏庸、谗臣的邪恶表示了极大的愤慨,高度赞扬了屈原忠心为国、坚持理想的崇高人格。在《伯夷列传》中,司马迁由伯夷、叔齐的遭遇联想到社会的黑暗,愤怒地议论道:“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耶?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3]2124-2125对“天道”进行了大胆怀疑,对社会的黑暗进行了揭露。
可以说李陵之祸前,司马迁继承孔子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文学观,他受祸后发愤著书,肆于心而为文,义无反顾地冲破了这道界线,李长之对此有十分中肯的评价。他说,周、鲁式的古典文化所追求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者,到了司马迁手里,便都让他乐就乐,哀就哀了!所以我们在他的书里,可以听到人类心灵真正的呼声。
由此可以看出,悲中含壮,悲中含愤,是《史记》悲剧的特色,它冲破了儒家“温柔敦厚”“哀而不伤”的“中和”思想,表现出了强烈的批判精神与战斗精神。这是形成《史记》雄浑悲壮美学风格的重要因素。
[1]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朱自清.朱自清文集(下)[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3][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92.
[4]刘大杰.中国文学批评史[M].北京:中华书局,1964.
[5][唐]刘知几.史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陆贵山,周忠厚.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选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