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感悟的“民主在法国”
2013-03-16陈明珠
□ 陈明珠
这次青年中心的读书会,让我结合自己在法国的经历,谈谈对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的认识。说结合法国的经历,其实非常有限,第一是我在法国呆的时间不长,也就一年,谈不上对法国有多么深入的了解;其次,托克维尔这部书记述的是过往的法国,是已经过去200多年的法国历史。托克维尔当年以事件亲历者身份来探讨这段历史时,就特意谈到,一旦革命成功之后,当年革命缘何发生的种种原因、迹象就可能消失不见,因而他才觉得特别有必要就在当时把这一切付诸笔墨。不过,正如托克维尔敏锐地意识到,也是他如此看重自己这部著作“立言”价值的原因——法国大革命的非凡意义,在于这是现代政治秩序、政治观念对于旧秩序旧观念一次摧枯拉朽的洗礼,经历这场革命之后,旧世界的几乎一切,包括“宗教法律和政治法律交织在一起的制度”,以及这些制度产生的一整套附属物,即“思想、感情、习惯、道德”都将被涤荡殆尽,法国大革命的本质是“民主革命”,法国大革命的真正意义在于它标志着“民主时代”的到来,这对于对于整个世界来说是“普遍性”的。
也就是说,我们今天的世界,包括今天法国的制度、观念、道德、情感,都是大革命以来“新政治秩序”所形塑的。与其说从我在法国的见闻和经历来谈托克维尔的这部著作,不如说是通过托克维尔的这部著作,帮助我更好地理解,或者印证了我对当代法国的一些见闻和体会。比如,我刚到法国的时候,就遇到了“学潮”,好几周,上课都很不正常。特别是搞学潮的那些“激进派”的学生,不管别的学生愿不愿意,强制要求所有校区的学生都必须停课。甚至为了这个,有些校区还发生了冲突。我所在的古典研究中心,本来跟其他校区隔得很远,而且我们关心的东西似乎也离社会政治“革命”比较远,所以老师们基本都正常开课。但学生中间也人心惶惶,天天在传其他校区停课、冲突什么的。有一天我们正在上希腊语课,有几个“革命青年”走进我们教室,要求我们的教授停课。我们老师很镇定,停了一下,对那几个学生说:“但是我们这不是在上课,我们是在开会。”等那几个学生出去,我们都笑了,老师还是很平静,继续讲希腊语……好搞笑,法国大学发生这一幕,好像我小时候看的革命电影,地下党和特务们斗智斗勇,让我有时空穿越的感觉。后来发现,所谓罢工罢课这些群众运动,在法国非常平常和频繁,每天出门前,有必要像听天气预报那样听听有没有什么grève(罢工),好确定地铁巴士是否正常运营、各种公共服务是否正常工作;那时候我为了练习听力,每天听广播,大部分听不懂,但是印象特别深刻的,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démocratie(民主)”;某种意义上,这的确是一个卢梭思想遗产影响巨大的国家。我觉得在法国,民众对权利的敏感和自觉比我们中国这个所谓“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要强烈得多,正是托克维尔所敏锐捕捉到的所谓“平等激情”的生动体现。此外,还有一次,他们组织的一个活动,纪念“世俗化”一百周年,发了一张纪念光盘。中国人对宗教并不敏感,所以也比较难理解这个所谓“世俗化”对他们为什么那么重要,当成一个需要反复强调的东西来纪念。导师就给我介绍说,在法国,他们非常重视维护启蒙以来“世俗化”进程的成果,包括严格政教分离这些原则。去年法国通过的“面纱禁令”,引起很大争议,我们中国人也比较难理解,会觉得好像有民族歧视、排外倾向。但起码就法理来说,其实也是他们要维护其基本的“世俗化”原则。对“面纱禁令”的正式实施,法新社说,萨科齐政府相信,这将有助于“法国国民保持相同的价值观,延续国家的世俗化以及博爱理念”。可以说这些都是大革命的遗产,都是现代政治秩序的基本价值。
我在去法国之前就读过托克维尔的著作,《旧制度与大革命》、《论美国的民主》都读过,我硕士论文涉及民主政治中的欲望模式,就重点参考了托克维尔的著作。托克维尔在西方学界虽有一席之地,但要说重视还是比较晚的事情,特别是晚近二十年来,对托克维尔的评价不断上升。有些学者甚至将他和马克思和密尔(J.S.Mill)并列为19世纪最重要的社会思想家:马克思代表了资本主义的批判者,密尔是自由主义的辩护者,而托克维尔是民主时代的预言家。托克维尔之所以被誉为民主时代的预言家,的确是因为20世纪后期西方社会民主化发展及非西方社会的民主化潮流,一再印证了托克维尔对民主化时代的种种预言和分析。前些年,托克维尔在中国也热起来,不过,对托克维尔研究的热点大多集中在《论美国的民主》;相对而言,《旧制度和大革命》的关注度要低得多。这两部著作都收入商务的汉译学术名著中,但《论美国的民主》是绿皮的,被分到政治学、政治哲学那一类,而《旧制度与大革命》是黄皮的,被分到历史类。谁都知道美国的民主是“普世”价值的现世典范,《论美国的民主》热是理所当然的。《旧制度与大革命》的相对冷,就如被分到历史类一样,也许基于某种误解,好像这个只属于法国历史。事实上,这部书的出发点、目的和方法,和《论美国的民主》一样,是对“普遍性”现代政治秩序来临的观察和探讨。
在《旧制度与大革命》的导言中,托克维尔就特别谈到,叙述历史并不是他的强项,也不是他的目的所在,他真正想做的,是一种将历史和历史哲学结合起来的尝试。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导论及他在1848年革命期间为该书第12版所写的前言中都特别强调,他这本书要表述的只有“一个思想”,这就是:“在全世界范围,民主都在不可抗拒地普遍来临”。注意,是“全世界范围”。De la Démocratie en Amérique,中译为《论美国的民主》。其实应该译为“民主在美国”。托克维尔要探讨的,是民主的普遍性,美国因为没有前现代因素,而显得更加“规范”,更有“模型”性质,但话说回来,因为美国这种没有前现代因素的模型性质,某种意义上也是美国的“特殊性”,美国民主的特殊性。而对于其他具有前现代因素的国家来说,民主政治的来临和展开又是怎样的呢?从这种逻辑来看,《旧制度与大革命》相当于“民主在法国”或者更普遍来说“民主在欧洲”(《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托克维尔经常以法国的情况和英国的情况进行对比,有时候也提及德国,因而潜在地考虑了欧洲的各种情况),是“民主在美国”的必然接续,即民主在无论有无前现代因素的社会中都将普遍到来,但却需要分别考察,从而才能构成对民主在现代社会普遍到来的完整思考。
中国无疑属于具有前现代历史而又面临民主政治挑战的类型,而且是具有特别漫长、辉煌,从而也特别沉重的前现代传统,因而面临现代政治转型时特别复杂甚至特别痛苦的国家。从这个角度来看,政治局常委、中纪委书记王岐山推荐的不是大家普遍更为重视和看做是民主教科书的“民主在美国”,而是“民主在法国”的《旧制度与大革命》,的确值得注意。他原话说的是,“我们现在很多的学者看的是后资本主义时期的书,应该看一下前期的东西,希望大家看一下《旧制度与大革命》。”之前我就看到有学者指出:今天的中国总是不断参考西方,问题是怎么个参考法。是不是同时性地参考?比如2012就参考西方的2012?是不是无论哪个西方国家都可以参考?或者,什么都参考美国?因为美国是“模型”,美国最成功?有学者提出今日中国最值得参考的西方,可能是1800年前后的英国和1900年前后的美国。比如1800年前后的英国,工业革命造成英国社会结构的巨大变化,一方面是大幅度的经济增长,一方面是大规模的贫富差距,社会矛盾尖锐,我们需要了解英国在其现代转型的这个关键期是如何解决现代经济发展所带来的尖锐社会分化和社会冲突。这个时期恰恰也就是法国大革命时期。英国因为是工业革命原发国,在社会结构转型上特别具有典型意义。而从政治结构上来说,正如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所着意关注的,法国在大革命前那种越来越高度中央集权的模式已经一步步掏空了封建制下的欧洲传统贵族政治,而这种集权模式恰恰和大革命有种种暗合。王岐山推荐《旧制度与大革命》,大概也是提出今天中国面临的政治和社会变革,应该如何选择参考背景的问题,和西方哪些国家哪些阶段哪些问题来进行参考。
实际上,中国一直以来对法国大革命非常重视,探讨得也非常多,包括法国大革命与中国现代革命的关系。我还记得中学时候学世界历史,法国大革命那部分肯定是重点,内容特别多,发生的斗争层出不穷,各种人物、派别、观念、事件粉墨登场,一浪接着一浪,背得头昏眼花。我们的教科书对法国大革命的评价是非常正面非常颂扬的,我们国家的国体,所谓“人民民主专政”,跟法国大革命的精神也是一脉相承的。到后来,慢慢了解到大革命残酷暴烈的性质,对大革命恐怖的反思,包括现在中国自由派重视的法国大革命和文革的亲缘问题等等。总的来说,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可以说是民主在法国的革命和展开;中国现代转型的历史,可以说是民主在中国的革命和展开,起码从大体上看,程度上残酷暴烈的特点、历程上曲折艰难复杂的特点,都有很多相似性相关性。而我们对法国大革命的探讨和评价,也跟今天中国思想界对许多中国问题的探讨和评价一样,好像常常在两个极端,要么极端颂扬,全盘肯定,要么极端厌恶,全盘否定,对于这一重大事件的前因后果却缺乏冷静清晰的观察和理解,特别是托克维尔所观察到的,在大革命这一突然断裂前法国旧制度中已然产生的种种因素。
而托克维尔对法国大革命,有非常独到的观察。托克维尔本人来自法国一个显赫的贵族世家。他一生的全部思考实际都围绕一个中心问题,即如何看待法国大革命全面摧毁欧洲贵族体制这一巨大历史事件。事实上托克维尔一家与法国大革命有不共戴天之仇。托克维尔的曾外祖就是在革命恐怖时期挺身而出为法国国王路易十六担任辩护律师,从而被全欧贵族奉为偶像的著名法国贵族领袖马勒歇布(Malesherbes),辩护失败后被送上断头台,连同托克维尔的外祖父也被一并处死;托克维尔的亲生父母则在新婚蜜月时期被革命政府逮捕判处死刑,仅仅因为在等待处决时,雅各宾专政倒台,才虎口余生,但托克维尔的母亲已经为此而终生神经惊恐。托克维尔从小的家庭教育氛围因此充满憎恨大革命以及缅怀被处死的国王的气氛。我们以前谈到托克维尔时,常常给他贴一个标签,说他是保守主义立场,这有所偏颇。从其家庭出身、教养和价值观来说,托克维尔的确有他所保守的价值,特别是传统贵族的政治自由。但托克维尔的不同寻常就在于,早在20岁之前他就开始超越了自己家庭以及自己所属社会阶层的狭隘贵族视野和保守主义立场,而逐渐形成了他自己认同法国大革命原则的立场并终生不渝。正是这种立场使得托克维尔对法国大革命的检讨绝然不同于英国著名的保守主义者柏克(Edmund Burke)对法国革命的全盘否定。因为 “柏克生活并拘囿于尚处在旧世界之中的英国,因此不能把握法国大革命的全新之处和普遍意义”,因此柏克在法国大革命中只看见大革命的“法国性”,却恰恰未能看出法国大革命的真正深刻性乃在于它的普遍性和世界性意义。
但这并不是说,托克维尔是一个“民主万能论者”,相反,他对民主可能带来的问题有着非常超前的敏感和忧虑。比如,他对民主中平等价值与自由价值间矛盾的经典思考。他着重思考的是民主时代来临的不可避免性及其结果的多重复杂性。即无论我们喜欢还是不喜欢,民主都将普遍到来,我们都将面临民主的挑战,而且都将面临民主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托克维尔所做的,毋宁说是“希望那些拥护民主的人不要把民主想得那么美好,而那些反对民主的人不要把民主想得那么可怕。”这正切合我们今天的处境,尤其是争论已久的,许多人热切期盼,许多人担心忧虑的政改问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托克维尔对过往事件的亲历见证、对前因后果的条分缕析、对未来问题的审慎预见,无论在思想内容,还是在思想态度、研究方法上,都值得我们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