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
2013-03-07程静
程静
桃花
古代桃花和今天的桃花似乎没什么差别,因为《诗经》所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种灿烂与鲜艳,和现在的桃花一模一样。早春的一天,人们突然觉得天空变得比往日明亮,就知道:桃花开了。桃花特别艳丽,好像每一片花瓣都能放射出光芒,整个果园花团锦簇,一片连着一片,它们一起将边地照亮。我觉得,无论古代还是现在,桃花都是大地早春最炫目的花朵……说到这里,我感到有些虚弱:时间是最厉害的雕刻师,什么事物可以在光阴的消磨中永恒不变?事实其实是这样,古今桃花存在着差别,但不是外表,而是意义。《诗经》以前,桃花仅仅是桃花,和大自然中其他生命一样——表达自身。自从《诗经》里出现了一朵可人的桃花,可以“宜其室家”的桃花,树枝上的桃花就不再是桃花,它获得了另一种意义。桃花从此飞到年轻女子泛着红晕的脸颊上,飘落在如春水般荡漾的爱情的荷塘里。桃花脱离了桃树,成为一种独立存在的充满隐喻的花。《诗经》之后的诗人都在这个思维里。“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桃花为一切美好情愫代言,与美人、爱情、怀念、别离……难解难分。桃花开到今天,它的隐喻已经复杂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延伸之处是艳遇?外遇?红颜知己?一夜情?叶赛宁说:许多花向我低头弯腰,只有一朵在会心微笑。啊,来来往往的桃树下,谁能看到一朵自然的桃花?人们观赏桃花却与桃花无关,在满园春色中,想着心中会心的那一朵……
河谷气候湿润,此地民众自古就有栽种果木花草的习惯。我们的城市由几个大果园环绕,春天时候,无论庭院还是郊外,随处可见各种果花依次绽放的情景。杏花、苹果花、梨花开放的时候都很美,各具特色,但惟有桃花令人产生措手不及之感。它的红,是心脏激烈跳动血液在脸上涌动的红,纯洁、真切,无论深红还是浅红,都是那种不设防、害羞,但终于勇敢地表达出来的情感。那些对爱情麻木或油滑的人,面对这样的真,会突然觉出自己的低矮与无趣……啊,桃花总是令人联想到青春与美丽、生命与爱情,它成为一朵隐喻之花,是有理由的。关于果园,以前不觉得城市旁边有个果园有什么大不了,寻常生活的一部分么。直到果园越来越少,从前种满果树的地方矗立起一幢幢高楼,才感到内心的忧虑:果园真的会消失吗?传统生活的缓慢、宁静与清凉也会随之消失吗……我不知道……时光是最厉害的雕刻师,什么事物可以在光阴的消磨中永恒不变?
伊犁产桃历史悠久,清代《西域图志》里有专门记载。桃树多,果实的品种也就多,流放此地的诗人洪亮吉、学者徐松曾著文称赞。可以想像,在人生忧患之际还有兴致赞美一粒桃,可见它是多么甜美,给一颗沧桑的心带来多么可贵的愉悦。在各种鲜桃中,我觉得蟠桃口感最好。蟠桃样子扁圆,果肉醇厚。小时候吃桃根本来不及水洗,将熟透的蟠桃揭皮食之,汁水顺着手指滴答……现在正是瓜果成熟季节,集市上一堆堆的桃、梨与苹果,想起春天看到的那些桃花,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应,和眼前的桃根本联系不起来——美丽得几近虚无的花朵,果实却如此真实。少女时代,我曾艳羡父亲单位一个女人的美貌,希望自己长大后也能拥有她那样的美。这个女人在大院里来来去去,身后总有各种写着不同内容的目光偷偷追随。单位上有一些关于她的传闻。后来我出去上学,多年之后再遇到,虽然她的美貌在时光中流逝不少,但仍保持着一个美貌女人的风韵。孩子个头长得比她都高了,丈夫还是从前那一个。其实人家一直都安安静静地生活,并没有传闻里那些桃花般的故事。不过话说回来,美貌女人身边总会出现一些传闻,传闻,对美貌来说有时候是命运。就是这样,桃花美丽,但开在俗世枝头,它只是果园繁花中的一朵。秋天,花朵凋谢,隐喻消失,在枝叶间,有真实的果实生长。
蒲公英
在各种野花中,指认一朵蒲公英并不困难,春天时候,原野里随处可见它“天真的,金黄的,如黎明般恬淡”(惠特曼)的小脸。蒲公英其实有着很高的知名度,但它的知名度与一些珍稀花卉正好相反——出于寻常。人们不会因为指认一朵蒲公英而感到自身知识渊博,它寻常到人人都认得,又好像人人都不认得——我没见过有谁低下身子以倾慕的目光欣赏一朵小黄花,人们对它视而不见。蒲公英散发出一种温和的黄,不酽不淡,没有争议,属于这个世界上缺乏个性的大多数。那么,是不是因为过于平凡才显出这副好脾气的样子来呢?直到种子成熟,顶部结出一朵透明的小绒球,风吹过,小绒球解散为无数个小小降落伞,纷纷扬扬,四处飘散时,人们看着它不得不离开家乡的背影,蒲公英才以一行感叹句的形式出现——人生像蒲公英一样漂泊不定啊。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荡,风是命运,既可以使种子扶摇直上触摸到浮云,也可以使之坠入一滩稀乎乎的牛粪。它命运的偶然性与不确定的人生轨迹有着某种内在联系,蒲公英的繁衍方式因此成为一种人生隐喻。一天上班路上,我突然发现路边砖缝里有一株蒲公英。它还开着花呢。小黄花真小啊,小得无法判断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生长在人来人往的路边而日夜惊心。它居然生长在这里!可是对蒲公英来说,无法不在这里,命运如此……对命运的安排,蒲公英的平凡心态此时发挥了积极作用——不论风把种子送到哪里,草滩、路旁、山坡、河畔……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生根发芽,生命得以继续。蒲公英不像莲子那样患有偏执症,在没有遇到合适的地方,即使沉睡千年也绝不发芽。莲子品性清高,自我要求不同于一般生命,可是我怀疑,千年之后遭遇合适的温度与土壤,开花的莲子是千年前的莲花,还是此时的莲花?一直沉睡的莲子生命经历是什么?照射在身上的是今生还是前世的阳光?……而蒲公英活在当下,到哪里还不一样开花?只是不要错过春天,属于这个季节的春天只有一次,过去了就不会再来……蒲公英没有料到,一个简单的想法,却使自己成功飞越整个北半球。蒲公英一定感觉到了活着的美好,正如田野里打动人心的这一株——湛蓝湛蓝的天空下,一朵明亮的小黄花在微风中摇曳。
世界上有两朵蒲公英,一朵是成人眼中漂泊的蒲公英,一朵是孩子们眼中游戏的蒲公英。漂泊的蒲公英和游戏的蒲公英当然不是一回事。小时候,在物质还比较匮乏的年代,孩子们或许不晓得碗里那几片滋味清苦的菜叶就是蒲公英,也不晓得被喊作黄花地丁、苦菜、奶汁草的就是蒲公英,但只要看到它结成的毛茸茸的小球,就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采下一朵,将它举到唇边,然后嘟起小嘴使劲吹一口气,白色雪绒花般的种子就在天空轻盈飞舞。真奇怪,似乎所有小孩子对这个游戏都是无师自通。我曾经带四岁的小侄子来到田野,我肯定在此以前他没有见过蒲公英,但是他蹲下来,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毫不犹豫地拔起一朵,对着小嘴“噗”地吹下去——梭罗对此行为的解释是:这样做可以预测家中劳作的妈妈是不是需要自己去帮个忙,如果能一口气将小绒球吹得一下全部飘散开,就是说还不用赶去帮忙……啊,小侄子的内心正在成长一颗良善的种子。不过,田野里做完这个游戏的孩子几乎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妈妈并不需要帮忙。因为那些小绒毛总是一下子全部散开,飘呀飘,渐渐无影无踪。好吧,就算妈妈从来不需要我们帮忙,可梭罗还是认为吹一吹蒲公英是有必要的,因为这一行为本身包含着一个重要意义——“这是大自然对我们最早发出的提示,即人生是有义务承担的”(梭罗《野果》)。
我早已不年轻,无法将蒲公英当成一个游戏,更没有兴致对着它吹,但面对生活给予的繁琐和辛劳从未有过怨言,因为,人生是有义务承担的。
马齿苋
马齿苋属于菜园里的编外植物。不知什么时候,菜地里已经随处可见,特别是一些高秆蔬菜底下,空阔、湿润,马齿苋高兴得要死,生长得更加茎叶摊展、水分饱满。马齿苋的叶子很好看,像马的牙齿。像马的牙齿好看吗?没办法,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自己的审美发生了问题,愈时尚愈前沿的,反而愈无兴趣,就像美女看得多了,对美貌的感觉渐渐麻木,被所谓的美打动的时候越来越少。可是看到那些自然本真的事物,即使微小、寻常,也觉得特别美好——马的牙齿,当然好看啦。马齿苋贴着地面匍匐生长,暗红色的茎梗像小手一样紧紧贴着泥土,无限依赖。马齿苋对泥土的依赖的确比其他植物强烈,无论阳光多么热烈,干旱天气多么漫长,只要附着于一小片泥土,哪怕是一片干燥无比的泥土,马齿苋都会长得水灵灵。它因此获得“晒不死”之称。我见识过马齿苋这种非凡的本领。我妈将地里的马齿苋采回来晾晒,准备储存到冬天。但两三天过去,它仍然鲜活地躺在晒板上,精神抖擞,好像还想重新扎根似的。啊,马齿苋仿佛植物界的安泰俄斯,贴近大地,获得深处的力量和拯救。只是我们无法知道,希腊神话里那个只要双脚不离开大地,就能源源不断获得力量的巨人的秘密,马齿苋是怎么知道的?
马齿苋没有一般野菜那种“木”的口感,滑溜溜,微酸。我妈对我家巴掌大的菜地里长出来的所有蔬菜都很珍惜。每一根蔬菜都利用到极致。萝卜缨子、莴笋叶子,除了架子上吃不下去的枝枝蔓蔓外,一般会被丢掉的叶、根或皮都有可能重新加工,腌、蒸、煮,使它发挥最大潜能,成为新的菜肴……总之,我们未曾浪费土地馈赠的任何一片绿叶。用我妈的话说,自家地里长的,没有打农药上化肥,绿色食品,上哪儿买去!现在食品卫生安全已是一个很大的社会问题,稍不留心,就会吃到充斥过量添加剂或化学成分的食物,我一直有个惶惑:如果身体里聚集大量有毒物质,死亡之后,肉体能否正常分解回归大地?在一般或自然情况下,肉体的死亡如同草木枯萎,最终会在时间的安慰中渐渐变成水分、尘土、沙砾,重归泥土。当然也只有这样的死亡,属于亡者的那块墓地才会长满茂盛的野草与小花,旁边树木蓊郁,一些鸟儿在枝桠间筑巢、欢唱。清晨的露水、夜风和晚霞每天都会到来……一个不清洁的大地无法接纳的肉体,灵魂会在哪里栖息?当然,肉体不清洁的根源并非完全出于饮食,常常也因为自身面对物欲时的贪婪。如果在物欲面前多一点克制与约束,在使肉体逐渐变得轻盈与清洁的同时,精神也会随之进入一个澄澈、高远的境界。精神与肉体,在相互约束的同时,也会相互获得。啊,一个美好的墓地,使死亡充满意义……所以,来自大自然的马齿苋是不可以被浪费的。即使我们的餐桌足够丰富,一盘凉拌马齿苋也最受欢迎。
但杜甫不喜欢马齿苋。他在《园官送菜》一诗里写到马齿苋和苦苣两种野菜:“苦苣刺如针,马齿叶亦繁。青青嘉蔬色,埋没在中园……乃知苦苣辈,倾夺蕙草根,又如马齿苋,气拥葵荏昏。”当时杜甫在官府中任职,享受官方分配的蔬菜,《园官送菜》之所以满篇愤懑,是因为分配的蔬菜里有马齿苋和苦苣,杜甫通过这件事怒斥官员里小人当道。其实古代官员对食野菜并不陌生,《唐语林》卷一里记载:“德宗初即位,深尚礼法……召朝士食马齿羹,不设盐酪。”唐朝时候宫廷组织官员共食野菜,以此作为体察民情的一种方式。我觉得,杜甫愤懑并非给他分了马齿苋和苦苣,可能是分给他的实在太多了。唉,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肉食者的餐桌上如果出现一盆马齿羹,不是用来体察民情,而是对自己的肥胖或高血脂做一点安慰性的饮食节制。不过,当野菜清新的气味钻入鼻孔,一缕似乎裹挟着青草、麦子、河水的风扑面而来,一种自然的味道、童年的味道、老屋的味道恍然弥漫的时候,一些往事就会在记忆中清晰闪现……某根神经被触动,突感人生虚无,平生第一次对自己前呼后拥的得意人生产生了一点怀疑:这一切,究竟有啥子意义?
荨麻
很显然,植物有自己的情感,并非词条里所定义的那样,“没有神经,没有感觉”。如果没有感觉,怎么解释含羞草的敏感?我不能肯定含羞草将叶子合起来是因为本身具有的少女般的性情,使它对来自外界的侵扰感到羞耻和无奈,但可以肯定,植物有神经,有感觉。荨麻亦有感觉,但不乐意让人碰,因此毫不犹豫地反抗——扎人。从这一点看得出,荨麻有自己的脾气和个性。
认识荨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必去野外,只要不停地念荨麻荨麻荨麻,它的模样就会出现在眼前:一丛蓬勃的野草,灰暗、朴素,灰暗是叶片上雨水洗不掉的浮尘,朴素是属于荨麻自身的普通。啊,我之所以觉得荨麻可以被念出来,是因为它普通的草本植物的样貌十分具有共性:缄默而旺盛的生命力,呼啦啦一大片,当它与河滩、灌木丛任何一种野草生长在一起的时候,简直令人无法分辨。但是被扎过后,就记住了:叶片分裂,边缘有明显锯齿,茎和叶上生长着细密的蜇毛。正是这些细密的蜇毛——白色微小的刺,在我的手不经意掠过的时候,突然感到被针扎一样刺痛。荨麻的还击未免快了些,但我还是觉得它掌握着分寸——被扎过的地方有烧灼感,好像手上停留着一簇小火苗,一两个小时后所有症状自行消失。啊,植物界即使狠心如荨麻,也保持最终的良善。可是在《安徒生童话·野天鹅》中,荨麻的脾气不是用来自我防卫,而是用以考验人的意志:艾丽莎为挽救11个变成野天鹅的哥哥,必须采集荨麻做长袖披甲。她的手和胳膊被这灼人的植物烧出许多水泡,但仍要赤着脚把每一根荨麻踏碎,从中取出绿色的麻。艾丽莎不能开口说话,即使面对爱情也不能,即使因深夜采集荨麻经过一群吸血鬼聚集的墓地,受到怀疑和污辱,她也不能开口为自己的清白辩解。艾丽莎必须受难,只有经历生命的黑暗之后,才能解除野天鹅身上的魔法。是这样,生命总要经历黑暗,尽管基督教神秘主义者克洛瓦鼓励说:“上帝的事物,其本身越高贵越明亮,越不被我们所了解,对我们越黑暗。”可是人生的黑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谁又能肯定,黑暗之后必定是光明?而童话世界的魅力恰恰在于——黑暗中,希望之神从未间断举起手中的灯盏。前景光明的受难途中,荨麻不过是童话世界的一种道具,它带来的痛苦安全而有限,不会令人绝望。荨麻的刺,甚至可以作为受难者向命运索取回报的证据。可是现实人生,那些不幸的、不顺的、灾难的、不如意的,随时都可能遇到,受难似乎是生命的意义与常态,本身并不会结束,只有随生命的结束而结束。被黑暗刺痛的地方,需要依靠时间来缓解或治愈……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或许正因为生命中的黑暗,才使我们感到人世间的温暖是那么可贵。啊,成人之后我知道的事情不仅这些,我更清楚的一件事是:安徒生为什么要用荨麻来织披甲。荨麻纤维韧性很强,不仅能够造纸,还可以编织地毯和优质防弹衣。艾丽莎用不着防弹衣,但推断得出,古代欧洲人早已知晓荨麻的用途。
《新疆中草药手册》对荨麻的记载是这样:祛风湿、解痉、和血。用野草治病这件事,实在没什么奇怪,翻翻《本草纲目》之类的书籍,你会觉得:祖国中药文化博大精深,在那些像李时珍一样实用的眼睛里,似乎地球上的任何一种草都是作为药材而存在的。当然除了荨麻,还有阿魏、甘草、贝母、麻黄、雪莲、红花、紫草、一枝蒿、罗布麻……西北地域上的特种野草,河谷山上都可以找到。清晨的雾气才散,新源野果林深处一座毡房的女主人就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小盆,我当然知道她不是上山采药材,因为她径直走向前面的一片荨麻地。难道她采荨麻织长袖披甲?只见她停下来,弯着腰,在一片密密的荨麻丛中忙碌起来。我发现她戴着一只塑料手套,手指灵活地采摘荨麻顶部的嫩尖……或许荨麻可以吃?不过想一想,这也没什么奇怪,吾国饮食文化比中药文化更加博大精深,而且从民众认识事物的角度来讲,一个东西只有被吃过,对它的认识才会更进一层。素炒荨麻味道清淡,并没有野芹菜那样有一种浓郁气味。嫩荨麻的刺还在,但柔软许多,只有舌头能感觉到。荨麻无论做什么,都像艾丽莎织披甲那样沉默,在沉默中,保持着它那充满希望的受难者的刺。
油菜花
神州大地,油菜花金黄色的身影无处不在,从南至北,从1月到8月,油菜花不慌不忙推进,次第开放,好像在演绎阳光入射中国大地的角度每年逐渐抬升又逐渐降落的周期性过程。啊,海南岛1月的油菜花与新疆昭苏草原上7月的油菜花好像隔着一个生死轮回,那边成为一桶桶菜籽油的时候,这边正值青春年华。站在草原远眺,远方被一分为二,上面是天空广阔的蓝与白,地下是油菜无边的黄与绿。世界空荡而满。在旺盛的香气中,蜜蜂制造出的嗡鸣之声如同流泻于天空的河流,绵绵不绝。蝴蝶翩翩飞舞,将一种轻盈凌空写意在这巨大而华丽的画布上。此情此景,不要说第一次见到,即使是创造了这个奇观的农民,也会心有所动,但说不出什么,慢慢从胸腔吐出三个字:油菜花!
油菜花其实长期被人忽视。《随园诗话》有诗云:“小朵最宜村妇鬓,细香时簇牧童衣”。意思是油菜花气质凡俗,适合村妇佩戴,登不得大雅之堂。《群芳谱》记载植物数百余种,茶竹、果、蔬、桑麻、花、木……按十二谱分类,每一种植物形态特征、栽种方法、典故艺文,无不娓娓而谈,尽显一个农业学家的文学才华。可是其中没有油菜花。这直让人怀疑,油菜花已经忽视到不存在,还是明代的田野上那时还不曾出现油菜花……啊,历史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些,如今的油菜花深受世人追捧,它早已实现高适对琴师董大的预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内地一些地方在油菜花开时节举办各种以油菜花为主题的文化活动,舞台搭建在田间,赏花、演出、摄影,热闹非凡。昭苏油菜花开的时候,我们也去看,但西域土地辽阔,人群与欢闹之声被空旷稀释,百万亩油菜花映衬着遥遥雪山,大地又空寂又繁华。无边无际的金黄啊,大地向四周下沉,产生视觉的倾斜与动荡;阳光照射,光芒与花瓣上的金黄碰撞,空中溅起无数碎金;远处的雪山像冰川一样飘浮在花海上,近处的民居和防风林点缀在大地某个角落,如同被镶嵌在画框边缘……山川为之改变了颜色。可是不管世事如何变幻,对油菜花来说,此时想表达的是——在足够宽广的舞台上,平凡生命也能演绎生命的精彩。是的,从忽视到颂扬,从冷落到追捧,再没有比油菜花更懂得生命的无常。
可是不论如何有气势,油菜花始终让人感到一种底子里的亲切和温暖。阳光下,它散发着泥土般朴素的气息,身材纤细,花瓣单薄,但令人感觉到内部有一种沉稳力量,就像田野里一个提着蓝子的小姑娘,瘦弱、纤细,但身体里生长着一副坚韧的骨骼。油菜花携带着生活本身,或者说油菜花即民生,它与无边无际的世俗生活紧密相联,那些壮观啊繁华啊,其实对油菜花没什么意义,它原本并不为此而存在。油菜花的心愿是:在夏天最酣畅的一场雨水中所有花瓣零落成泥,集体回归土地,然后每一株油菜结出黑色或褐色的籽,完成灿烂与静默的一生。
昭苏草原是新疆最大的春油菜产区,被誉为“中国油菜之乡”。值得一提的是,农田之外的原野上到处生长着一种野生油菜,野生油菜的广阔性可与大田栽培油菜媲美。野生油菜出身特别——由人工栽培品种变异而成。关于这种野生油菜,1994年版《伊犁风物》上记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盲目扩大耕地面积,把一些畜牧业草场开垦成耕地,种粮食,种油菜。现在退耕还牧,恢复草原旧观,失落在土地上的油菜籽随之重返自然,同天然牧草一样自生自灭,形同野生。”每每看到这段文字,就想起曾读过的一个寓言:孩子们在野地游玩,忘了回家的路,日久天长,这些没有家的野孩子们和荒野混在一起,成了荒野上的鬼魂,大人们看到鬼魂的形状,才发现孩子们在枯草中的骨骸,他们早已成为荒野的一部分——西域物种地老天荒,山上野苹果体内仍保存着2000万年前的基因密码,山下庭院里被驯化的果树开满白色花朵。从野生到驯化,或者从驯化回归野生,生命的过渡地带,广阔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