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篇
2013-03-07王刚
王刚
父亲的乌鲁木齐
为死去的父亲说几句赞颂的话,却总是不好意思。类似于我这样多虑的儿子有几个?类似于我这样舍不得把一些赞美的语言献给自己父亲的作家多吗?看过太多赞美父亲的文章,每当看到自己的同行那么毫无控制地歌颂自己的父亲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时,我总是忍不住地怀疑那些同行们,你们的父亲果然有那么好吗?你们的情感果然有文章里说的“那么深”吗?女作家可以理解,女人们在赞美一个人或者仇视一个人时表现出来的疯狂我们都非常熟悉了,可是,那些男人们,那些男作家们,你们为什么也那么疯狂?
从1949年到现在他已经在新疆呆了60多年了,有时在阳间,有时在阴间,那时我经常听到他与朋友们说:活着新疆人,死了新疆鬼。6月26日是父亲的忌日,我跟母亲谁都没有说什么。在那天,我不时看看窗外的大海又看看母亲,总是怕她提起,母亲不太看海,也没有在忌日里说父亲,2012年6月26日这天,我甚至于怀疑她是不是忘记了?父亲死了十四年了,我却从来没有梦见过他。有人总是喜欢说经常梦见自己死去的父亲,我却没有一次,我真的是一个不孝的儿子吗?或者说,我与父亲的感情不如你们深?记得那天一进家门,发现竟然是一个灵堂,就感觉眼前黑暗了,我们家完了,我开始嚎啕,并强烈地意识到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最爱自己的父亲。为了给父亲开追悼会,母亲让我写悼词,我头一次在单位的档案室里看父亲的历史。一个牛皮纸带袋里装着父亲在组织里的一生,他填过不少体制内的表格。我尽力翻着那些纸张,渴望触摸到父亲从青春到衰老的体温,却看不进去。不是那些字词不够生动,不是父亲的自述中缺少细节,而是我天生看不进去别人写的东西。我几乎拒绝看同行作家写的小说,与莫言,余华,刘震云作了三年的同学,可是我几乎从来没有完整地读过他们的作品,现在该为父亲写悼文了,却又无法发现那些格式中对我有用的东西。记得那天在追悼会上面对父亲生前的好友们说起父亲,我几乎是即兴的,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当时只有一个目的:要把这些来最后看父亲一眼的人说哭了,让他们跟我一样悲伤。他们许多人还真的哭了,这让我惊讶:我从来没有在“童年直到长大的”院子里成为中心角色,今天因为父亲的死亡我做到了。现在想想还是为那天的话语羞愧,因为在我激情的语言中有“天山”“慈爱”“勇敢”“出生入死”“清廉”“操碎了心”“新疆大地”这些词汇,你爸爸都死了,你还说这些漫无边际的东西,你说你丢不丢人?
父亲葬在乌鲁木齐的燕儿窝,死时才68岁,这让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会短寿,我曾经对母亲说你可要好好活着,我像你!那时父亲的朋友们还都活着,我在乌鲁木齐的街道上看到了这些老人们,他们有时会在我面前哭泣,说:你爸爸走得太早了。我看着他们的眼泪,内心无比厌恶“走”这个词汇,死就是死了,为什么非要说“走”呢?我爸爸不是出去买菜了,不是出国考察了,不是去吃党校旁边那家维族人的烤包子了,他就是死了呀,死了就再不会回来了。父亲死的那两天,我痛不欲生,整日像是梦游者一样在童年时的老屋四面晃荡,听见父亲生前的老朋友们在说说笑笑,似乎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一个人今天没有与他们一起说笑,他已经死了。似乎他们也从来没有面对我流过眼泪。他们真的是父亲的朋友吗?父亲跟他们的关系究竟怎么样,他们有过我与那些最好的朋友们一样的恩怨吗?他们为什么没有像我这样痛苦?他们的眼泪是真的,还是他们的笑声是真的?他们为什么没有跟父亲一样去死呢?你们如果够朋友就应该一起去燕儿窝。
燕儿窝是乌鲁木齐南郊的风景区,类似于我这样年龄的人都曾经在那儿欢度过最快乐的童年,那时完全没有注意过竟是一个埋葬死人的地方。我们都知道那儿有三个著名的共产党人:毛泽民,陈潭秋,林基路。不敢保证你们内地的知识分子是不是知道这三个人,反正乌鲁木齐的知识分子都知道,最少知道前边两个。现在燕儿窝已经完全成了墓地的代名词。每次去那儿都能看到漫山遍野的墓碑,而且越来越多。每次去都找不着父亲的墓碑,开始以为活人到了死人的住处会转晕,渐渐又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孝顺的儿子,否则为什么每一次都会找不着父亲呢?春夏秋冬,无论什么时候回去,都会走进燕儿窝,父亲死后,我不再惧怕墓地了,父亲的朋友们也都渐渐地到了这儿,他们有的人是生前就说好了要到这儿来做邻居的,现在他们天天在这儿见面了,我也总是看见他们的后代找不着自己父亲的墓地,在死人中与我一样瞎球转,我不会再介意那些笑声了:父亲与他们一起笑。死人们的合唱总是让活人感觉到公平。一晃十四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为父亲写一篇悼念文章,下不了笔,写什么最重要,最客观而不让人肉麻?真像他们说的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父亲写成全人类的父亲”吗?那人类会不会生气?
有一个法国学者叫柯山竹,他在巴黎时看过我《英格力士》的法文版,在美国又看过英文版,在中国看过中文版的《英格力士》,然后,他来到新疆,在新疆大学做访问学者,我在乌鲁木齐与他见面,我们探讨了关于这块绿洲的方方面面,渐渐地我们都发现了彼此与想象中的人不一样:我发现他是一个极端固执的欧洲人,无论我怎么表达自己对于土地的理解,他的想法早已固定,从他的蓝眼珠里我看到的是冷漠,他发现我也并不是一个公共知识分子,一个彻底的人道主义者,我激动时会非常不国际化,对他们欧美人习惯性的思维充满批判,一点也不像《英格力士》那样。
乌鲁木齐的冬天阳光灿烂,雪后天空晴朗,乌鲁木齐“像个被遗忘在边远的村落”,这话是帕幕克说的吗?柯山竹踩着冰雪跟着我来到了燕儿窝,当眼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山林中全是墓地时,他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过我会带着他去看那些跟父亲一样的死人。我把这个法国学者带到了燕儿窝,我指着一个上边有王国康三个字的墓碑对那个法国学者说:这个人叫王国康,是我爸爸。他年轻时就从内地来了,在新疆生儿育子,有了儿子,又有了孙子,他最后的愿望是把自己埋葬在乌鲁木齐,他说这儿才是真正的家乡。看着法国人柯山竹蓝色的眼睛,我像一个历史学家,又像一个哲学家一样地说:要了解一个城市,别光看活人,更要看看那些死人。
白杨河
从纽约出来没多远就看见了大片树木,看见了哈德逊河。在LEDIG HOUSE作家村的小图书馆里我看到了有人说那是美国纽约的母亲河,台湾人比我们更早地周游美国,从他们写的文章里,我看到有人学着管这条河叫母亲河。两岸是树,河流没有被污染,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大树响两岸。“母亲河”的说法,激怒了从小在纽约长大,以后成了德国作家的David,他也住在“村”里,晚上吃饭时我说了白天的经历:开车走到湖边时,车上的收音机突然播放钢琴协奏曲《黄河》,那也是母亲河。这时,他突然仇恨的高声怒骂:FUCK母亲河,FUCK国家。我到最后也没有弄清楚他为什么那么恨美国?哈德逊河出现时,我没有想象的那么震撼,却内心忧郁:在中国还有没有这么一条干净的河流?
我从四十多岁就开始考虑这辈子应该死在什么地方,知道一个人的自信与充实往往决定于他离开死亡的距离,比如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当然,当然,一个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死在哪儿,怎么个死法。但是,哲人总是爱思考这类问题。哈德逊河畔的哈德逊小镇就是一个可以让你死在那儿的地方。这儿离纽约一百多公里,树木,草地,山坡,小溪,湖泊,蓝天……纽约的艺术家,记者,文化人退休前都往这儿跑,他们选择房子一般都能构成这样的画面:一幢房子,旁边是一个小湖泊,前边是大片的草地,后边是山坡和森林。我在哈德逊时,开车,骑车看过许多这样的房子,也不太贵,三四十万美金。我也拍过照片,现在看起来仍然诧异:湖水里映照着白云,显得那水很深,很透明,很辽阔,很天空。
几个月后,我即使在美国也意识到了:一个类似于我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死在美国的。所以,还是回来了,还是不愿意去办移民。即使哈德逊河没有被污染,它是一条能观光的大河,周围有森林和湖泊,有不贵的房子,还有条件设备极好的医院,小镇上有最好的红酒,西餐厅,还有一个很老很老的歌剧院。
回到北京以后,有很长时间缓不过来。不想住在人多的地方了,渴望能有一块像哈德逊那样的草地。空气污染,天空污染,更可怕的是没有一条干净的河流了。我曾经参加过一次考察河流的活动,从北方一直走向南方。那些在历史书上、地理书上的河流都到哪儿去了?我们的水呢?经过易水时,看到了一条小小的黑臭水沟,风萧萧,易水寒,莫言在新写的话剧《我们的荆柯》里说:让我们历史上见。现在跟易水真的历史上见了,它还真的成了中国河流的象征,这条黑臭水沟终将也会走进历史,迎来属于它的另一个一千年吗?
伤心的我开始在地图上查询,在北京周边有没有哈德逊。终于发现了一个叫交界河的地方,潘石屹他们都在那儿有房子,于是去了。看见了那些房子都盖得很大,只是河里没有水了。村长告诉我说,因为农家乐太多,把河水都用光了。又开始在地图上查找:拒马河。它在房山石渡。沿河看到了上游:涞远。河流的中游、下游都变成臭水了,那上游呢?在山里,在密林里,在人烟稀少的地方,那儿有清澈的水吗?继续查询,又发现了那样的地名:走马驿,水堡,林寨,黄土岭……我开车上路了,先是到了涞远县城,你们一定去过中国县城吧?不用我说了,涞远跟你去过的县城一样。然后,就朝山里走,才发现那些让我充满想象的地名已经没有画面了。终于到了走马驿,到处都在开矿,尘土飞扬,大树早都没有了,那些小树上全是黑色的粉煤灰,来往的人们脸上像被烟熏过一样。一片片的农家乐,像是塑料大棚里的蘑菇一样。回家吧,拒马河的上游也没有安静和清澈了。于是,对遇见的任何人说,已经没有一条干净的河流了。没有了。
上周回乌鲁木齐,画画的朋友说有一条白杨河。我们开着车朝北走了六十多公里,在山里看到了白杨河,还有那儿的回民村落。继续朝里走,上游到了,草场,老树,山坡,羊群,吃草的马,哈萨克人的土房子和帐篷,而且,终于看到了上游的白杨河:水流湍急,清澈见底,里边全是被冲荡了久远的大石头,小石头,能看见哈萨克人骑着马过河,能看见牧羊人赶着羊群过河,没有看见农家乐,没有看见景区的牌子和收费处。我们沿着羊道往山上爬,上了第一个高坡回头望,似乎又回到了美国,回到了哈德逊,它就在我的故乡乌鲁木齐,我就生在这儿的,那是我离死亡最远的地方,母亲河三个字还没有完全出来,眼睛就有些模糊了。
醉酒的作家们
1
醉酒者洋相百出,看别人酒后疯傻是人间极致乐趣,轮到自己表演,醉酒后成为中心人物,也经历了太多。好酒不醉人,喝难受了都是劣酒。所以,如果我喝醉了,第二天是不肯认输的,多与人争论,不说人不行,只说酒不好。
喝茅台是喝不醉的,前年去茅台参观,先是宴上喝了,又在镇上找酒,结果是深夜两点独自一人行走茅台镇,从这头走到那头,记得那晚月明星稀,街灯昏黄,自己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喜悲从中来,愁忧随风去。翌日醒,躺在床,窗外阳光照耀,头脑清宁若纯净水。那时便想起茅台的好来:果然酱香好酒,昨夜贪杯狂饮,今晨神爽目明。
2
文化搭台支起一口大锅,文化人粉墨登场,唱大戏,赶大集。普天之下,东南西北都有作家游走四方,得两日之闲,挥十年尘梦。吃肉喝酒,便能养家糊口。如歌星走穴,似小姐出台,作家们走出书斋,拿点小钱,昨日黔贵茅台镇,今朝齐鲁古贝春。才食赤水鱼虾,又饮武城春秋。
我辈作家进入酒厂,经常得酒忘形,抱着那中口的,便露出穷人贪恋,八辈子挨饿,十辈子贪杯,喝多便丢去斯文,大声说话,若政治家一般,把全世界全中国踩在脚下,即兴制定新政策,新法规,把个政治局、参众两院搬进酒厂。不觉羞耻,反以为荣,作家参政,总在那一个个酒厂内的酒桌上。
过去只知茅台是酱香酒,不知祖国处处有酱香。酒是粮食里流出的液体,三四斤粮食就能出一斤酒。也有人说百斤粮三十七斤酒。酒分浓香与酱香。浓香酒用七十多度酒浆与水调和而成。酱香却不然,需要蒸馏七次,流出七种酒浆,不用加水,只要七次的酒浆自己互兑,酒流动在酒里,如同智者思想交融,酒歌沉吟。选用多种粮食:小麦,大米,玉米,高粱……所以,酒厂总有三粮液,五粮液,七粮液之称。喝过一斤,就看到了那酒厂历史悠长,更有酿酒故事可考,唐宋元明,清末民初,眼前出现“小米香”,“高粱红”,塞外骤起大风歌。
3
走进北方小镇,酒香弥漫,气味如此强烈,于是心生惊恐,滴酒未沾,想象中先就醉了。想起莎士比亚,青年时代酒量惊人,去斯特拉特福附近的毕得佛小镇上比酒,醉倒在路旁酸苹果树下,后来此树被称为“莎士比亚的天篷”。
醉酒总是不好,所以孔子认为喝酒要以不乱为好。鲁迅爱喝酒是出了名的,陈学昭回忆:每天晚饭他要固执地劝我喝酒,使我很窘。萧红忆及鲁迅醉酒,当人们说鲁迅喝多了时,鲁迅极力辩解,“我不多喝酒的。”鲁迅爸爸也喝酒,周作人说他“酒喝多了,脸色渐变青白,话也少下去了,小孩便渐渐走散,因为他醉了就不大高兴。”
托翁反复尤甚,年轻时荒淫,细读《复活》可觅证据。成熟的托尔斯泰写“酒色与生命”,令“道德与不道德”成为宗教:劝人不要吸烟与饮酒,劝男人与女人不要性交,劝做丈夫的不要跟妻子过性生活,劝人不要吃肉,“喝酒上了瘾的,是因为做了错事而受到良心呵责的人。”
梁实秋不信托翁“酒”话,喝酒上瘾,在山东时与闻一多等“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乃自命为酒中八仙。狂言“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胡适先生过青岛小憩,在宴席上看到八仙过海的盛况大吃一惊,急忙取出他太太给他的一个金戒指,上面镌有“戒”字,戴在手上,表免战。过后不久,胡先生就写信给梁先生,说:看你们喝酒的样子,就知道青岛不宜久居,还是到北京来吧!翻译家葛浩文会说东北话,不吃杂碎,却喝白酒。在苏州告别宴上没有喝够,酒话连连:王,我明年到北京找你喝酒,如果我老婆不让我喝了,那就不喝了。
4
天下酒友,心有灵犀一点通,球场般大的桌子,竟与前辈丛维熙、蒋子龙相邻。从维熙先生导师也,二十三年师恩不敢忘,又是酒友。同去茅台,两渡赤水,登上娄山关,感受西风烈烈。同来北方小城,共奉国韵,又叙当年玉田老酒。再说蒋子龙前辈,公元1984年,曾赴天津拜谒偶像,今酒厂又见,旧话再提,陈酿往事,随口说出,如茅台,如古韵,如文学青年之心,永远不肯忘记。来了些个作家“酒坛子”,喝酒不带醉的。作家好酒,取之有道,有情怀。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作家饮酒,与强人无异,灌醉不分彼此,或单挑,或围剿,或下套,或放歌,眼前红旗飘飘、醺醺然酒酣耳热,便忘了自己出台走穴身份,李白刘伶意气飞扬,青春作伴回到故乡。
5
夜深了,丛维熙、蒋子龙二位前辈都睡了,我与文友华栋、李洱、张者一起游仙山,小城本无山,有好事者堆之。小城本无仙,酒鬼聚之。我辈仙人登高望远,大树遮掩,小树招摇,风也萧萧,灯也萧萧,很有情调。和谐亭上,想起美国传教士明恩傅,初到山东小城,住在庞庄村,惊异于四世同堂大家庭里,信仰迥异之人可以围坐在同一张大圆桌上喝酒吃饭,且其乐融融。
山上一轮明月,山下遍地酒香。背靠明月,面对酒池,内心顿生秋意:人生几何?经常对朋友说,人的一生算法简单,买过几辆车?住过几套房?有过几段情遇?写得几篇好文字?还应加上一条:醉过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