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汉语释义基元词的界定问题*
2013-02-23安华林
安华林
《现代汉语词典》(2012,以下简称《现汉06》)对“界定”的释义是:“划定界限;确定所属范围。”“界定”本身并非多义词,但在实际使用中却可以有多种理解。就本文的论题而言,既可以理解为对“汉语释义基元词”这个术语概念的界定,也可以理解为对汉语释义基元词每个词项的读音、词形、词性、词义、等级等的界定。本文就在这两个意义上理解“界定”一词,着重讨论后一种理解。
一、释义基元词的特点
释义基元词是指用来解释字词意义、处于基础地位而且数量有限的词。它可以用于日常交际、母语教学、二语教学、古文训释、词典编纂等多个领域,其典型功能是用于语文辞书释义。它具有以下几个主要特点:
第一,工具性。释义基元词不同于一般的词,它的首要功能是给其他字词释义,这是其最根本特点,其他特点都由这个特点派生而来或跟它密切相关。理论上,任何一个词都可以用来释义,所以每个词都具有天然的“元”属性,但作为工具的成效是不同的。释义基元词是那些作为释义工具使用时功能强大、成效显著的词。
第二,基础性。既然用来释义,就要以熟释生,用已知释未知,这就决定了释义基元词的基础性。释义基元词应以基本词和常用词为首选对象,但不是每个基本词和常用词都能成为释义基元词,还要考虑下文所说的限量性以及释义的必需性。例如“爸爸”、“妈妈”既是常用词,又是基本词,但根据苏新春(2005)和安华林(2005)对《现代汉语词典》(1996,以下简称《现汉96》)及安华林等(2009)对《新华字典》(2004,以下简称《新华04》)全部释义用词的统计,《现汉96》一次也没用到,《新华04》虽然用到一次,但实际也可以省略。出处如下:
父 ㊀ fù①父亲,爸爸。
母 mǔ①母亲,妈妈,娘:~系|~性。
第三,元素性。即最小、不可再分的特点。如果再往下分解,就变成不成词语素或其他词了。例如“耳朵”,如果分开,就出现了一般不单用的“耳”和量词“朵”;“东西(dōnɡxi)”如果切分成“东”、“西”,就成了另外的两个词。对不符合元素性特点的“短语词”,应再次切分,如“不久”(《现汉06》收录),可以切分成“不”和“久”,因为它们都可以单用。元素性可以保证释义基元词数量的有限性、功能的孳生性和组配的灵活性。
第四,限量性。基础性必然要求限量性,因为人们对语言知识的掌握是有限的,文化程度偏低的人或外语学习者尤其如此。释义基元词力求找到最低限量和准确释义的最佳平衡点。根据国内外研究和国外词典编纂实践的经验,3000个左右的释义基元词可以基本满足语文词典(主要是学习词典)的释义需要。当然,释义的广度和深度不同,对释义基元词的要求也就不同,释义基元词的数量会有波动,但一种语言释义基元词的核心部分应该是大体稳定的。因此,对释义基元词进行分级研究就显得很有必要。
第五,成词性。既然取名“释义基元词”,它就应该是词,以“词”的形式存在,而不是不成词语素或大于词的短语。由于汉语的词在造句时不依靠严格的形态变化和形式标志来表达语法意义,加上古今普(普通话)方(方言)不同系统、不同语体、不同语域的交错杂糅,长期以来没有词界的书写习惯,节奏韵律对结构的影响等等原因,对词的判定一直是个棘手的问题。笔者曾提出确定汉语词的通用、典型、系统、柔性等原则以及具体方法。例如在仿古格式里可以说“民以食为天”,在植物学里可以说“根茎叶花果”,在这种特定的语境里不承认“民”、“食”、“叶”、“果”是词是不行的,但它们出现的语境不通用,词形不典型,只能说是特殊语境下的词,或者说是典型词的变体。为此我们提出“词位”的概念,词位是对同一个词的不同变体的概括(安华林2006)。就语文辞书而言,如果一个字符串同时符合以下条件,就不宜收作词条:(1)各成分都可以独立成词;(2)组合义等于成分义的加合,没有转义;(3)各成分的意义词典都有解释(安华林2008)。由于元素性、限量性的要求,释义基元词的定词标准宜严不宜宽。
释义元语言至少包含两个重要的组成部分[1]:释义元词符和释义元句法(将释义基元词组织起来的规则和模式)。由于上述特点,我们把释义元词符称为“释义基元词”,以强调其基础性和作为词时的不可分解性(元素性)。国外有Definition Vocabulary,Defining Vocabulary,国内有“定义原语”、“词典元语言”、“释义元语言”、“释义元词”等多种称呼[2]。释义基元词是释义元语言更为基础的部分,因为没有它,释义元句法便无从谈起。
汉语释义基元词就是汉语系统中的释义基元词。广义的汉语既有古代、现代等历时的差异,又有普通话、方言等共时的区别,是个杂糅的系统,如果不加限定,就难以提取释义基元词。“汉语释义基元词”中的“汉语”特指现代汉民族共同语,即普通话。因此,汉语释义基元词就是普通话系统中的释义基元词。
二、释义基元词的研究概况
国外对释义基元词的研究起步较早,用于词典编纂也取得了丰硕成果。如果从1928年奥格登(C.K.Ogden)和理查兹(I.A.Richards)提出的含有850个词的“基础英语”(Basic English)词表算起,已有80余年;即使从1935年韦斯特(Michael West)提出的含有1490个词的《定义词表》(Definition Vocabulary)算起,也有70多年的历史。西方在进行释义基元词研究的同时,也开始将其用于词典编纂,不仅成果丰富,而且日趋成熟。1932年奥格登的《基础英语词典》(The Basic Dictionary)用850个基础词解释了2万词,拉开了用限量词释义的序幕;1935年韦斯特(Michael West)与恩迪科特(J.G.Endicott)合编的《新方法英语词典》(New Method English Dictionary)用1490个定义词解释了2.4万词,从而成为第一部英语教学词典。其后《朗文当代英语辞典》(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从1978年出第一版开始,虽经多次修订,但释义用词(Defining Vocabulary)始终控制在2000个左右。至此用释义基元词编纂词典的探索已趋成熟。1995年英国出版的四部英语教学词典,释义用词全部限量,数量从2000至3500个不等(常晨光1996)。当今各大英语学习词典,如朗文、牛津、柯林斯等,纷纷推出释义用词限量的新成果,并把它作为吸引读者的一个亮点。可见,在国外当代学习词典编纂的实践中,使用释义基元词是一种主导趋势。
然而,国内对释义基元词的系统研究晚了很多。1996年,张津、黄昌宁提交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研究报告《从单语词典中获取定义原语方法的研究及现代汉语定义原语的获取》,提取了近4000个定义原语(苏新春2003,张津,黄昌宁1997),这是国内第一份关于汉语释义基元词的系统研究成果。但直到21世纪初期,元语言及其分支释义元语言问题才引起汉语学界的广泛关注。学者们在进行汉语元语言理论探讨的同时(如李葆嘉2002),也开始了对汉语释义基元词艰苦细致的提取工作。2005年,同时出版了两部汉语释义基元词研究的专著:苏新春的《汉语释义元语言研究》和安华林的《现代汉语释义基元词研究》,最终目标都是汉语释义基元词的提取。前者通过细致的计量分析以及跟《同义词词林》义类的比对,初步确定4324个汉语释义基元词(苏新春2005:233);后者通过多种词表比对以及释义验证等多道程序,最终确定2878个汉语释义基元词(安华林2005:210)。这些成果还需要得到更大规模的释义验证才能检验其效度。由此可见,目前国内对汉语释义基元词的研究基本还停留在理论探讨和词元提取阶段,既缺乏对每个释义基元词的音、形、义各方面进行界定的成果,更缺乏将释义基元词全面用于汉语学习词典或语文词典编纂的实践成果,不利于研究的进一步深入以及成果的转化。
三、汉语释义基元词的界定
1.为什么要界定
上文说过,释义基元词是释义元语言的基础,而提取和界定又是释义基元词研究的两大基础性工作。提取工作基本完成以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对每个释义基元词的读音、词形、词性、词义以至等级等信息进行全面界定。其中词义的界定是关键。“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有将释义基元词的每个词项都界定明确,才能更好地为释义服务。因为释义基元词是解释对象语言字词意义的工具词集,如果工具本身意义不明确、不确定,就势必影响释义语句的明确性和准确性。例如,“上面”除了表示方位,还有“上级”的意思,假如把“报”其中的两个义项解释为:
报 bào①动告诉使知道;向上面报告。②名上面有新闻、用来阅读的报纸。
在同一词条里,两个“上面”的意思并不一样。即便不会产生歧解,也会造成理解不畅,对汉语水平不高的外国读者来说尤其如此。如果把作为释义基元词的“上面”限定为只用于方位义,不用于“上级”义,义项①的“上面”改为“上级”,释义就容易理解多了。
虽然目前汉语语文辞书还没有全面使用释义基元词进行释义的成果,但简明准确始终是辞书释义追求的目标。这方面尚有不小的改进空间。例如:
报 bào④回答:~恩|~仇。
线 xiàn①(~儿)名用丝、棉、麻等制成的细长而可以任意曲折的东西,主要用来缝补、编织衣物。
“报”条用的“回答”义跟人们通常理解的意思不同,一般的理解是“回答:[+言语行为,+答复别人提出的问题、要求]”。《现汉06》分化为“报答”和“报复”两个义项来分别解释“报恩”、“报仇”中的“报”。“线”条释义使用的“曲折”放在“可以任意”之后,应为动词用法,而《现汉06》的“曲折”条只注形容词用法,显然不能对应,可改为“弄弯”或“使它弯曲”之类的说法。
2.如何界定
“如何界定”分为界定内容和界定方法两方面的问题。以下分别讨论。
(1)界定内容
界定内容包括释义基元词的读音、词形、词性、词义、等级等主要信息。
① 读音。按规范读音界定每个词的语音形式。读音不仅是词的重要信息之一,有的还起分化词义、固定词形的作用,因此必须界定明确。例如,多音多义词:好hǎo(形)/好hào(动);异读词:血 xiě(单用)/血 xuè(用于构词,如“血液”);轻声词:买卖 mǎimɑi(名,一个词)/买 mǎi卖 mài(动,两个词);儿化词:一点儿yī diǎnr(很小、很少,成词)/一点yīdiǎn(一个点,不成词)。
② 词形。按规范词形界定每个词的书写形式。属于同一个词位的词,可能存在书写异形、带或不带“子、儿”缀等不同的书面变体,根据已有规范、权威辞书或通用度来确定词位的代表形式。例如“想象/想像、窗户/窗子/窗儿/窗、叶子/叶儿/叶、一会儿/一会”等,每组都确定第一个为代表词形。
③ 词性。根据释义需要界定每个词的词性。释义基元词意义越明确、词类越单一越好。兼类词尽量减少兼类,如“道德”只确定为名词,它的形容词用法在释义时可用“符合道德的”代替。对于功能交叉或重合的词群尽量进行功能分化或汰同处理,如“和(介、连)/与(介、连)/同(形、介、连)/跟(动、介、连)”,四个词都有介词和连词的用法,取消词项“与”,功能由其他三个词分担:“和”只取连词用法,“同”只取形容词用法,“跟”只取动词和介词用法。
④ 词义。根据典型认知界定每个词的词义。单义词容易处理,按一般的意义界定即可,如“桌子”。多义词(含兼类词)则选择那些比较常用的义项,如“树”,除姓氏外,《现汉06》收列三个义项:
树 shù①名木本植物的通称。②〈书〉种植;栽培。③动树立;建立。
其实义项②在一定条件下也可以成词(动词),如“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作为释义基元词的“树”,只界定为义项①。如果多义词的若干义项都比较常用,释义时难以被其他词义所替代,就要全选,如“代表”、“领导”,几个义项按常用度排序,分不出高低,则按义项引申义顺序排列。义项顺序也暗示释义时的选用顺序,即排在前面的义项优先选用。
词义界定主要是界定基元词的理性意义,理性意义也只选取语言使用者典型认知的语文义,不取科学义。有些词需要界定感情色彩、语体色彩等附加意义以及特殊的语法功能,虚词主要界定语法意义和功能。
⑤ 等级。根据释义时使用的频率界定每个词的等级。尽管释义基元词会随着解释对象数量的增加和释义内容的加深而有所扩展,每个词的具体频次也会随着释义规模的变动而有所不同,但核心基元词的数量应该是有限的,主要依据频率而确定的等级应该是基本稳定的。确定等级的好处是,利于找到释义基元词的基本位置,为释义选词提供优选顺序。假如有三个词分属甲、乙、丙三级,在一定的语境中都能满足释义而可以任选其一,就选择甲级词。
(2)界定方法
虽然词义界定是界定工作的核心,但采用何种方法却费斟酌。因为释义基元词是解释对象语言字词意义的工具,属于元语言层次,如果再用对象语言的词语进行解释,即采用词典释义的一般方法,理论上必然导致循环释义。如果采用义素分析法,也存在一定困难。因为目前义素分析法并不成熟,还没有对汉语词进行全面义素分析的成果,已有的分析也是莫衷一是,不仅各家提取的义素多少不同,即使是相同的义素,各家的表述也并不一致,因此分析成果难以全面利用。
笔者觉得可以采用语义分解法和语境举例法来综合揭示释义基元词的意义和功能。所谓语义分解法,就是对释义基元词的每个义项根据语言使用者的典型认知将其分解为类别、特征、结构、功能、方式、方向、工具、材料等意义元素,以便揭示典型的意象图式。所谓语境举例法,就是通过典型语境中的典型实例来揭示释义基元词的基本用法,在运用中体现意义和功能。理论依据是当代语言学“意义即用法”的观点和人们的语言习得经验。语义分解法侧重理性分析,尽量突出核心,简明易懂;语境举例法侧重实例感悟,尽量结构多样,贴近生活。示例如下:
(注:前面加星号等表示暂定的等级,加*号表示甲级,加+号表示乙级,不带号表示丙级。)
附 注
[1]还包括其他一些为释义设计的特殊符号、用语等,如“名”、“动”等词类标注,“口”、“书”等语体标注,以及各种专门符号和用语。
[2]迈克尔·韦斯特(Michael West)把他确定的用来给其他词释义的词的集合称为“Definition Vocabulary”(可译作“定义词表”、“定义词汇”或“释义词汇”等);伦道夫·夸克(Randolph Quirk)在给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作序时称为“defining vocabulary”(可译作“释义专用词汇”);张津、黄昌宁称为“定义原语”;张志毅、张庆云《词汇语义学》所说的“词典元语言”、苏新春《汉语释义元语言研究》所用的“释义元语言”或“释义元词”主要指我们所说的释义基元词。
1.安华林.现代汉语释义基元词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2.安华林等.汉语释义元语言理论与应用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09.
3.安华林.词的确定和汉语拼音正词法的处理.北华大学学报,2006(2).
4.安华林.质的标准和量的依据——谈语文词典的收词问题.辞书研究,2008(6).
5.常晨光.1995年英国新版的四本英语教学词典.中山大学学报论丛,1996(3).
6.李葆嘉.汉语元语言系统研究的理论建构及应用价值.南京师大学报,2002(4).
7.苏新春.汉语释义元语言研究.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8.苏新春.元语言研究的三种理解及释义型元语言研究评述.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03(6).
9.张津,黄昌宁.从单语词典中获取定义原语的一种方法.清华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1997(3).
10.张志毅,张庆云.词汇语义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