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的科学”:马尔科维奇的历史唯物主义观评析
2013-02-19许恒兵陶军
许恒兵,陶军
(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 210003)
“批判的科学”:马尔科维奇的历史唯物主义观评析
许恒兵,陶军
(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 210003)
作为南斯拉夫“实践派”的主要代表之一,马尔科维奇深刻批判了当代以来两种分裂式解读历史唯物主义的取向,即“实证化”历史唯物主义以及单向度地凸显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维度,并强调通过“回到真实的马克思”来重新解释历史唯物主义。在他看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科学性与批判性的统一,是一种独特的“批判的科学”。以此为基础,马尔科维奇尝试性地探讨了实现当代社会的彻底的人道化的可能性问题。马尔科维奇对历史唯物主义重新阐释无疑具有许多可取的积极面,但由于其对青年马克思异化批判理论的过度依赖,以致将历史唯物主义固有的“内在批判”维度以一种激进的话语方式转变成了一种“外在批判”,从而不可避免地烙上了浓烈的理想主义色彩。
历史唯物主义;批判的科学;人道化;内在批判;外在批判
20世纪末苏联和东欧的解体无疑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一个分水岭。苏东社会主义实践的失败必然性地引发了人们对马克思主义的重新思考。抛开有些西方学者以此宣称“马克思主义过时论”、“社会主义过时论”的荒谬论断不论,更多的国外学者将目标投向了“原本的马克思”,并在分析和总结苏东马克思主义理论缺陷的基础上倡导重新解释马克思主义,由此形成了多样化的当代新马克思主义思潮。如果说从历史(包括它的实践和理论)中汲取经验和教训是我们开辟未来所不可或缺的重要基础,那么,作为马克思主义事业的继承人,今天的我们尤其需要深入反思苏联和东欧马克思主义,客观公正地评价其在理论上的得与失,并以此为当代构建合乎实践发展要求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提供借鉴。而本文对南斯拉夫实践派主将马尔科维奇(以下简称“马氏”)的历史唯物主义观①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包括马尔科维奇在内的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者心目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历史唯物主义。所以,在他们的具体阐述中,“马克思的理论”、“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历史唯物主义”等等概念往往不作区分。的研究,无疑体现了此种努力取向。
一、“回到真实的马克思”
“回到马克思”构成了马氏重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正如他自己所说:“需要回到马克思并重新解释他的思想,以便恢复和进一步发展马克思理论思维的批判方法。”[1](P7)不仅如此,马氏还总结指出,此种回归还构成了南斯拉夫“实践派”的重要目标,即“正如反对被右翼社会民主党人和斯大林主义者同样歪曲了的马克思一样,回到真实的马克思乃是南斯拉夫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派的目标”[2](P2)。从根本旨向来看,“回归”无疑是为了重新“开启”,“回归”的根源在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真精神在以往的阐释中被严重遮蔽了,因而需要通过“回归”和“重释”来彰显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真精神。如果先行说出结论的话,马氏所认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真精神就是“科学的批判精神”。正如他所指出的,马克思的“理论的基本创新,即它既是客观的又是批判的这样一个事实”[2](P43),“马克思创造了一种既是科学的又是批判的理论”[1](P43)。但是,不幸的是,马氏诊断指出:“在那些以马克思的名义进行讨论的或自以为是他的理论追随者的人当中,某些人只接受了马克思对他那个时代的社会的彻底批判,某些人则把重点放在了他关于当代社会结构和过程之实证的科学知识的贡献上。”[1](P1)换句话说,马克思完整的“本真精神”被分裂了,以致无论哪一个方面都背离了马克思哲学的本真精神。
马氏主要对“前一种倾向”作了批判性分析。在他看来,这一倾向又包括两个方面,即“一方面是后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辩护士,他们把马克思主义发展成了一种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则是那些把实证知识看做给定的社会框架的理论附属物,并只接受青年马克思人类学观点的具有浪漫头脑的人道主义者”。[1](P1)从马氏的展开分析与批判的具体语境来看,其所说的“后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辩护士”主要是指以斯大林为典型代表的苏联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将历史唯物主义塑造成了一种“实证科学”,以致彻底消解了历史唯物主义内在具有的批判特性。但是,在具体的分析过程中,马氏将其置于更为广阔的现代理论中的“实证主义”取向中来考察。马氏强调指出:“马克思的大多数当代阐释者们之所以未能把握他的学说的一个基本创新,其深刻根源在于我们时代的理论氛围,而且只能通过说明当代理论思维中的某些根本的区分和分化得到解释。”[1](P1)在此种分化中,“实证主义”无疑取得了主导性的地位。伴随着20世纪的新技术革命的科学知识的加速增长及其在推动自然改造中的巨大成效,“科学”的思维方式被上升为人们普遍信奉的主导性思维方式,并由此形成了当代科学中最有影响的“实证主义“哲学,“根据这种学说,科学的唯一功能就是描述和说明存在,或至少在已知某些规律的情况下推论可能的存在”[1](P3)。如此一来,“科学便失去了取代历史实在之现存的各种形式并规划新的、在本质上不同的、更为人道的历史可能性的能力”。[1](P3)
毫无疑问,如果历史唯物主义被塑造成了实证主义的“科学”,那必定是其内在固有的批判精神的彻底丧失。但是,不幸的确发生了。在马氏看来,苏联的社会主义社会经历了一个在资本主义中所经历的类似的过程,即“它作为部分的、实证的、专业的知识得到了发展,这些知识传递的是关于给定的事物的信息,但又不寻求发现其本质的、内在的局限并从根本上客服它”。[1](P6)在此种“实证化”的过程中,马克思主义哲学日益变得“更为抽象、无力、保守”,“它的一部分自命为一种‘世界观’,它越看越像是一种使人厌烦的、旧式的、原始的自然哲学;另一部分本应表达解释社会现象和革命行动的一般原理,却日益具有那种被指望当做意识形态的一个基础和对过去及现在的各项政策的证明的实用辩护的特征”。[1](P6)就马氏的批判所指来看,无疑针对于苏联学者普遍以“推广论”的路径来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即首先通过将世界划分成“自然”和“历史”两个“半球”,其中,历史唯物主义就是将通过辩证地理解自然所形成的辩证唯物主义推广运用于历史的结果。实事求是地看,马氏的批判的确在很大程度击中了这一理解路径的致命缺陷。
在马氏看来,20世纪除了实证化历史唯物主义的普遍倾向之外,还存在着“只接受青年马克思人类学观点的具有浪漫头脑的人道主义者”[1](P1)。这些“人道主义者”在理解马克思上的根本特征在于他们总是单方面地强调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维度。虽然马氏没有明确交待该种理解的具体代表或学派,但从其对该种理解之一般性的刻画来看,无疑包括了人本主义、存在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的众多学者。从缘起来看,此种理解路向的形成无疑与20世纪逐渐形成和蔓延开来的反启蒙运动的态度有着密切的关联。在此种态度中,“世界毫无意义,不存在一种个人可能借以希望把握它的合理模式,没有一种因果解释可以允许他预测未来,历史中没有决定和进步,全部文明史只是不断增长的人的梳理和自欺的历史”。[2](P46)此种态度逐渐衍生出一种对待现实的纯粹批判精神,并由此为接受青年马克思的人本主义批判理论奠定了思想前提。在此过程中,弗洛姆以系统阐述“希望的原理”体现了此种对待现实的“纯粹”批判,而萨特强调要用人道主义来补充马克思主义,并基于此凸显人的面向未来选择的“绝对自由”,等等。但正如马氏所批判指出的,“这种浪漫的反抗批判完全是无力的。正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指出的那样,假定的绝对自由只是思想的自由;它乃是一个奴隶的想象的自由。真正的批判必须从发现奴役状态的具体的实际形式开始,从考察人的束缚和解放的实际可能性开始。没有这样一种需要运用所有相关的社会知识并应用科学方法而进行的具体的实际考察,批判本身就只是一种异化了的去除异化的形式”。[12](P46-47)
正因为20世纪普遍存在的上述两种背离马克思的理解路向,马氏竭力强调“回到”和“重释”马克思。在他看来,马克思所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所具有的真正的批判性是建立在科学分析和考察人的受奴役状态的具体社会形式开始的,或者说,是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之上的,并由此实现了批判和科学的统一。
二、“批判的科学”
马氏明确指出:“马克思创造了一种既是科学的又是批判的理论”[1](P1),或者说是“批判的科学”。但就两者的地位来看,马氏无疑意在彰显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性。在他看来,马克思的理论首先具备了一般意义上的科学的基本特征,“当我们分析马克思的所作所为时,无疑,他把他的大部分生命都献给了那些具有确定特征的科学研究工作,即使是在最严格的经验主义的意义上”。[2](P56)而如果说科学的本然使命在于把握客观性的规律,那么,马克思则“倾向于确立管理社会过程的规律”[2](P56)。但是,马克思的科学绝非止于一般意义上的科学,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不是科学”,即不是以描述和解释对象为根本要义的经验主义科学。问题的关键在于,马克思的科学概念基于根本性的理论创新和方法论创新,从而在根本上具备了批判性的特质。就此而言,马氏无疑抓住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属性。如果说以往的一切唯心主义历史观的归根结底的理论指向在于“确证现实”,甚至连本身蕴藏着革命辩证法精神的黑格尔的思辨体系也不可避免地堕入了“虚假的实证主义”或“只是虚有其表的批判主义”[3](P109)的泥坑,那么,由马克思恩格斯共同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则通过历史观的变革而具备了批判性的品质,并以此与一切旧的历史观从根本上区别开来。
那么,历史唯物主义缘何具备了批判性的根本属性呢?对此,马氏从多个方面作了界划和论证。首先,历史唯物主义实现了经验的研究方法和理性的研究方法之间的内在统一。在此,马氏的所指主要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所概括的“两条道路”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方法,即“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4](P25)通过这种方法的运用,马克思彻底克服了经验主义科学“从赤裸裸的事实出发”以及“满足于对它们作简单归纳概括”的根本局限,并由此确立了“一种哲学远见和对所有先前相关的特殊知识的一种彻底的批判研究”的“现实出发点”[1](P7)。在这里,我们发现马尔科维奇有着将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在批判性”导向一种“外在批判性”的倾向。固然,认识到从纯粹的事实出发的根本缺陷无疑切中了马克思理论运思的理论实际,正如马克思所批判指出的,“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因而,例如在经济学上从作为全部社会生产行为的基础和主体的人口开始,似乎是正确的。但是,更仔细考察起来,这是错误的”。但这绝非意味着马克思将其理论的出发点定格在一种关于未来的“哲学远见”上,如此,关于现实的批判只能是基于现实之外的视角来进行①关于这个问题,本文将在第四部分展开详细论述。。
其次,历史唯物主义实现了具体与抽象的内在统一。这主要是总体性方法的普遍贯彻和运用所实现的结果,即“在看来,理论必须是对整个结构的研究,即对呈现在其总体中的历史状况的研究”。[1](P57)就此种认识而言,马氏无疑继承了以卢卡奇为典型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意蕴的理解。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著中,卢卡奇就明确指出,“具体的总体是真正的现实范畴”,从而“只有在这种把社会生活中的孤立事实作为历史发展的环节并把它们归结为一个总体的情况下,对事实的认识才能成为对现实的认识”。[5](P76)毫无疑问,将总体性方法凸显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方法论原则,无疑切中了历史唯物主义把握社会现实的根本前提。虽然马克思恩格斯也强调“中介”分析的重要地位和作用,“马克思知道,任何直接把握总体性而又没有分析中介的尝试,都会导致神话和意识形态”[1](P8),但归根结底而言,总体性的把握在方法论上仍然具有优先性,换句话说,中介分析的目标在于将对要素和环节的分析在更高的层次上“带回到与其他组成部分的各种关系中,并只是被当做一个复杂的结构中的各个因素”[1](P8)。对此,马克思在论及资产阶级社会中“资本”成为“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或者说其构成了资产阶级社会的“总体”,因而“必须成为起点又成为终点”。
再次,历史唯物主义实现了历史性分析与结构性分析的内在统一。就这一点而言,马氏无疑首先看到了以阿尔都塞为典型代表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结构主义解读的根本缺陷。在他看来,“社会形式之当代方面的某些变种以及只注意到其共时性方面的结构主义,是对马克思的方法的某些本质要素的退化的、片面的发展”。[1](P8)马氏的批判无疑击中了结构主义的要害,即其执着于对社会的横向结构“片面”的分析而丧失了领悟结构变迁及其未来走向的能力,而这一点无疑关乎历史唯物主义批判性的要旨。在他看来,结构分析本身异常重要,“离开了对整个给定状况的确定的结构特征的说明,就不能把握历史上可能的东西”,但是,缺乏历史分析的维度,或者说“对历史没有一种深刻的领悟”,就不可能把握特定结构的过去,更无法洞察特定结构的未来。
最后,历史唯物主义内涵着一种批判的方法和革命实践的方法,即辩证法。在马氏看来,这种方法从根本上源自于历史唯物主义之全新功能的确立,即“问题不在于解释世界,而在于改变世界”。其中,“改变世界”的根本诉求在于彻底改变那些使人遭受剥削和压迫的现实社会关系,从而实现人的本真性存在。正如他所说:“哲学批判的主要对象应该是人的‘现实本质’,但这种本质不是某种非历史的和不可改变的东西,而是社会关系的总体性。”[1](P9)马氏进而指出,正是“从这些行动主义中必然推出一种新的科学功能观”,即其“不满足于如何才能最佳地调节一种状况之主要的倾向和整个社会框架,它还通过表明人如何才能改变整个框架并使之适合人自身而表达了一种更高级的合理性观念”。[1](P9)
通过上文的分析可知,马氏所探寻的“批判的科学”重在强调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性特质,其矛头直指苏联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证化趋向。而从根本性的价值诉求来看,马氏无疑想通过彰显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性维度来解答在当代资本主义历史调节下如何实现“彻底的人道化”。换句话说,马氏的现代性批判及其对人的本真性生存状态的探求是建立在其对历史唯物主义之“批判性”解读的基础之上的。
三、对“彻底的人道化的可能性”的探寻
在马氏看来,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批判的科学”,筹划了一种“历史可能性”。正如他所说,“马克思的理论是对历史可能性的一种批判研究的结果。它是一种模式,一种理想化的结构的符号的表达——而不是一种经验描述”[2](P67)。正因为此种筹划,历史唯物主义确保了对当代的持久性意义和价值,“他的批判的人类学中所预设的各种可能性中的人道主义的评价标准和实践选择仍然符合当代人的需要,并最好地表达了对当代人的状况的一种广泛的反抗”[2](P69),或者说,它为当代实现“彻底的人道化”确立了理论基础和方向。
那么,到底何谓“彻底的人道化”呢?回答这个问题,必须首先把握马氏对“人的本质”的理解,因为,在他看来,“使世界更加人道的观念预设了一种完备发展了的人的本质的观念,而且它意味着以一种本真的方式作为一个真正的人而存在”。[2](P72)这段话表明,“彻底的人道化”就是意味着人的本真性存在的真正实现,而其中无疑蕴含者马氏对人的本质的理解。在他看来,存在着两种不同的人的本质的概念,“当我们分析历史并确立人的行为的某些一般的对立倾向时,我们便达成了一种人的描述概念,它可以通过一系列事实的经验命题来说表达。但是,当我们对人的诸如社会的、生产的、创造的、理性的、自由的、和平的特征的偏爱超过了其他特征时,当我们把这些特征分为‘真正的人的’、‘真正的’、‘本真的’、‘本质的’、‘自然的’等特征时,我们便达成了一种人的价值概念。它表明,人在本质上是一种实践的存在,而且他的本质可以通过一系列价值命题来表达”。[2](P74)而就人的两种本质概念的确认方式来看,描述的人的本质概念需要依赖于科学的方法来获得证明,而人的本质的价值概念则必须基于对生活的根本的长远的实践取向来作决定。对于两种人的本质概念,马氏力举人的本质的价值概念,因为正是它为一种人道主义的哲学和实践确立一种方向感和一种一般的评价标准。虽然马氏通过确立人的本质的价值概念为批判现代工业文明提供了一种标尺,但归根结底而言,其对人的本质的理解是建立在抽象的基础之上的。当其将人的本质的价值概念的确认标准交付于对一种历史悠久的人道主义传统,即符合那些通过历史上最有才智的人来表达的偏爱,无疑明确地承认了人的本质的超历史和超阶级的特征,既然如此,它便与马克思始终基于特定的生产和生产方式来把握人的本质的现实路向有了原则性的区别。
进一步来看,缘何要确立“彻底的人道化”的价值诉求呢?就这个观念性目标的提出来看,马氏无疑发挥了马克思关于“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这一著名论断所蕴藏的人本主义思想。一方面,在他看来,之所以要确立“彻底的人道化”的根本目标,首先在于现代社会——包括以苏联为代表的社会主义社会——中人的异化的生存状态。正如他所说:“现代工业文明为人的一种更加富裕、更加自由、更有创造力的生活增加了可能性。作为技术发展的结果,各种巨大的自然力量和社会力量被调动起来,然而,悲剧性的事实仍然在于,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奴役和贫困,仍在我们的时代占支配地位。”[2](P70)其次,“彻底的人道化”从根本上源自于流俗的人道化过程将目标仅仅限制在克服物质苦难、消除饥饿和文盲等方面,而没有直击现代社会的真正根源。正是在这里,马氏抓住了历史唯物主义之内涵的诉求的现实维度,即消除异化的生存状态,实现彻底的人道化,必须抓住造成异化的现实根源。而这也正是马克思一生致力于解答的根基性问题。但十分遗憾的是,马氏并没有在理论上击中要害。具体来说,他没有基于特定的生产关系来分析人的异化生存状态,而是将异化的根源归结为“那些对经济权力和政治权力具有一种垄断的社会群体的存在”[2](P77)。在他看来,“当任何一个群体侵占了一个国家的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的时候,所有其他公民和群体就会被降低到受操纵的对象的地位,这乃是非人道化的所有其他当代形式的基础”。[2](P78)正是基于此种认识,马氏将“彻底的人道化”界定为“创造这样一些条件,其中每一个人都可能参与对那些由人所支配的巨大的社会力量和技术力量的控制。这样一种根本的人的解放的一个主要条件,就是要废止任何一个特殊社会群体手中的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的任何一种集中”。[2](P79)
但是,任何一种经济权力——政治权力无非是经济权力的“表现形式”——都直接源自于特定的社会现实,尤其源自于特定社会形态中的特定的社会生产关系,那么,没有对生产关系的深入剖析以及对其历史发展限度的科学判定,所谓的消除“任何一种集中”只能是一种律令式的宣判。这一点充分体现在马氏对“彻底的人道化”的可能性的探寻上。从一般意义上来看,马氏认为有三种因素决定着人们对历史可能性的“设想”,即客观的社会事实、过去所遵守的规则、人的行为。其中,前两个因素构成了人们把握历史发展方向的基础,“只有当一个人知道了一定时刻中系统的初始条件并确定了过去发生过的变化的倾向时,他才可能确定系统的一系列未来的可能性”。[2](P80)但是,历史不同于自然,人的行为或主观因素使得对历史可能性的预测不可能达到自然科学的精确性,也正因为如此,马氏拒斥本体论和认识论意义上的历史可能性,而倡导先验的历史可能性,即一种所“愿望的可能性”。
上文的论述表明,马氏对“彻底的人道化的可能性”的探寻并非是对一种现实的可能性的探寻,而是超越于现实的一种“先验可能性”。而这一点无疑建基于其对人的本质的价值悬设的基础之上。既然如此,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性认识必然性地归结为一种“外在性的批判”,而非历史唯物主义本来具有的“内在性批判”。从理论根源上来看,此种认识无疑源自于马氏对青年马克思的异化批判理论的过渡依赖。
四、对马尔科维奇历史唯物主义观的总体评价
毋庸置疑,马氏基于实证化历史唯物主义以及抽象地凸显历史唯物主义批判维度的两种片面性解读,强调“回到真实的马克思”,并通过彰显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维度来刻画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特征,并以此为批判现代工业文明,实现人的本真性存在提供遵循。可以说,马氏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的科学”的解读和阐释体现了对苏联历史唯物主义实证化取向的矫正。但是,从结果上来看,其所进行的“矫枉”“过正”了。由于过度地依赖青年马克思的人本主义批判理论,以致最终背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性精神实质。此种过度依赖充分体现在马氏对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人本主义批判理论的极度彰显上。在他看来,马克思的科学思想的批判性思想贯穿于所有著作中。就这个认识本身而言,并无问题。但关键在于,他将此种贯穿于马克思思想研究历程始终的批判性思想“同质化”为“异化理论”所内涵的激进批判思想。马尔明确指出:“那种把青年马克思的价值承载的人道主义乌托邦和成熟马克思的价值无涉的科学结构主义截然区分开来的做法,是一种对他的著作的肤浅研究的灾难性错误。”[1](P14)固然,马氏也承认马克思批判思想的变化,但只限于承认枝节性的变化,即“存在的往往只是一种语汇的变化,或是用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词汇代替了适用于一般社会的一般语汇”[1](P14),而人本主义的“根本的批判立场”始终是一样的。
马氏的“归结”无疑从根本上抹杀了马克思哲学的革命性变革以及由此所开启的全新批判路径。具体来说,标志这一变革的重要文本就是《关于费尔巴哈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其中,《德意志意识形态》无疑意味着一种全新的哲学方法论的系统建构。从一般意义上来看,任何一种理论变革总是应合着理论自身的困境而进行的,马克思所实现的哲学革命同样如此。我们知道,如何实现全人类的解放是马克思一生致力于解答的总问题,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阐述的异化批判理论无疑体现了对这一总问题的“一种回答”。限于篇幅,我们不可能在这里详细分析异化理论的内在机理,而只能做一简单的交待,那就是,这一理论从根本上是一种游离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外在性”批判,即通过预设理想性的价值亦即人的“实践本质”对现实社会所造成的“非人化”进行揭露和批判,并基于对此种“应然性状态”的描绘来述说人类的未来,从而体现出浓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而其根由在于,此时的马克思尚不能对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关系作出科学的说明,从而无法科学判定这一生产关系的发展限度,并基于此内在地揭示人类历史的未来走向。由此生成的批判必定是一种基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内在批判”。这一方向的确定无疑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确立的,并构成了此后马克思致思的根本取向。
而由于对异化理论逻辑架构的完全依赖,马氏对历史唯物主义批判性的阐释不可避免地将历史唯物主义固有的“内在批判”维度以一种激进的话语转变成了一种“外在批判”。这一点充分地体现在其对历史唯物主义批判的概念架构的勾勒上。在马氏看来,“马克思的关键概念总是要么指涉那些已经被废除或可能被废除的结构,要么指涉那些尚未被创造或可能被创造的结构。属于前者的有这样一些概念,如商品、抽象老的或异化劳动、价值、剩余价值、利润、资本、阶级、国家、法律、政治和意识形态。属于后者的有这样一些概念,如类存在或社会的人、实践、人的生产、共同体、自由、历史、共产主义等等”[2](P58)。其中,异化劳动与实践的二元区分以及由此区分所形成的批判性张力无疑是核心,两个系列中的其他概念无疑都分别导源于这两个概念。与马克思的异化批判理论相一致,马氏将人的类本质归为理想性的“实践”。他说道:“实践则是理想的人的活动,即一种人在其中实现了其存在的最大潜能的活动,因而它就是目的本身”,而现代社会所普遍存在的异化劳动则体现了人的实践本质的根本性丧失。如此以来,“实践”不仅体现为人类历史所趋向的一种“先验性”目标,同时也成为矫正和批判现实的根本性标尺。但是,1845年走向“新唯物主义”的马克思已然彻底摒弃了这种作为抽象的人性预设的实践概念,在他看来,生产“总是指在一定社会发展阶段上的生产”[4](P6),也即总是处于特定生产关系中的生产,相反,那种脱离了特定生产关系的劳动或生产却“只是一个幽灵”,“一个抽象”,“只是指人借以实现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人类一般的生产活动,它不仅已脱掉一切社会形式和性质规定,而且甚至在它的单纯的自然存在上,不以社会为转移,超越一切社会之上,并且作为生命的表现和证实,是尚属非社会的人和已经有某种社会规定的人所共同具有的”。[6](P923)因此,马氏将异化劳动的逻辑架构推延至《资本论》,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商品拜物教的批判,就只能在他对一种真正的人的生产(其中,人以双重的方式肯定了他自己和另一个人)的假定下得到理解”[1](P11),无疑从根本上背离了马克思“历史的科学唯物主义”的全新视域。
马尔将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性阐释为基于异化劳动的内在逻辑架构所形成的“外在批判性理论”,使得其理解不可避免地烙上浓烈的理想主义色彩。首先,马氏无法洞悉马克思对人之异化生存的“现实根源”的深入剖析,而只能将其视为人的“真正的生产”丧失的结果。“异化”体现了人的生存的扭曲和颠倒,但正如马克思所说:“这种扭曲和颠倒是真实的,而不是单纯想象的,不是单纯地存在于公然和资本家的观念中的……这种颠倒的过程不过是历史的必然性,不过是从一定的历史出发点或基础出发的生产力发展的必然性”[7](P244)。这段话充分表明,马克思是基于生产力的发展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特定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的分析来考察人的生存状态的,而绝非基于理想性的价值预设来解答人的生存异化的根由;其次,正因为无法洞察人的异化生存的根由,马氏对将人的本真性生存的出现寄希望于一种“先验可能性”的预设。而究其实质,此种预设实际上是以一种逻辑的强制性来摆脱现实的困扰,但正如马克思所言:“一种历史生产形式的矛盾发展,是这种形式瓦解和新形式形成的惟一的历史道路。”[8](P562)
[1]马尔科维奇.当代的马克思——论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M].曲跃厚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
[2]马尔科维奇.从富裕到实践——哲学与社会批判[M].曲跃厚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2.
[3]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智章,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
[6]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Science of Critique”:Comments on M ihailo M arkovicˊs H istorical M aterialism
XU Heng-bing,TAO Jun
(School of Marxism,PLA Nanjing Institute of Politics,Nanjing 210003,China)
Mihailo Markovic is champion of Yugoslavian School of Practice.He criticizes two trends of mutilating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i.e.“empirical”and unilateral foreground critiques,and he emphasizes re-interpretation through“returning to true Marx”.In his view,Marxist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s unity of science and critique,that is,unique“science of critique”.On such basis,he attempts to explore the possibility of complete humanization of contemporary society.Markovicˊs reinterpreta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s undoubtedly positive in certain respects,but his over-reliance on young Marxˊs critique of alienation turn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from its inherent“internal critique”dimension to an“external critique”characterized in radical discourse,which inevitably becomes heavily idealist.
historical materialism;science of critique;humanization;internal critique;external critique
B03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3.06.007
1674-8107(2013)06-0043-07
(责任编辑:韩曦)
2013-09-12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苏东唯物史观的发展逻辑研究”(项目编号:13CZX 014)。
1.许恒兵(1979-),男,安徽宣城人,讲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2.陶军(1965-),男,江苏泗阳人,教授,军事学博士,主要从事军事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