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范文澜的通史编纂思想*
2013-02-15孙旭红
孙旭红
(江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镇江 212013)
·学人研究·
论范文澜的通史编纂思想*
孙旭红
(江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镇江 212013)
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是我国第一部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系统叙述中国历史的著作。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该书注重社会经济结构分析,强调人民群众是历史发展的推动力,运用跨学科的研究方法,是具有会通意识且资料翔实、语言生动的通史典范,其编纂原则对今天的通史编撰仍具有极其宝贵的指导意义。
范文澜 《中国通史简编》 编纂
范文澜(1893-1969),字仲云,号芸台,浙江绍兴人。早年受业于音韵训诂学家黄侃、陈汉章以及经学名师刘师培等人,曾致力于“追踪乾嘉老辈”[1]。全面抗战爆发后,他开始投身于抗日救亡活动,1939年9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次年元月到达延安并任马列学院研究室主任,开始组织编写《中国通史简编》(以下简称《简编》)。《简编》是在毛泽东思想指导下撰写的第一部中国通史著作,也是我国第一部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系统地叙述中国历史的著作。因此,其编纂思想具有鲜明的“范式”意义。
1 以唯物史观指导史书编纂
唯物史观自身的科学性,使其在中国社会史论战后成为马克思主义史家进行史书编纂的指导思想。何兹全先生回忆说:“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在学术界、思想界、史学界,我的感觉都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独步天下的时代。”[2]这一时期,范文澜也由经学家转变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工作者。他在抗战时期编写的《中国通史简编》等著作,开始将马克思主义理论融入史书编纂中,这不仅表现在该书按照马克思主义五种社会形态学说对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进行阶段划分,还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唯物史观认为,人类社会由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构成,其中,经济基础起决定作用,推动社会发展的最终动因是社会生产力。因此,范著通史尤其注重对社会经济史的研究,注重从生产力的发展水平说明社会生产关系和社会政治制度的变化。《简编》在每个历史时期的开端几乎都是先介绍该时期的“经济状况”,如西周的“周初生产方式”,两晋开端的“三国统一后的经济状况”,隋朝创立时期所面临的“统一后经济的发展”等等。具体言之,如对于殷代社会性质的判定,认为“殷代既进行到青铜器末期,当然可以建立奴隶占有的国家”,但又“因为生产力发展非常缓慢,不能促进生产关系起重大的变化,对旧传公社制度,也不能作更多的破坏,所以按本质说,商代自然是奴隶社会,但公社制度,仍然还保存很大的残余。”[3]8在寻找历史上的思想文化变动原因时,也是从经济因素方面去归纳,如儒家思想的革新、宗教思想的传播、明清鼎革的文化变动等,都是从经济结构变化方面予以说明。范文澜同时也注意到上层建筑的反作用,如在叙述先秦各国的变法对本国的影响、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缓慢等史实时,也充分说明政治改革与意识形态因素对社会发展的制约作用。
其次,唯物史观既然从社会的物质存在出发说明社会意识及政治上层建筑的相互关系,同时也就必然关注进行社会物质生产活动的个人和群体,这一倾向,无疑又与新史学“民史”和“文明史”的要求默识心通。范著《中国通史简编》的序言中便表达了对以往“正史”的不满:“这类书连篇累牍,无非记载皇帝贵族豪强士大夫少数人的言语行动,关于人民大众一般的生活境遇,是不注意或偶然注意,记载非常简略”。而我们需要的是“一部真实的中国人民的历史”,这也正是这部通史的努力方向。①《简编》在形式上对以往精英史、贵族史模式予以修正。由于“人民的历史,不是皇族的家谱;历代纪元年号,显然以天下为帝王私产,且时代距离,不易省察”,故此书对历代帝王直称姓名,年次全用公历。对劳动人民在社会重大变革、生产发展和科学技术创造发明中的巨大作用,也用大量的篇幅予以发掘和叙述,旨在说明人民群众作为历史的主人,也是物质和精神财富的创造者。②在内容上,该书浓墨重彩地描写下层民众的生活状态,尤其对农民起义、农民的反抗活动记述颇详。因为,范文澜认为“阶级斗争理论是研究历史的基本线索”[4]22,因此,《简编》对普通民众历史的叙述通常是在剥削阶级——被剥削阶级二元对立的语式中展开的。如中国从秦末大泽乡起义至义和团运动,其间大规模的农民运动从未停息,这就是中国的阶级斗争史,也正是这种阶级斗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这种历史书写方式的出现,“对当时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反对汪伪和国民党蒋介石的投降活动,激发广大人民爱国热情无疑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5],也正因为如此,《简编》一出版便在国统区就遭查禁,因为“范书宣传阶级斗争,混淆视听,可恨可恶,务必取缔。”[4]序
再次,“唯物史观对历史研究的指导,严格地讲,就是一种跨学科研究。”“正是通过这一学派,中国史学界实现了与西方最新社会科学门类如经济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的初步整合,从‘义理’层面初步完成了中国传统史学的近代化转型。”[6]从这个角度来看,《简编》也是跨学科研究的一个范例,书中充分而广泛地利用人类学、社会学、民俗学、经济学、考古学所提供的成果,阐释、清理中国的史前社会,把神话传说、考古学成果和人类学(民族学)知识三者熔为一炉。例如范文澜认为中国中部黄河南北之所以成为各种族斗争的区域,主要是因为这里是平原肥沃地区,因此住在周围的各民族都想迁徙进来,也成了不同文化相互影响的场所,其例证就是考古学上的发现:“后冈(河南安阳县)发掘,最下层是红陶,中层是黑陶,上层白陶,递变的形迹显然。”[3]8再如,“仰韶文化的种族,从西向东发展,到渑池地方,遇着别一种族的阻碍,不能前进,渡河入山西境,北上顺长城线往东,经热河中部到辽东半岛朝鲜北部。”如此清晰的文化与历史地理描述绝非出自范文澜的空想,而是建立在对“仰韶同系统的文化遗物”的人类学和考古学仔细分析的基础上,因为“在辽宁锦西县、甘肃宁定县、山西夏县(夏县西阴村还发现半个蚕茧)、南满洲螕子窝等地,都有发现。可是太行山以东、渤海以西的大平原上,却未曾发现过。”[3]9所以作者据此推测出仰韶文化的区域分布。虽然《简编》所跨用的社会科学理论,仍然属于初步探索阶段,但毕竟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2 范著中国通史的编纂特征
2.1 全局观念和会通意识
中国编纂学史上,“通”的意识贯穿始终。范文澜汲取中国古代史学思想的养分,对史书编纂中的“会通”意识进行了新的发展。他在该书序言中指出:“通史所要完成的任务,第一要直通,第二要旁通,最后要会通。”美国历史学家阿里夫·德里克认为中国通史的“现代提倡者要求构想一套因果解释去揭示历史的进程,这将他们的通史观念与他们认为的传统通史仅仅将描述过的事实串在一起的作法区分开来……唯物史观将社会经济现象作为分析的出发点,并揭示出在社会经济进程中将广大的不同领域连结在一起的环节,从而提供了一个构建通史的基础。”[7]范著通史正是以社会经济现象作为分析的出发点,对中国从原始社会到鸦片战争的历史有个贯通全局的认识,在马克思的社会形态学说、阶级斗争学说指导下,描述中国社会形态的演进、地主与农民的矛盾与斗争、民族的统一与分裂、社会经济、政治、文化与思想的发展状况等等进行叙述,从而实现了从整体、宏观、全局上对中国历史演进线索和方向的把握,为中国通史的编撰提供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法论。
2.2 简明扼要、通俗生动
《简编》是范文澜1940年到延安后,受党中央的委托编写的,目的是帮助和促进党的干部学习中国的历史和文化。鉴于当时延安党的干部文化水平的限制,因此,该书拟定的编写原则是:简明扼要、通俗生动;揭露统治阶级罪恶;显示社会发展法则;略前详后、全用语体[6]。实际上,该书最终也正是在遵循上述原则下进行编纂的,其行文不但有着中国古代史家“文史兼通”的优点,而且“很少引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原文,绝少教条式的空泛议论,取材多费心机,以小见大,夹叙夹议,挥洒自如,读来引人入胜,不感沉闷。”[8]加之其较少征引文言史料,减少了读者阅读中的文字困难,深入浅出,即便今日读来,仍然让人觉得淋漓畅快。
2.3 资料翔实、博采周谘
《中国通史简编》不再是汉学式的考据,而是以大量史料为依据,史论结合,每章后都有一简短结论,可读性强。毛泽东称赞说,《中国通史简编》资料多,让人愿意看下去[4]序。
范文澜认为:“作史学工作必须掌握大量的历史资料”,“使用资料要忠实、准确,这是起码的原则。”[4]213《简编》正体现了他这种治学精神。其先秦部分资料以较早出的经典文献为主,考古材料为辅。在文献考释的取舍上,他素持审慎态度,虽“避免墨守旧说”,但决不肯穿凿附会或标新立异。从史料的来源看,该书广泛搜罗甲骨钟鼎、经传诸子、史地志书、小说笔记、哲学宗教、诗文考证、歌谣戏曲等方面史料,资料宏富翔实,虽然延安的物质条件非常差,连《天工开物》、《农政全书》一类书都找不到[9],但作者认为“要了解中国历史比较近真的情况”,“必须向这广泛纷乱的大堆史料中去寻找”。如运用考古资料、口碑传说,结合文献典籍,加上比较鉴别,剔除其中荒诞不经之词,从远古遗物、神话传说中寻找先民活动的身影;从《诗》、《书》、青铜铭文的材料中证明西周生产者的身份、阶级关系、剥削方式,论证严谨。对先秦典籍,只信汉儒的解释,《诗》多采毛亨、郑玄说,训诂依据旧传,不做望文生义、穿凿附会的解释,这与范文澜早年信奉浙东学派,又师从黄侃、刘师培治经学的学术传统是分不开的。
3 结语
当然,作为一本诞生于抗战年代的史学著作,其对社会阶段的划分、历史人物的评价以及叙述方法等方面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认识上的缺陷。但是,《简编》基本上达到了最初制定的既要“显示社会发展法则”,“揭露统治阶级的罪恶”,又要“简明扼要”、“通俗易懂”的编写宗旨和目的。而且,范老提出的直通、旁通、会通原则,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史书编纂过程中需要具有的全局观念和会通意识,以及对史料的考证取舍、语言的锤炼推敲等方法和原则,对今天的通史编纂仍然具有积极的指导作用。
[1] 范文澜. 从烦恼到快乐[J]. 中国青年,1940(2).
[2] 何兹全. 我所认识到的唯物史观和中国社会史研究的关系[M]//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 史学论衡(下编).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280.
[3]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4] 范文澜. 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5] 张剑平.谈《中国通史简编》在延安的问世[J].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4):87-91.
[6] 王学典,孙延杰. 实证追求与阐释取向之间的百年史学[J]. 文史哲,1997(6):15-23.
[7] 阿里夫·德里克. 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起源[M].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5.
[8] 王家范.中国通史编纂百年回顾[J].史林,2003(6):1-16.
[9] 史学史研究室. 新史学五大家[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89.
(责任编校 骆雪松)
FanWenlan’sIdeasonCompilationofaGeneralHistoryofChina
Sun Xuhong
School of Marxism, Jiangsu University, Zhenjiang 212013, China
Fan Wenlan’sABriefHistoryofChinais the first work which gives a systematic account of Chinese history with Marxist methodology. Guided by materialism, this book lays emphasis on the analysis of socioeconomic structure and stresses that the laboring class is the real driving force of social development. It also employs an interdisciplinary approach. As a result, it serves as a good example for a general history with its clear viewpoints, sufficient materials and vivid language and its compiling principles still have great implications for today’s compilation of such a history.
Fan Wenlan;ABriefHistoryofChina; compilation
G237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科学概念及其在中国演进研究”(项目编号:10CZX017)、江苏大学高级人才引进项目“重庆时期史学工作者对马克思主义史学中国化的贡献”(项目编号:11JDG174)、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利益协调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机制研究”(项目编号:12YJC710025)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孙旭红,男,1982年生,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史学史,发表论文2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