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元素折射出的文化差异——以格林兄弟的《灰姑娘》与迪士尼版的《仙履奇缘》为例

李韶丽

（辽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也许全部民间故事中最著名的要算《灰姑娘》了。”[1]按民俗学家对灰姑娘故事的研究，它是世界上流传最广，最受人喜爱的童话故事。从秦皇汉武时代花红柳绿的中国乡村到当今奔跑在开阔草原上的非洲部落，从《格林童话》的读本到现代化的美国好莱坞摄影棚，以及以此为主题的图画、音乐及各类剧本等，“灰姑娘”式的童话在世界上的存在形式不下1500种，数量之多实为惊人，可见千百年来人们对“灰姑娘”存在着难以割舍的情结。“灰姑娘”故事走进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想象世界里。

最早有完整记载的《灰姑娘》故事出现在意大利人乔姆巴迪斯塔·巴西尔的《故事集》（1636），但也有学者认为是我国唐代段成式的志怪笔记小说《酉阳杂俎》中的《叶限》篇。但在所有异文中，流传最广也是最有名的非《格林童话》里的《灰姑娘》莫属。1950年，美国迪士尼公司推出了家喻户晓的灰姑娘故事《仙履奇缘》。美国迪士尼版的《仙履奇缘》与格林兄弟的德国版的《灰姑娘》在故事梗概上相差无几，灰姑娘们都有恶毒的后母和两个姐姐，她们在生活中总是处处受虐待，但又能得到神奇力量的帮助，无意遗失的鞋子是她们开启幸福之门的钥匙。虽然整个故事轮廓极其相似，但由于“灰姑娘”故事产生的时间、地域、环境等方面有着天壤之别，且在流传过程中被不同民族、不同地区的文化所浸濡，因此它们在细节部分折射出很大的文化差异。

一、“灰姑娘”母题

世界范围内包含“灰姑娘”母题的故事变体为数众多，构成一个超地域、超民族的故事类型。它是一种深刻的历史沉淀，反映人类的集体无意识，既是社会心理的又是历史文化的。灰姑娘故事的世界性流传与作品本身所蕴涵的人类精神与心理的共通性相关联这一点是不容质疑的。不同类型的“灰姑娘”故事所包含的母题基本如出一辙，它们都有固定的原型情节，主要人物包括一位失去母亲的少女、恶毒冷酷的继母、两个坏心肠的异父异母姐姐，情节基本上是少女受到继母和姐姐们的虐待，又得到神力帮助，最后得到幸福。斯蒂·汤普森在《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一书中把“灰姑娘”故事归为AT510A故事类型。

在众多的灰姑娘版本中，传播最广的要数欧洲版的灰姑娘。究其原因，是文艺复兴后欧洲文化作为一种霸权文化成功地向各地侵入渗透。见诸文字的欧洲版《灰姑娘》最先出现在意大利作家乔姆巴迪斯塔·巴西尔的《故事集》（1636）。之后，法国人夏尔·佩罗（1625～1703）也写了灰姑娘童话故事。到了19世纪，德国格林兄弟出版了《儿童和家庭童话》一书，他们在世时此书共出过七个版本，《灰姑娘》故事在七个版本中亦有所不同，最广为人知的是这样一个故事：继母和两个姐姐对灰姑娘百般欺辱，但生母坟前的榛树和鸟儿能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在榛树和鸟儿的帮助下灰姑娘参加了皇宫舞会，几番周折终于与王子结为连理。

1950年，美国迪士尼公司推出了二战后的首部长篇动画作品《仙履奇缘》，这是以多个欧洲版本的“灰姑娘”故事为基础改编而成的现代版灰姑娘童话。女主人公叫“Cinderella”，“cinder”是“灰”的意思,“ella”是女性后缀，所以“Cinderella”就是“灰姑娘”。《仙履奇缘》讲述的是仙蒂倍受继母与两个丑姐姐的歧视与刁难，在仙女教母的帮助下，找到属于自己幸福的故事。《仙履奇缘》所反映的人物心理更符合现代人心理的发展与需求，故而更受世界各地人们喜爱。

童话的结局总是美好的，“恶有恶报”的观念在童话中也得到充分体现。每个不同的“灰姑娘”故事里对嫉妒的惩罚都各不相同，也都反映了当时西方社会的文化传统。德国版的《灰姑娘》中后母的嫉妒天性表现得一览无余，为了让亲生女儿当上王后，不惜让她们削足适履，最后三个人都被鸽子啄瞎了双眼。德国精神分析导师维蕾娜·卡斯特指出，“嫉妒”在童话里面是跟“恶毒的眼光”联系在一起的，灰姑娘的异父异母姐妹失去双眼，也就意味着她们失去了嫉妒的能力。[2]《仙履奇缘》中后母和两个姐姐也是因为嫉妒仙蒂的美丽可爱虐待欺辱她，虽然在故事的最后并没有讲到继母和两个姐姐的下场，但在《仙履奇缘3时间魔法》结局中，继母和一个姐姐变成了癞蛤蟆，另一个姐姐因为及时忏悔没有遭到惩罚。癞蛤蟆是丑陋的象征，继母和一个坏姐姐变成癞蛤蟆，就意味着她们从此将遭人唾弃，这是她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的代价。西方人认为嫉妒是人类的一种原罪，正如《圣经》所言“魔鬼所以要趁着黑夜到麦地里去种稗，就是因为他嫉妒别人的丰收啊！”[3]296上帝也是因为嫉妒亚当和夏娃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才把他们逐出伊甸园。可以说因果报应的思想在“灰姑娘”故事的结局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二、“生父”与“继母”：改变灰姑娘命运的要素

灰姑娘们有着相同的身世，母亲病逝父亲再娶，继母和两个女儿想方设法折磨灰姑娘。《仙履奇缘》中，仙蒂先是失去了母亲，但在父亲的庇护下，仍过着幸福的生活。继母和两个姐姐虽然对她怀恨在心，但碍于父亲的缘故，她们表面上仍然待仙蒂不错，直到父亲辞世继母才原形毕露。由于父亲的离去，家里的大权便落到了唯一的家长——继母手中，她凭着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任意指使、折磨仙蒂。仙蒂在失去了其强大的保护伞——父亲之后，便只能依赖继母生存。她对继母的使唤及两个姐姐的嘲笑，忍辱负重、逆来顺受而无力反抗。《仙履奇缘》中导致仙蒂受欺侮的直接原因是父母双亡。但《格林童话》中的灰姑娘身世并不那么凄惨，她在失去母亲后，父亲还健在，在遭受继母及姐姐的虐待时，她完全可以向父亲求助，但她并没有那么做。故事中父亲倒是出现了，与灰姑娘也有某些来往，然而，父亲是软弱的，在继母与两个姐姐对灰姑娘的压迫中没有起到一丝一毫的保护作用。这里的父亲和白雪公主的父亲一样，形同虚设，几乎不起任何作用。19世纪之前，许多欧洲国家把婚后的妇女视为丈夫家族的一件财产，甚至她名下的一切财物都归丈夫所有，因为女子没有拥有财产的权利。而在德国灰姑娘生活的年代，女子在家庭中的地位有了相对的提升，女子有了相对独立的对自己财产和嫁妆的支配权，这使她们不必完全听命于丈夫，父亲不再是家长权威的唯一代表，所以健在的父亲并没能给予灰姑娘强有力的保护，生母的去世则直接酿成了她的惨遇。

“童话的问题比较复杂，牵涉到童话的结构、童话的版本、不同地域的流传和演变、编集者的改写等问题，但有一个现象比较奇怪，就是童话里善良母亲的形象特别少。”[4]这一现象在《格林童话》中非常明显，几乎涉及到“母亲”的都是反面形象，经常给主人公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梁敏儿对《格林童话》中的母亲形象进行总结分析后，得出以下结论：“西方传统童话里面，善良的母亲经常缺席，而充斥着凶恶的后母和巫婆形象，关于这个现象格林童话的研究者从多方面提出过许多不同的解释。民俗学者认为后母和巫婆的形象是童话善恶二分的结构元素；历史学者则认为与社会结构和农民生活的实况有关，而心理学者则认为克服对后母和巫婆的恐惧是个人成长必经的历程，童话反映个人成长的内心挣扎，所以后母和巫婆的出现是必然现象。”[5]就像我们所熟知的灰姑娘，她们都有一个坏继母。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在几个世纪甚至更久以前，人类医学条件要比现在简陋得多，妇女分娩是一件有生命危险的事情，妇女死于分娩或其他疾病的人数自然高出现代许多。丈夫娶后妻，孩子有继母的现象也必然比现代的比例高，继母现象就有可能成为民间故事比较突出的素材。这样看来，《格林童话》或者其他童话中大量继母虐待子女的故事，似乎就能让人理解了。

三、“神力”和“仙女”：助灰姑娘走向成功的关键

在每个不同的灰姑娘故事里，失去了母亲的灰姑娘尽管饱受来自后母和姐妹的压迫，但在其生活中并没有完全失去关爱，她总是能得到许多神奇助手的帮助。《格林童话》中的灰姑娘得到的是榛树和小鸟的帮助。据民俗学家考证，此处灰姑娘与树的情节与当时欧洲女儿对母亲财产的继承权风俗相一致，长在母亲坟前的树是母亲留给灰姑娘的财产象征，灰姑娘把父亲带给她的榛树枝种下，并得到了这棵榛树的帮助。在西方，榛树一直被赋予神奇的力量，《圣经》中说圣母玛利亚在外出给小耶稣摘草莓时被一条蝰蛇追赶，她急中生智藏到了一丛榛树下，躲过了蝰蛇，她认为是榛树救了她，于是说道:“榛树这次保护了我，将来也会保护其他人的。”[3]127因此，从久远的时候起，一条绿色的榛树枝就成了对付蝰蛇及所有爬行动物的最佳保护物。在欧洲，榛树也是智慧之树，它代表着智慧、知识、与灵感。直到十七世纪人们仍用一根带分叉的榛木杖来判断犯人是否犯有谋杀或偷窃的罪行，人们还用这种方法来寻找地下水源和埋藏的财宝。《路易十四的时代》一书中写道：“城市里流行佩戴护身符和吉星环的习俗。人们还深信榛树棒有法力，可以用来发现水源、珍宝和小偷。现在，在德国好几个省内榛树棒的这种法力被人深信不疑。”[6]由此看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人们确信榛树枝有着某种神力，这大概也是格林兄弟让灰姑娘在母亲坟前种植榛树的理由。

《仙履奇缘》中帮助仙蒂的是仙女教母。在仙蒂绝望又无助的时候，仙女教母从天而降，用手中的魔法棒加上“哔哔迪吧哔迪布”的咒语，瞬间把南瓜变成马车，老鼠变成白马，老马变成马车夫，最后魔棒一挥又将仙蒂从头到脚打扮得美轮美奂。美国作为一个没有悠久历史的新兴国家，其文化积淀较其他国家更浅，选择一挥即应的魔法棒作为帮助仙蒂的神力，跟美国民族渴望迅速成功的心理息息相关。美国人总是对未来充满无限期待，相信美国梦终会实现，所以《仙履奇缘》中仙女教母的魔法棒也具有了能带来财富和机遇的力量。

四、“舞会”和“鞋子”：浪漫爱情必不可少的媒介

在《灰姑娘》和《仙履奇缘》中，灰姑娘们都是在舞会上与王子邂逅的。《灰姑娘》中国王邀请了许多年轻漂亮的姑娘，《仙履奇缘》中国王说所有未婚女孩都可以来参加舞会。可是在过去，舞会情节反映更多的却是欧洲上流社会的生活风貌。18世纪，欢闹的舞会开始只限于贵族和富有的市民阶层。虽然奢华的舞会目的是为了给王子选新娘，但它更是当时欧洲上流社会人们互相交际的大舞台。没有漂亮的衣饰是灰姑娘们被继母拒绝带她们参加舞会的重要理由之一，由此可见，在当时舞会并不是人人都可参加的。

灰姑娘们总是和王子忘情地跳舞，甚至忘记了时间，午夜时分德国灰姑娘害怕被继母和姐姐发现逃回了家，仙蒂在魔法即将消失的时候也匆忙逃走，慌乱之中她们都弄掉了一只鞋。《格林童话》中灰姑娘遗落的是一只金鞋，而美国的仙蒂在皇宫台阶上留下的是一只水晶鞋，两只鞋子质地不同，但它们却有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十分小巧，这个细节很可能来自中国古代的小脚，唐朝时期缠足已经成为中国的一个习俗，据此有学者认为，“灰姑娘”故事的起源应该在中国，西方“灰姑娘”故事中出现了小巧的鞋子，可能是故事在流传过程中多民族文化融合的结果。德国灰姑娘第一天参加舞会穿的是一双“丝质的鞋子”，第三天穿的是“纯金编制的舞鞋”，从故事情节的发展可以推断，格林兄弟希望灰姑娘的打扮一天比一天华丽。金子自古以来就是财富的象征，灰姑娘在最后一天穿上了金鞋，一下子就把她的华丽推到了顶峰，与前两个晚上的装扮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仙履奇缘》中仙蒂穿水晶鞋赴宴并不是首创，早在1697年，巴黎出版的佩罗的《鹅妈妈的故事》中，《灰姑娘》故事里就有了仙女、南瓜车和水晶鞋这些为人们所熟知的“灰姑娘”元素，并且在《仙履奇缘》问世之前，这些元素只在佩罗的这一异文中出现，格林兄弟没有把这些元素应用到《灰姑娘》故事中，反而是在继他们之后近百年，美国迪士尼公司才真正将这些极具浪漫色彩的元素发扬光大，以至于人们一谈及灰姑娘，仙女、南瓜车和水晶鞋等种种美好的意象便会浮现在脑海中。其中最著名，也是最令人向往拥有的，还是灰姑娘那双精致无比的水晶鞋。过去巫师们用水晶球进行占卜，人们认为他们能透过水晶看到世界万物的变迁，能通过水晶历览过去，预知未来，甚至能运用水晶的能量掌控世界。干净透明的水晶也被人们认为是善良、纯洁与正义的象征，许多孩子更是对此深信不疑。佩罗为灰姑娘选择了一双水晶鞋，不仅是因为它的价值，而且通过孩子美丽的幻想，使他们认识到水晶的神奇力量能给和水晶一样纯洁的人们带来幸福，灰姑娘就是典型的例子。

253年之后，水晶鞋被美国人搬上银幕，从而真正为人们所熟知。迪士尼公司选择水晶鞋并不是巧合，要把文本故事搬上银幕，就要把文字变成活生生的人物和扣人心弦的情节，这就必须抓准观众的心理及审美需求，在“遗失的鞋子”这一细节上，水晶鞋较金鞋更胜一筹。金鞋能代表的只有华丽与富贵，水晶鞋却不一样，水晶虽然不及黄金耀眼，但它所独具的朴素与纯净是黄金没有的，因此，它又被赋予了更深的含义——纯洁的心灵与高雅的人格，这些恰好是仙蒂的闪光点，晶莹剔透的水晶鞋穿在了仙蒂的纤纤玉足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而两个恶毒的姐姐，不论从鞋子的尺码上来考虑，还是从心灵的善恶来评判，水晶鞋从来就不可能属于她们；另外，水晶鞋给仙蒂带来了她梦寐以求的爱情，所以后来人们又把灰姑娘的水晶鞋看成是可以带来美好爱情的幸运物。水晶鞋的精致及其独具的象征意义，令它更能吸引观众的眼球，更能引起观众内心的共鸣，因此迪士尼公司闪亮推出了含蓄文雅而又不失高贵的水晶鞋而不是显得浮夸贵气的金鞋。直至今天，距《仙履奇缘》第一次公映已有六十多年的时间，然而水晶鞋的光芒丝毫未减，它依然是孩子们睡梦中美丽又动人的传奇，依然是女孩们心中对美好爱情的憧憬，依然是每个人潜藏的幸福与甜蜜的梦想。在这一点上，迪士尼可以说将佩罗的“灰姑娘”元素发扬光大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综上所述，由于文化传统、社会背景、时代和作者个人心理等因素的不同造成了《灰姑娘》与《仙履奇缘》各方面的差异，但它们没有高低优劣之分，它们以各自独特的艺术形式带给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人们经久的艺术享受。童话常常有其漫长的流传过程，《格林童话》中的故事，绝大多数在民间已有较长的形成和流传史，当它们被格林兄弟整理成书后，一个多世纪来就更为广泛地流传到全世界，《灰姑娘》自然也经历了这个过程，它和很多童话一样，在流传过程中汇入了人类文化方方面面的影响。迪士尼公司很好地利用了银幕这个媒介，使“灰姑娘”故事成为经典，尽管《仙履奇缘》并没有完全采用格林兄弟《灰姑娘》故事里的元素，但没有《灰姑娘》也就没有《仙履奇缘》。无论再过多少年，《格林童话》仍是童话创作界的瑰宝，也是其他艺术借鉴的一个源头。

[1]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151.

[2]柯莉特·陶琳.灰姑娘情结[M].北京:银禾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8:98.

[3]中国基督教协会.圣经[M].南京:中国基督教协会,1996.

[4]玉田英子.关于格林童话的继母:寄语现代的母亲[M].东京:文艺社,2001:65.

[5]梁敏儿.儿童文学的母爱想象[J].重庆社会科学,2006,21(7):46.

[6]伏尔泰.路易十四的时代[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