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晋之际的南北成见
——对陈寅恪先生“南北界限说”的补充
2013-02-14樊良树
樊良树
(华北电力大学 政教部,北京 102206)
两晋之际为中国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时段。它促成江南的开发,中原文化与江南文化的交融,也为南北双方认知彼此、构建新邦提供了契机。陈寅恪(1890-1969)先生将东晋的立国基础定为“北来士族与江东士族协力所建”[1],并说道:“南北界限比起夷夏界限,又微不足道了。南北士族如果不能协调,司马睿可能到不了南方,东晋南朝的局面也就不能成立”[1]。陈先生乃史家巨擘,他的“北来士族与江东士族协力所建”,堪称“东晋南朝”的奠基柱石。从三国鼎立,到王濬(206-286)平吴,再到永嘉南渡,直至“北来士族与江东士族协力所建”,北来士族与江东士族(本文中,江南与江东通用)的互动可谓跌宕起伏。三国纷争,中原士族与江东士族分庭抗礼;王濬平吴,中原士族成为江南新主;永嘉南渡,中原士族与江东士族这两个不同的南北社群在时代的大潮中,既联合又斗争,各自透过既有的认知框打量着对方。魏晋南北朝是民族大融合的时代。一个心智成熟的人到了异国他乡,总会经历一段磨合期,甚至不乏水土不服,全球化时代尚且如此,而在交通不便、声讯阻滞的古代,不同社群的成见几何,可想而知。本文拟以两晋之际的南北成见为视角,探究其来龙去脉,考察中原、江南两大社群的升降浮沉及其相互作用。在此基础上,对前辈学者陈寅恪先生“南北界限说”谈谈自己的粗浅之见。
一、南北对抗之势
晋文帝(211-265)时,西晋使者出使东吴,西晋孙楚(约218-293)特向吴王孙皓(242-284)写了一封外交文书,这份文书颇有几分通牒意味。文书说东吴与蜀国一道,“东西唱和,互相扇动,距捍中国”[2],如果东吴不迷途而返,西晋将兴师动众,大兵伐吴。口气如此严厉,在外交文书中实属少见。当时的东吴国主——孙皓虽残暴无道,不得人心,但东吴尚属一个主权国家,有广袤江南及孙权(182-252)留下的强大水军作为国防支撑。且赤壁之战,孙、刘联军的熊熊战火,应该还让西晋记忆犹新。西晋如此咄咄逼人,除了其蒸蒸日上的国力外,将自己视为“中国”[注]中国,“中央之国”,最初指“天下的中心”,即黄河中下游的中原河洛地带,后逐渐含有王朝统治的正统性含义。力量的代表,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东汉以降,分为三国,吴之与魏,遂有南北对抗之势。”[3]三国鼎立各有千秋,蜀占据巴蜀,东吴位列江东,就其地理位置、文化资源而言,魏国及承继其后的西晋则得天独厚。中原大地自古以来就是一块地道的“中国”之地。以“中国”/中原为中心,传统的政治观念,如四夷、王化、以中为贵、“事在四方,要在中央”[4]“惠此中国,以绥四方”[5]“非我族类,其心必异”[6]等政治观念,均以此为圆心向外发散。对那些异域荒俗,中原有义务推行王化,“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7]。如果“远人”冥顽不化,中原必须加以声讨。这种声讨,因为占据明显的文化优势,又有强大的“中国”力量保驾护航,多能马到成功。
西晋地处中原,对“中国”深厚的历史文化资源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拥有吴、蜀两国所不具有的地利。在这封外交文书中,西晋如此声色俱厉,确是有深厚的历史、地理资源可以凭借。
也正因为西晋将自身认定为“中国”正统的代表,它才会将东吴视为“中国”秩序以外不可饶恕的叛逆者,必须严加声讨。所以,三国纷争,一旦在西晋眼中被视为叛逆者的蜀、吴两国“互相扇动,距捍中国”,西晋的征伐就有了强大的道义基础。这种道义力量内化成西晋人士心中独特的心理优势,为吴、蜀两国人士所无。
二、千里莼羹,未下盐豉
王濬平吴,四海一统,在江南复归“中国”之后,“南北对抗之势”隐隐成型。作为胜利者的中原人士,高奏凯歌之余,难免得意洋洋,对南人充满几许不屑。西晋平吴,不仅拓展了自身的地理版图,更是统一的关键一步。北人王浑(223-297)常到建邺(吴平后改为建邺)与南人一起喝酒,酒酣之时,北人的征服感就着酒劲儿狂奔而出:
“诸君亡国之余,能无凄乎?”[8]
王浑酒后吐真言,无拘无束。倒是南人周处(236-297)的回答,不卑不亢:
“汉末分崩,三国鼎立,魏灭于前,吴亡于后,亡国之凄,岂惟一人?”[8]
三国沦亡,依次为魏、蜀、吴,亡国之凄,岂是一家一户?
王浑在以南人为主体的建邺讨了个没趣。以常理推断,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轻蔑地将“诸君”呵斥为“亡国之余”,未免不留情面。但南北成见,或者说北人自认高人一等,非一朝一夕。这里面,既有中原士族将自己视为“中国”传统接班人的强烈自信,亦有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傲慢。
无独有偶,东吴的杰出子弟——陆机(261-303)、陆云(262-303)两兄弟于太康末入洛,也多次遭受南北成见的“考验”。
一次,陆机拜访西晋侍中王济(约246-291),王济指着北地名产奶酪对陆机说,“先生所在的东吴,有能与奶酪相提并论的名产吗?”陆机答:“千里莼羹,未下盐豉。”[9]我们东吴的莼羹,一望无垠,这道美味如果能加上北地的盐豉,将锦上添花。陆机的回答,从容不迫,颇具大家风范。奶酪有奶酪之美,莼羹有莼羹之趣,都是大地赐予人类的礼物,并无高下之分。南北两地的名产,如能汇聚一堂,那将美美与共。在表达这样一层意思之外,陆机隐约透露出同中原士族合作的意愿。
另一次,一名北地功勋子弟当众诘问陆氏兄弟,“你们同自己的先辈有多远?”此番发问,来者不善。陆氏兄弟入洛,是要在已经统一的中国西晋这个崭新政治框架中一试身手。作为被征服者,陆氏兄弟也面临改换门庭的尴尬。他们的先辈——陆逊(183-245)、陆抗(226-274)均为东吴股肱重臣,都成功抗击过曹魏、西晋。时过境迁,作为西晋的臣子,陆氏兄弟应该一心一意为西晋效忠,同东吴的传统和他们的先辈有个隔断,但先辈们的血液,与生俱来,千丝万缕,又怎能一刀两断呢?在当时,这不仅是陆氏兄弟的困境,也是所有入洛的东吴子弟的困境。如果入洛的江东士族对西晋不忠,他们就不必来到洛阳。如果入洛的江东士族对自己的先辈不孝,这项罪名将伴随他们始终,自古忠孝难两全。陆机的回答,四两拨千斤,“如君于卢毓、卢珽”[9]。你同先辈有多远,我们就同先辈有多远。但是,南北成见并不因陆机的回答而消融,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成见是一种很顽固的东西,由于历史传统、文化认同、地域之见在此交集盘踞,隐隐发酵。之后,就是因为北人始终认为南人有异心,对陆机放心不下。陆机身处战阵,进退失据,身丧危邦,华亭鹤唳讵可闻。陆机以盛年四十三岁丧身军中,成为南北成见的牺牲品。
金陵气毕,国丧臣迁。与陆氏兄弟先后入洛的东吴子弟,意欲在洛阳新天地跃跃欲试,但是他们都与陆氏兄弟一样面临忠孝两难的窘境。稍后八王之乱,五胡乱华,中原的失败,接二连三,“中国”的退缩,令人沮丧,许多入洛的南人开始退回江南,重返故土。“时中国多难,顾荣、戴若思等咸劝机还吴,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故不从。”[9]在“中国多难”之际,不少入洛的东吴子弟劝陆机返回江南,陆机却执意不从。此时有许多的东吴子弟陆续回到江南,这其中就有洛阳秋风起、思念鲙鱼烩、莼羹汤的张翰,也有像顾荣这样的江南功勋子弟。
三、引之以结人心
中原板荡之际,晋元帝(276-323)仓促渡江,避乱于江南,此时江南土著大族并未对晋元帝夹道欢迎。以元帝为首的中原士人过去是江南的征服者,现在却落荒逃难至“被征服者”的土地上,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永嘉南渡。他们将堂堂“中国”、泱泱中原、文化自信及丰富物产都抛掷身后,面临着艰辛无比的流亡之路及对“江南避乱所”的复杂情感,一切都得从头再来,一切都充满了未知与可能。此刻,我们联想到晋文帝对东吴的外交文书,中原士人把南人视为不羁的反叛者,因为在“中国”框架以外,东吴与蜀国一道“距捍中国”,他们是正统秩序的叛离者。永嘉南渡,中原士人要到这块地方落脚,不仅要站稳脚跟,还要以江南为基地,北伐中原,收复“中国”。这在人们心中,自然是五味杂陈。
元帝徙镇建康(今南京),“吴人不附,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10]。江南士人冷眼旁观,南北成见依然在无休止地发酵。他们到了这样一块退无可退之地,面对夷狄进据的中原,只能与江南士族携起手来,努力将南北成见消融。毕竟,双方虽有成见,但彼此之间的成见并非牢不可破。因为江南士族对“中国”文化素有仰慕,中原已经沦陷,但“中国”文化随着这些南渡而来的中原士族被带到江南,对江南士族而言,这些南来的中原大族无异于“中国”文化活生生的种子。他们来到江南,将给江南文化带来源头活水。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被誉为晋室“中兴名臣”的王导(276-339)一手导演的元帝亮相。王导为促进中原士族与江南士族联合的重要人物,陈寅恪先生对其评价甚高。在三月三上巳节,元帝“乘肩輦,具威仪,敦、导诸名胜皆骑从。吴人纪瞻、顾荣、皆江南之望,窃觇之,见其如此,咸惊惧,咸相拜于左右”[10]。晋书的这段描述,寥寥数语,颇堪玩味。元帝在建康的亮相,没有兵强马壮、声势雄大的进城仪式,几乎完全是中原士族的“自编自导”,颇有几分“戏台子里面赚吆喝”的意味。北来士族毕恭毕敬紧随元帝身后是要告诉江南民众,元帝是中原正统的代表。元帝及北来士族代表上国衣冠,为“中国”文教光华的传人及承载。
中国历史上,每当大的变动之际,均不乏移民之举。这里说一部中国史是一部移民史并不为过。从历史上看,宾主矛盾,一直是中国移民挥之不去的纠结所在。由于文化认同、政治角力、经济利益、生活习俗等多方面原因,中国爆发过多次大规模的宾主之争。从永嘉南渡到靖康南渡,再到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权接收台湾,从小规模的利益冲突到死伤甚巨的“二二八事件”,宾主之争几乎是每次大规模移民的开场戏。双方彼此之间的不信任往往要经历几代人的努力才能慢慢抹平。
永嘉南渡,从先来后到的角度而言,以元帝为首的中原士人,无疑是江南客。从西晋疆域曾经统辖江南的事实而论,他们又是江南主。由于怀、愍二帝身陷异域,大量中原士族在异族的攻击之下,无立锥之地,狼狈仓惶逃到江南。此时,王导以堂堂正正的中原威仪鸣锣开道,显然是告诉那些心存观望的江南大族,元帝还不至于溃不成军,他还是“中国”正统的代表。
这幕大戏,收到了成效,顾荣等江南大族向元帝行了臣子之礼。王导趁热打铁向元帝建议,“顾荣、贺循,此士之望,未若引之以结人心。二子既至,则无不来矣”[10]。因为顾荣等人是江南的名门望族,在江南拥有很高的社会声望。元帝将二人收入朝中,此后,“吴会风靡,百姓归心”[10]。
在元帝渡江之初,便主动吸纳南人,夯实东晋的政权基础,此原则为他以后的接班人所继承。这既有文化上的考量,也是异族与江南隔江对峙的情势所逼,形势所迫。如不能吸纳顾荣这样的南人,中原士人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将孤掌难鸣,独木难撑。为了保持南人在朝廷的一席之地,当政者特别留意从江东士族中遴选优秀才俊。对江东士族的“特殊照顾”在渡江之后发生的几次兵乱中,一直没有打破。如在一次兵乱中,作乱者虽刀光剑影,却始终对南人小心翼翼。“以(陆)晔吴士之望,不敢加害,使守留台。”[11]作乱者特意对陆晔(261-334)网开一面,显然是不想得罪江南民众,不想失去宝贵的人心。
四、熏莠不同器
但是,南北成见却不因这种政治上的有意“照顾”冰消云散。以王导为代表的中原士人为了更快地融入江南,曾主动向南人请婚。一次,王导向江南大户人家——陆玩(278-342)请求通婚,想通过双方子女的通婚换取双方更加紧密地联合。然而陆玩的回答出乎人们的意料:
“培楼无松柏,熏莠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能为乱伦之始。”[12]
虽然,北来士族与江南士族在江南大地聚在一起,但就心理距离而言,还是泾渭分明的两路人。一旦通婚,就是罪恶深重的“乱伦之始”,陆玩拒绝了“中兴名臣”王导的请求。
陆玩的回绝,将王导置于非常难堪的境地。如果我们联想到两晋之际的南北成见,陆玩所言并非偶然。在他看来,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名正言顺。将“熏莠不同器”的两路人硬扯到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在当时的江南,陆玩的行为并非个案,这代表相当一部分江南人士仍对中原大族心存疑虑,也是当时社会情景的真实写照。
不仅在婚姻观念上,在北伐这样的国家大业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因为南北成见隐隐作梗,导致北伐不能一鼓作气的事情。志在匡扶王室、恢复中原的祖狄(266-321)在元帝“给千人廪,布三千匹”[13]这一基础上,招募流人,南征北讨,几年后“黄河以南尽为晋土”[13]。祖狄忠诚为国,劝督农桑,收葬枯骨,颇得人心。大好形势下,避乱江南的晋室决定以南人戴若思为都督,然而祖狄认为,戴若思是南人,“虽有才望,无弘致远识,且已剪荆棘,收河南地,而若思雍容,一旦来统之,意甚怏怏”[13]。
祖狄对此项人事任命,颇有微词。戴若思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在王濬平吴后,虽然做了一段时间的西晋子民,但为时不长,同中原的交集不像祖狄这些土生土长的中原子弟来得深厚。东晋的北伐是要恢复中原故土,打回中原老家去。祖狄麾下的兵士,有奔波于野的流亡之人,有在异族统治下的苟且偷生之人,也有像祖狄一样的豪杰之士,他们成分不一,但家国之丧却大同小异。在祖狄看来,以“中原子弟兵”打回中原老家,其战斗力将十分惊人。北伐大军若由像戴若思这样的“外人”统帅,“中原子弟兵”对戴的认可度将大打折扣,一旦部下对指挥官的意志有所怀疑,这支军队的战斗力自然难以保证。祖狄的忧虑,或正在于此。
《晋书·祖狄传》载,朝廷颁发的任命下发到北伐前线后不久,祖狄就“感激发病”,胜利在望的北伐,裹足不前,止步于此。
五、没有东晋,何来南朝?
陈寅恪先生将东晋的立国基础定为“北来士族与江东士族协力所建”,“南北界限比起夷夏界限,又微不足道了。南北士族如果不能协调,司马睿可能到不了南方。东晋南朝的局面也就不能成立”。
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渡江伊始,“垂尽之余人”在“九州之隅角”[14]无路可退。面对异族入据之中原,中原士人携手江南人士与异族隔江对峙。元帝有意吸纳南人,并将此作为一项制度;王导主动向江南士族请求通婚,意图谋求更大的联合,但南北成见,需要经历一个漫长时期的磨合才能逐渐消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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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房玄龄.晋书·孙楚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 柳诒征.中国文化史:上卷[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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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诗经·大雅·民劳[M].北京:中华书局,2006.
[6] 左丘明.左传·成公四年[M].北京:中华书局,2007.
[7] 孔子.论语·季氏[M].北京:中华书局,2006.
[8] 房玄龄.晋书·周处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
[9] 房玄龄.晋书·陆机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0] 房玄龄.晋书·王导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1] 房玄龄.晋书·陆晔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2] 刘义庆.世说新语·方正[M].北京:中华书局,2009.
[13] 房玄龄.晋书·祖狄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4] 房玄龄.晋书·王鉴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