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的酒席与酒礼
2013-01-31徐文翔
徐文翔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蒲松龄对民间礼俗颇有研究,他在晚年还倾注了大量心血写作或辑录了《婚嫁全书》等与民间礼俗相关的杂著。蒲松龄对礼俗文化的博闻强识,在《聊斋志异》中对酒席与酒礼的描写中得到了充分展示,具体表现在宴饮的座次、敬酒的礼节和饮酒的规范等几个方面。
阁中履满人盈座——酒席
酒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而饮酒的场合——酒席,则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生活中的许多景象。如果说刻画一个人物最俭省的方法是描写他的眼睛,那么对酒席中各种风俗人情进行描绘,无疑是展现中国人生活的最便捷的途径。《聊斋志异》中描写了如此多的酒席场景,自然也涉及到一系列酒席中的礼俗。《聊斋志异》中所描写的酒席,绝大多数都是以古时筵席制的形式进行的。因此,本节论述的酒席中的礼俗,也以筵席制中的礼俗为主,兼及其他形式的酒席。
(一)筵席的由来及筵席制的变迁
1.筵席的由来
先秦时期,古人的宴饮活动主要是在室内铺筵加席进行,“筵”和“席”就是铺在地上的坐具。筵一般用蒲、苇等粗料编成,粗糙宽大,直接铺在地上;席则类似今日之坐垫,一般用草、竹篾等细料编成,短小精致。郑玄注《周礼·春宫·司几筵》曰:“筵亦席也。铺陈曰筵,籍之曰席”。[1](P524)饮酒时,先把筵铺在地上,然后根据饮者的身份和地位加席。商周时期,筵席制度是非常严格的,《礼记·礼器》云:“天子之席五重,诸侯之席三重,大夫之席再重。”[2](P722)至于寻常百姓,在宴饮时能在筵之上加一席就很体面了。总之,“筵席”一开始只是作为坐具的总称,从《诗经》开始,它才有了酒馔的含义。《诗经·大雅·行苇》中有“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之句,描写的是酒宴开始之前,座次的安排和酒菜的准备。《礼记·乐记》中又说:“铺筵席,陈尊俎,列笾豆,以升降为礼者,礼之末节也,故有司掌之。”[3](P1118)因此,“筵席”又含有进行隆重正规的宴饮的意思。从这个意义上,“筵席”这个名词被沿用了下来。后来,“筵”在坐具的发展中被淘汰,“席”也由坐具演变为了卧具。“筵席”一词实际上早已名不副实了,但人们仍然习惯在广义上用“筵席”来称呼各种酒宴,至今很多地方仍然把赴宴称为“坐席”。筵席在狭义上仍然专指筵席制下的酒席,本文即取此义。
《聊斋志异》中所描写的酒席,绝大多数都是筵席制的形式,因此在名称上仍用“筵”或“席”。例如卷一《狐嫁女》:“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为筵。’”“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终筵归署,拣爵持送之。”卷三《白于玉》:“一衣绛绡者,引爵向客,便即筵前,宛转清歌。”卷四《田七郎》:“翌日,设筵召之,辞不至。”卷五《彭海秋》:“州有梁公子,与彭通家,开筵邀饮。”卷六《八大王》:“俄而设筵丰盛,促坐欢饮。”卷九《爱奴》:“未及,设筵,备极丰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媪。”卷十二《苗生》:“后生场事毕,三四友人邀登华山,藉地作筵。”
2.筵席制的变迁
筵席制随着社会的发展也在不断变化着。一开始,酒食皆置于席上,既凌乱又不卫生。后来人们在席边列案,将酒杯和菜肴摆放在案几上。这种饮酒方式比一开始在筵席上饮酒要进步多了,但是有资格在席边列案的只有天子、百官和长者,身份低的人和年轻人是不能用案几的。大约到了汉末魏晋时期,筵席制又有了新变化。普通人还沿袭着席地而坐的习惯,但是王公贵族、富贵人家除了席外,还使用了一种专供坐用的家具——榻,这时上层社会的宴饮方式已经演变为坐在榻上凭案饮食了。大约到了唐五代时期,“履冩交错”的筵席制宴饮方式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随着椅子、凳子、桌子等家具的广泛使用,酒席的方式由席地而坐升高为坐着椅子、凳子和高腿榻凭桌饮酒,五代时期的名画《韩熙载夜宴图》就形象地描绘了这种酒席方式。
《聊斋志异》中喜用古制,筵席制发展过程中这三个阶段的宴饮方式在文中都有展示。
第一阶段,酒食置于席上:
卷二《汪士秀》:“方眺瞩间,忽有五人自湖中出,携大席,平铺水面,略可半亩。纷陈酒馔,馔器摩触作响,然声温厚,不类陶瓦。”卷七《甄后》:“乃展锦荐,设瑶浆,捉坐对饮。”
第二阶段,酒食置于案几上:
卷一《劳山道士》:“乃于案上取酒壶分赉诸徒,且嘱尽醉……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卷一《狐嫁女》:“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酒胾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卷六《河间生》:“入酒肆,见坐客良多,聚饮颇哗,乃引生登楼上。下视饮者,几案柈餐,可以指数。翁自下楼,任意取案上酒果,抔来供生。筵中人曾莫之禁。”卷十《湘裙》:“时方初春,天气尚寒,斋中夙无烟火,森然冷坐。思得小饮,俄见阿小推扉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
第三阶段,坐榻凭案宴饮:
卷一《娇娜》:“视生盥栉已,乃呼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曳杖而去。”卷三《道士》:“甫坐,行酒下食,皆二八狡童,锦衣朱履。酒馔芳美,备极丰渥。饭已,另有小进。珍果多不可名,贮以水晶玉石之器,光照几榻。酌以玻璃盏,围尺许。”
值得一提的是,席地而坐的筵席制宴饮方式虽然在桌椅广泛使用后就退出了正式酒席之列,却以另外两种变异的形式流传了下来。一种是野宴饮酒,人们或直接坐在地上,或坐在简单的席垫上。另一种是在床上设案,坐在床上围案饮酒,后来发展为北方人使用的炕桌。人们坐在炕席上,围着矮脚的炕桌饮酒。《聊斋志异》中对这两种变异的宴饮方式也均有提及:卷八《郭秀才》:“东粤士人郭某,暮自友人归,入山迷路,窜榛莽中。约更许,闻山头笑语,急趋之,见十余人藉地饮。”卷十二《苗生》:“后生场事毕,三四友人邀登华山,藉地作筵。”卷十一《竹青》:“天渐晓,婢媪纷集,酒炙已进。就广床上设矮几,夫妇对酌。”
(二)筵席制宴饮的座次
清代著名学者顾炎武在其著作《日知录》中通过对古史料的分析研究,得出了“古人之坐以东向为尊”[4](P989)的结论,稍晚的学者凌廷堪在《礼经释例》更为确切地提出“室中以东向为尊,堂上以南向为尊”[5](P69)的说法。筵席制宴饮的座次,通常情况下都是以东向为尊,特殊情况下也有以南向为尊。不管是东向为尊还是南向为尊,都与古代建筑的堂室结构密切相关。
1.东向为尊
古代贵族活动场所的建筑一般都是堂屋结构,它座北朝南,前堂后室。室一般是长方形,东西长而南北窄,因此室内最尊的座次是座西向东,给首席提供最宽敞的空间;其次是座北向南,再次是座南面北,最卑是座东面西,这就是所谓的室内“东向为尊”。由于一开始的建筑比较简单,有室无堂,即使有了堂室结构之后,许多活动也是在室内举行;而一般百姓更是饮食起居都在一室,所以这种室内的“东向为尊”在酒席中应用最为广泛。
在席地而坐的筵席制中,“东向为尊”具体是这样安排的:最尊贵的座位是在室内西墙前铺筵加席,饮酒者坐在席上面向东,即所谓的东向坐。其次是在北墙前铺筵加席,饮者面向南坐。再其次是在南墙前铺筵加席,饮者面北而坐。最卑的是在东墙下铺筵加席,饮者面西而坐,即和首席相对。当然,根据各人地位和身份的不同,筵上加席的数量也不一样。
《史记·项羽本纪》中鸿门宴的坐法可以说是一幅典型的东向为尊座次图——“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6](P221)东向坐是最尊贵之位,项羽当时自封霸王,实力最强,而他又自尊自大,毫不谦让,因此他毫不客气地坐了最尊贵的位置;而项伯是项羽的叔父,作为长辈自然不能坐在低于项羽的座位上,因此稍加权变,与项羽并排而坐。范增被项羽尊称为“亚父”,地位仅次于项羽,所以让他朝北面南,坐在稍次的位子上。刘邦虽然是客人,但项羽却没把他放在眼里,丝毫没有待客之礼,把他安排在了坐南面北的第三等座位上。张良作为刘邦的臣属,理所当然地坐东向西,坐在了最末等的位子。酒宴进行到一半时,樊哙为了保护刘邦只身闯入帐中,项羽赐给他彘肩卮酒。樊哙当时只是刘邦的卫士,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在酒宴中有一席之地,因此他“立而饮之”,既是礼制使然,也表现了他的壮士气概。筵席制中以东向为尊的事例在文献中还有许多记载,再如《史记·南越列传》中,南越国相吕嘉擅权,南越王甚恐,“乃置酒,介汉使者权,谋诛嘉等。使者皆东向,太后南向,王北向,相嘉、大臣皆西向,侍坐饮。”[7](P2265)这里,汉朝使者为大国之宾,南越王又对其有所求,因此被安排在了最尊贵的座位上;太后为南越王之母,所以坐了次席;南越王自己坐南向北;而一向独断专权的吕嘉及其从属只能坐在卑位,陪同饮酒。可以说,看似简单的座次安排,实际上蕴含了许多内容,地位尊卑、时势变化、人际关系等等,都能通过酒席中的座次表现出来。
《聊斋志异》卷九《刘夫人》中,廉生即将远去行商,刘夫人为其设筵席饯行:“一日堂上设席,一东面,一南面;堂下设一筵西向。谓生曰:‘明日财星临照,宜可远行。今为主价粗设祖帐,以壮行色。’少间伍亦呼至,赐坐堂下。”这里的饮酒场合虽然是在堂上,但座次安排却是东向为尊。刘夫人素来对廉生尊敬有加(前文“即设筵,妇侧坐,劝酹甚殷,而自己举杯未尝饮,举箸亦未尝食。”),这次又是给他饯行,因此面东的上座自然是留给廉生的;刘夫人自己则会坐在面南的次席上;堂下面西的座位自然是留给姓伍的助手。
2.南向为尊
在室内举行的筵席中通常是以东向为尊,而在堂中则一般为南向为尊。堂宽敞明亮,通常用来举行比较正式的礼节性活动,由于建筑的座北向南,因此在堂中,南向的位置都是最尊贵的。古代常把称王称帝成为“南面”,而把称臣叫着“北面”,就是这个道理。这种“南向为尊”的古代堂上礼节活动的座次,在筵席中很少使用;但是在《聊斋志异》中描写的筵席中,南向为尊却出现了两次:
卷一《青凤》中,狂生耿去病听说半夜废楼上“灯光明灭”,登楼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才及笄耳。酒胾满案,围坐笑语。”这里青凤的叔父(叟)坐在面南的主位,可见是以南向为尊。
卷十《神女》中,米生贸然闯入了正在给老人过寿筵的人家,老人所坐的主位,也是以南向为尊——“未几两少年出迎,华裳炫目,丰采都雅,揖生入。见一叟南向坐,东西列数筵,客六七人,皆似贵胄;见生至,俱起为礼,叟亦杖而起。生久立,待与周旋,叟殊不离席。两少年致词曰:‘家君衰迈,起拜良难,予兄弟代谢高贤之枉驾也。’生逊谢。遂增一筵于上,与叟接席。”这里老寿星坐在面南的主位,宾客则分别坐在东西两列,而米生享受到了较高的待遇——“遂增一筵于上,与叟接席”,和寿星并排而坐,相当于也坐了上座。
3.只分座次不分尊卑
《聊斋志异》中还描写了一些筵席,只分了座位的主次,没有明言是以东向为尊还是以南向为尊——卷四《狐谐》:“一日,置酒高会。万居主人位,孙与二客分左右坐,上设一榻待狐。狐辞不善酒。咸请坐谈,许之。酒数行,众掷骰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会当饮,戏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太清醒,暂借一杯。”卷十二《田子成》:“乘月步去,约半里许,见旷野中茅屋数椽,荧荧灯火。近窗窥之,有三人对酌其中,上座一秀才年三十许;下座一叟;侧座吹箫者年最少。……遂挽客入,共一举手。叟使与少年相对坐。”
需要指出的是,古人重视筵席中的座次安排,这是区分长幼尊卑的需要,同时也体现了我国礼仪之邦的优良传统。但是过犹不及,讲究座次也不可太过,否则就容易闹出笑话。蒲松龄就很反感过分拘泥于繁文缛节的人,他在《沂水秀才》一文末尾,罗列了十件令人“不可耐”之事,其中第一件就是“对酸俗客”。在《聊斋志异》卷十二《桓侯》中,蒲松龄也引用好友吴木欣讲的故事,对这类人进行了嘲笑:“吴木欣言:‘有李生者,唇不掩其门齿,露于外盈指。一日于某所宴集,二客逊上下,其争甚苦。一力挽使前,一力却向后。力猛肘脱,李适立其后,肘过触喙,双齿并堕,血下如涌。众愕然,其争乃息。’此与桓侯之握臂折肱,同一笑也。”
(三)八仙桌宴饮的座次
《聊斋志异》中描写的酒席,几乎都是以筵席制的形式进行的,因此并没有对八仙桌宴饮的正式描写。但在卷四《酒狂》中,还是提到了凭桌饮酒:“缪急视之,则邻村翁生,乃十年前文字交。趋出握手,欢若平生。即就肆内小酌,各道契阔。缪庆幸中,又逢故知,倾怀尽釂。大醉,顿忘其死,旧态复作,渐絮絮瑕疵翁。翁曰:‘数年不见,君犹尔耶?’缪素厌人道其酒德,闻言益愤。击桌大骂。”
桌子之名,始见于北宋杨亿《杨文公谈苑》:“咸平、景德中,主家造檀香倚卓(桌),言卓然而高可倚也。”[8](P116)稍后的《五灯会元》中以其意造为桌字。八仙桌是桌子发展中的一种改良型产物,它桌面四边长度相等、桌面较宽,四边可围坐八人(犹如八仙),故民间雅称八仙桌。据可考资料,八仙桌至少在辽金时期就已经出现,到了明代开始广泛使用。八仙桌的流行有着很大的必然性。它用料经济,使用方便,形态方正,结构牢固,造型平和而又不失大气,有着极强的安定感,因此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喜爱使用。八仙桌开始流行之后,比较正式的酒席一般就在八仙桌上进行。
八仙桌在酒席中广泛使用后,座次的尊卑就表现得更为明显。负责安排座位的人员,多事先根据客人身份的尊卑分配好座位,以防客人来时坐错。八仙桌座次的安排,是受古时天子祭祖时神主的位次影响的。据东汉学者郑玄在《褅袷志》中记载,天子祭祖活动在太祖庙的太室中举行。神主的第一代位次是太祖,东向,最为尊贵;第二代神主位于太祖东北方,南向;第三代神主位于太祖东南方,北向,与第二代神主相对;第四代神主位于第二代之东,南向;第五代神主位于第三代之东,北向,与第四代神主相对;第六代神主位于第四代神主之东,南向;第七代神主位于第五代神主之东,北向,与第六代神主相对。祭祖时天子则在东边西向跪拜,这就是所谓的“昭穆之制”。(太祖东向居中,太祖左边一列叫昭,右边一列称穆)。在正式酒席中,八仙桌的座次尊卑是和昭穆之制完全一致的:坐西东向的是首席,最尊;其余七人的位置,同样按照昭穆之制中二代到七代神主的位置来安排。其中,末座的位置最卑,通常由辈分最低的晚辈来坐。事实上,严格按照昭穆之制安排的八仙桌座次是不对称的,首席和末席均独占一边,而其他两边分别坐三人。八仙桌座次流传至今,早已不再遵循昭穆之制,而是均匀地安排空间,每边各坐两人。
灯前酬酢君有礼——酒礼
中国是礼仪之邦。在遥远的古代,先民们就非常重视礼。《礼记·曲礼上》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是以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9](P14-15)几 乎 在 所 有 关 乎 礼 节 的 场合中,我们都能看到酒的出现,就像古人所说的——“非酒无以成礼,非酒无以成欢”“有礼之会,无酒不行”。酒本身就是为礼服务的,因此饮酒理所当然更要有一定的礼节,这就是所谓的“酒礼”。
最初的时候,酒礼相当繁琐。《仪礼·乡饮酒礼》详细地规定了乡饮酒中的礼节,此录其一段:
“宾降洗,主人降。宾坐奠爵,兴辞。主人对,宾坐取爵,适洗南,北面。主人阼阶东,南面辞洗。宾坐奠爵于篚,兴对。主人复阼阶东,西面。宾东北面盥,坐取爵,卒洗,揖让如初,升。主人拜洗。宾答拜,兴,降盥,如主人礼。宾实爵主人之席前,东南面酢主人。主人阼阶上拜,宾少退。主人进受爵,复位,宾西阶上拜送爵,荐脯醢。主人升席自北方,设折俎,祭如宾礼。不告旨。自席前适阼阶上,北面坐卒爵,兴,坐奠爵,遂拜,执爵兴。宾西阶上答拜。主人坐奠爵于序端,阼阶上北面再拜崇酒,宾西阶上答拜。”[10](P139-140)
这段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字,描写了一个完整的宾主间相互敬酒的过程,其繁琐程度令人咋舌。但即使繁琐,饮酒者也必须遵守;如果不遵守,就不符合礼节,而失礼的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思想观念的变迁,如此繁琐的酒礼逐渐不合时宜了,取而代之的是简化后的酒礼。其是在民间的宴饮中,酒礼已经变得非常简单明了,《聊斋志异》中描写的酒礼即是如此。但酒礼即使再简化,也有其固定的程式,并且会在漫长的时期里一直延续下去。这样做,一方面是区分尊卑长幼的需要,另一方面也与中国人讲究礼让的传统有关。酒礼主要分敬酒的礼节和饮酒的规范。
(一)敬酒的礼节
在酒宴上,斟酒而饮谓之“行酒”,遍饮一轮谓之“一行”,也叫“一巡”;主人向客人敬酒谓之“酬”,客人回敬主人谓之“酢”,客人之间相互敬酒叫做“旅酬”。
《聊斋志异》中有很多关于“行酒”与“酬酢”的描写。例如卷一《娇娜》:“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卷三《黄九郎》:“酒数行,欲辞去;生捉臂遮留,下管钥。”卷五《莲花公主》:“酒数行,笙歌作于下,钲鼓不鸣,音声幽细。”卷三《胡氏》:“于是酬酢甚欢,前隙尽忘,命罗酒浆,遍犒从者,上下欢慰。”卷三《庚娘》:“王喜,具酒对酌。庚娘执爵,劝酬殷恳。王渐醉,辞不饮,庚娘引巨碗,强媚劝之,王不忍拒,又饮之,于是酣醉。”卷四《胡相公》:“于是酬酢议论,意气颇洽。鳖羞鹿脯,杂以芗蓼。”
普通敬酒常以三杯为度。之所以以三杯为度,是因为“三”在古代哲学中具有圆满之意,《史记·律书》曰:“数始于一,终于十,成于三。”[11](P1089)《聊斋志异》中,也描写了很多敬三杯酒的情形。卷二《陆判》:“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卷十《刘夫人》:“生惶惑,屡审阀阅。笑曰:‘再尽三爵告君知。’” 卷十一《陈云栖》:“酒数行,生辞已醉。白曰:‘饮三觥,则云栖出矣。’”另外,敬酒时为了表示客气或尊重,一般还要说上几句敬酒词,例如卷二《凤阳士人》:“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圆在今夕,浊醪一觞,敬以为贺。’士人亦执盏酬报。”
在酬酢之间,还有许多更具体的礼节。比如:晚辈在长辈面前饮酒,叫侍饮,通常要先行跪拜礼,然后坐入次席。长辈命晚辈饮酒,晚辈才可举杯。主人饮尽,客人也应当干杯等等。《聊斋志异》卷十《神女》中,米生入寿宴的遭遇就描写了这些礼节:
无何,两少年出逆客,华裳炫目,丰采都雅,揖生人。见一叟南向坐,东西列数筵,客六七人,皆似贵胄;见生至,尽起为礼,叟亦杖而起。生久立,待与周旋,而叟殊不离席。两少年致词曰:“家君衰迈,起拜良艰,予兄弟代谢高贤之见枉也。”生逊谢而罢。遂增一筵于上,与叟接席。未几,女乐作于下。座后设琉璃屏,以幛内眷。鼓吹大作,座客不复可以倾谈。筵将终,两少年起,各以巨杯劝客,杯可容三斗;生有难色,然见客受,亦受。顷刻四顾,主客尽釂,生不得已,亦强尽之。
在这里,米生参与长者的寿宴,按照礼节,米生应当先向长者跪拜,而长者也应当离席逊谢。因此,米生才“久立,待与周旋”,但是老翁却“殊不离席”。老人的儿子代其解释了原因:“家君衰迈,起拜良艰,予兄弟代谢高贤之见枉也。”省却了跪拜的礼节,于是“遂增一筵于上,与叟接席”,也就是让米生坐了次席。在饮酒过程中,“主客尽酹”,米生虽然苦于酒杯太大,但是既然主人和其他客人都满饮了,自己要是不干杯,那就极不礼貌,因此“生不得已,亦强尽之”。
筵席制下,若主人或尊者离席敬酒,饮者需要用“膝席”“避席”“避席伏”的礼节来表示谦让和对敬酒者的尊重。“膝席”是指跪在席上,直起身,亦名“长跪”;“避席”是指离席起立,以示敬意;“避席伏”不但要离席,还要伏在地上。“膝席”“避席”“避席伏”是三种程度不同的席间礼节,什么时候使用哪一种,要看饮者和敬酒者之间的关系以及身份差异。如果使用了不合适的礼节,往往会闹出乱子。《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中的“灌夫骂座”就是因此而起:“(众人)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馀半膝席。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12](P2186)武安侯和魏其侯在爵位上是平级的,按照礼节来说,二人敬酒时,饮者的回礼也应当一样。但是当时武安侯正炙手可热,宾客对其阿谀奉承,纷纷采用了最隆重的回礼——“避席伏”;而当魏其侯敬酒时,因为他已经失势,只有故人还“避席”,其他宾客只是冷淡地敷衍一下,“半膝席”而已。灌夫正是看不惯他们这种势利小人的丑恶嘴脸,再加上自己敬酒时武安侯傲慢无礼,才借着酒劲骂座的。
对“膝席”“避席”“避席伏”的礼节,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也多有描述——卷五《莲花公主》:“生怅然若痴,即又不闻。近坐者蹑之曰:“王揖君未见,王言君未闻耶?”生茫乎若失,忪儸自惭,离席曰:“臣蒙优渥,不觉过醉,仪节失次,幸能垂宥。然日旰君勤,即告出也。”卷七《仙人岛》:“(桓)因而殷勤置酒。又从容而言曰:‘仆有二女,长者芳云,年十六矣,只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莲人,离席称谢。”卷十《仇大娘》:“(大娘)乃执爵而言曰:‘我苦争者,非自利也,今弟悔过,贞妇复还,请以簿籍交纳;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耳。‘夫妇皆兴席改容,罗拜哀泣,大娘乃止。”卷十《五通》:“闻万生名,坚请过诸其家。恐万有难词,隐不以告。盛筵既罢,妆女出拜客,年十六七,是好女子。万错愕不解其故,离席伛偻,某捺坐而实告之。”卷十二《桓侯》:“桓侯曰:‘当报以良马,且将赐以万金。’彭离席伏谢。”
文中的“离席”“兴席”,即是“避席”之意;而“离席伛偻”“离席伏谢”,则相当于“避席伏”。
(二)饮酒的规范
古代饮酒大致有四个步骤:拜、祭、啐、卒爵。拜,就是先作出拜的动作,表示敬意;祭,就是把酒倒出一点在地上,祭谢大地的生养之德;啐就是尝尝酒味,并加以赞扬,令主人高兴;卒爵,即“浮白”,也就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聊斋志异》中常用“酹地”“奉觞酹之”“把酒灌地”等祭奠的动作指代饮酒规范中的“祭”。比如:
卷一《王六郎》:“许姓,家淄之北郭,业渔。每夜,携酒何上,饮且渔。饮则酹地,祝云:‘河中溺鬼得饮。’”卷二《陆判》:“朱笑起,径去。居无何,问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众皆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畦。’乃负之去。”
饮酒规范中的“卒爵”,在《聊斋志异》中常称为“釂”或“促釂”:
卷一《劳山道士》:“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釂,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卷三《汪士秀》:“但闻黄衣人曰:‘今夜月色大佳,足供快饮。’白衣者曰:‘此夕风景,大似广利王宴梨花岛时。’三人互劝,引釂浮白。”卷三《小二》:“然后握丁登榻,煮藏酒,检《周礼》为觞政:任言是某册第几叶,第几人,即共翻阅。其人得食旁、水旁、酉旁者饮,得酒部者倍之。既而女适得‘酒人’,丁以巨觥引满促釂。”
这几则故事中的“釂”“引釂浮白”“促釂”,都是饮尽杯中酒的意思,亦即“卒爵”。
结语
蒲松龄凭一枝生花妙笔,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幅生动的酒场礼俗画。对这些酒的礼俗文化进行研究,不仅可以使读者更为直观形象地了解古人的饮酒风采,还可以通过作品来还原这方面的社会风俗人情。如今对古典小说的文化研究正如火如荼,礼俗文化也是其中重要的一个方面,希望本文能为这股文化研究热潮增加一股涓涓的细流。
[1]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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