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农新诗理论及其当下意义
2013-01-31王奎军
王奎军,陈 霞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刘半农是新文化运动健将,著名文学家、语言学家和教育家。文学革命发难后,他积极响应唱和,最为人所知的是和钱玄同一起导演了“双簧信”,为新文学的健康发展并取得正宗地位做出了卓越贡献。刘半农主要成就在语言学,但他多才多艺,在小说、诗歌、戏剧、散文方面都有所建树,特别是他对于新诗理论的探索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刘半农谈到或者部分谈到新诗理论的论文有下面五篇:《我之文学改良观》(文言文,载1917年5月1日《新青年》第三卷第三号)、《诗与小说精神之革新》(文言白话英语夹杂,载1917年7月《新青年》第三卷第五号)。此外关于诗歌理论的文章还有还有《扬鞭集·自序》(白话,载1926年3月15日《语丝》周刊第70期)、《瓦釜集·自序》(白话,载1926年4月19日)、《国外民歌译·自序》(白话,载1927年4月北京北新书局初版《国外民歌译》第一集)等。文章虽然不多,但意义重大,不可忽视。因为他的诗歌理论不仅在历史上为新诗的健康发展做出了贡献,其诗歌理论对于当下的新诗建设也有着参考价值。
刘半农的诗歌理论内涵,大致包括“真”的诗歌理论和艺术形式方面。
一、诗歌精神内容方面:“真”的诗歌理论
正如有论者所指出,“一个‘真’字,可算是刘半农新诗理论的一个核心命题”。[1]笔者以为,这个“真”包含了诗歌精神之真、诗歌内容之真及诗歌语言之真三个方面。
(一)诗歌精神之真
在论文《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新》中,他写道:“我今所说诗的精神上之革新,其实是复旧。因时代有古今,物质有新旧,这个真字,却是唯一无二,断断不随着时代变化的。”[2](P128)他指出,“可见作诗本意,只需将思想中最真的一点,用自然音响节奏写将出来,便算了事,便算极好。”[3](P126)换句话说,刘半农强调的是诗歌要有真情实感。他在《扬鞭集·自序》里写得很明白,“我可以一年半年不做诗,也可以十天八天之内无日不做诗。所以不做,为的是没有感想;所以要做,为的是有了感想在肚子里关熬不住。”[4]因为对于“真”的诗歌精神的信仰,所以他对于那些没有真情实感、无病呻吟的诗人十分反感。他对假诗假诗人进行严厉的批评,“可怜后来诗人,灵魂中本没有一个‘真’字。又不能在自然界及社会现象中,放些本领去探出一个‘真’字来。却看得人家作诗,眼红手痒,也勉强胡诌几句,自附风雅。于是真诗亡而假诗出现于世。”[5](P127)
(二)诗歌内容之真
刘半农认为,诗歌在内容方面,无非是描写自然的真实和社会现象的真实。他写道,“但是诗人观察自然,还只下了一半功夫,其又一半,即须娴习人生现象。”[6]因此在对古诗和古代诗人进行评价时,他也是坚持了“真”的标准。“《国风》是中国最真的诗,——《便雅》勉强算得,——以其能为野老征夫游女怨妇写照,描慕得十分真切也。后来只有陶渊明白香山二人,可算真正诗家。以老陶能与自然界中见到真处,老白能于社会现象中见到真处。均有绝大本领,绝非他人所及。”[7](P127)诗人还以自己的写诗经验阐述自己的主张,“于是我爱好之心,立即逼我移其心力于自然与人生两方面。以自然为吾仆役,恣吾驱使,而以人生为吾参证者,俾是非好坏,得有一定之依据。自后无论何物,倘非亲眼见过,绝不妄为描写。无论何人,倘其意向与欲望,尚未为我深悉,我亦决不望我之情感,为彼之哀乐所动。”[8]
(三)诗歌语言之真
刘半农说的真语言也就是方言和民歌。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像刘半农这样热爱方言。他认为:“我们作文作诗,我们所摆脱不了的,而且是能运用到最高等、最真挚一步的,便是我们抱在我们母亲膝上时所学的语言:同时能使我们受最深切的感动,觉得比一切别种语言分外的亲密有味的,也就是这种母亲说过的语言。这种语言,因为传播的区域很小(可以严格的收缩在一个最小的地域内),我们叫作方言。这从上面上看,可见一种语言传布的区域的大小,和他感动力的大小,恰恰成了一个反比例。这是文艺上无可奈何的事情。”[9]虽然刘半农认识到方言传布区域小的缺陷,但他强调的是艺术的感染力。“我应当承认:我的诗歌所能表显,所能感动的社会,地域是很小的。但如表显力与感动力的增强率,不小于地域的减缩率,我就没有失败。”[10]事实上,一部《瓦釜集》,全是用江阴最普通的一种民歌“四句头山歌”的声调所写成的。他说:“集名叫《瓦釜》,是因为我觉得中国的‘黄钟’实在太多了。……因此我现在做着傻事:要实验一下,能不能尽我的力,把数千年来受尽侮辱与蔑视,打在地狱底里而没有呻吟的机会的瓦釜的声音,表现出一部分来。”[11]在文学史上,如此为方言和民谣下工夫的人,也仅刘半农一人而已。刘半农极爱民间歌谣,他说,“它的好处,在于能用最自然的言词,最自然的声调,把最自然的情感发抒出来。人类之所以要歌唱,其重要不下于人之所以要呼吸,其区别处,只是呼吸维持实体的生命的,歌唱是维持心灵的生命的。”[12]
在刘半农看来,好的诗歌,正是真的诗歌精神,真的诗歌内容和真的诗歌语言的完美融合。他的眼光是独到的,看透了诗歌的本质。我们用他这一标准去检验历代诗歌,便会发现优秀的诗人诗作,如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等,无不符合或者是部分符合他提出的“真”的诗歌标准。这也说明,他的诗歌理论是经得起实践检验的。
二、诗歌形式方面的理论探索
(一)破坏旧韵重造新韵
刘半农认为梁代沈约所造四声谱旧韵已经不能适用于新的时代需求,旗帜鲜明地提出“作自己的诗文,不作古人的诗文”[13]。不必用旧韵来押新诗,因此就有必要造出与新的文学语境相适合的新韵。对此,他提出了三种办法:“(一)作者各就土音押韵,而注明何处土音于何物之下。此实最不妥当之法。然今之土音,尚有一着落之处,较诸古音之全无把握固已善矣。(二)以京音为标准,由长于京音者为造一新谱,使不解京语者有所遵依。此较前法稍妥,然而未尽善。(三)希望‘国语研究会’诸君,以调查所得,撰一定谱,行之于世,则尽善尽美矣。”[14]
(二)增多诗体
刘半农认为我们传统的格律诗歌应当废除,因为严整的格律限制了诗人,“尝谓诗律愈严,诗体愈少,则诗的精神所受的束缚愈甚,诗学绝无发达之望。”他还将英国和法国的诗歌加以对照比较,认为英国诗体极多,且有不限音节、不限押韵的散文诗,因此能够诗人辈出;而法国诗歌的戒律极严,严重束缚了诗人的手脚,因此法国诗人的成绩绝不能和英国诗人相提并论。因此他得出结论说:“此非因法国诗人之本领魄力不及英人也,以戒律械其手足,虽有本领魄力,终无所发展也。”[15]如何增多诗体,具体而言包括:“自造、或输入他种诗体,并于有韵之诗外,别增无韵之诗,则在形式一方面,既可添出无数门径,不复如前此之不自由。其精神一方面之进步,自可有一日千里之大速率。彼汉人既有自造五言诗之本领,唐人既有自造七言诗之本领。吾辈岂无无言七言之外,更造他种诗体之本领耶。”[16]这是对诗人们打破常规,造出更多诗体的大声疾呼。同时,刘半农提出除了写有韵律的诗之外,还提倡无韵之诗,即自由诗。这在新诗史上是较早为自由诗正名的诗歌理论,因此也有论者称“刘半农以他的诗论和诗作成了自由诗派的奠基人之一。”[17]这个评价可以说是很中肯的。
三、刘半农诗歌理论的当下意义
刘半农诗歌理论的当下意义在于,它对我们现在的诗歌写作及理论建设仍有参考价值,这也是本论文写作的目的所在。概括而言,有下面几点:
首先,刘半农诗论的核心是“真”。这个“真”字尤其强调诗歌的思想感情的真实,对于后来诗歌理论的发展产生不少的影响。他强调的这个“真”,后来的诗人或诗论家曾经多次提出,艾青的《诗论》就提出:“我们的诗神是驾着纯金的三轮马车,在生活的旷野上驰骋的。那三个轮子,闪射着同等的光芒,以同样庄严的隆隆声震响着的,就是真、善、美”[18](P335)吕进也曾经以不真反衬出真的重要性:“在感情真实的诗中,某些合乎抒情逻辑的细节之‘不真’恰恰反衬、强化了感情之真。对于诗来说,情不真,则尽管写人绘景都‘物尽其貌’,仍不免失之虚假。”[19](P385)这些诗论都不妨看成是后人对于刘半农“真”的诗论的呼应。我们当前诗坛上也有许多没有真情实感的无病呻吟之作,因此,也可以说刘半农的“真”的诗论是永远不过时的。这点尤其值得我们当前的许多诗人学习思考。此外,刘半农对于民间歌谣,民间语言(方言)非常重视。他不仅自己用江阴发言写出了民歌体《瓦釜集》,还收集了本国民歌,整理成《中国俗曲总目》,翻译了外国民歌,编成了《国外民歌译》。民间文学是我们文学肥沃的土壤,《诗经》中的国风就是民间的歌谣,我们文学传统中也一直有向民间学习的传统,《楚辞》也是向楚地民间文学学习的硕果,“乐府”等也是民间歌谣的代表,当前的诗歌大都在当前我们诗歌创作不是特别繁荣的时候,向民间学习,运用方言写一些民间歌谣样式的诗歌,也是可以尝试的。
刘半农对于古典诗歌和民间歌谣的态度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作为文学革命的发难者,他对于旧文学中的优良传统并没有因为文学的新旧之别而全部抛弃,而是加以继承。所以和其他人比起来,刘半农对于旧文学的态度没有那么偏激,更加辩证。他的诗歌精神之真是对于古人“性灵”说的合理继承,他的内容之真,则是承接了从《诗经》到元白诗歌中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他强调民歌和方言则是对于《国风》及汉乐府的发扬光大。我们当前的新诗基本上是一味习西方的各种主义、流派,很少有人去挖掘古典诗歌中的合理因素,很少有人向民间歌谣学习。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伟大诗人的诗作总是有着他本民族的痕迹。正如莎士比亚的诗歌有着英格兰民族的风情,泰戈尔诗歌体现了印度民族的精神。我们的新诗创作在向西方学习的同时,也必须从古典诗歌和民间歌谣中吸取营养,这样才能创作出富有我们民族特色,具有不朽艺术力的诗歌来。
其次,刘半农提出要增多诗体,尤其是提出在有韵的诗之外提倡无韵的自由诗,这对于我国自由诗的发展起到了相当积极的作用。朱自清说过,“若要强立名目, 这十年来的诗坛就不妨分为三派:自由诗派,格律诗派,象征诗派。”[20](P247)而刘半农的理论为自由诗的崛起做了理论的基础,为自由诗的发展起到了促进的作用。我们现在要发展好新诗,除了建设格律诗之外,还得走刘半农所说的老路,增多诗体,尤其是增多自由诗体。
再次,刘半农有两个身份:诗人和诗论家。他一只手写诗,一只手写诗论:他的诗论指导他的诗歌创作,他的诗歌创作又实践和印证了他的诗论。当然最明显的例子是《瓦釜集》成功的方言和民间歌谣体。目前我们的诗论家大都不写诗,并且写诗人又很少涉足诗歌理论,诗歌理论和诗歌写作脱节严重。笔者以为,如果能把两者像刘半农那样很好地结合起来,那么我们的新诗发展或许会更好些。
[1]张瑾.刘半农新诗理论探析[D].苏州:苏州大学文学院,2010.
[2][3][5][6][7][8]刘半农.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新[A].鲍晶.刘半农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
[4]刘半农.扬鞭集·自序[A].鲍晶.刘半农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
[9][10][11]刘半农.瓦釜集·自序[A].鲍晶.刘半农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
[12]刘半农.国外民歌译·自序[A].鲍晶.刘半农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
[13][14][15][16]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A].鲍晶.刘半农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
[17]潘颂德.中国现代诗论40家[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7.
[18]艾青.诗论 [M].杨匡汉.刘福春.中国现代诗论.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
[19]吕进.吕进文存(第一卷)[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20]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