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意符的意识形态修辞批评:理论与操作*
2013-01-24邓志勇崔淑珍
邓志勇 崔淑珍
(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444/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1306)
提 要 意识形态是后现代一个热门话题。在西方修辞学界,尤其是修辞批评领域,意识形态已经占据了核心位置。本文基于意符(ideograph)这个概念详细探讨了意识形态修辞批评,涉及它的理论和哲学假定,并勾勒出了这种修辞批评的基本方法。文章认为,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胶囊”,意符通过多种不同的方式来实现其诱发合作的修辞作用。
一、引 言
在后现代,意识形态(ideology)是一个热门话题。早在1980年,著名修辞学家Michael Calvin McGee就在权威杂志《言语季刊》()上撰文阐释了意识形态与修辞学的关系,与之相呼应的是,美国著名学者Phil Wander(1984)提出了修辞学领域的意识形态转向,引起了广大修辞学者的积极响应。时至今日,意识形态在西方修辞学,尤其是修辞批评领域仍占有重要的位置①。
在我国修辞学领域,对意识形态的修辞运作的讨论不多,将其纳入修辞批评的则更少。鉴于意识形态与语言使用、修辞行为密不可分,我们应该给予更多的关注。本文将以意符(ideograph)为切入点,详细探讨修辞学视域下的意识形态批评,旨在抛砖引玉。
二、意识形态及意符的涵义
“意识形态”这个术语有悠久而复杂的历史。该词源于希腊语idea(观念)和logos(学问),原意是观念的学问,也即追溯观念产生于对外界事物的认识的学问(冯契、徐孝通2000:893)。自其形成之时起,这个概念就与想象的领域相联系,有人认为是通过颠倒社会生活的形象来反映现实,因而将其比喻为照相机的“obscura”(暗箱、投像器)(Thompson1984:16)。所以,现在人们一提到意识形态,常会联想到一个负面的、消极的现象。譬如,哲学家Habermas(1979)就曾试图找到一个不受支配的理想的话语情景,设想一个真正能获得共识的话语情景来解放公共领域的话语(转引自Sholle1988:24)。但是,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意识到意识形态对社会产生的不可或缺的、积极的作用。
Martin Seliger给意识形态下了一个比较权威的定义:意识形态是“用价值句、鼓动句及解释句表达的信念群和非信念群。……意识形态形成的目的是在道德常规和一定量的事实以及自我意识到的与理性一致的基础上长期为一群人证明那些确保某一秩序的维持、改革、摧毁甚至重建的实施手段和规定的合法性。”(转引自Thompson1984:79)可以看出,“意识形态”可以指涉一个诸如“思想体系”、“信念体系”等纯描述性的、中立的概念,也可以指涉对维持不对称的权利关系起重要作用的、有偏见性的思想或信念体系,后者是一个带有批评性意味的概念(同上:3)。不管是中立的还是有偏见的,意识形态的核心要素乃思想或信念体系。
作为一种思想、信念体系,意识形态必须通过各种形式表现出来,其中一个重要形式是“意符”。所谓“意符”,是“对一种倾向(orientation)的术语式的总结,是用来象征人们追求的最简练的论题线(line of argument)的‘上帝’或‘最终’术语”(McGee1980:7)。“意符”的涵义,在其英文表达(ideograph)的构词法(ideo-graph)中可见一斑:“ideo”是指观念 /思想,“graph”是指图画,两者合并则意味着“思想图”,也即象征思想的图或符号,正如汉字中的象形文字象征其意义一样。可见,“意符”②是比较抽象、比较概括化的术语,就如胶囊,它把意蕴丰富的意识形态浓缩其中。一些术语,诸如“法制”、“自由”等,就是包含意识形态的意符。
三、意识形态的修辞功能及其实施的主要途径
1.意识形态的修辞功能
修辞,用当代修辞学泰斗肯尼思·伯克(1969)的话说,是用符号诱发合作的行为。“诱发合作”意味着修辞者通过选择符号手段,把听众的思想、态度、观念、行为引向他所期望的方向。
从这样的修辞观看,意识形态的修辞功能是显而易见的。作为社会人的产物,意识形态不仅是一个思想、信念群,更重要的是对社会发挥着重要修辞作用。意识形态不是什么错误的认识和负面的东西,而是有益的、积极的事物。前文引述的Martin Seliger关于意识形态的观点明显反映出意识形态的主要修辞功能。Paul Ricoeur(1982)曾指出,意识形态不仅是一种反映,而且也是一种合法性或合理性的证明(justification)(转引自Sholle1988:27),也就是说,意识形态由于蕴涵了一种倾向,它可以成为论辩的手段,说服群体成员认为修辞者希望他们做的事情是对的,同时也使那些与该倾向不相容的事物被否决。用修辞学的行话来说,意识形态以一种巧妙的、不易察觉的方式劝说、影响着人们接受与该倾向一致的事物,同时也压制、抵制不一致的事物(Thompson1984:187)。从某种程度上说,意识形态是对行为的一种呼唤,就如Bitzer(1968)所说的修辞情景呼唤修辞话语一样。例如,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呼唤”产生具有社会主义特征的或符合社会主义制度的事物,或者证明其行为是“合法”的。
2.意识形态修辞功能的实施途径:意符的运作
“意符”定义表明,意符不仅象征或包含了意识形态,也暗示了对这种独特意识形态的信奉。比如“法制”这个意符,它不仅蕴含了法律的各种条文,更暗示了人们对其的信奉,象征了支持某种社会秩序的一系列命题。这有点像伯克所说的“动机”(motive)。在伯克(1945、1950)的修辞学体系中,“动机”是“对情景的速写式总结”(shorthand summary of situation)③。伯克认为,修辞情景决定了修辞行为,换言之,修辞驱动了人的行为。同理,意符也驱动了人的行为,因为它象征了人们对意识形态的信奉。意识形态修辞功能的一个重要实施途径正是意符。
任何修辞行为都是在一定的情景之中进行的。如果说人是意识形态的动物,那么就意味着人的修辞行为以意识形态为在场,用伯克(1945)的话说,意识形态是修辞行为的“场景”(scene),制约、影响了修辞的方方面面,不仅制约了修辞者选择可说的话(the sayable),也影响了听众选择不听什么,以及如何应对修辞者的话语的方式。Stuart Hall认为:
(意识形态)就像那些想当然的文化法则,……使意识形态的主体和消费者识别已知的事物,并赋予现实以一种想当然的地位。意识形态……把取决于历史条件的社会关系呈现为自然的、不可避免和永恒的真理。……意识形态也把其前提伪装成为已知的事实。当事件和实践活动被表述得好似非历史性真理(即永恒真理)时,有问题的事件和情况会被塑造成为没有问题的、以社会的“自然”术语描绘的现象。(转引自Anne Makus1990:499-500)
根据上述关于意识形态的论述,意符的修辞运作可以描述为:在意识形态的修辞情景的制约、影响下,修辞者通过意符这个符号手段,诉诸其蕴涵的意识形态,使修辞者的观点、主张或行为与该意识形态一致起来。这样,听众就面临要么支持修辞者的观点、主张或行为,要么冒因违背该意识形态而受社会谴责或惩罚的风险。通常情况下,听众会选择前者。在这个劝说过程中,修辞者与听众在意符所蕴涵的意识形态中获得了共识,也就是说,修辞者通过意符,诱使听众与其一样思、想、行,即与修辞者合作。该修辞运作模式如图1:
图1:意符的修辞运作模式
上图展示的是意符修辞运作的总体方式。具体来说,意符的修辞作用主要通过以下几个方式来实现:使事物自然化、一致化、普世化、常规化、霸权化(Chris Hackley2003:331)。
所谓“自然化”,是指修辞者通过蕴涵意识形态的意符,使听众觉得修辞者的观点、主张或行为是理所当然的,因而对其不加怀疑和质问也就不知不觉地完全接受。这种几乎无意识的劝说经常发生在共有同一意识形态的人们之间,也就是说,当修辞者与其听众来自相同文化背景、政治背景或意识形态背景时,这种说服显得尤其自然,听众似乎想当然地就接受修辞者的所说、所思、所行,而不会质疑或怀疑它。所谓“一致化”,是指修辞者把其观点、主张与意符蕴含的某种意识形态挂上钩来。也就是说,使用包含或承载意识形态的话语或意符,尤其是承载社会中处于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的意符,从而迫使听众,尤其是那些意见与修辞者不同的人不得不在当下的问题上支持修辞者,否则就要冒因违背该意识形态而受到某种谴责或惩罚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修辞者实际上成为了该意识形态的代言人或化身,与其说是修辞者在劝说听众,不如说是该意识形态通过修辞者的话语在劝说听众。比如,修辞者为了劝说听众支持或接受其要求改革资源分配的主张,把该观点与意符“公平、平等”挂上钩,认为是资源分配制度导致了社会贫困,社会的两极分化意味着社会不公平、不平等。至此,修辞者把要听众支持其改革资源分配的措施或主张引向了要听众接受对“公平、平等”这些意符的支持。很大的一种可能性是:听众别无选择,只能支持修辞者提出的措施或主张,否则就有悖于宪法精神,除非听众内心深处能够证明资源分配制度与社会贫困问题没有关系(而这是不大可能的)。
与上述作用方式相似,所谓意符的“普世化”就是指修辞者使用浓缩意识形态的意符,使本来只在个别或具体条件下站得住脚的观点或行为变得具有普遍意义,即变成在一切条件下都站得住脚的观点、态度或行为,从而使听众被迫接受。从接受的人数来说,修辞者的话语的成功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成功影响的听众的多少,被影响的人越多,修辞效果就越好。普世化的基本理念,一言以蔽之,就是多多益善、越广越好。普世化的过程说到底就是一致化过程的终极目标或结果。“常规化”是从时间纬度来说的,其基本理念与“普世化”相似。“常规化”意味着修辞者通过使用蕴含某种意识形态的意符,把其观念、主张与该意识形态挂上钩,迫使听众接受它并将其维持下去。譬如,修辞者为了把献血常态化,诉诸意符“爱”,即把献血与爱这个普世的价值挂钩,认为献血是爱的体现,而爱不是一个时宜之行为,而是一个要始终秉承的价值,换言之,献血必须常规化。如果听众接受爱这个普遍价值,那就等于把对这个价值的坚持转移到对献血常态化的支持。又如当前社会掀起为贫困人员捐钱物,修辞者为了发动更多的人为贫困人员或灾区人民捐钱捐物,诉诸普世价值爱,这种爱,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年长的人,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应该奉献,有钱捐钱,有物捐物,捐多捐少不重要,只要捐就献出了爱。正是通过把捐钱物与普世价值爱联系在一起,把它看做爱的一种体现,修辞者可以动员全社会的人行动起来为穷人或灾民捐钱捐物,并使这种行为也成为一种普世化、常态化的行为。
意符修辞运作的另一种重要形式是霸权化。“霸权化”意味着在多种意识形态并存的社会中,必然有一种占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在赋予一些人以话语权的同时剥夺其他人的话语权,也就是说,意识形态导致话语的出现和缺失。一旦某人或某些人获得霸权地位,他/他们就会诉诸其意识形态,从而维持其霸权地位,换言之,放弃了该霸权赖以存在的意识形态,该霸权也就难以维持了。霸权的基本运作是排除异己,边缘化异己,或使异己丧失话语权,使异己在社会上缺失。所以,意符的霸权化修辞运作,就意识形态与霸权的关联来看,是通过修辞主体在意识形态的支配下选择性地建构社会现实,呈现与其观点、信念、行为一致的东西,同时遮蔽那些与其不一致的东西。用Burke的术语来说,修辞者使用体现意识形态的话语构成“术语屏”,限制了听众的认知方向,使其只能看到那些被呈现的、享有霸权地位的东西,而看不到那些被过滤掉的、被隐去的东西。作为结果,听众就被诱发与修辞者合作,赞成他的观点、主张、信念及行为。
四、意识形态修辞批评的涵义及理论基础和哲学假定
1.意识形态修辞批评的涵义
“意识形态批评”是对受伦理和政治原因驱动的批评的总称。由于伦理与政治因素都与价值有关,因此意识形态批评也是一种对话语中的价值的评论,即评论修辞话语蕴含的价值对听众产生影响的评论。从历史上看,意识形态修辞批评与女性争取平等、权利,与黑人和移民在美国争取平等、权利,与社会底层阶级争取权利等社会现象息息相关,故意识形态修辞批评往往带有政治色彩。按此理解,意识形态修辞批评不是只有一种,而是多种,但是它们的差异并不掩盖这样的事实:所有的意识形态修辞批评都试图揭示意识形态影响乃至决定人的态度、行为、观点的运作原理,从而使人看清楚所谓的现实情况的本来面目。在意识形态修辞批评者看来,修辞用沉默的、通常不经意的方法,透过相关的权力和知识,既掩盖也显露出信息。所以Crowley(1992:452)认为,“意识形态修辞批评抨击或摧毁那种驱动传统学术研究的意识形态”。显然,意识形态修辞批评具有解构主义的革命精神,正如Mosco(1983:239)指出的,“批评研究把社会上那些表面上看来不相关的力量所编制起来的厚密的网络展现出来”。可见,意识形态修辞学批评通过展示意识形态修辞的运作方法,发挥一种解密的功能作用,具有与解构哲学家Foucaul类似的“批评精神”(McKerrow1989:92)。如果意识形态修辞批评把目光聚焦于意识形态所造成的霸权,那么它的目的就是要揭示其运作机理,最终达到摧毁其在社会关系中的效果。当然,不同的意识形态修辞批评的目的也可能不完全相同。譬如,McGee(1980)认为意识形态修辞批评家要分析自由和权力对意识控制的影响,而Philip Wander(1983)则认为要揭露话语和社会实践所蕴涵的意识形态,从而向解放迈进(转引自Makus1990:496)。
2.意识形态修辞批评的理论基础
1.1 修辞观、语言观及意识形态观
意识形态修辞批评,无论是关于话语的价值的分析和评论,还是对霸权和话语的分析和评论,归根结底都是修辞批评,故必须根基于修辞学理论之上。意识形态修辞批评是基于这样的修辞观:修辞是象征行为,是(修辞者)用符号,尤其是语言去影响、说服或诱发听众合作的行为。修辞也是社会现实及知识建构过程。社会是人类的社会,其形成过程是语言的运作过程、修辞的运作过程。没有经过人际间的交往、论辩,就没有所谓的“共识”即知识。
意识形态修辞批评秉承的语言观是:语言是符号系统,它具有构建社会现实的功能。语言学家Saussure(1966:111-112)认为,“我们的思想,除了在书中表达之外,只是一个无形的、分辨不清的混沌……如果没有符号的帮助,我们就不能在两个思想之间进行清晰、一致的区分。没有语言,思想是一个模糊的、未知的星云。没有先于语言而存在的思想,只有语言出现后事物才变得清晰起来”。既然是语言赋予了事物的形态,那么可以说,“语言也成为了我们与外界打交道及应对外界的典型方式,甚至可以说它形成了人的典型结构。若再稍稍推而广之,也可以说语言或许也建构了人类表现的典型结构”(Hawkes1977:28,转引自Devitt&Sterelny(1999:215))。在意识形态修辞批评里,语言被赋予了本体论意义。语言不仅仅是表达思想的工具,也是人性的体现。语言与意识形态不可分,是意识形态的基本表现形式。
上文表明,作为观念、信念系统的意识形态,必须通过符号载体来表示,这个载体可以是语言的,也可是非语言的,但就语言是最主要的交际工具而言,显然意识形态的最重要的载体是语言符号。
意识形态与语言不可分。这种不可分性体现在两方面。首先,语言是社会人的产物,它必须承载人的观念、价值。McGee(1980:8)指出:
语言,是“人们所说的话”……有了语言,“人”进入我们身体,安身于我们体内,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为“人”的一个例子。我们的母语使内心最深处的我们被社会化,正因为这个原因,严格地说,每一个体的人都属于社会。他可以逃离他的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但在逃离中,这个社会不可阻挡地伴随着他,因为他体内携带着它。这就是“人是社会的动物”这个命题所拥有的真正涵义。
既然人是社会的动物,他就是价值的、伦理的、政治的动物,是意识形态的动物。
其次,意识形态的功能必须通过符号尤其是语言的运作来实现。作为信念、价值系统,意识形态与人们的社会和语言行为交织在一起,并在此得到践行。意识形态一旦产生,社会的个体人就成为其代言人。正如Hall所说:“我们被意识形态所召唤,被招募为它们的‘作者’、它们本质上的主体;反过来,我们又受制于我们在界定某种情况或事件时预设的意识形态结构”(Anne Makus1990:500)。这种践行意识形态的功能的过程是修辞行为。
意识形态修辞批评毫无疑问也必须依赖一种关于意识形态的理论。这种理论可以概括为:意识形态是一个价值、观念系统,它影响甚至支配着人们的观念和行为。Seliger认为,意识形态是蕴含行为倾向的信念体系,它们组织成连贯的系统,规定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规定了人们如何遵守、如何调整以适应环境。人们依靠意识形态来设计、支持具体的政治行为,制订日常政治事物的有关政策(Thompson1984:78-79)。在意识形态修辞批评里,意识形态并不是对社会关系的一种错误或歪曲的表达,而是一种真实的关系,也就是通过这种关系,人们与世界的关联得以体现。
1.2 哲学假定
意识形态修辞批评旨在阐释意识形态对人们的潜移默化作用,常涉及权利、霸权的运作。可见,修辞批评的一个最基本的哲学假定是:在一个特定的社会里,必然存在两种甚至多种意识形态,其中一种处于支配或核心地位,也就是说,这些不同的意识形态在社会上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在意识形态修辞批评看来,社会权利、霸权的运作的一个基本方式是准许某些与社会上处于支配地位意识的形态一致的话语出现,同时剥夺与之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话语,因此出现“在场”与“缺失”;“在场”体现了霸权,“缺失”体现了被支配。从说服、影响的角度来看,这种“在场”通过给予人们以“术语屏”,规定、制约了人们的认知导向,从而使他们像修辞者那样思、言、行。从批评的角度来说,缺失与出现同等重要,两者互为参照(McKerrow1989:107)。
意识形态修辞批评的第二个基本哲学假定是:所有意识形态都是在一种赞同与惩处的物质母体之中,这个母体决定了它们之间的关系(Göran Therborn1980:32)。既然社会存在不同的意识形态,既然修辞者诉诸主流或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那么意识形态修辞的一个关键就是听众对赞同与惩罚的考量。如果听从修辞者的话,也就是说按照修辞者所诉诸的意识形态去思考、言说、行动,他(们)就可能会受到社会上的认可。如果逆修辞者所诉诸的意识形态而行之,也就是说违背社会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而行之,他(们)可能就会受到某种程度、某个方面的惩处。意识形态修辞的成功与否,关键在于听众对赞同与惩罚的考量及其取舍。
如果从马克思主义视角来看,意识形态修辞批评还有另一个假定,即意识形态与社会阶级及阶级意识紧密关联。根据马克思主义观点,经济基础决上层建筑,意识形态是经济基础的反映。一个社会存在不同的社会阶层甚至阶级,因此也存在与不同阶级、不同阶层相对应的不同意识形态。“任何一生产方式都需要特殊的经济地位的意识形态,任何剥削性的生产方式都需要特殊的意识形态”(Therbor1980:38,41)。处于统治或支配地位的阶级或阶层,需要一种相应的意识形态为其服务,其功能体现为它为这种阶级的观念、行为进行辩护、支持,从而使其得以维持、巩固。
五、意识形态修辞批评的基本操作方法
McGee(1980:16)指出,“一个社团的意识形态是在特定的修辞话语中使用这些意符而形成的,因为这些意符的使用形成了那些人的具体行动和信念的理由”。McGee的真知灼见隐约地提示了意识形态修辞批评的基本方法。既然意识形态是用语言或符号的形态出现的,那么,顺着McGee思路,意识形态的基本表现形式就是意符。意识形态修辞批评必须聚焦于它。
意识形态修辞批评的第一个基本步骤是考察修辞话语,鉴别其中的意符。对意符的考察,涉及历时和共时的两个方面,这为阐释特定的人类环境(也即现实)与修辞话语中所投射的环境之间的张力奠定基础。就某一个意符而言,它的历史结构建立其意义的参数项和类别,“代表了它在某个特定修辞文化中的全部使用范围和历史”(转引自Cloud1998:392),这就要求批评家考察该意符的发展与变化。对意符的共时分析与描写,是一种结构主义的方法,其基本理念是:修辞话语中的一个意符必须与其它意符相关联并从中获得意义。所以,共时的意符分析其实是一个寻求修辞话语中的意符簇(cluster of ideographs)并对此分析与评论的过程。Cloud(1998:394)在进行意符“家庭价值”(family values)进行批评时说道:
(从方法上来说)我首先研读政治与历史语境之下的文本,并勾勒出语义延续与变化。这种研读使我发现意符簇以及它们之间的意义和意识形态上的关联。然后,我描述所观察到的意符与意符的各种不同的修辞用法之间的张力。……根据这种向导批评者可以对这些口号为什么可以赢得支持、为什么它们可以影响我们的集体生活获得认识。
从Cloud的经验中我们可以获得这样的信息:对修辞话语中的意符进行历时和共时的考察有助于解密为什么修辞话语能够依靠意符的运作劝说、影响听众。Longaker&Walker(2011:188)也提出了类似方法,它包括:(a)寻求稳定的预设体系(他们认为意识形态是话语底下的预设);(b)关注为什么一套预设与同一个论题中的另一套预设相重叠、互动;(c)寻求这些预设是否延伸到其它论题中;(d)发现一个意识形态和单一论题中的共同张力。
上述学者的经验之谈表明,考察修辞话语中的意符网络系统及其延伸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构成了修辞者的术语屏。现以意符“自由”为例。在修辞话语中,它可以与众多术语或事物链接起来,“因为决定意识形态的因素不只是一种,如经济因素,而是由众多原因的网络系统所影响,包括经济压力、宗教灌输、教育机构、个人的习惯、社会道德、语言规范等”(转引自Longaker&Jeffrey2011:197)。例如“自由”可以和“进步”(因为它摆脱了专制)、“奉献”(为了创造和捍卫自由)、“固有性”(因为它是上帝创造且人人都有)等概念相联,并衍生出诸多论题,如交通要自由、贸易要自由、信仰要自由、言论要自由、社会不能有压迫、人不要残忍、生活不要有危险等。由此可见,在修辞话语中,修辞批评者可以找出核心意符与其它概念或意符之间的意义关联,并发现该核心意符与其相关的事物之间的论题联系(也即逻辑联系)。
对意符及其网络的共时考察是非常关键的一个步骤,因为修辞话语中的意符簇决定了修辞者的修辞动机和劝说导向。所以,意识形态修辞批评的第三个重要步骤是阐释意符网络所蕴涵的论题系统,也即分析、阐释修辞话语所蕴涵的意符系统的理性说服机制。Longaker&Walker(2011:188)指出,修辞话语中存在一个意符支持多个论题的现象,因此,修辞批评家需要考察论辩中的思想,且需要关注人们通常共享的预设以及这些支持每个论题的预设,要在更广的范围考察理性诉诸。
Louis Althusser认为,意识形态决定/影响了人的性格和理解,“意识形态称呼你,叫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叫你怎样理解事物你就怎样理解事物,叫你怎样为人处事你就如何处事”(转引Longaker&Walker2011:187)。因此,修辞批评家要解释意识形态控制所需的主要词汇,也即阐释意识形态的词汇网络对人的影响(Chris Hackley2003:331)。既然“意符代表了对那些经过公众论辩所支持的行为的合法性信奉”(转引自Cloud1998:390),修辞批评家就应该考察、分析意符在修辞论题中的建构作用,从某个角度说,这也是考察意符对意义的建构功能。如前文所述,自然的共识是不存在的,意义是社会建构的。一个意识形态主张的合法性取决于那个能充当全部真理的部分,取决于这些具体的不公正的建构被认为是自然的、真实的现象(Makus1990:489)。换言之,对意符的劝说、影响听众的作用方式的描述涉及意识形态是如何使事物自然化、一致化、普世化、常规化、工具化和霸权化(参见前文对意识符号的功能表现方面的论述)。综上所述,意识形态修辞批评的基本操作方法可图示如下:
图2:意识形态修辞批评操作基本模式
六、结 语
意识形态修辞批评是一种文化批评,它的兴起与后现代主义有很大的关联。意识形态修辞批评是对修辞话语中的意识形态及其劝说、影响听众的功能和运作机制进行分析与评论,其目的是揭示意识形态对修辞者的劝说目的所起的作用,这个过程的关键是对意识形态的基本载体即意符的分析与评论。意识形态之所以具有说服、影响人的修辞功能,是因为意识形态的象征体意符体现了社会文化群体成员对其的认同和信奉。在论题的建构中,意符承载了社会价值,因此成为修辞者的诉诸对象,也构成了论题的支撑部分。意识形态的基本修辞功能是使事物自然化、常规化、普世化和霸权化。意识形态修辞批评的关键所在是分析意识符号的修辞运作。
注 释
①当代修辞批评谈论的话题主要围绕三个方面展开:一是修辞学领域的意识形态转向,二是修辞学的认知性,三是修辞学的范畴。详见Dale Cyphert(2001:378)。
②形象地说,“ideograph”应译为“意图”,但恐与日常所说表述目的的“意图”相混淆,故本文译为“意符”。
③伯克的“动机”与心理学上的动机不同。在伯克的《动机语法》里,“动机”是语言层面的现象,是修辞者对语言戏剧性五要素的凸显而形成的、并体现其行为倾向的语言现象。详见Burke(1945)、邓志勇(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