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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钱谦益对“李、何、王、李”的差异性品评

2013-01-22

终身教育研究 2013年2期
关键词:王世贞钱氏复古

侯 丹

明亡后,钱谦益有意识地对整个明代的诗歌做了批评和总结,他的很多观点主要体现在《列朝诗集》、《牧斋有学集》及《牧斋杂著》等书中。在钱氏逝世三十多年后,其族孙钱陆璨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特将诗集选录的诗人小传加以集中,整理刊印,另成一书为《列朝诗集小传》(以下简称《小传》)。对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及其追随者的关注,是钱氏在整部《小传》和其他著作中着力最多的部分。但仔细比较,具体到各人身上,钱氏又表现出相异的批判态度,正如他在《题徐季白诗卷后》一文中所言:“余之评诗,与当世牴牾者,莫甚于二李及弇州。”[1]这与后世笼统地认为他对明代复古派持“偏激主观”、“矫枉过正”等观点有相当大的距离。本文主要分析钱氏对七子代表人物“李、何、王、李”的差异性态度,力求探寻出这种差异后的内在原因。

一、“粗材笨伯”之李梦阳

在《答唐训导汝谔论文书》中,钱氏这样评价李梦阳:

“弘、正之间,有李献吉者,倡为汉文杜诗,以叫号于世,举世皆靡然而从之矣。……献吉之才,固足以颠顿驰骋,惟其不深惟古人著作之指归,而徒欲高其门墙,以压服一世,矫俗学之弊,而不自知其流入于缪,斯所谓同浴而讥裸裎者也。”[2]1701

在《小传》李梦阳条中,钱谦益从时代发展的角度对七子派的复古主张进行了猛烈的批驳:

献吉生休明之代,负雄鸷之才,俨然谓汉后无文,唐后无诗,以复古为己任。……献吉以复古自命,曰古诗必汉魏,必三谢;今体必初盛唐,必杜;舍是无诗焉。牵率模拟剽贼于声句字之间,如婴儿之学语,如桐子之洛诵,字则字,句则句,篇则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古之人固如是乎?……献吉曰:“不读唐以后书。”献吉之诗文,引据唐以前书,纰缪挂漏,不一而足,又何说也。国家当日中月满,盛极孽衰,粗材笨伯,乘运而起,雄霸词盟,流传讹种,……[3]311-312

上述材料中,钱谦益对李梦阳表示肯定的只有“负雄鸷之才”、“ 足以颠顿驰骋”这两句。对李梦阳当时以提倡复古重振诗风之功一笔抹杀,讽刺李氏“矫俗学之弊”的结果为“同浴而讥裸裎者也”,毫不留情地揭示出李梦阳的“汉魏盛唐”说泥古不化,丧失创造个性乃至模拟剽窃的缺点。

对这一“病症”,钱氏在《小传》中不厌其烦地提到。如在蔡羽条中借其批判杜甫诗转而驳斥李梦阳之流:“(九逵)居尝论诗,谓少陵不足法,闻者疑或笑之。当是时,李献吉以学杜雄压海内,窜窃剽贼,靡然成风,九逵(蔡羽字)不欲讼言攻之,而借口于少陵,少陵且不足法,则挦扯割剥之徒,更于何地生活,此其立言之微指也。”[3]308再看陈束条,引他人言直讽道:“李、何一出,变而学杜,正变云扰,剽窃雷同,比兴渐微,风骚日远。”[3]373李东阳条中又曰:“北地李梦阳,一旦崛起,奢谈复古,攻窜窃剽贼之学,……王、李代兴,祧少陵而祢北地,目论耳食,靡然从风。……自在试取空同之诗,汰去其吞剥挦扯吽牙龃齿者,求其所以为空同者,而无有也。”[3]245-246足见,李梦阳的崛起,对当时及其后的诗坛产生了恶劣影响,钱氏对此深恶痛绝。

与钱氏相异,在《静志居诗话中》,对李梦阳廓清当时以台阁体盛行、理学家性气诗泛滥为特征的颓靡诗风之功,朱彝尊进行了肯定:“成弘间,诗道旁落,杂而多端,台阁诸公,白草黄茅,纷芜靡蔓,……理学诸公,‘击壤’、‘打油’,筋斗样子,……北地一呼,豪杰四应,信阳角之,迪功犄之……”[4]260“北地”指李梦阳,“信阳”指何景明,“迪功”指徐祯卿。对李氏的师法之作,朱氏则客观的指出其学杜带来的毛病:“献吉五古,源本陈王、谢客,初不以杜为诗,所云杜体者,乃其摹仿之作,中多生吞语,偶附集中,非得意诗也。”朱氏认为李氏 “唐以后书不必读,唐以后事不必使”之言纯属“英雄欺人之言”。并摘录出李氏的诗句作反攻:“如‘江湖陆务观’,‘司马今年相宋朝’,‘秦相何缘怨岳飞’ 等句,非唐以后事乎?”[4]260

相比朱氏对李氏有肯定也有否定的客观态度,钱氏的批评显得“主观”甚至是“激愤”。事实上,钱氏和李梦阳在诗学主张上有相似之处。例如,他们都以杜甫为学习榜样,都喜欢在诗文中表现学问,也都讲究“文法”,注重文章的结构美,诗歌的韵律美。此外,都反对“台阁体”和“陈庄体”,认为它们并非诗歌的正统,不能反映诗歌的根本特征。或许令钱氏痛心疾首的原因更多是出于当时李梦阳在诗坛树旗立派,笼盖一时,唯我独尊的霸主形象及众多追随者之流造成的恶劣影响。一个诗派,一旦过于被人追捧,发展到最后就容易造成参差不一、流弊丛生的局面,带来始料不及的恶劣影响。而钱氏的家学、文才足以让其有自信担负起明末文坛领袖的职责,所以,正是这种迫切想廓清七子诗风,引领文坛的心理才让钱氏有着如此“偏激主观”之态度,才让他发出“此数百年之宇宙日月尽皆缺陷晦蒙,直待献吉而洪荒再辟乎”[3]311的尖锐反讽和“二百年以来,正始沦亡,榛芜塞路,先辈读书种子,从此断绝”[3]312之类的夸张评论。

二、“跋扈于前”之李攀龙

钱谦益对后七子领袖李攀龙的诗学态度,评价得更为具体,这主要表现在对李氏的诗歌创作均一一进行驳斥。

一为拟古乐府:

要其撰著,可得而评骘也:其拟古乐府也,……易五字而为翁离,易数句而为东门行、战城南。盗思悲翁之句,而云乌子五、乌母六、陌上桑。窃孔雀东南飞之诗,而云西邻焦仲卿、兰芝对道隅。影响剽贼,文义违反,拟义乎?变化乎?[3]428

二为五言古诗:

论五言古诗曰,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彼以昭明所撰为古诗,而唐无古诗也,则胡不曰魏有其古诗,而无汉古诗,晋有其古诗,而无汉魏之古诗乎?十九首继国风而有作,钟嵘以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今也句摭字捃,行数墨寻,兴会索然,神明不属,……目曰后十九,欲上掩平原之十四,不亦愚乎?僻学为师,封己自是,限隔人代,揣摩声调,论古则判唐、选为鸿沟,言今则别中、盛如河汉,谬种流传,俗学沉锢,昧者视舟壑之密移,愚人求津剑于已逝,此可为叹息者也![3]429

三为七言今体:

经义寡稽,援据失当,瑕疵晓然,无庸抉擿。何来天地,我辈中原。矢口嚣腾,殊乏风人之致;易词夸诩,初无赠处之言。于是狂易成风,叫呶日甚,微吾长夜,于鳞既跋扈于前,……今人尊奉于鳞,服习拟议变化之论,自谓溯古选沿初唐,区别淄渑,穷极要眇,自通人视之,正严羽卿所谓下劣诗魔入其肺腑者也。[3]429-430

综之,钱氏全盘否定了李氏的诗歌创作。接下来,钱氏引用王承甫《与屠青浦书》中如“读足下与王元美书,所弹射李于鳞处,爽焉快之,……仆谓其七言歌行莽不合调,五言古选乐府,元美谓之临摹帖后十九首,……非点金成铁耶?绝句间入妙境,五言律亦平平,七言律最称高华杰起”[3]430等评论对李攀龙的创作间接作了否定。但王承甫也肯定了李氏的绝句,还赞扬了他的七律。为增强说服力,钱氏又借用他人甚至是王世贞对李氏创作的批评来扩大自己的阵营:“承甫之论历下,与余所评驳,若合符节。元美虽为于鳞护法,亦不能坚守金汤矣。”[3]430

可见,钱氏对李攀龙诗歌创作的批判是最为苛刻严厉的。原因有三:一因其“高自夸许,诗自天宝以下,文自西京以下,誓不污我毫素也。及其自秦中挂冠,……自时厥后,操海内文章之柄垂二十年”。[3]428二因其余流影响范围甚广,流毒甚深:“其徒之推服者,以谓上追虞姒,下薄汉唐,有识者心非之,叛者四起,而循声赞颂者,迄今百年,尚未衰止。”[3]428三因其“宦郎署五六年,倡五子、七子之社,吴郡王元美以名家胜流,羽翼而鼓吹之,其声益大噪。”[3]428原本钱氏对李氏执掌文坛长达20年及后学余绪造成的空疏浮泛的学风就心怀不满,遑论李氏还受到王世贞的帮扶,这更是扩大了流毒的影响。所以,钱氏才要拈出王世贞后来对李氏的批判,以此彻底击垮对方,达到自己欲领导明末文坛的隐曲心志。

三、“未堕恶道”之何景明

对与李梦阳共创复古学,成名后却在如何复古学古的问题上有巨大分歧的何景明,钱谦益在提出不同的意见外,更多地表达了同情:

余独怪仲默之论,曰:“诗溺于陶,谢力振之,古诗之法亡于谢;文靡于隋,韩力振之,古文之法亡于韩。”呜呼,诗至于陶谢,文至于韩,亦可以已矣。仲默不难以一言抹杀者,何也?渊明之诗,钟嵘以为古今隐逸之宗,梁昭明以为跌宕昭彰、抑扬爽朗,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评之曰“溺”,于义何居?……康乐之兴会标举,寓目即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正所以畅汉魏之飚流,革孙许之风尚,今必欲希风枚马,方驾曹刘,割时代为鸿沟,画景宋为鬼国。徒抱刻舟之愚,自违舍筏之论,昌黎佐佑六经,振起八代,“文之亡于韩”,有何援据?吾不知仲默所谓“文“者,何文,所谓“法”者,何法也。[3]323

从“独怪”的“独”字的语气上,足见钱谦益对何景明和李梦阳的态度是有差异的。钱氏认为,诗文都是在变化中发展进步的,而不是如何景明所说的“一变而衰,一变而亡”。诗论家应该以欣赏的态度来看待每一时期的优秀文学,而不是将眼光狭隘地限于某个时期某个具体诗人身上。那种“割时代为鸿沟、画地为牢”的做法无异于刻舟求剑,是永远无法达到诗学的至高境界的。钱氏以一种商榷式的口气表达了不同的见解。相较李梦阳,他对何氏显得十分友好。朱彝尊则认为何景明与李梦阳一样,“皆负才傲物”,只是“何稍和易”,并肯定“仲默《明月篇》,拟议颇工,未堕恶道”,但朱氏对何氏“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主张也提出了“然则初唐,亦岂可尽废乎”[4]261的小异议。相较下,钱氏的态度显得客观平和。

据笔者考证,原因有二:一是对在七子内部“李何”之间激烈的论争中败下阵来的何氏抱有极大的同情,也可以这样说,钱氏也乐于看见七子内部出现争执甚至是分化。故而借七子内部的论争,通过对一方讥讽驳斥,对另一方同情肯定的方式来达到他抨击复古派的目的。二是何氏在如何学古的问题上与李梦阳有异议。何氏主张学古要“领会神情,临景构结,不仿形迹”,重内在精神,为此,曾尖锐地批评李梦阳“刻意古范,铸形宿镆,而独守尺寸”,认为其在丙寅间所作之诗“意象合”,江西以后之诗“意象离”。究其原因,乃模拟造成的后果。对此,何氏形象地用音乐的比喻来说明问题:“譬之乐,众响赴会,条理乃贯;一音独奏,成章则难。故丝竹之音要眇,木革之音杀直。若独取杀直,而并弃要眇之声,何以穷极至妙,感情饰听也?”[5]如果单独地取一种风格的诗歌进行模拟,其他类型摈而弃之,这无异于独奏的曲乐,不能穷尽至妙也难成章法。这样的观点恰好是钱氏提倡和认同的,且是由七子内部人员提出,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七子内部的矛盾性和钱氏批判的准确性,可谓甚得钱氏之心。

四、“虚心克己”之王世贞

对后七子的领袖王世贞,钱谦益的评述就显得宽容:

元美弱冠登朝,与济南李于鳞修复西京大历以上之诗文,以号令一世。于鳞既殁,元美著作日益繁富,而其地望之高、游道之广,声力气义,足以翕张贤豪、吹嘘才俊。于是天下咸望走其门,若玉帛职贡之会,莫敢后至。操文章之柄,……元美之才,实高于于鳞,其神明意气,皆足以绝世。[3]436

钱谦益赞扬王世贞 “神明意气,足以绝世”,与对二李不遗余力的抨击形成鲜明对比。这些评价,成为后世肯定王世贞文学地位有说服力的材料,屡屡受到引用。朱彝尊对王世贞也给出了“元美才气,十倍于鳞,……当日名虽七子,实则一雄”[4]382的赞语。《明史》也延续了“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6]类似的评价。钱谦益还提到:“弇州四部之集,盛行海内,毁誉翕集,弹射四起,轻薄为文者,无不以王、李为口实,而元美晚年之定论,则未有能推明之者也。”[3]436钱氏婉转批判了王氏后学的流弊,但笔锋一转,又拈出其“晚年定论”说,借此说明王氏晚年在诗学上的悔悟及转变,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称道的。钱氏欲扩大这一发现,还拉袁宗道、王世懋之孙等人来增强阵营。如“伯修论本朝诗云:弇州才却大,第不奈头领牵掣,不容不入他行市,然自家本色时时露出,毕竟非历下一流人。晚年全效坡公,然亦终不似也。余近来拈出弇州晚年定论,恰是如此,伯修可谓具眼矣。”[3]566又如“敬美有孙曰瑞国,笃学好古,闻余弇州晚年之论,翻阅家集,扣击源委,深以吾言为然”。[3]438

钱氏进一步提出了王世贞晚年的“自悔”说:

迨乎晚年,阅世日深,读书渐细,虚气销歇,浮华解驳,于是乎淟然汗下,蘧然梦觉,而自悔其不可以复改矣。论乐府,则亟称李西涯,……论诗,则深服陈公甫。论文,则极推宋金华。而赞归太仆之画像,且曰:“余岂异趋,久而自伤矣。”其论《艺苑卮言》则曰:“作《卮言》时,年未四十,与于鳞辈是古非今,此长彼短,未为定论。行世已久,不能复秘,惟有随事改正,勿误后人。”元美之虚心克己,不自掩护如是。今之君子,未尝尽读弇州之书,徒奉《卮言》为金科玉条,之死不变,其亦陋而可笑矣。元美病亟,刘子危往视之,见其手子瞻集不置,其序弇州续集云云,而犹有高出子瞻之语,儒者胸中有物,耑愚成病,坚不可疗,岂不悲哉![3]436-437

嘉靖年间,王世贞与李攀龙以恢复汉唐格调号召天下,正值少年进士。年轻的他不免志得意满,故多不容异己之见,四库馆臣评价他为:“惟其早年,自命太高,求名太急。虚骄恃气,持论遂至一偏。”[7]而到晚年,晚明社会扬起个性的风潮,复古运动的弊端日益显现。加之阅历的丰富、心态的变化和思想的成熟,王氏对早年的偏激和狂妄深感自责和悔意。钱氏认为王氏晚年的自悔改变了早年对李东阳、陈宪章、宋濂、归有光和苏轼等人的看法,并对《艺苑卮言》进行了修正。钱氏反复提到王世贞晚年的悔过,意在提醒七子后学及追随者,他们所狂热追捧并导致流毒的复古理论已于内部发生新变及转向,如果还执著地追随,那就与世抵牾、一错再错了。

钱氏对王氏的宽容多半基于其晚年的“自悔”,对与王氏持相同论诗主张的人,钱氏则多挑剔苛责。例如胡应麟,钱氏因他追随王氏,所作《诗薮》“奉元美《卮言》为律令,而敷衍其说,《卮言》所入则主之,所出则奴之”,因此斥之为“愚贱自专,高下在心,妍媸任目,要其指意,无关品藻,徒用攀附胜流,容悦贵显,斯真词坛之行乞,艺苑之舆台也!”[3]447钱氏这一评语,曾引起清代诗论家朱彝尊的不满,批评曰“《诗薮》一编,专以羽翼《卮言》,钱氏诟之太甚”。[4]399但是,钱氏“定论说”的提出有其隐曲心志:其一,王世贞作为桑梓先辈,钱氏幼年又颇好其诗文,受其影响颇深,自然有几分维护乡党之意。其二,钱氏借王世贞晚年的“自悔”,对复古派给予区别对待,向人们昭示前后七子于复古中的新变,借此突出《列朝诗集》及小传鲜明的“诗史”特色。其三,凭借着王世贞在文坛的地位及影响,钱氏强调并抬高其晚年的“自毁说”,为的是进一步确证自己的诗学观念,树立在明末诗坛的领袖形象。故钱氏表面上是为了维护乡贤,私底下却是为反七子张目。

综上,钱氏对明代复古派的四位代表人物分别进行了评述,有猛烈批驳的,如李梦阳;有全盘否定的,如李攀龙;有同情理解的,如何景明;有赞扬抬高的,如王世贞。

表面看来,钱氏的品评标准和朱彝尊相比,显得偏激任性、苛刻主观,但经过上文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钱氏于品评后的内在原因。站在明末的转折点,身为文坛领袖的他心系家国、诗道之盛衰,努力构建一个正统的文学体系,自觉担负起重振文坛的责任的这份苦衷是值得理解和同情的。在《尊拙斋诗集序》中,钱氏表达了对正统诗道的看法:

有人曰:“真诗乃在民间。文人学士之诗,非诗也。”斯言也,窃性情之似,而大谬不然。夫诗之为道,性情学问参会者也。性情者,学问之精神也。学问者,性情之孚尹也。春女哀,秋士悲,物化而情丽者,譬诸春蚕之吐丝,夏虫之蚀字。文人学士之词章,役使百灵,感动神鬼,则帝珠之宝网,云汉之文章也。执性情而弃学问,采风谣而遗著作,……胥天下用妄失学,为有目无覩之徒者,必此言也。[8]412

可贵的是,在《读岂凡先生息斋集质言》里,钱氏对自己的为学生涯进行了反思:

余为书生时,好为古文词。渔猎近代诸家气矜涂泽之文,刻画自喜。中年读潜溪(宋濂)、震川(归有光)集,少知持择,始改辕易辙,思自拔于流俗,望古人之质的而趋之。才力单薄,学殖荒落,……欲介然自立也,良久难矣。[8]600

钱氏对自我的剖析可谓理智、犀利,足见其对当时的学风已深感不满。于此,我们更能理解他对“李、何、王、李”这种差异性品评的原因。紧接着,钱氏总结了明代文学的“三变”:

盖常循览三百年来文体,凡三变矣。国初之文,自金华、乌伤迨东里、茶陵,衔华佩实,根本六经三史,号为正脉。北地起而以叫号剽夺之学,创立古文,雄树坛坫。信阳和之,遂谓文靡于隋,其法亡于韩愈。輇材讽说之徒,转相仿效,而文体一变。嘉靖之初,晋江、昆陵,祓除俗学,归原经术。南沙、浚古,侠毂扶轮,为一时之盛。历下、弇山出,盛推北地,以雄词盛气,凌压古人,……异口同音,一唱百和,而文体再变。万历以来,高邑崛起于北,临川雄视于南,厌时人之赁耳佣目,刻意涤除,文体几于三变矣。俗学流传,熏人骨髓,……以是故,近代之文,雅俗错出,递变而不纯。[8]600-601

这段文字提纲挈领地对明代文坛做了一个动态的描述,批判了偏离儒家正统文道的文学风气和现象。钱氏的这种观点屡屡出现在他的文章中,足证他对上述四人具有差异性的品评是有其理论基础的。陈寅恪曾说过:“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瞭,则其学说不易评论。”[9]只有把钱氏的创作心态还原到特定历史环境和社会背景中加以思考,才能更准确地理解其折射出来的值得后人借鉴的思想和意义。钱氏廓清文坛弊病,以自身之大量创作为榜样,为构建良好而健康的文学秩序和氛围的努力,在之后的学术界产生了直接明显的效果,《明史》《四库全书总目》沿袭了钱氏相关品评的观点在清代成为主流,甚至影响了今人的看法,这就是明证。

[1] 钱谦益.牧斋有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1562.

[2] 钱谦益.牧斋初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3]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4]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5] 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M]∥蔡景康.明代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115.

[6] 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7381.

[7] 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83:15.

[8] 钱谦益.牧斋杂著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9]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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