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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沈钦韩的《王荆公诗集注》

2013-01-21何泽棠

关键词:王安石诗集诗歌

何泽棠

(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论沈钦韩的《王荆公诗集注》

何泽棠

(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乾嘉考史学者沈钦韩以经史考证见长,并将这一特点贯穿于诗歌注释中。在《王荆公诗集注》中,沈钦韩针对宋代李壁《王荆公诗注》的错漏作了详尽精确的补正:首先,沈钦韩拓展了宋代以来诗歌注释中的“以史证诗”方法的内涵,将“证”的重点从单纯“印证”转移到“印证”与“考证”并重,对王安石诗题与诗句中涉及的人物、时事等史实作了详尽的解释。其次,沈钦韩重点解释了典制、地理等特定的历史名词,以此为根据对王诗的句意、篇意作了可靠的补充。此外,沈钦韩也具备诗文创作的才能,针对王诗所用的古典也作了补注。《王荆公诗集注》在王安石研究史上有重要地位。

沈钦韩;《王荆公诗集注》;诗歌注释;李壁注补正

沈钦韩(1775-1831),字文起,号小宛,江苏吴县人。年逾三十,始为县学生。嘉庆十二年(1807)举乡试,道光二年(1822)选授宁国县训导。沈氏为人,好接引才士,而赋性刚褊,有刘四骂人之癖,因此不见容于人,生平事迹具见《清史列传》、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徐世昌《清儒学案》等。王安石诗在南宋即有李壁注本《王荆公诗注》,后人对其赞誉颇高,如《四库总目》认为此书“笺释之功,足禆后学”[1]1325。沈钦韩亦推重李壁注,他在《王荆公诗集注自序》中说道:“余得李注读之,亦云赡博。”[2] 自序1但沈钦韩又认为:“然人物制度,犹有未尽,概从阙略。”[2] 自序1因而为之补注,积得四卷。同时又为王安石文集作注,共八卷。沈钦韩所注王安石诗文,生前并未刊行于世,稿本藏于嘉兴钱氏,后为吴兴藏书家刘承干购得,并于1927年用木版镌印,是为最早的刊本。后来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9年以《王荆公诗文沈氏注》为名排印刊行,其中的诗集注命名为《王荆公诗集李壁注勘误补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影印出版《续修四库全书》,将沈钦韩的诗、文注分开,分别命名为《王荆公诗集注》和《王荆公文集注》。为叙述方便,本文采用《王荆公诗集注》这一称呼。沈钦韩的诗歌注释,考证精审,能发明作者之意。《王荆公诗集注》亦获好评,如刘承干指出:“荆公出处,实系北宋一朝治乱。全注依据正史,旁采众家杂说,随篇辨证,意在整齐旧闻,网罗散佚。凡朝章国故之沿革,君子小人之进退,与夫师友渊源之流别,靡不详考。所注虽为一家专集,实具史裁。”[2] 405但以往学术界对《王荆公诗集注》缺乏专门的研究,本文拟重点总结其注释成就。

一、从宋、清两代诗歌注释思想的不同看沈钦韩补注的出发点

宋代与清代是中国古代诗歌注释史上的两座高峰。宋代作为古代诗歌注释的第一个高潮阶段,受当时发达的诗学与史学的影响,奠定了古代诗歌注释的基本模式与方法:1.以征引典故为基础;2.释意强调“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的结合:以“知人论世”为本,通过考证本事以阐明诗旨,在此基础上再运用“以意逆志”的方法,探寻作者的言外之意。3.在释意引典之余开展诗歌批评。李壁的《王荆公诗注》产生于宋代诗歌注释已趋于成熟的南宋中后期,是宋代诗歌注释的典型代表之一,遵循了以上三大注释模式。尤其是其中的第二点,值得格外重视。宋人真德秀《故资政殿学士李公神道碑》云:“(李壁)平生嗜学如饥渴,群经百氏,搜讨弗遗。于本朝故实,尤所综练。国有疑义,旁摭广引,如指诸掌。”[3]李壁是南宋人,注释王安石诗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凭借丰富的宋代史料为基础,运用“以史证诗”方法对王安石诗意作出了详尽的解释*见何泽棠:《李壁〈王荆公诗注〉与“以史证诗”》,《长江学术》,2011年第3期。,获得后代的好评。《四库总目》称:“大致捃摭搜采,具有根据,疑则阙之,非穿凿附会者比。”[1]1325清人张宗松《重刊王荆公诗笺注序》亦云:“间取通行《临川集》勘之,篇目既多寡不同,题字亦增损互异。乃叹是书之善,不独援据该洽,可号王氏功臣也。”[4]1383今人王水照先生在《记蓬左文库所藏王荆公诗李壁注(朝鲜活字本)》一文中也高度评价了李壁注本的成就。

然而在清代学者沈钦韩看来,李壁注仍有未尽之处。清代的诗歌注释,注重对历史事件与历史名词的考证。清代学术的核心是对古代典籍的考证,除了史部文献之外,对经、子、集中的任何一类文献,清代学者一律先将其视为历史文献,研究这些文献,先以名物、地理、职官、典制等历史名词与历史事件的考证为基础,然后才开展其它方面的探讨。清代诗歌注释者的注释对象,主要是唐、宋诗集。在清代学者眼中,前代诗歌亦不例外,他们往往将前代诗歌的历史文献属性放在第一位,其次才顾及其文学作品属性。

沈钦韩处于朴学发展到高峰的乾嘉之世,以治史著称,学问淹博,致力于经、史的笺注疏证之学,著有《春秋左氏传补注》十二卷、《考异》十卷、《左氏地理补注》十二卷、《两汉书疏证》、《三国志补训故》、《水经注疏证》等,重点在于对地理、典章制度、史实等方面的考证。

沈钦韩亦从事诗歌研究。沈氏能诗,工古文,著有《幼学堂诗集》十七卷、《幼学堂文集》八卷,其制举文沈博怪玮,常人不能解。同时着力于诗歌注释,著有《苏诗查注补正》、《韩昌黎集补注》、《王荆公诗集注》、《王荆公文集注》、《范石湖诗集注》等。沈钦韩在诗文方面的造诣,使他在注释、考证中并未忽视诗歌的文学属性,没有陷入“为考证而考证”的怪圈,而是在考证人物生平、历史事件及地理、职官、典制等历史名词的基础上,对诗意作出正确的理解。

沈钦韩擅于治史、精于考证的学风,令他对宋代诗歌注释的一些粗疏臆断之病提出了批评。在《王荆公诗集注序》中,沈钦韩指出:“而宋人之注韩昌黎集,空疏臆测,为可笑也。”[2] 自序1而他自己补注韩愈诗集,则是“既注昌黎集,于唐之典故,确得考证。”[2] 自序1继而沈钦韩提出了对诗文注释的根本认识:“夫读一代之文章,必晓然于一代之故实,而俯仰揖让于其间,庶几冥契作者之心。”[2] 自序1他所说的“故实”,包括地理、职官、典制等历史名词与人物生平事迹等历史事件。沈钦韩注释韩愈、苏轼、范成大诗及王安石的诗文,都以考证故实为重点。基于这种认识,他认为李壁注本于“人物制度,犹有未尽”[2] 自序1。对于注王安石诗,他也有独到的认识:“况宋世自建隆至元丰,典章职秩至烦也,百家传记至猥也。浅陋之士,虽日取志传讨索之,犹不得其端倪,而郢书燕说,以此读一代名公之集,通乎未通,诚不知其可也。”[2] 自序1他自称“性颛愚,读书期实事求是”[2] 自序1,于是“尤患宋之典制文物,庞杂而难稽也。于是取荆公诗文,补李氏之阙,创为文集注,以志传为经,诸家文集稗乘诗话为纬,贯串同异,评驳是非,务取晓畅,不避烦冗。”[2] 自序1因此,沈钦韩补注王安石诗,将重点放在了对人物、事件、典制、地理等方面的考证之上。

沈钦韩补注的宋人诗集,除《王荆公诗集注》之外,尚有《苏诗查注补正》,此书补正的对象主要是清初诗人、学者查慎行的《补注东坡先生编年诗》。查慎行是清人,沈钦韩能考证其阙误,功不可没,然而尚不足为奇。李壁是南宋人,距王安石时代较近,注释时事,以史证诗,易于获取史料,特别是轶闻掌故。沈钦韩与王安石有七百余年的时间距离,距李壁亦达六百余年,本着求真求实的态度,凭借精深的学力,对李壁注的错漏作了详尽深入的补正,尤其难能可贵。沈钦韩的补注,大体可分为三类:1.补充李壁完全失注者;2.对李壁注意犹未尽之处,作延伸性的说明;3.纠正李壁注的错误。下文将从人物与时事、典制与地理、古典三个方面分析沈钦韩补注的成就。

二、沈钦韩的宋代历史事件补注:人物生平与时事背景

宋诗有“以议论为诗”的特点,王安石为一代巨公,许多诗篇与朝中要员、重大时事密切相关。诗题或诗句中的人物与事件,是理解诗意的重要线索。李壁的《王荆公诗注》就是从诗中的人物与事件出发,运用“以史证诗”的方法,展示与王安石诗有关的时代背景,特别是在熙宁变法的背景下解释全篇大意或某句句意。《四库总目》称:“大致捃摭搜采,具有根据,疑则阙之,非穿凿附会者比。”[1]1325从而肯定了李壁注“以史证诗”的特点与成就。这时的“以史证诗”方法,本质上还是“以史释诗”的思路,重在“印证”,即将王安石诗的诗题或诗句与时事相互对照、印证,用各种文献材料中的史实解释说明、佐证诗意。对李壁注在这方面的成就,沈钦韩在指出“人物制度,犹有未尽”的缺点之时,又特别提到:“李氏在南宋,世传史学,号为方闻,又时代不甚远,洵乎注书之难,难于作是书。”[2] 自序1沈钦韩强调了时代问题。首先,对于生活在清代的沈钦韩来说,离王安石的时代已有七八百年之遥,清人能接触到的各种关于宋代的记载,千里黄河与泥沙俱下,真伪不一,必须通过严密的考证辨其真伪。其次,即使是与王安石时代距离近、出身于史学世家的李壁,对诗意的理解也常常出现偏差。要纠正他的失误,更需要严密的考证。因此,沈钦韩《王荆公诗集注》的“以史证诗”,除了继续从“印证”、“佐证”的角度出发,补充李壁注的遗漏之外,同时还强调“考证”、“辩证”,纠正李壁注的错漏。沈钦韩作为一位优秀的考史学者,在考证王诗中的人物与事件方面用力最勤,成就非凡。

(一) 补充人物生平与重要事件

李壁对王安石诗题中的人物与史实比较重视,但仍有完全失注的情况;或者虽未失注,但却解释得不够详尽、透彻,这正是沈钦韩补注的着力之处。

沈钦韩针对诗题中的人物,引用宋代史料述其生平,其中特别注重介绍此人与王安石的交情,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1.不卑不亢、不肯阿附王安石者,如吴充、刘贡父、孙侔、吴奎等;2.厚颜谄谀王安石者,如蔡卞、崔公度、朱昌叔等; 3.受王安石汲引者,如杨骥等;4.因犯过错被王安石打击者,如祖择之、郭祥正等。以上方面,正如刘承干所说:“君子小人之进退,与夫师友渊源之流别,靡不详考。”[2]405包含的范围比较广,基本能反映王安石的交游。这些诗的内容未必能够全面反映王安石与该人的交往状况,而只能折射王安石某一时期对该人的态度。沈钦韩的注文将史料记载中王安石与该人的交往情况予以全面地披露,将本诗中王安石与该人的交往状态放在这个背景下,予以凸显。

如《和吴冲卿雪》,沈注云:“《宋史》:吴充字冲卿,建州浦城人。未冠,举进士,与兄育、京、方皆高第。熙宁三年,拜枢密副使。八年,进枢密使。充虽与安石联姻,而心不善其所为。为帝言政事不便,帝察其中立无与,欲相之。安石去,遂代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欲有所变革,乞召还司马光、吕公著、韩维、苏颂,荐孙觉、李常、程颢等数十人。王珪与充并相,忌充,阴掣其肘。蔡确预政,充与议变法于前,数为所诎,积忧畏,疾益侵,元丰三年卒。”[2]19-20这本来是一首普通的唱和诗,此注简介了吴充的生平,重点突出了吴充“虽与安石联姻,而心不善其所为”、进而反对熙宁变法的立场。由此可见,王、吴二人虽然互相唱和,但心意终隔一层。

对诗中涉及的历史事件,沈钦韩也能予以详细地补充说明。如《韩忠献挽词二首》“骨相知非浅丈夫”,沈注云:“《东轩笔录》:韩魏公庆历中以资政殿学士知扬州,时王荆公初及第,为校书郎、签书判官厅公事,议论多与魏公不合。洎嘉祐末,魏公为相,荆公知制诰,因论萧注降官词头,遂上疏争舍人院职分,其言颇侵执政。又为纠察刑狱,断争鹌鹑公事,而魏公以开封为直。自是往还文字甚多。及荆公秉政,又与常平议不合。案《闻见录》又言:荆公《日录》中,短魏公为多,每曰:‘韩公但形相好耳。’观此诗,则其诋诬之言,信有素矣。为两朝佐命元臣,亦何待言‘骨相非浅’哉!”[2]114王诗“骨相知非浅丈夫”只短短一句,却包含了一段与韩琦交恶的公案,沈钦韩将事件的源流,原原本本地加以叙述,这种详细补充十分必要。

(二)对诗意作延伸性的说明

值得注意的是,在李壁注已经详细介绍过题中人物与事件的前提下,沈钦韩仍能发掘史料,延伸补充说明题意,重点在于以下方面:1.王安石与旧党的交恶;2.王安石对新党的提拔。此外还包括王安石身边的一些轶事,如袒护妻弟吴显道、浚玄武湖为田等等。

如《示元度》,沈注云:“李注言章惇、蔡卞诬宣仁后事未详,故复著之。”[2]6因而引《闻见后录》的有关记载详述其事。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也是新法的得力推行者,沈钦韩详细地补充说明蔡卞伙同章惇诬陷支持旧党的宣仁太后一事,有利于读者了解诗题中的蔡卞(元度)其人,也能展示新旧党争的作诗背景。此外如《省兵》一首,沈钦韩补充介绍了北宋君臣对裁减军队的讨论;《酬王詹叔奉使江东访茶法利害见寄》一首补充介绍了宋代的榷茶制度。

沈钦韩释句,亦能在李注的基础上作延伸说明。如《寄吴冲卿》“奥美如晦叔”,李壁注介绍了吕公著(晦叔)的为人,以印证王安石对其“奥美”的评价。沈钦韩进一步说明道:“《闻见录》:吕晦叔、王介甫同为馆职,待晦叔甚恭,曰师友之义,实有望于晦叔。故介甫作相,荐晦叔为中丞。晦叔迫于天下公议,及言新法不便,介甫始不悦,谓晦有驩都、共工之奸矣。”[2]27王安石此诗赞美了吕公著,李壁注介绍吕公著的品格,有力地佐证说明了诗意。而沈钦韩进一步提供了两人日后因对新法的态度不同而交恶、王安石转而丑化攻击吕公著的史实,可与诗句相对比,从而让读者了解更深远的背景。

(三)大胆推断言外之意

除了延伸说明之外,有时沈钦韩也能大胆推断言外之意,如《偶书》“我亦暮年专一壑,每逢车马便惊猜。”沈注云:“《侯鲭录》:元丰末,有以王介甫罢相归金陵,资用不足者,达裕陵睿听,上即遣使以黄金二百两就赐之。介甫初喜,意召己。既知赐金,不悦,即不受,举送蒋山修寺,为朝廷祈福。此诗未能忘情在丘壑者也。”[2]111有《侯鲭录》的记载为依据,沈钦韩对诗意的推断不无道理。

(四)纠正李壁注的错误

如《送陈舜俞制科东归》:诸贤发策未央宫,独得淄川一老翁。曲学暮年终汉相,高谈平日漫周公。君能壮岁收科第,我欲他时看事功。闻说慨然真有意,赠行聊以古人风。李壁注:“舜俞初忤介甫,晚乃翻悔青苗,负此诗矣。然介甫初以古人期舜俞,洎俞极论新法,乃亦不能容之。”[4]828沈注云:“《宋史》:陈舜俞,字令举,湖州乌程人。举进士,又举制科第一。熙宁三年,以屯田员外郎知山阴县。青苗法行,舜俞不奉令,上疏自劾。奏上,责监南康军盐酒税,五年而卒。居秀之白牛村,自号白牛居士。案:李注云:‘舜俞晚悔青苗,负此诗矣。’《长编》乃云:‘舜俞为人,矫激不情,仕宦颇龃龉。中间尝躁忿弃官,居嘉禾白牛村,自称白牛居士。已而不能忍,复出仕进。既谪南康,其后乃上书,称青苗法实便,初迷不知尔。时参知政事冯京欲缘此复用,安石曰:‘为人反复,如何可用也。’案:此等事,李氏犹承旧史之诬,未及刊正,《宋史》削之,可谓成人之美矣。’”[2]80-81《续资治通鉴长编》的作者李焘,是李壁的父亲,因此李壁对《长编》的记载深信不疑,未加考辨。沈钦韩认为,《宋史》虽然后出,但能考证陈舜俞的立身处世,辨别错误的材料。陈舜俞并未首鼠两端,晚节不保,而是一如既往地反对青苗法。

三、沈钦韩的宋代历史名词补注:典制与地理

宋代诗歌中出现的各种当时的名词,如职官、典制、地名等,与人物生平与历史事件相比,虽然不是理解诗意的必经之途,但若不加以重视,同样会妨碍对诗意的理解。李壁相对不太注重王安石诗中的职官典制与地理等当时的名词,对这方面的解释只是点到为止,未作深入探究。这是因为李壁离王安石生活的时代较近,王安石诗中所涉及到的职官典制、地理等名词,对他以及当时的读者来说比较熟悉,不会造成太大的理解障碍,因此未予重视。对于六百年后的沈钦韩来说,观察角度大不一样,沈云:“凡单词隐义,彼时习以为常,而后人如芒如者,亦十得五六。虽心力有不逮,睹闻犹未广,然大略可见。”[2]自序1沈钦韩说的“单词隐义”,指的就是典制、职官、地理、风俗、名物等特定的历史名词。沈氏指出,作者与当代注释者习以为常的名词,对于后代读者来说,却未必如此。这些名词已经成为历史,后代读者与宋人的理解可能大相径庭,甚至完全不知所云,难以索解。沈钦韩之前的王维诗的注释者赵殿成也指出了这一问题,他在《王右丞集笺注例略》谈到:“官制历代更易,地理屡朝变迁,稽古家以二者为最难考订。”[5]因此,沈钦韩格外重视对宋代历史名词的解释,重点又在于典制与地理。

(一)典制

相对于唐诗而言,宋诗与宋代典制的联系,不仅仅在于诗题或诗句中包含了这类名词,而且在于中的某些缘事而发、直陈其事的句子,其起因往往可以追溯到当时的职官、典制。如果不了解职官、典制,就不可能对句意作出准确的理解。王安石作为一代宰相,宦海浮沉之中与朝中各色人物唱酬来往者众多,诗中内容与典制职官的关系更加密切。因此在《序言》中,沈钦韩一再强调宋代典制问题的重要性。沈钦韩凭借本人的学力,能从典制出发,对诗意作出补充说明。

1.王安石的诗题与诗句,常常提到与典制相关的活动。如果不对其中有关的典制作出全面的解释,就无法正确理解诗意。

如《送经臣富顺寺丞》:“报主代亲俱有地”,沈注云:“《长编》:至和元年二月,太常博士、史馆检讨张刍,父太祝牧,当任蜀官。刍尝奏章,乞代其父,且求知广安军。执政谓曰:‘史馆检讨,不为外官,若舍去此职则可往。’据此诗,则有官人年老,其子弟品秩差遣同者,亦得相代也。刘敞《公是集·奏议类》:伏见审官,三班流内铨注拟外官,其间或兄弟伯叔子侄自相为代。即此是也。”[2]88沈钦韩引用各类史料,说明了宋代子侄相代的制度,从而解释了句意。

2.在王安石的诗题或诗句中,虽然没有直接议论宋代的典制,但如果不了解宋代的典制,就无法对这些诗句作出正确的理解。

如《次韵酬府推仲通学士雪中见寄》:“朝来看雪咏君诗,想见朱衣在赤墀。”李壁注:“《梅福传》:涉赤墀之途。应劭曰:‘以丹淹泥涂殿上。’”[4]725沈注云:“此指宰相以下正早朝也。以下句‘火城’推之自见。《职官志》:中书门下、翰林学士、御史中丞,并绯衣双引,仍传呼。使相、仆射、两省五品以上,一吏前引。淳化三年,令东宫三少、尚书丞郎入朝,以绯衣吏前导,并通宫呵止。”[2]75这两句是王安石推想张仲通上朝时的情景,李壁注只说明了“赤墀”一词的出处。若无沈钦韩的说明,难解“朱衣”之意,从而也难以明白这两句的意图。

3.李壁注常对诗句中的典制作出错误的判断,从而对诗意作出不正确的理解,亦为沈钦韩所纠正。

如《送王介学士赴湖州》“遥想郡人迎下担”,李壁注:“《寰宇志》:建业有迎担湖。昔永嘉中,帝迁衣冠过江,客主相迎湖侧,遂以迎担为名。今此云‘迎下担’者,借用以说太守。”[4]1198沈注云:“李注以《建康志》有迎担,此借以说太守。《建康志》:迎担湖,在城西北石头城后五里,今为田。案王溥《唐会要》:大中五年,中书门下奏:‘诸州刺史初到任,准例皆有一担什物。离任时,亦例有资送。成例已久。自今以后,诸州剌史下担什物,及除替送钱物,各守州郡旧规。’程大昌《续演繁露》:‘今世郡守,有下马钱,此即唐之下担什物,在宋犹然。’诗正用此故事。李注误。介盖自官江宁迁湖州。[2]106李壁因不懂唐宋时代州刺史到任时有一担什物之赠的制度,因而未理解“迎下担”的含义,却错误地从地名寻找线索,最终导致误解了诗意。

(二)地理

上文已述,沈钦韩在经史考证中格外重视地理问题,著有多部地理考证著作。同样,他在诗歌补注中也能重视地名的考证,从地名出发,对诗意作出补充说明。

1.补注地名

沈钦韩对王安石家乡抚州、任过职的鄞县、舒州、汴京、晚年退居的金陵等地的地名,尤其是一些小地名,如寺观亭榭等,都能引用各种地志,作出详细的说明。重点在于:(1)有王安石遗迹者。(2)王安石题诗处。

2.延伸性说明

如《送彦珍》:“柘岗定有辛夷发,亦见东风使我知。”沈注云:“《名胜志》:乌石岗,在抚州金溪县西南四十里。又西二十里曰柘岗,多辛夷树。王荆公外家居其下。”[2]76若无沈钦韩的说明,读者难明“柘岗”之义,亦未详“柘岗”与“辛夷”的联系,更不知王安石与这二者的联系。

3.纠正李壁注的错误

如《重阳余婆冈市》,李壁注本作此题,沈钦韩注本作《重过佘婆冈市》。沈注云:“《建康志》:金陵驿,亦名蛇盘驿。在上元县长乐乡蛇盘市,俗呼佘婆,音之讹也。[2]104从而能辨诗题传写之误。

《木末》一诗,李壁注:“木末,谓木之颠也。”[4]1049沈注:“《舆地纪胜》:木末轩在蒋山塔院西偏,乃王荆公所游。俯视岩壑,虬松参天,幽邃可爱,为山之绝景云。”[2]98李壁只从字面去理解“木末”的含义,却不知这是王安石常游之处“木末轩”的省称,从而导致离题万里。

四、沈钦韩注的古典补注

宋诗好用典故,有“以学问为诗”的特点,因此对典故的理解,也是注释宋诗的重要方面。典故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诗人所用前代典籍中的故事。沈钦韩对经、史等文献有精深的考证能力,因此他对这类典故的考证尤有心得;另一种是来自前人诗文中的字、词、句等语汇,而沈钦韩又有一定的诗文创作能力,并没有完全忽视王安石诗的文学属性,因此对这类典故,也都能一一究其出处,并能探寻典故的含义。

1.李壁只能引字面相同的出处,意义却不相关,为沈钦韩所补正。

如《岭云》“方丈老翁无一发,更知来不为皮冠。”李壁注:“《孟子》:招虞人以皮冠。”[4]667沈注云:“《韩非子·说林》: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逃之,舍于家人,家人藏其皮冠。夫弃天下而家人藏其皮冠,是不知许由者也。诗意自谓薄将相而隐钟山,窃比许由之高。而僧徒本无皮冠,幸免家人之疑,亦以嘲僧之厌客也。李注引《孟子》,无谓。”[2]67李壁所引《孟子》文字,仅仅是字面相同。沈钦韩所引《韩非子》所载许由逃名的故事,才是王安石的用意所在。

2.沈钦韩能引更早的出处。如《成字说后与……同游齐安院》:“久苦诸君共此劳”,李壁注:“《唐·李密传》:密兵败,谓王伯当曰:‘兵败矣,久苦诸君,我今自刎以谢众。’”[4]1111沈注云:“李注引李密语,《能改斋漫录》同。案《后汉书·刘永传》:董宪谢其将士曰:‘嗟乎,久苦诸卿。’事在李密之先。”[2]102在意义相符合的前提下,典故的出处当然是时代越早越准确。沈钦韩所引《后汉书》的出处,显然早于李壁所引的《旧唐书》。

3.纠正李壁注的严重错误。

《陆忠州》“低回得坎坷,勋业终不遂。”沈注云:“案:诗意言其自罢学士后,稍低回其道而得宰相,究为奸臣所挤,勋业不遂。李注乃云:‘尝谓宣公虽以忠谏名,然使德宗呼之为陆九,不敬孰甚焉?是必已有以致之。‘低回’之语,殆指此类。’案:唐人极重行第,凡同辈相称,皆系行于姓,诸家文集可证。天子呼之为‘陆九’,正是略去君臣之称谓,而以友生待之。李说非也。”[2]28李壁认为,诗中的“低回”是指陆贽(宣公)降志辱身,谄事德宗,以致君臣之间用语狎呢,从而平步青云。沈钦韩指出,陆贽虽然有和光同尘、淈泥扬波之举,但却未沦为谄谀之辈。尤其是“陆九”之称,乃是尊称,而非狎词。李壁因不懂唐代掌故,导致误解诗意。

小结

作为一位深受乾嘉学风影响的考史学者,沈钦韩在《王荆公诗集注》中对王安石诗题涉及的宋代人物生平、史实、典制、地理以及古代典故等方面作了缜密慎重的考证,从而对南宋李壁的《王荆公诗注》作了精辟的补正。此外沈钦韩还对名物、风俗等宋代时事也作了补正,限于篇幅,未能一一介绍。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在李壁注之外,沈钦韩还能顺便指正宋代乐史的《太平寰宇记》、陆游的《老学庵笔记》等文献的错误。沈钦韩在严密的考证的基础上解释王安石诗歌的意义,对王安石诗歌的传播与接受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1]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1325.

[2] (宋)王安石. 王荆公诗文沈氏注[M].(清)沈钦韩,注.北京:中华书局,1959.

[3] (宋)真德秀.西山文集[M].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656.

[4] (宋)王安石.王荆文公诗笺注[M].(宋)李壁,注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 (唐)王维. 王右丞集笺注[M]. (清)赵殿成,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4.

DiscussionofWangJing-gong'sPoemVariorumbyShenQin-han

HE Ze-tang

(Humanitie institutes,South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42,China)

Shen Qinhan in Qing Dynasty excelled in research on Confucian classics, and he used this special advantage in poetry annotation. Shen Qinhan remedied the error and omission ofWangJing-gong'spoemvariorumwritten by Li Bi in detail. Firstly, Shen Qinhan extended the connotation of demonstrating poem using history from Song Dynasty on, and shifted the discussion emphasis from only discussion to discussion and textual research. Besides, he still elaborated figures and current events in the poetic themes and verses written by Wang Anshi. Secondly, he put emphasis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specific history nouns in geography and political systems, and remedied sentence meaning and context written by Wang Anshi. In addition, Shen Qinhan also excelled in poetry creation, and annotated the classical allusion in the poetry written by Wang Anshi.WangJing-gong'spoemvariorumtakes an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researching Wang Anshi.

Shen Qinhan;WangJing-gong'spoemvariorum; poem annotation; supplement and correction of Li Bi's annotation

I207.22

A

1009-105X(2013)02-0111-06

2013-02-25

教育部2012年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2YJC751108)

何泽棠(1975-),男,华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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