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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丝》对周氏兄弟的倚重及“语丝文体”的形成

2013-01-21

中州大学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语丝周作人文体

刘 忠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234)

在新文学史上,同人社团和期刊在“五四”、“三十年代”的集中出现是一个重要现象,从“文学革命”伊始的《新青年》、《新潮》到稍晚的文学研究会、创造社、语丝社、未名社、莽原社、沉钟社、新月社再到三十年代的“论语派”、“京派”、《现代》、《七月》、《中国新诗》,新文学的版图几乎为同人社团和刊物所瓜分,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刘半农、钱玄同、林语堂、徐志摩、陈源、闻一多、高长虹等人不管多么有个性,多么倡导个体独立,似乎都无法逃避同人社团及刊物的吸引和辐射,成为一个或几个社团的成员。

在众多的文学社团和刊物中,《语丝》和语丝社有着重要的标本价值。一方面以自身存在诠释了同人社团及刊物的诞生和发展,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作了注脚。另一方面它凸显了同人期刊在思想传播、文化交流方面的优势,孕育、形成了新的语体形态。

一、周氏兄弟与《语丝》周刊的创办

说起《语丝》周刊,不能不提周氏兄弟,他们不仅是《语丝》的重要发起人和主要撰稿人,而且是“语丝文体”的创造者和集大成者。一定程度上,作为语丝社的核心人物,他们的存在左右着《语丝》的走向以及语丝文体的形成,他们的杂文和小品文也是“五四”新文学的典范。

关于《语丝》的筹办,周作人在1924年11月2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上午在家。下午往访适之。又至东安市场开成北楼,同玄同、伏园、川岛、绍原、颉刚诸人,议出小周刊事,定名曰《语丝》,大约十七日出版,晚八时散。”[1]从后来顾颉刚、章川岛、孙伏园等人的回忆来看,这应该是《语丝》的第一次聚餐会,孙伏园是召集人,主要事项是“议出小周刊”,“诸人”还包括哪些人?没明确说明。章川岛的回忆比较详尽,涉及《语丝》周刊出版时间、地点、原因、人员、经费、命名、广告策划、印数等,与周作人、顾颉刚日记对比,可以得到互证的是:《语丝》第一次聚餐会是1924年11月2日,主创“七人组”分别为周作人、孙伏园、李小峰、顾颉刚、川岛、江绍原、钱玄同,成立缘起为“孙伏园辞去《晨报副刊》编辑以后,有几个常向副刊投稿的人,为便于发表自己的意见不受控制,以为不如自己来办一个刊物,想说啥就说啥”[2]。此说暗合了“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对话语空间和文学创作的重视。至于为什么命名为“语丝”,章川岛的说法是“由顾颉刚在带来的一本《我们的七月》中找到‘语丝’两个字,似可解也不甚可解,却还像一个名称,大家便同意了”[2]。顾颉刚同一天的日记证实了这一说法,“予看平伯诗中有‘语丝’二字,颇写意,不落褒贬,提出之,通过”[3]。查阅《我们的七月》,可以发现,此书系朱自清、俞平伯等人组织的“我们社”创办的刊物,包括散文、短评、随笔、诗歌等文体,除封面设计署名丰子恺之外,所刊文章均不署名。由此可以推断,顾颉刚当天看到的《我们的七月》是俞平伯送给他的,“语丝”二字出自其中的一首小诗:“伊底凝视,/伊底哀泣,/伊的长长的语丝,/一切,伊底;/我将轻轻而淡淡地放过去了。”[4]

1924年11月17日,《语丝》正式创刊,首印两千册,担心销路不好,不敢多印;不料,不仅大受欢迎,“再版了七次,印了一万五千份”,而且若干年后,正是这样一份当初并不起眼的同人期刊却对新文学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催生了鲁迅的杂文、周作人的小品文和“语丝文体”。《语丝》畅销,除了契合“五四”怀疑与信仰并存的时代精神外,也与周氏兄弟在文学界、思想界的重要影响分不开。尽管此时兄弟已经失和,参商不见,但在对《语丝》的呵护、支持方面,在与北洋军阀政府、现代评论派、创造社、太阳社同人的论战方面,两人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性。

我们知道,周氏兄弟是“五四”文学革命的倡导者、参与者,很早就以各自的理论与实践在文坛上确立了地位,《语丝》的创刊和发展离不开周氏兄弟的大力支持,“语丝文体”的形成更离不开周氏兄弟的实践与倡导。

从《语丝》创刊号来看,目录由一篇发刊词和九篇文章组成,周作人的文章有《生活的艺术》、《清朝的玉玺》和《发刊词》三篇,鲁迅的文章有《论雷峰塔的倒掉》、《说不出》二篇,兄弟两人文章占了一半还多,其中《生活的艺术》、《论雷峰塔的倒掉》还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分别成为他们的代表作。还有一点也很重要,正是凭借周氏兄弟文章的强大影响力,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成为《语丝》和“语丝文体”的一大特点,进而从“五四”多如繁星的同人社团刊物中脱颖而出。据统计,从《语丝》1924年11月17日创刊到1930年3月10日停刊,260期刊物中,周作人发表文章351篇,鲁迅147篇;数量之多远超《语丝》其他同人林语堂、章川岛、孙伏园、钱玄同、章依萍、顾颉刚、刘半农等人。从读者影响来看,更是无人能出其所右。于此,得出结论:没有周氏兄弟就没有《语丝》和语丝社,也不为过。

二、《语丝》周刊对周氏兄弟的倚重

依时间和地点为界,《语丝》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即北平的京版《语丝》和上海的沪版《语丝》。

京版《语丝》主要活动地点在北平,时间从1924年11月17日创刊到1927年10月22日遭遇奉系军阀查封,被迫南迁。北平时期,不管两周一次的“语丝聚餐会”有没有形成口头约定,也不管《语丝》周刊是否有书面呈现,周作人都是事实上的主编。鲁迅在《我与〈语丝〉的始终》一文中说,自己在北平的时候“一直不知道实际上谁是编辑”。这一方面说明《语丝》虽为同人刊物,但同人之间关系较为松散;虽有十六个长期撰稿人,但没有统一的、明确的分工。另一方面也道出了鲁迅与北平《语丝》的尴尬关系,虽全力支持刊物,但兄弟失和之后,出于回避,鲁迅没有参加《语丝》的一切编辑工作,包括两周一次的聚餐会。如此,《语丝》的实际主编自然就落在周作人身上。

周作人主编《语丝》期间,不仅发表作品最多,而且还有意向胡适、徐志摩等欧美自由派知识分子约稿,扩大同人范围,把《语丝》“自由不拘”、“不伦不类”、“要说什么都是随意”、“闲闲出之”之风落到实处。同时,周作人也与现代评论派的胡适、陈西滢、王世杰等人有着一定的私交,“五四”之初,还共同撰文批判过封建专制思想和复古主义文学。不过,在围绕女师学潮引发的风波中,周作人与鲁迅联手,对北洋政府及以陈源、徐志摩为代表的现代评论派诸人展开批判,可谓不留一点情面。

1925年5月30日,陈源在《现代评论》第25期上发表《粉刷茅厕》,把女师大比作一个茅厕,说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希望教育部门强化对学潮的调查,并托“留言”之口指责学潮背后有“某籍某系”的人暗中鼓动,矛头直指周氏兄弟。仅仅隔了一天,周作人就在《京报副刊》上发表文章《京兆人》予以回击,对陈西滢的“某籍某系”论进行反驳,说自己最好改籍为“京兆人”,以示讽喻,反应比鲁迅还要快。随后他又写了《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回应陈源文《闲话》和徐志摩文《“闲话”引出的闲话》。

我们知道,现代评论派诸人与鲁迅交恶在前,七教授《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也是鲁迅起草的,周作人仅位列其中而已,陈源、徐志摩们的批评针对的显然是鲁迅,但实际上,《语丝》与现代评论派关系破裂最早是由周作人发起的,其后,鲁迅才加入,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周作人发表《与友人论章杨书》、《答张菘年先生书》、《恕陈源》、《周作人致徐志摩》等文,鲁迅写作《并非闲话》(三则)、《我的“籍”和“系”》、《“碰壁”之后》、《“碰撞”之余》、《忽然想到》、《“公理”的把戏》、《这回是“多数”的把戏》、《不是信》等文,并肩作战,回击陈源、徐志摩等人的攻讦,展示他们在革命与改良、反抗与妥协等思想观念上的不同。

“三一八”惨案发生后,鲁迅写作《无花的蔷薇之二》、《纪念刘和珍君》、《可惨与可笑》、《死地》等文,对北洋军阀的暴行与现代评论派的为虎作伥进行批判;周作人在大屠杀发生的当晚就写作了《对于大残杀的感想》,此后又写作了《关于三月十八日的死者》、《可哀与可怕》、《死法》等文,相互呼应,痛斥军阀暴行。

周作人的主编身份不仅表现在社会批评、文明批评的办刊方向上,还体现在《发刊词》、《编者按》、《启事》、《附记》、《读者通信》等文的撰写上。如果说《语丝》“发刊词”相当于周作人的就职宣言,那么此后的《编者按》、《启事》、《读者通信》等则是他编辑理念的具体实现——既要反抗又讲趣味,批评社会的同时不忘“生活的艺术”。据统计,在周作人主编《语丝》的1至156期中,周作人撰文189篇、鲁迅撰文78篇、刘半农57篇、废名29篇、章依萍28篇、章川岛27篇、林语堂21篇、江绍原16篇、钱玄同14篇、俞平伯10篇、顾颉刚9篇[5]。周作人撰文之多当然与他担任主编有关,鲁迅撰文78篇,位列第二。

鲁讯并非《语丝》编辑,一次也没有参加语丝聚餐会,却在学潮风波、现代评论派论战、“三一八”惨案的批判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与他为文立论的高远、技巧的纯熟和语言的辛辣有关,他从不吝啬用“正人君子”、“教授”、“绅士”、“学者”等称号讽喻章士钊、陈源、徐志摩、杨荫榆们。关于这一点,林语堂回忆说:“我们是每两周聚会一次,通常在星期六下午,地点是中央公园今雨轩的茂密的松林之下。周作人总是经常出席,他和他的文学笔调儿一样,声音迂缓,从容不迫,激动之下,也不会把声音提高。他哥哥周树人(鲁迅)可就不同了,每逢他攻击敌人的言词锋利可喜之时,他会得意得哄然大笑。他身材矮小,尖尖的胡子,两腮干瘪,永远穿中国衣裳,看来像个抽鸦片的。没有人会猜想到他会以盟主般的威力写出辛辣的讽刺文字,而能针针见血的。他极受读者欢迎……兄弟二人都很通达人情世故,都有绍兴师爷的刀笔功夫,巧妙地运用一字之微,就可以陷人于绝境,致人于死地。”[6]林语堂的印象与评价尽管不够友好,甚至还有点恶意,但也能见出,周氏兄弟文章蕴含的思想力量和人格魅力对读者的强力辐射。

1927年10月,《语丝》因为屡次批判军阀恶行而激怒了奉系军阀,张作霖先是以“有伤风化”为由查封了北新书局,不久,出版到154期的《语丝》也未能幸免,已经编好的155、156期只好转移至上海出版。算起来,北平时期,周作人一共主编《语丝》当是156期,而不是过往学人所说的154期。此后,《语丝》便进入了“沪版”时期。

从1927年12月17日《语丝》第4卷第1期至1929年1月7日第52期①,鲁迅担任沪版《语丝》主编一职。《语丝》移至上海后,周作人仍在北平,不再适宜继续担任主编之职,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很自然地想到鲁迅,请他出来主编《语丝》。于公而言,外界将鲁迅视为语丝派的主将,现在刊物需要他施以援手,他不容推辞。于私而论,李小峰是鲁迅的学生,经手出版过鲁迅的《呐喊》、《彷徨》、《坟》、《热风》等作品集,“以关系而论,我是不应该推托的。于是担任了”[7]169。当然,从自身角度考虑,离开北平南下后,鲁迅从厦门到广州再到上海,漂泊不定,也需要一个发表文章的阵地,继续他酷爱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

上海时期的《语丝》与北平略有不同,李小峰门下的北新书局支配力大增,成为《语丝》真正的老板。在主编刊物的一年多时间里,鲁迅与“东家”李小峰的合作总体愉快,但也有罅隙,甚至还为版税的拖延等问题,差点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在《我和〈语丝〉的始终》一文中,鲁迅谈了主编《语丝》的感受,语气中透着些许无奈,“从这时起,我才探问向来的编法,那很简单,就是:凡社员的稿件,编辑者并无取舍之权,来则必用,只有外来的投稿,由编辑者略加选择,必要时或略有删除。所以我应做的,不过后一段事,而且社员的稿子,实际上也十之九直寄北新书局,由那里径送印刷厂的,等到我看见时,已在装订成书之后。”[7]170说得十分明白,沪版《语丝》延续的仍旧是周作人在北平时的做法,主编权力十分有限。当然,在老面孔的生迁沉浮面前,鲁迅接手《语丝》还是对同人社团的关门倾向做了调整,培养了白薇、杨骚等新人。

与北平时期相比,上海时期的《语丝》似乎更接近一份文学期刊,十六位《语丝》长期撰稿人中②,顾颉刚因为和鲁迅关系不睦而不再向《语丝》投稿,江绍原在发表两则小品文之后,也不再露面,其他如刘半农、钱玄同等人也因种种原因淡出《语丝》。如此,北平时期未能贯彻落实的“文学为主,学术为辅”的刊物定位,到了上海,反倒因为学者们的疏远和分离,而“文学为主”获得某种程度的实现。

鲁迅本人在上海时期的《语丝》上发表文章总数为69篇,我们熟知的有《小杂感》、《“醉眼”中的朦胧》、《文学与出汗》、《文艺与革命》、《卢梭与胃口》等。鲁迅主编《语丝》期间,周作人仍在北平,但并没有效仿刘半农、钱玄同、顾颉刚、江绍原诸君那样退出或淡出,而是以“岂明”、“北斗”等笔名继续著文,尚有162篇进账,继续他在《语丝·发刊词》的“自由思想”、“独立判断”、“说自己的话”的“语丝体”写作,不过,他似乎有意绕过了“流氓鬼”,全面投向“绅士鬼”的怀抱,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8],用超然脱俗之心浇灌“自己的园地”,建构起一座座雅致、精妙的艺术之塔。

随着革命文学的倡导,《语丝》的生存空间趋向缩小,同人散兵游勇,形成不了战斗力是一方面;创造社和太阳社青年的迅速崛起和抢占话语权是另一方面。如果说北平时期《语丝》在文坛上的主要对手是现代评论派,上海时期无疑是由创造社和太阳社青年组成的革命作家群。有人做过统计,从1928年初到1929年底,创造社、太阳社革命作家与鲁迅论战的文章就在百篇之上[9]。像《“醉眼”中的朦胧》、《革命咖啡店》、《文艺与革命》、《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就是回击郭沫若、成仿吾、李初梨、冯乃超、钱杏邨、蒋光慈等人而作的。

上海时期,《语丝》不仅面临国民党当局的干涉和革命文学的挤兑,而且在编辑出版过程中还受制于商业广告的干扰。作为文人兼商人,李小峰经营北新书店,发行《语丝》,考虑经济利益本无可厚非,刊登广告和书讯也非始自上海时期,早在《语丝》创刊之时,就登载书讯和广告,鲁迅似乎并不“反感”,只是在量上要有所控制,质上要有所提高。鲁迅曾就广告的杂乱和泛滥,与李小峰有过交流,认为《语丝》过多的广告影响了刊物的整体品位和读者的阅读效果。但李小峰依然故我,甚至连医生的诊例、袜厂的袜子、治疗遗精的药品等广告都出现在了《语丝》上,鲁迅实在无法接受,就向李小峰建议停刊,并辞去了主编之职。不过,出于学生兼同人情谊,当李小峰委托鲁迅为《语丝》主编推荐一个新人的时候,鲁迅还是义不容辞地向他推荐了柔石。在柔石和李小峰的合力支撑下,《语丝》又维系了一段时间,至1930年3月10日出完第5卷第52期后,《语丝》不得不宣布停刊。

三、周氏兄弟与“语丝文体”的形成

研究“语丝文体”的成果已经很多,如姜振昌的《“语丝文体”:对艺术真谛的领悟》(《山东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第6期)、杨义的《“语丝”文体于自然中透出谐趣诗趣》(《新文学史料》1994年第4期)、吴中杰的《语丝派与抗战文学》(《鲁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3期)、王嘉良的《论语丝派散文》(《文学评论》1997年第3期)、江振新的《“语丝文体”简论》(《上海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丁晓原的《〈语丝〉:现代散文文体自觉的代码》(《江汉论坛》2003年第1期)、陈树萍的《在文学与学术之间:论〈语丝〉对民间的找寻》(《山西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李良的《论“语丝体”散文的社群生态语境》(《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研究重心多倾向于语丝文体的形成过程、产生语境、自身价值、在现代散文史上的地位,未能将其置于《语丝》、周氏兄弟、“语丝文体”这样一个三位一体、互动共生的更大的语境中展开讨论,寻绎其办刊方向、文体形成和周氏兄弟文风之间的内在关联。

事实上,早在《语丝》创刊号的发刊词中,周作人就明确地表示:“我们所想做的只是想冲破中国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浑浊停滞的空气。我们个人的思想尽自不同,但对于一切专制的反抗则没有异议。我们这个周刊的主张是提倡自由思想,独立判断,和美的生活。”[10]显然,社会批评、文明批评是《语丝》努力的方向,也是它立刊的主旨所在。创刊号上周作人的《生活的艺术》、《清朝的玉玺》、鲁迅的《论雷峰塔的倒掉》、《说不出》无不是批判封建专制思想、倡导现代文明。《语丝》创刊不到半年,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中国现今文坛的状况实在不佳,但究竟做诗及小说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11]文明批评针对的是封建专制对人的戕害,以启蒙之光照亮暗夜中的人们,使之走出奴役,成为他自己。社会批评针对的则是落后凋敝的宗法制社会,希图通过文化自觉,实现社会解放。

应当说,无论是北平时期还是上海时期,《语丝》秉承的是同一办刊宗旨:立足现实,批评旧文明、旧道德,执意冲破“中国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浑浊停滞的空气”。从1924年创刊到1930年终刊,《语丝》同人著文参与了溥仪退位、孙中山先生逝世、女师大学潮、五卅运动、“三一八”惨案、李大钊遇害、国民党清党等许多社会事件,激浊扬清,臧否好坏,对国民党新军阀、章士钊、杨荫榆、张作霖等形形色色的人物进行了针砭和批判。在提倡新文学、新思想方面,《语丝》参与针对欧美自由主义文人胡适、陈源、徐志摩等现代评论派成员、革命文学倡导者郭沫若、成仿吾、钱杏邨、李初梨、冯乃超、蒋光慈等创造社、太阳社人士的论战,张扬了“五四”理性、批判之风,逐渐形成了一种以个体独立、思想自由、形式开放为特点的文体。

最早提出“语丝文体”说法的是《语丝》主创“七人组”成员之一的孙伏园,他在给周作人的一封信中说:“《语丝》并不是初出时有何规定,非怎样的文体便不登载。不过同人性质相近,四五十期来形成一种语丝的文体。”[12]何为“语丝文体”?或者说如何界定“语丝文体”?孙伏园没有给出答案,仅仅是提出问题。作为回信,周作人在《答伏园论〈语丝〉的文体》中说:“我们并不是专为讲笑话而来,也不是来讨论什么问题和主义,我们的目的只在让我们可以随便说话。我们的意见不同,文章也各自不同,所同者只是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说。”显然,在周作人眼里,《语丝》并不存在什么一尘不变的文体,自由不拘是它最大的特点。对于有人认为《语丝》太多滑稽成分,周作人并不认同,反驳说:“因为有两三个人喜欢讲一句半句类似滑稽的话,于是文人学士遂哄然以为这是《语丝》的义法,仿佛《语丝》是笑林周刊的样子,这种话我只能付之‘幽默’——即不去理会他。”《语丝》所涉范围甚广,“向来并不是规定‘不谈政治’,只是大家都不是以政治为职业,对于政治也没有兴趣,所以不去谈他罢了。但有时候也要谈谈,如溥仪出宫、孙中山去世等。”最后,周作人得出结论:“语丝是我们这一班不伦不类的人借此发表不伦不类的文章与思想的东西,不伦不类是《语丝》的总评,倘若要给它下一个评语。”[13]不久,《语丝》又一位重量级人物林语堂撰文《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与费尔泼赖》,表示赞同周作人的看法,《语丝》并没有什么目标和使命,自由率性是同人们的一致追求,“惟一的条件是大胆与诚意”,他重点强调了个人“偏见”和“私论”,认为“世界上本没有‘公论’这样东西,凡是诚意的思想,只要是自己的,都是偏论,是‘偏见’”[14]。综合周作人的“不伦不类”、林语堂的“私论”和“偏见”、鲁迅的“任意而谈,无所顾忌”,个体的独立、思想的自由、形式的开放成为“语丝文体”的最突出特点。

“语丝文体”的形成不仅受到《语丝》办刊方向、周氏兄弟及其他同人文风的影响,还受到“五四”前后文学话语场的制约。我们知道,在文学生产、传播和接受的过程中,由社团、期刊、出版商、大学体制、书报检查制度以及读者、批评家组成了一个网状和动态的“文学场”,其中任何一个因素发生变化,“场”的状态就会随之变化。“五四”前后的北平,北洋军阀黩武主义所造成的“不统一和混乱却为思想的多样化和对传统观念的攻击提供了大量机会。中央政府和各省的军阀都不能有效地控制大学、期刊、出版业和中国智力生活方面的其他机构”[15]。这为《语丝》承袭刚刚过去的“五四”批判精神、参与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提供了较为宽松的意识形态条件。但是,到了上海时期,“场”的状态在悄然转变,相对宽松的语境不在,国民党统一南北、定都南京之后,通过“党治”、“训政”、“书报检查制度”等方式全面加强了意识形态控制,文化人的话语空间大大缩小。《语丝》一以贯之的率性、自由化的语体不仅受到国民党专制文化的打压,还受到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冲击。如果把以周作人为代表的北平《语丝》同人的隐逸、超然之风视作为一种“退守”的话,那么以鲁迅为代表的上海《语丝》同人的匕首、投枪之风则是一种“前行”,但是,这种“前行”并不被看好,国民政府的恐吓、浙江当局的警告、创造社、太阳社革命作家的围攻以及海派商业文化的侵蚀,还是让鲁迅进退两难,时时感受到“横站”的尴尬。

从《语丝》同人的文章来看,主要有两类:一是杂感。这是《语丝》对新文学文体的一大贡献,将杂文这一文类从随想、论文、杂感等不伦不类的称谓中超拔出来,经过周氏兄弟的实践,成为散文之重要一支。另一类是美文,即以抒情和叙事为主导的散文,如周作人、林语堂的小品文。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的全部篇章最早发表在《语丝》上,是介于美文与杂感、散文与诗之间的文体。从文风来看,《语丝》表现出很大的差异,即便是同一个作家,似乎也存在两套笔墨,浮躁凌厉与平和冲淡结伴而行,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兼容、开放、率性是其关键词。“杂感”关注外部世界,美文指向内心世界。无论是杂感还是美文,抑或是散文诗,个体的独立、思想的自由都是一以贯之的。

《语丝》停刊的前一周,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成立,宣告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的来临,文学与革命的联系趋强,知识分子工农化从创作层面开启,“五四”文学中的知识青年个体婚恋、反抗主题让位于群体的阶级斗争、社会革命。身为左联七大执委之一的鲁迅用他的杂文与论语派、人性论、第三种人论战,参与左翼文学的大众化建设,继续着语丝文体的文明批评、社会批评,自由依旧,率性依然,但群体性、战斗性明显增强。在鲁迅笔下,杂文这一《语丝》的主要文体臻于成熟,“论时事不留面子,砭痼弊常取典型”经由鲁迅的充分实践,上升为杂文创作的一种笔法,叭儿狗、领头羊、落水狗、奴隶工头……也因为生动传神而成为散文史上的典型,为今人们时时忆起。

《语丝》停刊后,1930年5月12日,由周作人主编的同人刊物《骆驼草》在北平创刊,以此为中心,聚集废名、俞平伯、冯至、杨晦、徐玉诺、梁遇春等人,成为京派的一支重要力量。与《语丝》一样,《骆驼草》发刊词也是周作人亲自操刀,“我们开张这个刊物,倒也没有什么新的旗鼓可以整得起来,反正一向都是有闲之暇,多少做点事儿”,让人们似曾相似,不禁想起《语丝》的发刊词:“我们几个发起这个周刊,并没有什么野心和奢望,我们只觉得现在中国的生活太枯燥,思想界太沉闷,感到一种不愉快,想说几句话,所以创刊这张小报,作自由发表的地方。”“不谈国事”、“不为无益之事”、“专门的学问这里没有”,“笑骂由你笑骂,好文章我自为之,不好亦知其丑”也与《语丝》发刊词中“我们并没有什么主义要宣传”十分相像。从《骆驼草》上的文章来看,周作人、梁遇春的散文、废名的小说、冯至的诗歌都显示了对“语丝文体”个体独立、思想自由、形式开放特点的继承,不同的是社会影响力大不如前;文明批评之风犹存,但纯文学的内倾和情感的消沉溢于言表,消极退避成为它的主基调。一定意义上,以周作人为代表的“京派”同人“纯文艺”追求的趋浓也预示着“语丝文体”的式微。

今天,《语丝》周刊已经成为历史,“语丝文体”也因周氏兄弟的先后离世而少有余响,不过,周氏兄弟力倡和实践的《语丝》的标志性语体——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仍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继续在影响着我们的散文创作和社会生活。

注释:

①北平时期《语丝》只有期号,没有卷号,由于《语丝》是周刊,每周1期,全年当52期。按1年52期计,156期恰好是3卷。如此,鲁迅接手主编正好是第4卷第1期。

②通常的说法是指刊登在《语丝》第三期中缝上的十六人:周作人、钱玄同、江绍原、林语堂、鲁迅、川岛、斐君女士、王品青、章衣萍、曙天女士、孙伏园、李小峰、淦女士、顾颉刚、春台、林兰女士。其中,斐君女士是章川岛的妻子,曙天女士是章依萍的妻子,林兰女士是李小峰的妻子,三人中只有曙天女士在《语丝》上发表过文章。

[1]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中册[C].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58.

[2]章川岛.说说《语丝》[J].文学评论,1962(4).

[3]顾颉刚.顾颉刚日记摘录[J].出版史料,1982(2).

[4]孙玉蓉,编.俞平伯年谱[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75.

[5]陈离.在“我”与“世界”之间[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73.

[6]林语堂.八十自述[C]//林语堂自传.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97.

[7]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69.

[8]周作人.雨天的书·自序二[M].长沙:岳麓书社,1987:3.

[9]卫公.鲁迅与创造社关于“革命文学”论争始末[J].鲁迅研究月刊,2000(2).

[10]周作人.发刊词[J].语丝,1924(1).

[11]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63.

[12]孙伏园.致周作人的信[J].语丝,1925(52).

[13]周作人.答伏园论《语丝》的文体[J].语丝,1925(54).

[14]林语堂.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和费厄泼赖[J].语丝,1926(57).

[15]费正清,编.剑桥中华民国史:上卷[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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