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王韬与英国形象的“去夷化”
2013-01-21张俊萍
张俊萍,谷 悦
在中国近代史上,英国具有特别的意义。它是第一个打败中国、第一个跟中国签订不平等条约,也是第一个使中国失去“天朝上国”地位的西方强国。在中国人所想象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模式中,英国这一“他者”无疑是“夷”,而此“夷”已不再是历史上中国曾面对过的“夷”。以往的“夷”不是军事上的弱者,就是文化上的弱者(很多情况下是两者兼之),但英国*英国在《清史稿·邦交志》(参见《清史稿》卷一百五十四志一百二十九邦交志二,第4515-4559页)上排于第二位,仅次于在地理上与中国关系密切的俄国,英国“第二”的位置完全是因为它在中国外交上有举足轻重的意义。鸦片战争后中国知识界最先进的代表人物魏源在《海国图志》中也写道,认识欧洲的目的就是为了认识英国:“志西洋,正所以志英吉利也”,“故今志于英夷特详”。(见魏源:“大西洋欧罗巴洲各国总说”,《海国图志》卷三十七,光绪二年平庆泾固道署重刊。)极不一样,它在军事上明显是一征服者,在文化上也并未成为华夏的“被征服者”。鸦片战争前后,中国对这一特殊“他者”的认识经历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过程。被打败的“天朝上国”怎样制造原先受自己蔑视而今打败自己的敌国的形象?是否坦然接受英国作为强国而自身变为弱国的历史现实?能否在蔑视他者到蔑视自我之间找到一个安全的心理“居所”、在“西方主义”和“东方主义”*“西方主义”相对于“东方主义”而言。东方主义(Orientalism)这一概念,所关涉的是“西方”表述“东方”的理论和实践。萨达尔等学者认为,在与东方的接触中,西方发展了其有关东方的观点,开始了关涉东方的想象,养成和发展了一种姿态、一些思想以及一种操作手段,以之来解释、描述、建构、使用有关东方的思想。西方对东方的关注是通过对一个虚构的被称为东方的对象的想象来体现的。(参见[英]萨达尔.东方主义[M].马雪峰,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87)此外,著名学者萨伊德也著有《东方学》一书,试图说明欧洲如何发明有关东方和东方人的想象,进而这种表述又如何作为一种工具被用于殖民主义的征服和控制。笔者以为可以借用“西方主义”一词来指中国对西方的想象和虚构,由于古代中国一直自诩为泱泱大国,以礼仪文明自傲,对域外西方的想象其实本质上类似于东方主义者对东方的想象。之间找到一个舒适的中间立场?要对这些问题做出解答,必须研究这一时期亲历英国、记述英国并在中国产生重大舆论影响的中国人。
从鸦片战争爆发到清政府往英国派出第一位大使(1875年)这35年间,中国人亲历英国并做过详细记述的,为数寥寥。这段时期涉足英国并具有广泛影响的知识分子,只有王韬。*王韬(1828-1897),苏州甫里镇人,1867年随理雅各(James Legge)赴英,1870年回香港,1874年在香港创办了《循环日报》评论时政,后回上海从事新闻事业,成为在晚清社会产生重要影响的《申报》的主要撰稿人,也是《申报》的第三任主编。王韬于1867年至1870年旅居英国。在其旅外游记和回国后所著的政论文中,他对英国——实力和势力都很强大的第一侵略者——形象作了别具一格的塑造,在以下方面发其他旅英人员之先声。
一、英国非“夷”
王韬重新阐释了“华夷之辩”,将英国从“夷”类开脱。
在传统的“华夷之辩”中,“华””夷”的界限主要是地理位置上的区分,人们往往根据地理位置上的差别推演到文化上的优劣——中国中心至大至尊、四夷边远渺小落后。而王韬却认为:“自世有内华外夷之说,人遂谓中国为华,而中国以外统谓之夷,此大谬不然者也。禹贡画九州,而九州之中,诸夷错处,周制设九服,而夷居其半。春秋之法,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狄之进于中国者则中国之。”[1]因此,他的结论是:“华夷之辩,其不在地之内外,而系于礼之有无也明矣,苟有礼也,夷可进为华,苟无礼也,华则变为夷,岂可沾沾自大,厚己以薄人哉?”[1]在他看来,“礼”是区分华夷的标尺,“夷”地位低下的根本原因在于其不懂礼仪、文化低下,而不是其地处边远。边远国家只要讲“礼”则不能以“夷”视之,反之亦然。而英国,这个向来被中国人,哪怕是鸦片战争中一败涂地的中国人贬斥为“夷”国的边远国家,在亲历过此国的王韬看来,却并非无“礼”的国度。他于1870年代就公开发表对英国的观感:“盖其国以礼仪为教,而不专恃甲兵;以仁信为基,而不先尚诈力;以教化德泽为本,而不徒讲富强……虽僻在北隅,而无敌国外患者已千余年矣,谓非其著效之一端哉!”[2]127“入其境,市不二价,路不拾遗,是足以见其宽大之政,升平之治矣。”[2]124他还说:“英国僻在海外,屹然三岛,峙于欧洲西北,形势之雄为欧洲诸国冠。其甲兵精强,财赋富饶,物产繁庶,诸国莫敢与之颉颃。自言其国中久享升平,无敌国外患者已千余年。近年以来,持盈保泰,慎于用兵,非甚不得已,必不妄兴师旅,与他国之穷兵黩武者,盖大有间矣。”[3]156*对英国的这一说法,在王韬的其他论及英国的政论文中也频频出现,如同一书中第116页《英但自守》篇说:“英虽屹然三岛,峙于海外,而实欧洲之雄国也。其以强著称者,数百余年矣。水师之精,尤为无敌。欧洲大小诸国无不畏之,奉以牛耳。欧洲有事,英无不预,仗义执言,慷慨喜战。其兵出无不胜,以此虎视六合,鹰扬八荒。”在第159页《英重通商》、第147页《英人减兵非计》篇等中,王韬也是每提英国,便称英国国富力强,为世界之雄国、欧洲之巨擘。这几乎是对英国的“定论”。这些说法与原先中国人因“英夷”地处远离华夏的世界之西北角而想当然认为其“蛮夷之国、犬羊之性,岂知礼义廉耻”、“中国礼义教化远胜于西方”的看法相去甚远。王韬几乎是发前人所未敢发,第一次平等看待英国,把英国当做与中国一样讲礼仪有文明的国家,在文化这个根本问题上将英国与中国等量齐观。
二、富强仁义的理想国
王韬不仅看到而且敢于讲出:19世纪中叶的英国资本主义社会和文化,比起封建主义社会和文化来,不仅不低微,甚至有的地方还要更为进步。在其游记和回国后所写的大量政论文中,他以亲历英国为实据首次把英国塑造成一个富强仁义的理想国。
首先,王韬认为英国的“政治”胜过中国,他并不人云亦云地从英国先进的武器、丰富的资源、发达的商业等方面去论证英国的富强,而是提出,其富强之本在“政治”:
英国之所恃者,在上下之情通。君民之分亲……观其国中平日间政治,实有三代以上之遗意焉。官吏则行荐举之法,必平日之有声望品诣者,方得擢为民上……其民亦奉公守法,令甲高悬,无敢或犯。其犯法者,但赴案录供,如得其情,则定罪系狱,从无敲扑笞杖,血肉狼藉之惨。其在狱也,供以衣食,无使饥寒,教以工作,无使嬉惰,七日间有教师为之劝导,使之悔悟自新,狱吏亦从无苟待之者,狱制之善,三代以来所未有也……国家有大事则集议于上下议院,必众论佥同,然后举行。如有军旅之政,则必遍询于国中,众欲战则战,众欲止则止,故兵非妄动,而众心成城也。[3]156-157
在这里,王韬从英国的官民“政”制,谈到其法制、狱制,然后是尊重民心民意的议会制,他在论述英国这一“他者”时,每一个着力点上我们都可以看到这异国“他者”胜过当下的本国。如英国平日间政治,有中国三代以上之遗意,当然远胜中国眼下的状况;其狱制,则是中国三代以来所未有;又如,他特意提到英国“叛逆重罪,止及一身,父子兄弟妻孥皆不相累”,而中国当时的情况正好相反。王韬还极力推荐以英国为代表的泰西的“君民共主”制,即君主立宪制度:“朝廷有兵刑礼乐赏罚诸大政,必集众于上下议院,君可而民否不能行,民可而君否亦不能行”[4]。他借评判英国政治,批判了本国腐朽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认为唯有英国式的“君民共治,上下相通”,民隐才“得以上达,君惠亦得以下逮”[4],在他看来,这是当时中国人可以借鉴的最佳政治制度。
其次,对英国的现代科技,王韬的刻画也不停留在泛泛层面。他把英国以科学技术为主要内容的经世致用之学明确称为“实学”[2]116并大加赞扬:“英人心思慧巧,于制造一切器物,务探奥窍,穷极精微”[2]114-115。在见识了英国的教育后,他认为英国教育注重“实学”,而中国教育则显得大为落后,“必去时文尚实学,乃足以见天下之真才”[5]。他主张废除愚昧的八股取士制度,而代之以英国式的经世致用的器艺实学。
再次,英国风俗也胜过当下的中国。王韬认为英国“风俗醇厚”:“日竟新奇巧异之艺,地少墉怠游情之民。尤可羡者,人知逊让,心多悫诚。国中士庶住来,常少斗争欺侮之事。异域客民旅居其地者,从无受欺被诈;恒见亲爱,绝少猜嫌。”[2]107又英国“国中之鳏寡孤独,废疾老弱,无不有养……盲聋残缺者,亦能使之各事其事,罔有一夫之失所。”[3]157相比之下,中国百姓远未得到这种福利待遇,中国风俗也远未达到这个境界。而且英国这样一个讲究教化的国家不仅对本国人民施行仁义,而且对他国人民施行仁义:“印度民饥,道馑相望,英民恻然悯之,布施金钱者无数,故虽荒歉而无害……而有时或有不足,则必辇金钱数十万以济之,以此乃足以服印度民人之心而不侵不叛。”[3]158这里,英国与印度殖民地的关系也被美化。
此外,不仅英国的“政”制、科技、教育、风俗等胜过中国,连英国国君衣食住行上的朴素和王室财政的合理调配等细节也远非中国能比。他说,英国“国君所用,岁有常经,不敢玉食万方也。所居宫室,概从朴素,不尚纷华,从未有别馆离宫,迤逦数千里也。国君止立一后,自后以外,不置妃殡,从未有后宫佳丽三干之众也。所征田赋之外,商税为重。其所抽虽若繁琐,而每岁量出以为入,一切善堂经费以及桥梁道路,悉皆拨自官库,借以养民而便民,故取诸民而民不怨,奉诸君而君无私焉。”[3]157中国国君的生活、财政安排自然并非如此,若相似则不值一提。
因此,王韬的结论是,“其(英国)以富强雄视诸国,不亦宜哉!”[2]158英国理所当然要独占鳌头、称霸世界。“英至今日,属土已遍天下,志愿已盈,但务自守,不遑他求,故迩来礼乐雍容,专修文教而不尚武功。”[6]英国在王韬笔下已经功德圆满,成为一个专修文教的“乌托邦”国度,足以与古代中国媲美。
三、与古代中国媲美的“乌托邦”国度
如前所言王韬对于作为英国“富强之本”的“政治”是这样说的,“其国中平日间政治,实有三代以上之遗意”[2]156,“其政治之美,骎骎乎可与中国上古比隆焉。”[2]158言下之意,眼下中国逊于英国、最该向该国学的是其政治,而这种学习本质上就是学习本国的“上古”、“三代以上”的“政治”;眼前中国种种不及英国之处不过是因为没有延续“三代以上之遗风”的缘故。“三代以上,君与民近而世治;三代以下,君与民日远而治道遂不古若。”[4]王韬把英国与中国的古代同类比附,“自我”(本国)与“他者”(英国)的关系在他那里转变为这样的一种关系:原先引以为豪的“自我”整体分裂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大同之治的三代之前的“自我”,这个自我在历史的遥远处永恒地闪烁着光芒,而另一部分是三代之后不断堕落的自我。在传统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框架中,“自我”向来是膨胀的光彩荣耀的形象,但如今,面对英国这一他者形象,则开始收缩坍塌。而原来被视为低下“夷狄”的异国形象则开始放大,膨胀成一个理想的国度。这一理想国度逐渐与遥远的三代之前的自我形象接近并重合。在科技方面,王韬也有类似看法:“铜龙沙漏,璇玑玉衡,中国已有之于唐、虞之世;钟表之法,亦由中国往;算法借根方得自印度;火器之制,宋时已有,如金人之守作,元人之攻襄阳,何尝不恃炮火,其由中国传入可知也。其他如火轮舟车,其兴不过数十年间而已,而即欲因是笑我中国之不能善变,毋乃未尝自行撰度也欤!吾知中国不及百年,必且尽用泰西之法而驾乎其上。”[7]20这种刻意抹平“自我”与“他者”间距离的话语,正是王韬开的先河。
同时,无论把英国塑造成怎样美轮美奂的国度,王韬对于中国的“三纲五伦”、圣人之“道”仍然深以为豪。他认为西方发达的科技不过是“器也,而非道也,不得谓治国平天下之本也。夫孔之道,人道也;人类不尽,其道不变。三纲五伦,生人之初已具,能尽乎人之分所当为,乃可无憾圣贤之学,需自此基……数百年之后,道必大同。盖天既合地球之南朔东西而归于一天,亦必化天下诸教之异同而归于一源。”[7]20-21无论中西地位如何改变,中国的“道”永不改变,甚至能够“大同”天下诸教。“奇巧技”不过是“器”的层面,这一层面虽不可贬低,须向西方强国学习;而纲常五伦是“道”,是“治国平天下之本也……人类不尽,其道不变”。
在制造英国这一异国形象的过程中,在摆放自我与他者的位置天平时,王韬开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头,跨出了重要的一步:一方面极力推崇西方的政治制度和科学技术,另一方面又不时地流露出中国“古已有之”的心理;一方面主张以西方为榜样对中国传统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制度进行全面变革,另一方面又以孔孟之道、三纲五伦为“本根所系”,认为“人类不尽,其道不变”。在接触英国——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并为此国家塑像时,他最大限度地拉近了鸦片战争后中英两国间实际的地位差距,在“乌托邦”化英国的同时,力图“乌托邦化”本国的过去;在肯定英国的同时肯定本国或者至少认同本国的“古代”。
我们也由此可见,被打败的“天朝上国”在制造这个原先受自己蔑视、而今打败自己的英国的形象时,其实并未能坦然接受英国作为强国而自身变为弱国的历史现实。事实上,在国门被打破,中国人被迫去认识事实上比自己强大的英国和塑造英国形象的过程中,王韬这样处理英国形象的做法很快得到后来旅英的政界重要人物曾纪泽、薛福成等人的呼应和滥觞。他们都以这种话语方式在蔑视“他者”到蔑视“自我”之间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心理“居所”。
[1] 王韬.华夷辨[M]∥楚流,书进,风雷,选注.弢园文录外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387.
[2] 王韬.漫游随录[M].长沙:岳麓书社,1985.
[3] 王韬.纪英国政治[M]∥楚流,书进,风雷,选注.弢园文录外编. 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
[4] 王韬.重民(下)[M]∥楚流,书进,风雷,选注.弢园文录外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35.
[5] 王韬.原士[M]∥楚流,书进,风雷,选注.弢园文录外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17.
[6] 王韬.英但自守[M]∥楚流,书进,风雷,选注.弢园文录外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118.
[7] 王韬.变法(上) [M]∥楚流,书进,风雷,选注.弢园文录外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