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户口是如何“炼”成的？

覃爱玲

“我自己就有3个户口，我孩子还是北京市户口。”听到记者问及当地多户口的情况，河南某地一位地方官员刘豫现身说法。

因为有过交往并且信任，该官员向记者坦陈，当地多户口现象相当普遍，附近一带有不少以户籍警或派出所所长为中心的户籍买卖链条。他所在的区域，正与如今全民热议的陕西神木“房姐”龚爱爱和山西运城“房媳”张彦所在地相距不远，同属一个大的矿产资源出产区，虽然分属不同省份。

事实上，记者联系的多位分别来自河南、山西和湖南等地的基层官员都表示，多户口在当地普遍存在，虽然办理原因和目的不一。

多年来一直研究中国户籍制度的中国公安大学教授王太元表示，在当前中国的户籍管理环境下，虽然法律规定一人一户，多户口都属违法，但由于现实中管理漏洞很大，一个人有两三个户口，“难度不大”。

“连个双户口都没有，怎么混？”

劉豫感慨记者的“少见多怪”，“你看你转战南北，连个双户口都没有，怎么混？”

10多年前，刘豫从河南老家去参军。因为是农村户口，他父亲花了几千块钱在附近城镇派出所给他“买了”一个新的城镇户口。“到城镇所在地乡镇交了钱，出个证明到派出所就可以办了。当时都这样啊，因为农村户口转业后不包分配工作，而城镇户口可以。”他老家的农业户口并没有注销。这样，刘豫就有了两个户口。

从部队转业后，刘豫持部队证明在市区上了新户口。工作几年后，为了提拔方便，他又在单位所在地入了个新户口，把年龄改小。至此，刘豫有了3个证件号不一、单独看都“合法”的户口身份。

照他的说法，现在附近县各乡镇户籍民警或派出所所长不少都有线人，专门拉活，通过入户、改户、变户等方式谋利，收聚10个8个集中办理，已经成为一个产业。他认识的一个派出所所长一年能收取几百万的好处费，第一年买房，第二年买车，第三年就开始投资担保公司了。

“你到派出所交了钱，随便编个名字，就能给你办个真的户口本、身份证。”当然最近不行了。因为“房姐房媳”的事闹得太大，上面查得严。

不仅在人头熟悉的本地多办几个户口成本不高，据刘豫说，夫妻双方都非北京户籍的他还给儿子办上了“合法的”北京市户口—在北京找家医院开好相关的出生证明，通过熟人将户口挂在某个集体户中，然后再转出来成为个人户口。他不愿意说出具体花费多少，只说是因为有熟人，“没花多少钱”，也有专业贩子可以代做，费用就要高得多。

按照刘豫的说法，当地办理多户口的以官员为主。主要是为了“办事方便”。“比如嫖娼，出示农民身份证，能减轻处罚。”另外，他笑称，“我拿另一个户口再结次婚都没事。再办俩准生证，生俩孩子也不犯法。”显然，最近频频曝出的使用不同身份证“合法”结多次婚的事件给了他“启发”。

不同地区的多户口情况会有一定差异。湖南某地一位曾任派出所所长的官员张湘告诉记者，当地除了一些官员会给子女办理多户口，以便转移财产外，另一大常见的多户口群体是高考移民。由于湖南省的高考分数线较高，当地每年都会有不少家长把孩子的户口迁往贵州等分数线较低的西部省区。他们又不希望孩子失去在老家的各种关系，所以通常会花一笔钱将老家的户口保留下来。

早在这次与房相关的各种多户口事件引起公众的广泛关注之前，此前包括用多户口重婚、逃犯洗白案，贪官被查案中，多次出现的“合法假身份假户口”，已经引起了关注。

例如，贪官胡长清就拥有名为“陈凤齐”的备份身份；广东汕尾市曝出的“最牛烟草局长”，同时在汕尾和深圳拥有两个户口和身份证；“史上最牛女贪官”罗亚平，更是拥有12个身份证、15个户口本等等。

种种迹象表明，在一些地区和群体中，大家对一个人拥有多个户口已经习以为常。

王太元将存在多户口的情况分为三种：一种是在逃犯罪分子利用来掩盖身份的；第二种是像“房姐”这样，有合法的身份，但利用假身份进行资产转移等违法活动的；第三种则是大量存在的其他违规双户口甚至多户口情况。第一种是极少数，但危害极大，第二种虽然也不少，但大量存在的是第三种情况，这些人很难说从事非法活动，例如高考移民，又如将户口迁到城里后、农村户口没销者等。第三种情况与前两种违法犯罪行为有一个显著区别，即户口信息与户口拥有者个人情况基本相符。

户口造假基本法

在公众对“贪官多户口”现象感到震惊的背后，是整个社会大量违规户口的存在。用王太元的话概括就是：只要违规，什么事都不难办到。

在中国现在的户籍管理制度下，从出生入户、户口迁移、补录入户乃至死亡销户，整个户籍管理链条中，都可以通过成本不高的违规操作，产生出“合法”的假户口，使一个人拥有多个户口。

事实上，在中国现在的户籍管理制度下，从出生入户、户口迁移、补录入户乃至死亡销户，整个户籍管理链条中，都可以通过成本不高的违规操作，产生出“合法”的假户口，使一个人拥有多个户口。

按照规定，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编好的身份证号和户口，所有人在出生证填好后，唯一的身份证号就已确定。但现在中国各类医疗机构庞杂，从乡卫生院到各类医疗机构，办出来的出生证水平参差不齐，信息不准确非常常见，有时是过了很久才补办。例如上面提到的刘某的儿子，就是通过违规操作取得虚假信息的准生证，然后办理北京市户口的。

户口迁移和补录，则是取得“合法假户口”最通常的两种方式。前者在户口迁移过程中进行违规操作，将本应作废的原户口保留；后者是借口原来没有申报户口或原户口已丢失，进行补录，产生一个全新的户口。曾任派出所所长的张湘向记者讲解了在当地公安部门中，利用这两种常用方法违规办理多户口的具体操作情况。

按规定，除了大学生毕业分配和军人转业等有特殊的专门准迁证明的少数情况外，要进行户口迁移，都需要到当地公安部门办理准迁证。

正规情况下，从电脑里出一张迁移证是有编号的，每天出了多少张迁移单有据可查。但在违规的情况下，可以把软件的格式拷出来，在别处打印出一张空白迁移证，自己填写，然后再手工加盖公安部门统一的户口专用章。这样做出来的迁移证，从本身看，看不出问题；只有专门进行存根核对，才会发现它是没有存根的假迁移证件。

通过补录方式产生新的违规户口，从操作方式上看似乎更为简单。

按照规定，补录需要村（居委会）情况证明、派出所核实和县（区）人口大队审核等手续。事实上，张某告诉记者，“派出所所长搞定就可以了”。上面核实有一定难度，也基本不会去核。

但有一种情况下可能派出所对造假并不知情，只是没有进行有效核实，即办理人在村（居委会）一级就将含有虚假信息的证明造好。例如上面提到的刘某参军时“买的”户口，就是花钱从乡镇办好的证明。

一位山西临汾的官员告诉《南风窗》记者，当地流行的另一种操作方式是，将已去世者的户口不销户，再通过某种方式对户口信息进行更改，“卖”给有需要的人。

在这种从“生”到“死”都能以较低成本进行违规操作，办理“合法假户口”和多户口的情形下，某些地区和某些群体中的多户口流行，变得容易理解。

其他多户口特点包括，从较贫困地区购买用于“影子身份”的户籍，一是便宜，二是不引人注意。例如 “房姐”的4个户口，有两个就来自附近的山西临县和兴县。

因户口所附加的多种特殊利益，北京、上海等地是重要的多户口输入地。“房姐”和“房媳”都有一个北京户口。因为直接入户主城区有难度或过于引人注目，一般是先从郊县入手，获得一个郊县户口，再从这里转往热点主城区。这从两者的户口都是先从顺义、房山等郊县转迁至朝阳、海淀等热点城区可以看出。

多户口后的户籍乱象

“现在的户籍管理制度不利于普通老百姓，而是有利于有钱人和当官的。”虽然自己也可以算是“当官的”，张湘感慨，目前这种由公安机关说了算的户籍管理制度不合理，给内部工作人员提供了相当大的寻租空间，普通老百姓的正当户籍权利有时却难以得到保障。

现实是，他所在的地区，不少孩子由于是超生的交不起罚款或其他原因，到了10多岁还没上户口，成为“黑户”。而有权有钱者，通过关系能办理到多个“合法户口”。

一位新疆的警察告诉记者，他在实际工作中发现，自己所在辖区有许多人没有户口。除了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超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出生登记落户的意识。有的是离家10多年后，户口就没了。有些当地户籍管理部门会以“长期不在本地居住”，甚至以“不服从管理”为由注销公民的户籍。仅和田地区，这样的黑户前几年就达15万人左右。

王太元对一些数据印象深刻，2011年公布的第六次人口普查的数据中，全国有没上户口的“黑户”1300万人。河南的某个县，查出5.8%的人没有户口。

大量存在的多户口背后，是大量的无户口人群和对户籍登记信息准确性的漠视。

在计划经济时代，中国的人口统计是相当严格的。1982年的人口普查精确到万分之零点六。王太元记得，1985年，他曾在北京西城区的德外派出所待过一段时间，当时所里的4个户籍内勤警，有一个是专门搞审核的。所有的户籍资料都必须经过他的审核才能通过。“错一个，这个民警大概就要脱警服。”

因户口所附加的多种特殊利益，北京、上海等地是重要的多户口输入地。“房姐”和“房媳”都有一个北京户口。因为直接入户主城区有难度或过于引人注目，一般是先从郊县入手，获得一个郊县户口，再从这里转往热点主城区。

从1993年市场经济改革深化后，中国不再使用粮票和其他票据，国家通过户口进行分配的利益逐渐减少。在农村，土地承包几十年不变。一个普通村民在出门打工和结婚等成年事务之前，对于户口没有特别的需求。于是有时就缺乏准备文件、花费精力去申报的愿望。“不少农村的户口登记，有人关注就登记一下，没人关注就不太管，随意性很大。”

王太元总结，不仅一些当事人不感兴趣，办理登记的工作人员很多时候对准不准确也不感兴趣。“登记对了也没人表扬，错了也没人处罚。”在一些农村，当年有户口的人，过了一些年，先前管的人走了，交接不好，可能就没有记载了。“老熟人，给办一个。”这样多办几个户口的情况也就不算大事。加剧这种登记偏差的是计划生育管制。一个地方的生育指标有限，上报生育多少的数据基本是领导说了算。

大量的初次登记不准确，无户口人口必须有大量的补录。在这种补录过程中，信息很容易出现混乱，造假也就变得更难核实。

多户口的用途多种多样。各类涉及多户口的情况屡有见诸报端。公众最关心的一般是贪官被抓时出现的多户口多身份，而王太元表示，公安部门最关注的则是通过户籍进行逃犯追捕。

他介绍，公安部门一年追逃抓回来的20多万在逃人员，绝大部分都是有“合法”户口的，不少身份“洗白”得相当成功。例如广为流传的，《潜伏》中饰演盛乡的吉思光、已任张家港市委党校副校长的史宝月和成为格尔木市联通公司副总的祝大伟等，都是利用假身份在另一个地方正常生活多年而不被发现。从这也可以看出，“合法假户口”在现实中有着很强的利用价值。

不仅户口，据了解，其他户籍信息或编制信息的造假方式在一些地区同样流行。“房媳”事件中，除了当事人张彦涉嫌拥有假户口、假失业证明外，记者截稿时已经查明的还有：其公公孙太平为了延迟退休曾改动档案年龄，涉嫌年龄造假；其丈夫孙红军在办理录警手续时，不但存在违规，而且同样涉嫌年龄造假。

“房媳”一家因此被媒体称为“无底线造假”。事实上，上述山西官员表示，在当地，花钱更改户籍信息、买卖工作编制都“很常见”。为迎合官场规则而改动年龄是最普遍现象之一。刘豫告诉记者，10年前他将年龄改小，花了50块，“现在要500块了”。

1月30日，记者一位户口挂靠在浙江某地级市人才交流中心的朋友收到一条群发短信，请其在两天内告之现居住地，“逾期不回，将视作黑户，集中清理”。这显示出，在热点问题的压力下，政府对户口问题的全面重视，同时，从这种没有任何理由，随口就声称要撤销他人户口的声明可以看出，戶口管理的不规范仍然相当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