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谣者黄海重
2013-01-17燎原
燎原
直到2013年春节的来临,广西都安县原民政局局长“黄某”被曝“有6个老婆,9套房子,吃了509份低保”的事,都还间歇性地在网上疯传。
“中枪”的,还有都安县公安局局长任中伦。他曾被人说“数度强奸名为何姿姿的中学生并致其怀孕”。
对于被曝的内容,任中伦曾开微博澄清回应,但“黄某”选择了沉默。而在当地官方的声音中,则是“查无此情况,系造谣者所为”。但造谣者是谁、为何造谣等信息,一直没有透露。当地警方不像别的地方那样,对造谣者来一个“抓捕”,也加剧了种种猜测。
背后,似乎有什么秘密。
实际上,在网上发布这些“指控”的,都是同一个人。因为他的存在,当地的官场,还有一些人的生活,被莫明其妙地搅乱。
快感
坡作屯16号是黄海重的家,一栋位于山坡上的两层半楼房。
“据我们目前调查的情况看,他 (黄某)并没出现网民反映的这些情况。”都安县纪委负责调查此案件的负责人告诉《南风窗》记者,发帖的人也承认是诬告了。
这个“发帖的人”就是黄海重—都安县板岭乡尚甫村坡作屯人,不仅任中伦、黄祥福,中国官场中的很多人,都被他“曝”过。
“我造谣?我造什么谣啊?我就是复制粘贴而已!”轮椅上的黄海重,歪着头,眼睛朝别处看,坚持不直视 《南风窗》记者,有时他还“哼哼”两声,自言自语或突然发笑。
采访很快冷场,空气和时间似乎在此刻凝结、停滞。僵直一会,他父亲拿个小板凳给记者坐下,然后笑眯眯地坐在一边。
不过,黄海重也好奇,“你怎么找到我的?”……交谈得以持续。他后来承认,关于都安县民政局(原)局长黄祥福,以及都安县公安局局长任中伦的帖子,确实是他发出的。对发出的内容,他承认是自己编造。
他编的这些内容,就是网友后来广为知晓的:黄祥福有6个老婆、9套房子、吃了509份低保。他还编说,这事是黄的三老婆刘茹和别人偷情,后被黄发现并暴打一顿,刘愤而举报,此后关于“丽丽”等5名“后宫”的名字和手机号码陆续被传到网上。同时,他给黄祥福戴了一顶足以让这些信息被广泛传播的帽子—“帝王局长”。
他说,这顶帽子是他想了很久才造出来的,不过,网络上广泛流传的配图:一谢顶的老头俯身贴在一年轻女子的酥胸里的亲吻照,则不是他配的图,因为他手机是老款式的诺基亚,而且还是山寨的,根本发不了图,是其他网友转播他的内容时插了图。
2月1日,在都安县民政局办公室,《南风窗》记者见到了黄祥福,确实和网上的不是同一个人,黄长得高高大大的,没谢顶,眉毛浓长。微博中传的图,则是个又矮又矬的糟老头。
至于“509份”低保等,黄海重说,“就随便写写,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而局长那些“后宫”的名字和手机号码,也是他随便写的,但这确实引发很多人猜想,增加了传播可信度。
关于任中伦,他也承认,“也是编的。”微博事件中的任中伦被描述成强奸都安二中学生“何姿姿”的霸道者。“事實上,经查,都安二中没这么个学生,甚至没出现学生被强奸的事。”都安县纪委相关负责人告诉《南风窗》记者,这完全是造谣的,一核实马上就知道是假的了。
“我承认举的这些事例,都没证据,只是随便写写。”黄海重说,不过,你说哪个官员能没点问题?可能我说的这方面没问题,但其他方面或多或少是有点问题的。
当地官员对黄海重既恨又无奈。按法律程序走,本该抓他,但外省的领导被造谣后,当地公安来了解情况,“非但没抓他,见他可怜,还给他一条烟,给几百块钱红包,叫他以后不要乱发就行了”。
此前,他并未和被他造谣的黄祥福和任中伦打过交道。至于他们的名字,他说,“哎,百度一下就知道了。”
事实上,只要稍有点考究就知道他是编造,因为存在明显错漏。比如2011年下半年,他开始对黄祥福造谣时,用了“都安县民政局局长黄祥福”,而此时黄祥福在民政局做了10年局长后,已于2009年下半年“退居二线”,改任主任科员的非领导职务,时任民政局局长也并非姓黄。
对此,当地媒体也有报道。不过,辟谣报道中透露黄祥福“50多岁、退居二线”等信息,又引发网友猜想:50多岁就退居二线?退居二线,是不是真有问题了?猜测中,这类疑问被不断发酵、扩散。
此时,黄海重则躲在被窝里,看着刷刷上升的转载和评论,笑了。“关注度很高,我的粉丝齐刷刷往上升,一天最多时增加几千个粉丝!”黄海重很享受这种感觉,他甚至对哪条帖子的转发量是多少都一清二楚。
“我有个微博,粉丝量最高时达8万多,影响可大了,可惜被关了。”黄海重说,他注册过很多微博,不过很多都被关了,目前的一个微博,粉丝量才几千,“粉丝太少没什么用,你发个帖子,没人理你”。对此,黄海重有些沮丧。
交谈中,对朱瑞峰因举报重庆官员色情事件而使微博粉丝齐刷刷飙升,黄海重很羡慕。
搅乱
黄海重在网络中造谣,享受着被关注、被转发和被评论所带来的快感。但被他造谣的官员则愤怒、悲伤,甚至无奈。
“当初,我们局长发现被造谣后,非常生气!”都安县公安局宣传室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南风窗》记者,“后来一看,哎,一个残疾的,腰部以下基本全瘫了。”他右手比划着自己的腰部来描述黄海重的状况。
这位工作人员说,“原本要抓他,可我们局长说一个残疾人,算了,也就没追究他了,而且后来他也没造谣了。”
“你抓他有什么用?他又不能劳动,还要养他。而且他病了,你还得给钱给他看病。”这位工作人员也很好奇,“你真想报道他啊?你不怕惹怒他,他造你的谣?”
这也反映出时下的官场心态。一位知情人向《南风窗》记者透露,当地官员对黄海重既恨又无奈。按法律程序走,本该抓他,但外省的领导被造谣后,当地公安来了解情况,“非但没抓他,见他可怜,还给他一条烟,给几百块钱红包,叫他以后不要乱发就行了”。
因此,都安官场在明了造谣者身份后,没公布造谣人,也没抓捕,主要也有这些考虑:第一,外省的没因造谣抓他,都安抓了,显得都安官场很没“胸襟”。第二,都安一旦抓他,网友肯定认为,黄海重是一个有着真凭实据、努力揭开官场黑幕的正义者,认为他是因为举报才遭牢狱之灾,是官方在打压他。加上现在,无论官方如何解释,舆论总偏信弱小的黄海重是正义的,官方的行为必然会被认为是强权打压弱者的典型。
黄海重出事是在深圳龙岗,那是2005年8月。他因为在广东那边偷了人家东西,被发现后,从楼上跳了下来,在他跳下摔断腿后,他的脚筋又被别人割断了,导致他只能在轮椅上度过,所以他对社会是有些看法的。
黄海重也利用社会舆论习惯偏向弱者、反感官方的心态,才进行一次次出格的造谣。“抓我?抓就抓了,反正我都这样了。”他对此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
在他的逻辑里,对官员怎么造谣都没关系,哪个官员没问题?
黄海重造谣后,警察找到他时,他不认账。因为他不相信有人能查到是他干的,而且他家这么偏僻:从都安县城坐车到板岭乡政府需两个小时车程,从板岭乡政府到尚甫村委还需两个小时车程,这段路程不好走,仅包车费就要300元!而从尚甫村委到坡作屯他家所在地,需要绕过一个山坡并爬上另一座山坡的半山腰,步行需要约一个小时。
“那些警察拿出厚厚一沓纸,我一看,内容全打出来了,都是我网上发的帖子、评论。”黄海重感叹,“我吊,真太厉害了,甚至我和别人微博私信的内容、时间等,他们都一清二楚。”
“好像有个火柴盒那么大的,可以定位,很容易找到我。”黄海重说,“我看他们掌握这么清楚,就全认了。”
黄海重说,他现在不敢再造谣了,主要就复制粘贴或评论一下。因为他造谣惹的事,曾引来各地警方,声势浩大—“有次来了30多辆警车。”一名村民说。黄海重坦承,“当时有点害怕。”
黄海重停止了造谣,但影响仍在波及。他造谣曝出黄祥福的5个“二奶”的电话中,有4个是空号,但“丽丽”的电话仍可拨通,接电话的人对此气愤又无奈。接电话的“丽丽”其实是个男的,现实中,他是河池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副院长兼腹部外科主任覃建论。
从2011年9月20日开始,覃建论的电话就被打爆,最严重的一天接了两三百个电话!覃建论向《南风窗》记者诉苦,“晚上刚躺下,电话又响了,有专门是拨打几声就挂的,全家人的生活都受到影响,短信内容更不堪入目。”覃建论说,因工作性质特殊,不能关机,有时半夜有急救什么的,得赶过去。何况,他电话已用了10年,很多患者经常和他联系,一换电话,人家就联系不上他了。
黄祥福不上网,办公室和他说了以后,他才知道。“我和我家人都觉得很荒唐可笑。”黄祥福告诉《南风窗》记者说,他老婆和孩子都相信自己,但也很气愤,“干了这么多年,退居二线两年后就被黑了。”
那些日子,黄祥福多次在民政局会上向大家坦言,“大家放心,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要有事检察院早抓了。”
都安县民政局现任局长滕少烈告诉《南风窗》记者,“黄老局长为人低调、随和。”滕少烈坦言,民政系统涉及民生领域,非常敏感,“检察院、审计局、纪委这么多双眼睛天天都在盯着,一旦有举报就来查,不管真假。说实话,(黄祥福)连任两届民政局局长,是很不容易的,如果他自身不过硬的话,早就出问题了。”
开始,网络上盛传黄祥福吃509份低保时,滕少烈也不相信。“吃509份低保是什么概念?绝对不可能。”滕少烈说,低保金不是民政局直接把现金发给低保户,所有金额都是银行直接打入低保户账号,他们怎么可能拿了钱然后拿回给黄祥福?
“你说一点伤心都没有,是不可能的。”黄祥福直言,他刚做了切肝手术,之前患上了肝肿瘤,“我查过了,这种病复发和过度悲哀、突然受到刺激都是有关系的。”
黄海重为何造谣民政局和公安局?当地纪委和公安局分析,他残疾后,没得到低保,迁怒于民政局局长,而造谣公安局局长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乃至他的家人都遭受了警察的不公对待”,进而把这些愤怒转为谣言去抹黑。
孤寂
但无论是黄祥福,还是覃建论,在听到记者描述黄海重的情况后,都选择了长时间的沉默。与在虚拟世界里被关注而产生的快感相比,现实中的黄海重是孤寂的。
这个“80后”男子,曾见识过外面的花花世界,也曾有一帮狐朋狗友,整天热热闹闹。但现在他只能困在这座深山里,没有朋友问候和探望,也没有亲戚关照。
2003年,黄海重初一只上了半年学就去打工了。广东惠州是他打工生涯的首站,那年他19岁,但结工資时,工厂不但没给他钱,还叫马仔打了他,“那工厂 ,有点黑社会性质。”黄海重说。
之后,他辗转到东莞厚街打工,同时结交了道上的朋友。时常,他也会被警察或治安员追着跑。“子弹飕飕从我头上飞过”,他一脸认真叙述着那些往事。他还到过深圳,在大鹏,他帮一些偷渡的人卸货,每天能挣几百块钱,但也经常被抓。
混江湖的日子,比如在溜冰场等,有人一不小心碰到了黄海重,他就会喊对方要几百块钱。“挣得不多,打工那些也没啥钱”,“何况弄到的,很快就拿去抽烟喝酒了”。
之所以这么横,是因为他背后有一帮哥们,“几十个人吧,哪人都有,其中有两个是百色的”。敲诈勒索后是花天酒地的生活。当然,那时的他,身边从不缺女人,“有好几个女朋友”。
不过,黄海重出事后,无论是他女朋友们,还是那些充满江湖习气的哥们,都没人再理他了,“连电话都没有,就别说探望了”。亲戚也没来探望他。村里人更是如此。“哎,我们这地方就这样,巴不得你穷,你越穷越惨,别人越高兴。”
黄海重出事是在深圳龙岗,那是2005年8月。都安县公安局工作人员说,他在广东那边偷东西,被发现后,从楼上跳下来,两条腿都废了,没办法走路。
坡作屯的村民反映,在他摔断腿后,他的脚筋又被别人割断了,导致他只能在轮椅上生活,所以他对社会是有些看法的。
“醒来时,发现躺在深圳一家医院。”黄海重说,当时自己晕过去,也搞不清楚是谁把脚筋搞断了。
对案发经过,《南风窗》记者几次细问,他都不愿再详细提及,也不愿用“偷”这个词来描述自己的行为。他说:“我不是去偷,是去拿回来的,因为当晚我和几个人赌博,输了9000多块钱,我想趁他们不注意时,把这些输掉的钱拿回来。”
不过,那一次他不但“拿”不回来这笔钱,而且还失去了双腿以及三颗门牙。
出事后,他被哥哥抬回家里,由年迈的父母照料。里屋墙角逼仄的空间,就是他的世界了,这里阴暗,还有屎味、尿骚味。除了父母,别人也不愿意走近这样一个场所。在这里,唯一能给他带来快乐的,是那部山寨版的诺基亚,按键上早已看不清字母和阿拉伯数字。不过,他已经习惯了,所以打字还算顺溜。
“5块钱,300兆的流量。”黄海重说的是他上网手机所购买的网络套餐,“这套餐主要是晚上用,如果买白天的套餐,得花更多钱。”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上网刷微博,“从晚上11时,一直到凌晨三四时”。
不过,也没花多少钱。“我充几十块钱能用两三个月呢。”黄海重说。在他出事(网上传谣)后,他哥就没怎么给他充话费了,有时还欠费。说这话时,他看了看屋前的甘蔗地,像个犯事的小孩,若有所思。
黄海重为何造谣民政局和公安局?当地纪委和公安局分析,他残疾后,没得到低保,迁怒于民政局局长,“但他这毕竟是偷东西引发残疾的,又不是工伤或天生如此”。而造谣公安局局长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乃至他的家人都遭受了警察的不公对待”,进而把这些愤怒转为谣言去抹黑。
现实中,黄海重的世界是孤寂的,因为不仅他,他的家庭也常年被灰暗笼罩:大约是在1998年,他的大哥在南宁偷了别人的东西,被关两年;2010年,他二哥在浙江偷东西,目前仍被关在监狱里,“判决书上说是关8年”。
“我吊,我大哥那时就偷个电视,也被关两年,笨卵了。”黄海重抱怨,“怎么偷个东西也罚得这么重?我二哥出事,那也不只他一个人,听说一共抓了幾十个。”
一家3个兄弟全都出事了,这不是件光彩的事。黄海重说起自己的经历时谈到,“现在想想,也挺后悔的,感觉对不起父母,其实也不是我两个哥哥没做好榜样,主要还是我自己的原因。”说着,他用手指甲轻轻一挑,撕掉轮椅扶手边沿上的皮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