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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来+O”格式的产生及相关问题探讨

2012-12-31

文教资料 2012年14期
关键词:趋向补语例句

曾 炫

(南开大学 汉语言文化学院,天津 300071)

1.引言

关于趋向动词“来”和“去”的语法化的发展历程及原因,前贤时彦多有讨论,成果颇丰。但我们在查阅有关“来/去”语法化问题的文献过程中发现,“来”早在南北朝时期便已基本完成语法化的过程,发展出趋向动词做补语的用法,如:“昔有一长者,遣人持钱至他园中买庵婆罗果而欲食之,而敕之曰:‘好甜美者,汝当买来。’”(《百喻经·尝庵婆罗果喻》)但“V+来”带宾语的格式,即“V+来+O”,却直至大约清末才大量出现。

为什么“来”作为趋向补语的用法早在南北朝时期即已非常成熟,而“V+来+O”却在清末才大量出现,这是一个令人费解但十分有趣的问题。我们在认真梳理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这一现象进行分析,给出较为合理的解释,以期给进一步的研究提供帮助。

2.“V+来+O”格式

2.1 前提

本文旨在探讨述趋式“V+来+O”格式,即“来”做简单趋向补语带宾语的产生问题,为了避免问题的复杂化,进行了以下一些限制。

2.1.1 “来”应当确实说明宾语的趋向,如“带来一本书”、“送来笔”,与趋向无关的引申义不在讨论之列,如“赢来了时间”、“想起我来”、“喝起酒来”。

2.1.2 如果宾语是谓语动词的受事,那么结果宾语(想出来一个主意)和存现宾语(前边走来一个人)就不在讨论之列。

2.1.3 由于“V+来”跟处所宾语,如“飞来北京”等,“来”的语义指向为施事,应该理解为连动式(述趋式中“来”的语义指向是受事),且与述趋式“V+来+O”格式的历时发展过程很不相同(东汉时即有发现,至元朝以后被“到……来”所取代,逐渐消亡,在现代汉语中又重新出现并被广泛接受),故也不加以讨论。

2.1.4 受时间与力量所限,不涉及由“来”构成的复合趋向补语的问题。

一种新的句式的产生必然与之前的语法结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试通过分析“来”的述趋式的历时表现与“V+O+来”的发展历程与特点,找出“V+来+O”产生的原因。

2.2 “V+来+O”格式的特点

要想说明“V+来+O”格式为何产生,我们必须首先了解这一格式的特点。

在现代汉语中,“来”做趋向补语的句子有很多。根据贾钰(1998)的统计,宾语的位置有三种可能:后宾式,如:“买来菜”;前宾式,如:“买菜来”;中宾式,又称把字式,如:“把菜买来”。

我们所要说明的正是“来”做趋向补语带宾语的后宾式。

在现代汉语中,“V+来+O”(后宾式)格式并不少见,与“V+O+来”(前宾式)相比,“V+来+O”(后宾式)具有不同的特点。最显著的是:“V+来+O”表示已完成的动作,如“叔父,我给你买来一些点心”(老舍),而“V+O+来”通常表示尚未完成的动作,如“马先生,给西门爵士搬把椅子来”(老舍)。

除此之外,“V+来+O”格式中的动词大多含有潜在的趋向义在内,即要完成这些动作通常会有一个位移的过程,但这种位移大多较为虚化,通常没有明确、具体的起始点,含有表示动作完结的意义。

2.3 “V+来+O”格式的产生年代

依据孙裴(2005)的调查,清末以前没有出现过“V+来+O”格式,仅在根据说书艺人的评书所记录的《三侠五义》中发现了少量例句,如:“他取来包袱,……”、“一日见漂来一男子死尸,……”等。

我们详细地考察了从先秦至清末的近6万条语料,从形式上看,“V+来+O”格式在南北朝时期即有发现用例,从隋唐时期直至明,“V+来+O”都有少量的用例出现。

2.3.1 南北朝时期

首先,我们在南北朝时期的文献《全刘宋文·弘明集卷第十四》中发现了这样一个句子:

(1)自汝妖祥,渐逾六载,召【来】四远,靡不响应。

“四远”,指四方边远之人。从形式上看,“召来四远”符合“V+来+O”格式的特点,但这个句子中的“来”是否是趋向补语呢?

根据戴浩一的时间顺序原则,在汉语中,“两个句法单位的相对顺序决定于它们所表示的概念世界里的状态的时间先后”,而动作的先后体现在句子中就是动词的先后顺序。这个句子从表面上看,“来”为趋向补语,后接宾语,但仔细分析之后发现,其实“来”并不是作为补语,而是含有使动的意义,应为“召招而使四远来”之意,“来”是与前面的“召”并列的动词,而非补语。

2.3.2 隋唐五代时期

之后,在唐代李白的诗作《客中行李白》:“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中“玉碗盛来琥珀光”从形式上看与“V+来+O”的格式相符合,但应该考虑到诗歌格式的特殊性。“玉碗盛来琥珀光”并不是“用玉碗盛来一片琥珀的光芒”之义,而是“兰陵的美酒飘着郁金香花的香味,用玉碗盛着还散发出琥珀的青光”的意思,从朗诵的节奏上可以划分为“玉碗盛来/琥珀光”,此时的“来”是事态助词的用法,而非趋向补语。

2.3.3 宋元明时期

从形式上和“V+来+O”很像的例句还有,元代无名氏元曲:“瓦垄上宜栽树,阳沟里好驾舟。瓮来大肉馒头,俺家茄子大如斗,本人好吹牛。”

除了以上这些形似而非的例句之外,我们遍检宋、元、明4万余条语料,发现了四例“来”做趋向补语后跟宾语的例句。

(2)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北宋·《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

(3)飞【来】海上仙鹤。纱巾岸天风细。(元·《水仙子·乐清萧台》)

(4)海水顺风飘【来】断草,勾取煎炼名蓬盐。(明·《天工开物》)

(5)昨日几个客人买【来】一只活鸡要杀,老汉见鸡有悲鸣之状,不忍,劝客莫杀,宁可以饭食。(明·《东度记·第二十五回》)

其中,(2)和(3)的例句均出自宋词、元曲,考虑到诗词语言的特殊性,虽然已发现例句,但还不能说“V+来+O”在宋元时期产生;(5)中“V+来+O”的用法已与现在无异,虽然出现的例句极少,但我们基本可以断定,最迟在明《东度记》时期之前,“V+来+O”的格式应该已经在口语中出现了,但由于书面语的滞后性,发现的用例极少。

2.3.4 清代

在清代,随着“V+来+O”格式的进一步发展,该格式开始大量出现,且可以出现在动词位置的有:送、附、携、买、带、漂、取、盗等,宾语除了具体事物之外,还出现了如“屈辱”这样较为抽象的名词。

(6)假设又走像陆、阿二公的老路,那会给父母带【来】羞辱,就是兄弟子侄,也将受到别人的侮辱。(清·《曾国藩家书》)

(7)又知道附【来】布匹、腊肉等,在黄弗卿处(清·《曾国藩家书》)

且“V+来+O”格式出现的范围极广,在清中期作品《聊斋志异》、《儒林外史》,末期作品《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等书中均发现了大量该格式的例句。

(8)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铺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清·《儒林外史·第五回》)

(9)夜深,谓媪曰:“携【来】衾枕,尚在门外,出溲时,烦捉之。”(清·《聊斋志异·卷九》)

(10)又过了十来天,忽然又送【来】一份讣帖,封面上刻着“幕设寿圣庵”的字样。(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八十六回》)

因此,我们并不同意孙裴(2005)的观点,我们认为“V+来+O”格式最晚在明朝时期就已出现了,在清代继续发展,例句开始大量出现,并在清末发展成熟,开始出现“来”做趋向补语后带抽象宾语的用法。

3.试探“V+来+O”格式产生的原因

3.1 对于“V+来+O”格式产生原因的猜测

通过对“V+来+O”历时与共时的考察,我大致推测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探讨可能影响这一格式产生的几个因素。

3.1.1 “V+来”中的“来”逐渐发展出表示动作完结的语法意义,为“V+来+O”格式的出现做好了准备。

3.1.2 “V+O+来”语义分化,由古汉语中既可以表示未然又可以表示已然语义,转变为现代汉语中表示未然语义,需要有新的格式来表示已然的语义。

下面分别详细地考察这两个因素,以期找出“V+来+O”是如何产生的和为何产生时间这么晚的原因。

3.2 “V+来”的语法化

3.2.1 判断“来”虚化为补语的标准

要描述“来”的语法化的过程,我们首先需要确定一个判断“来”是否完成了语法化过程的标准。首先,趋向补语被称为“补语”,从字面上可以看出,它们在结构上是附加的,在语义上起补充说明作用。

来看这样两个句子:

a.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西汉·《史记·范雎蔡泽列传第十九》)

b.武子一起便破的,却据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来】!”(魏晋南北朝·《世说新语》)

a句子中,“持”和“来”是连动结构,可以看做是“急持魏齐头(而)来”,“持魏齐头”是施事者魏王“来”的状态,虽然施事者来了,受事“魏齐头”也会来,但并不是作者要表达的意思,在a句子中,“来”是连动结构中的趋向动词,此时,“来”的语义指向施事。

b.句子中,是“探”出的“牛心”“来”,而不是“探牛心”的人“来”,虽然“探牛心”的人也会到发出命令的人那去,但只是附带结果而已。b句中的“来”已不再是表示施事主语趋向的趋向动词,而成为了表示受事宾语趋向的趋向补语。

由此,我们可以给出“来”是否虚化为补语的标准:“来”的语义指向是否指向施事。若指向施事,则应判定这个格式为连动,如果指向受事,则这个格式为动趋式。

3.2.2 “V+来”语法化的过程

我们详细地考察了北京大学语料库的语料,并根据前人对“V+来”语法化的研究,可以大致描绘出这一过程。

3.2.2.1 先秦时期

此时的“来”尚未开始语法化的进程,还没有出现趋向补语,《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中的“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是最早的在形式上看起来很像趋向补语的句子。但各家现在均已否定该句中的“来”是趋向补语。还有看起来很像的句子有:

(14)秋,郑詹自齐逃【来】。(《春秋·经十七·三》)

(15)以其逃【来】志之也。(《谷梁传·庄公元年》)

(16)逃【来】则何志焉?(《谷梁传·庄公元年》)

这些句子并非是“来”做补语,而是省略了“而”的联动式,应为“下而来”、“逃而来”,“来”依旧是表示趋向意义的动词,充当连动式的后一动词。

有时“来”还可以活用为使动,如:

(17)是月也,易关市,【来】商旅,纳货贿,以便民事。(《礼记·月令》)

(18)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中庸·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

3.2.2.2 两汉时期

此时的“来”大致有以下两种句法位置。

3.2.2.2.1 V+来

(19)西周君走【来】自归,顿首受罪,尽献其邑三十六城,口三万。(西汉·《史记·秦本纪第五》)

(20)及始从代徵时,谋议狐疑,能从宋昌之策,应声驰【来】即位,而偃武行文,施布大恩。(西汉·《新论》)

(21)使善呼者呼之。一呼而航【来】。故曰圣人之处世,不逆有伎能之士。(西汉·《淮南子·卷十二·道应训》)

3.2.2.2.2 V+O+来

(24)异日,而王曰:“召相单【来】。”田单免冠徒跣肉袒而进,退而请死罪。(西汉·《战国策·卷十三·齐六》)

(25)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於关。(西汉·《史记·范雎蔡泽列传第十九》)

(26)三月,召临江王【来】。(西汉·《史记·孝景本纪第十一》)

(27)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西汉·《史记·范雎蔡泽列传第十九》)

(28)当夏五月,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取彼地金【来】!”(东汉·《论衡·书虚》)

(29)发大兵侵击乌孙,取车延、恶师地,收人民去,使使谓乌孙趣持公主【来】。(东汉·《全汉文·西域传》)

通过分析可以发现,在“V+来”中,我们很难把“来”看做是趋向补语,因为此时的“来”通常与前面的动词同属一个主语,在意义上也很难说清孰轻孰重,大多仍然表示施事者的趋向,如(19)、(20)、(21),“来”表示的是施事者的动作,因而此时的“来”还不能够看做是一个趋向补语。

在V+O+来中,(27)“急持魏齐头来”中,“来”的是施事魏王,其他例句也莫不是如此。当然,施事完成了“来”的动作,受事宾语也会同时达成“来”的结果,但这并不是句子主要想表达的意思。

值得注意的是,在例(24)“召相单来”中,“来”的语义指向偏向“相单”,即受事者而非施事,但能够出现在这种格式中的动词数量很少,发现的例句数量也非常有限,不能因为一个例句就说明两汉时期的“来”可以看做是趋向补语,只能说明两汉时期的“来”还更多地带有趋向动词的性质。

但如果“来”跟在一些特殊的表示趋向意义明显的动词之后,如“召”、“来”已经开始表现出一些趋向补语的特征。

3.2.2.3 南北朝时期

与两汉时期相比,动词“来”的用法基本相同,但出现了“V+来”后带处所或方位词做宾语的句子,并且能出现在这些格式中的动词数量有所增加。

(31)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孔雀东南飞》)

(32)遥见风吹大树,枝柯动摇上下,便言“唤我”,寻【来】树下。(《佛说末罗王经》)

(33)遂使人送【来】西。(《大悲莲华经》)

(34)却后一月,尔乃设会,迎置宾客,方牵牛【来】,欲猬取乳,而此牛乳即乾无有时为宾客,或嗔或笑。(《百喻经·愚人集乳喻》)

(35)待呼我黄须【来】,令击之。(《三国志·魏书十九》)

(36)武子一起便破的,却据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来】!”(《世说新语·八百里驳篇》)

(37)昔有一长者,遣人持钱至他园中买庵婆罗果而欲食之,而敕之言:“好甜美者,汝当买【来】。”(《百喻经·尝庵婆罗果喻》)

(38)奉藩岳之休明,被戎荒而既序,班琛赂则【来】庭。(孔宁子·《氂牛赋》)

我们可以看出(31)、(32)、(33)、(38)中出现了“来”后加处所或方位做宾语的情况,虽然我们并不考虑“来”后跟处所或方位宾语的情况,但这些例句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来”带宾语的能力开始逐渐提高;而在(35)、(36)、(37)中,则出现了与秦汉时期相反的情况,“来”的语义指向开始转向受事,而不再指向施事,如(35)“待呼我黄须来”,“呼”这个动作只能引发“黄须”的“来”,而不再是施事者,(36)“速探牛心来”,“探”的结果是“牛心”的“来”,施事者的“来”反而处于一个附加结果的状态,(37)也不例外。

因此,南北朝时期的“来”开始转向以受事趋向为主,不再表示施事的趋向,已经可以看做是趋向补语了。

3.2.2.4 唐五代时期

在这个时期,“来”在表示动作位移的基础上,虚化成表示动作实现并有结果,意义进一步虚化,逐渐发展出表示动作完结的语法意义,可以直接出现在动词之后,如:

(39)生计抛【来】诗是业,家园忘却酒为乡。(白居易·《送肖处士游黔南》)

(40)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李白·《行路难》)

至此,“来”基本完成了语法化的进程,“来”上开始逐渐积淀起了表示动作完结的语法意义。

从先秦至唐五代,“来”完成了语法化的过程,即“实义动词—趋向动词—趋向补语—表示动作完结的语法意义”。

3.2.3 对“V+来+O”格式的影响

“来”在理想认知模式中,凸显的是目标或终点,那么动作到达终点自然意味着事件的结束,久而久之,这种结束义在人的心理上便形成了语义积淀,使得“来”可以表示结果义。

因此,当“来”渐渐积淀了结束之义,便开始含有经历完成的意义,可以直接出现在动词之后。当语言发展需要出现一种新的格式的时候,“来”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但“来”的语法化至唐五代已基本完成,为何“V+来+O”格式却直至明才发现用例,清中后期才开始大量出现?

显然,“V+来+O”格式出现得晚的原因除了“来”的语法化这个因素之外,还有其它的影响因素。

3.3 “V+O+来”语义分化

3.3.1 “V+O+来”格式的特点

“V+O+来”(前宾式)格式出现的时间比“V+来+O”(后宾式)格式要早,为了说明这两种格式之间表义的不同与联系,我们需要说明“V+O+来”(前宾式)有什么特点,主要出现在什么语境之中。

我们主要考察了作家老舍、赵树理、邓友梅等作品中“V+O+来”(前宾式)的语料,可以看出该格式主要具备以下几个特点。

3.3.1.1 表示未实现的动作,主要采用前宾式。如:

(41)叔父,我给你买一些点心【来】。

(42)回头我给你到估衣铺办一套半新不旧的行李【来】,这才是长久之计。

3.3.1.2 在祈使句中,特别是表达要求、计划、许诺或愿望的句子里,主要采用前宾式。如:

(43)马先生,给西门爵士搬把椅子【来】!

3.3.1.3 当宾语是确指的事物时,通常不用前宾式。我们一般不说“她拿了那支笔来”,而说“她拿来了那支笔”,如例(42)“一套半新不旧的行李”是不确指的,例(43)中“搬把椅子来”中的“(一)把椅子”也是不确指的。

3.3.1.4 但前宾式并非完全不能用在表示动作完成的句子中,如果“来”的语义指向同时包括主语和宾语,两者难分轻重时,就必须用前宾式,不能用后宾式。如:

(44)老莫,你昨天给我送橘子【来】,怎么不进来看看你的老大哥啊?

“送橘子来”是已经完成的动作,但从后续句“怎么不进来看看你的老大哥啊?”可以看出,来的不仅仅是橘子,还有老莫,“来”在“橘子”之后可以兼指主语和宾语的趋向,且二者同样重要。如果我们把它换成后宾式“你昨天给我送来橘子”,在语义上就和后面的句子不连贯了,所以不能用后宾式。

我们可以用下面一个表格来简单地说明,“V+O+来”(前宾式)与“V+来+O”(后宾式)的区别:

表一 “V+O+来”(前宾式)与“V+来+O”(后宾式)的比较

3.3.2 对“V+O+来”的历时考察

“V+O+来”这一格式,在两汉时期即有发现用例,直至现代汉语中仍常有出现,所不同的是,在古汉语中,这一格式既可以表示已经完成的动作,又可以表示尚未完成的动作,如:“三月,招临江王来。”(《史记·孝武本纪第十二》)表示已然;“待呼我黄须来,令击之。”(《三国志·魏书十九》)表示未然。现代汉语中,该格式主要用在未然语境中,表示尚未完成的动作,如:“他们的讨论已经一致,就另谈些闲话等着站岗的送名片来。”(赵树理)

从历时的角度来看,“V+O+来”存在着一个表义范围缩小的情况。

3.3.2.1 两汉时期

“V+O+来”在此时期首次发现用例,如我们前面在“V+来”的语法化过程中所描述的,发现的例句数量并不多,能够出现在谓语位置的动词数量也很少,除了前面所列举的例(24)—(30)外,还有:

(45)又遗其后相信陵君书曰:“夫赵、魏,敌战之国也。赵王以咫尺之书【来】,而魏王轻为之杀无罪左座,座虽不肖,故魏之免相望也。”(西汉·《战国策·卷二十一》)

(46)复令须四方书【来】,前后次之,复以类相从,复令须后书至也;(东汉·《太平经·卷之五十一》)

(47)孔子病,商瞿卜期日中,孔子曰:“取书【来】,比至日中何事乎?”(东汉·《论衡·别通》)

……

共有25例,我们试做具体分析:其中,表示动作已完成的(已然体)例句有14例,如例(25)、(26)、(27)、(30)、(45)和(46),因为此时的“来”尚未完全虚化成补语,所以仍被看做是趋向动词,语义指向施事主语;

表示动作尚未完成或表达祈使、愿望、命令的(未然体)例句有11例,如例(24)、(28)、(29)和(47)。

可以看出,在两汉时期,“V+O+来”既可以表示已经完成的动作,又可以表示尚未完成的动作,二者数量基本平衡,且由于此时的“来”还未虚化为补语,此时“来”的语义指向大多指向施事主语,此时,“V+O+来”的语义尚未发生分化。

3.3.2.2 南北朝时期

我们搜索了南北朝时期的《三国志》、《世说新语》和《百喻经》三部文献,发现“V+O+来”格式的例句9例:

(48)殷死月余,轸得疾患,自说但言“伏罪,伏罪,游功曹将鬼【来】”。于是遂死。(《三国志·第十三章》)

(49)桓问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世说新语》)

(50)帝大怒瞋目,左右莫不悚惧。召诸公【来】。峤至,不谢,但求酒炙。(《世说新语·捷悟》)

(51)答言:“我马已死,遂持尾【来】。”(《百喻经·诈言马死喻》)

(52)军众既去,便欲还家,即截他人白马尾【来】。(《百喻经·诈言马死喻》)

(53)武子一起便破的,却据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来】!”(《世说新语·八百里驳篇》)

(54)桓为设酒,不能冷饮,频语左右:“令温酒【来】!”(《世说新语·任诞篇》)

(55)时此二人即佐推车,至于平地,语将车人言:“与我物【来】。”(《百喻经·索无物喻》)

(56)待呼我黄须【来】,令击之。(《三国志·魏书十九》)

其中,(48)—(52)表示动作已经完成,共有5例;而(53)—(56)则用在表示未然的语境当中,共有4例。

二者数量基本平衡,“V+O+来”的语义分化还不明显,但可以出现在谓语位置上的动词的种类和数量开始增多了,此时的“来”基本已经虚化为补语,语义指向受事宾语。

3.3.2.3 隋唐五代时期

从隋唐五代开始,“V+O+来”的表义范围渐渐缩小,我们考察了《敦煌变文选》、《敦煌变文集新书》、《祖堂集》等文献,共发现该格式的例句14例,其中表示已然的例句4例:

(57)皇帝又夜梦见一神人送龙肝【来】,帝谓神人曰:此肝自何而来?(《敦煌变文选·叶静能诗》)

(58)瘦唤言舜子:我舜子小失却阿娘,家里无人主领;阿耶取一个计阿娘【来】,我子心里何似?(《敦煌变文选·舜子变》)

(59)难陀捻得钵杯【来】,便入厨中取饭。(《敦煌变文选·难陀出家缘起》)

(60)于是五百长者各持七宝伞盖【来】,与居士相随,皆出王宫去也(《敦煌变文集新书》)

表示未然的例句10例:

(70)净能曰:此病是狐之病,欲得除喻,但将一领毡【来】,大钉四枚,医之立差。(《敦煌变文选·叶静能诗》)

(71)高声唤言象儿:与阿耶三条荆杖【来】,与打煞前家歌子。(《敦煌变文选·舜子变》)

(75)又问:“请和尚安心!”师曰:“将心【来】,与汝安心。”(《祖堂集》)

(76)师云:“还我话头【来】。”(《古尊宿语录·卷四十》)

……

3.3.2.4 两宋时期

到了两宋时期,这种表义的分化就更加明显了,我们遍查两宋时期的诸多语料,共发现了“V+O+来”格式的例句46例,其中表示动作已经完成的(已然)例句只有11例:

(80)见二人赍文书【来】,敕狱吏,言有三人,其家事佛,为有寺中悬幡盖烧香,转法华经咒愿,救解生时罪过。(北宋·《太平广记·卷第一百九·报应八》)

(81)旬余夜寐,辄有胡人十数,挈乐持酒【来】,歌笑其中,若无人。(北宋·《太平广记·卷第三百四十六·鬼三十一》)

(85)何敬叔少奉法,作一檀像,未有木。先梦一沙门纳衣杖锡【来】。(南宋·《佛语录·五灯会元》)

(88)侯兴老婆将半碗水【来】,放在桌上。(南宋·《话本选集·宋四公大闹冤魂张》)

(89)那汉也是合苦,真个写一纸军令状【来】。(南宋·《话本选集·碾玉观音》)

(90)虞候节时来他家对门一个茶坊里坐定,婆婆把茶点【来】。(南宋·《话本选集·碾玉观音》)

……

表示未然意的例句共有35例。

(91)念曰还我洞山鼻孔【来】。僧曰不会。(北宋·《佛语录·禅林僧宝传》)

(92)使人取一犬【来】,置书生前曰:“视我能杀犬否。”(北宋·《太平广记·卷第十·神仙十》)

(95)公曰:“大师与我煎一服药【来】。”(北宋·《湘山野录》)

(96)秀秀道:“我肚里饥,崔大夫与我买点心【来】。(南宋·《话本选集·碾玉观音》)

(97)李员外便叫妈妈将钞【来】,赏赐先生和媒妈妈,并车马一干人。(南宋·《话本选集·快嘴李翠莲记》)

……

另外,我们还发现了这样一个句子:

(101)曰:“近日陆子静门人寄得数篇诗【来】,只将颜渊曾点数件事重叠说,其他诗书礼乐都不说。”(北宋·《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七·朱子十四》)

“V+O+来”结构中的动词之后开始出现“得”来标志事件已经发生,这说明“V+O+来”的语义已经开始进一步分化,需要借助别的词或别的形式来承担分化出来的表示已然的这部分意义。

3.3.2.5 元明时期

“V+O+来”格式发展至元明时期,语义分化已经基本完成,已经很难再找出“V+O+来”格式表已然意义的例句了,我们仅在明小说《三国演义》中发现了以下三个表示已然的例句:

(102)是夜二更,马岱引三千兵【来】,人皆衔枚,马尽勒口,径到山西。

(103)权见诸葛瑾面长,乃令人牵一驴【来】,用粉笔书其面曰:“诸葛子瑜。”

(104)姜维引军出,越吉引铁车兵【来】。姜维即退走。

另一方面,可以出现在表示未然的“V+O+来”中V位置上的动词数量也有所增加,有:将、拿、取、打、借、唤、倾、引、看等,如:

(105)是,卖猫的,将猫儿【来】,我买一个。(元·《朴通事·中》)

(106)这些个银子是好青丝。比官银一般使。这们时依著你。将好青丝【来】。这银子都看了。(元·《老乞大谚解·卷上》)

(107)这么就依你。拿好细丝【来】。这银子都兑了。好照数点了布去。(元·《老乞大新释》)

(108)银子在布袋里。取银子【来】。教牙子先看了。(元·《老乞大新释》)

(109)卖酒的。打二十钱的酒【来】。我要喝。(元·《老乞大新释》)

(110)主人家。你可往别处。借一把快铡刀【来】。(元·《老乞大新释》)

(112)这桩事都在红娘身上,唤红娘【来】!(元·《西厢记杂剧》)

(113)随即也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糖水【来】。”(元·《元代话本选集·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

至此,“V+O+来”已经基本完成其语义分化的进程,用法已经和现代汉语中的“V+O+来”非常接近了。

3.3.3对“V+来+O”格式的影响

我们可以概括出“V+O+来”表义范围缩小的过程如下:

两汉时期:“V+O+来”格式出现;

隋唐五代时期:开始语义分化的进程,表已然义的“V+来+O”例句数量减少;

南北宋时期:“V+O+来”表义范围进一步缩小,不仅表示已然义的例句数量进一步减少,而且出现了动词后带“得”等词表动作完成义的情况,说明已经需要用新的词或新的形式来承担“V+O+来”分化出来的已然义;元明时期:“V+O+来”基本完成了语义分化的过程,表义范围缩小,基本只能表示未然义或祈使义。

“V+O+来”(前宾式)的表义范围缩小,新分化出的表已然的意义部分在客观上就需要一个新的格式来承担,为“V+来+O”(后宾式)格式的出现提供了可能性,且在时间上已经和“V+来+O”出现的时间非常接近了。

4.结语

从先秦至唐五代,“来”完成了它语法化的过程,即“实义动词—趋向动词—趋向补语—表示动作完结的语法意义”。因此,当“来”渐渐积淀了结束之义后,“来”便含有经历完成的意义,可以直接出现在动词之后。当语言发展需要出现一种新的格式的时候,“来”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而“V+O+来”的表义范围缩小,主要出现在表未然的语境中,这时候便需要一个新的格式来承担“已然义”,这就为“V+来+O”的出现提供了空间和可能。

即“V+来+O”格式出现的时间应该在:“来”的语法化进程进行至表示表示动作完成之义并以直接用在动词之后;“V+O+来”的语义发生分化,这两个过程完成之后才开始出现。

这正是为什么趋向补语“来”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已经发展出来,而“V+来+O”却直至清代才开始大量出现的原因。

“V+来+O”的格式在这两项因素的综合作用下产生了:

图一 “V+来+O”发展示意图

[1]曹广顺.近代汉语助词.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

[2]贾钰.“来/去”去趋向补语时动词宾语的位置.世界汉语教学,19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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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刘月华.趋向补语通释.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8.

[6]杨克定.从《世说新语》、《搜神记》等看魏晋南北朝时期动词“来”、“去”语义表达和语法功能的特点.魏晋南北朝汉语研究.山东:山东教育出版社,1988.

[7]朱景松.补语意义的引申和虚化.安徽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4).

[8]孙裴.“来”和“去”的语法化及其相关问题研究.硕士学位论文.上海师范大学,2005.

[9]陈建军.“动+来/去”结构带宾语时的时体运筹机制.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6,VOL28,(3).

[10]肖秀妹.“动+来+名”和“动+名+来”两种句式的比较.语言教学与研究,1992,(1).

[11]孙锡瑾.现代汉语“来/去”析.南昌高专学报,2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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