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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饥饿的那些事儿

2012-12-29步雄

北京纪事 2012年2期


  饥饿是对人性的大考验,上至位及大学士的纪晓岚,下至他的平民后人,为此演绎出了许多辛酸却不乏情致的小故事。
  
  纪晓岚与饥饿
  《清史稿》记载:纪晓岚是一个体恤民情的性情臣子,对民间的饥饿倾注了自己的一腔感情。乾隆五十四年,直隶发生严重干旱,颗粒无收,老百姓苦不堪言。纪晓岚多次上书陈情,剖析利害,奏请豁免百姓钱粮,并截取南漕官粮数万石加以赈济。乾隆皆依奏而行。
  乾隆五十九年,直隶水灾。仅一年,纪晓岚就呈上《恭谢恩恤直隶八十三州县贫民分别赈借口粮》等7个折子,其后人也曾多次在老家献县设粥棚救济饥民。
  作为文学家,纪晓岚将许多关于饥荒的民间故事收编进他的《阅微草堂笔记》,《菜人》是其中的一篇,该故事反映出国人生存的大不幸,也透露出饥馑和礼教的两相纠结。
  某年蝗灾,颗粒无收。一官吏到灾区公干,在饭馆里点了一个“红烧肘子”。只见厨师从灶下拖出一清丽女子,剥去衣物,就水洗净,举刀砍向女子的胳膊。官吏动了恻隐之心,忙掏钱买下该女子,在为她穿衣服时不小心碰到了肌肤,女子正义凛然地说:你买我可以,但不能亵渎我。说罢,引颈就戮。
  以上故事,纪晓岚是用来喻人的。喻河北的女人,沧州的女人,崔儿庄(纪晓岚祖居地)的女人。她们没有回眸一蹙的百媚千娇,有的是艰难生活压迫下心欲碎、情愈坚的贞洁操守,她们的美丽潜藏在发肤和品行之间,虽境遇多舛却心境崇高。
  
  穿越饥饿的童年
  纪晓岚七世孙女纪根沛有3个儿子——步平(老大)、步原(老二)、步雄(三儿)。中国有句老话“有子万事足”,更何况仨。但这位曾经的名门闺秀却始终为没有女儿而纠结,不为别的,只为女儿饭量小,好养活。“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上世纪60年代初,她的3个半大小子正值少年,饥饿让她的孱弱之家陷入极度的恐慌。她和她的母亲用先人的情怀和崔儿庄女人的坚韧和智慧为孩子们佐餐,扶佑他们度过灾荒、穿越了饥饿的童年,故事里不乏平凡却深刻的生活哲理。
  
  “厨子哥”
  大哥步平少年老成、勤奋孝顺,是母亲的贴身小棉袄。还在上小学,就司掌了全家的伙食。发薪日,把全月的粮食背回来,按照当月的日历数均分成份,每天烙成饼,份而到人。烙时,俩弟弟围定饼铛,咽口水、闻香味、盼那饼熟。哥善烙,总会让那饼中生出一股热气,左冲右突,膨胀如鼓,看上去很庞大。于是老二就地欢呼,“嗷,小肠串气喽!”(其时,小三儿正患疝气,小肚子鼓胀如饼,最是羞人),两人遂打在一起。开饭时,大哥将那饼依年龄大小切成“牙儿”,爸最大、三儿最小。不患寡而患不均,俩弟弟经常为分配不公而翻脸。哥哥总是趁大人不注意用自己那份救济弟弟们,经常弄得自己肚馁。即如此,老二、小三仍旧争抢不息。于是,家庭有约,两个小的享受优待,三儿每天负责舔粥锅、老二每天可以独吃煮饭的糊嘎巴。
  为缓解弟弟间的矛盾,大哥发明了一种“棋开得胜”法。每天临睡前,哥仨玩几盘跳棋,开棋前,把大人们省下的干粮掰成碎块放在一旁,胜者可得一块。还立了铁的规矩:三儿可先走四步,老二可先走两步。其结果是小三每盘必赢,老二时有领先,老大则盘盘败北,于是干粮便如愿所归。老二再不依,就成了“耍矫猫子”。有“规矩”管制着,小哥儿们间少了战事,但玩起来就刹不住车,几盘下去,干粮便没了。老大便经常用自己第二天上学带的那份早点犒劳弟弟们,曾有一次因饥饿而晕倒在学校里。母亲感其人小心大,时时暗自垂泪。
  遇有节日,家里买来定量到人的瓜子、花生,父母基本不吃,尽数分给哥仨。哥仨也舍不得大吃,分别把自己的那份装在各种纸盒甚至装药丸子的小药盒里,盖上、打开,一枚一枚地逗着吃。不为别的,就为品那种盆满钵满的富足感,享受那种吃不完、拿不尽的占有欲。每逢这时,父母便不失时机地对孩子们进行感恩教育,让他们想一想平日里谁最辛苦、谁最谦让、谁干活最多、谁最缺营养……评着、评着,老大带头,俩弟弟效仿着拿出自己的几枚、十几枚花生、瓜子凑成一堆儿送给最应得的人。父母不吃,让给老大,老大不吃,再慢慢“输”给弟弟们。如此一家人,让街坊四邻们十分称道。
  
  饥与学
  将饥饿变成学习的杠杆,这也许是纪氏后代的一大发明。
  白日里,大人上班、孩子上学,只留学龄前的三儿一人在家苦守。漫漫长日,腹饥难耐,肚子里猫抓一般。于是,母亲上班前总用石笔在地板上画一正方形,里面点满了代表芝麻的麻花点子,曰“点心”,让三儿也“做”几个充饥。于是,三儿兴从中来。每日晚上大家回家,画的满地点心令家人无从下脚。后来,从桃酥、蛋糕、萨其马到猪、羊、牛、马,一应能够入肚的生熟食材都上了三儿的“画板”。久之,画技大涨,从地板到草纸到图画纸到宣纸,画画的感觉越来越好。刚上小学,就被北京景山少年宫国画组破格录取,真可谓饿出来的童子功。
  星期天早晨,哥仨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下睁开眼睛,先听到彼此肚子里的“饥鸣”声,不由得心情大哀。母亲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从家里的天花板上长学问。破房陋舍,那天花板因为受潮总是往下掉灰,一掉就掉出了酷似浮雕的轮廓效果。今天是“黛玉葬花”,明天备不住就成了“猪八戒吃西瓜”。哥仨比赛,比谁的命名更贴切,小哥仨利用全部所学、所知,搜肠刮肚,个个想一鸣惊人,拿到奖赏。
  一天,原本“蜀之鄙有二僧”里面的两个和尚脚下多出了两个鞋状的白点子,老二立马大叫“张良纳履”,全家人均感精妙,一齐叫好!孩子们学习的热情空前高涨。再遇星期日,哥仨睁眼就齐看天花板,盼那房顶子掉渣掉出人文内容,让自己一下子逮准。落后者则心有不甘,又翻书又找出处,饥饿暂时搁置一旁,而文化就在其中矣。
  老大、老二给三儿攒了一台矿石收音机,令其代听白天的评书(他们白天上学,没机会听),晚上复述给他们听。不料三儿嗜听成瘾,有听无类、声声入耳,一听就是一天,耳机竟把个耳朵都捂肿了起来。母亲只好见天用热毛巾给他敷。睡前,一家人必在被窝里听三儿“复播”当天的评书联播、新闻、广播剧。四五岁的孩子难免口误,一有错词、错句、用词不当,马上被一家人现场指正。倘若讲得滴水不漏、声情并茂,立马可获大家的掌声和公开的“封赏”。 日子一长,三儿不但成为一家人的娱乐先知,而且捎带手连自己的“大舌头”都治好了。至今,三儿还记得那时候畅快背咏的一个相声段子:炒三丁,溜肉片,烩茄丝,摊鸡蛋,苜蓿汤、一大碗,还有一盘大蒜瓣。
  
  表
  饥馑像虫子蚕食着一家人的信心,父亲将唯一的手表当掉了,那是一家人的图腾。没了手表就是“破产”,就得饿死,孩子们就是这样认为。
  绝望之中的小哥仨手拉手,甩开双腿在北京城拼命地找,终于在东华门附近一家信托商店里发现了那块可怜的手表。可又能怎么样呢?它屈辱地躺在柜台里,伸手可及,却又远隔千里。
  大哥和二哥耳语了几句,一人拉住三儿的一只手,把他半拖上柜台,挡住了手表。许多向这手表柜台靠拢过来的人都被他们“不经意”地挤开了。每当挤出一拨潜在的购买者,他们的心中就腾起一阵窃喜。终于,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买主,晃动着庞大的身躯挤来。他轻率地拿起父亲的手表,在掌中悠悠地摩挲把玩。哥仨的心烧灼着,耳朵里嗡嗡乱响,衰弱和无助咬噬着他们幼小的心。一秒钟、两秒钟、一分钟……漫长的等待,直到他把那表还给了售货员。哥仨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刻不容缓地蜂拥而上,重新挡住了那表。当哥仨随着信托商店打烊的铃声走出来,一种复杂的情愫在心底升腾——无助、失落、委屈、愤懑。
  一连几天,孩子们都去护表,被细心的母亲发现后赶忙赎了回来。但见那表重在父亲的手腕上发出醉人的光彩,哥仨欢呼着,冲上去抢,埋在耳间听它“嗒嗒”的脆响。将那不锈钢外壳捂在嘴上感受丝丝凉意,捧在手心里窃看绿绿的莹光,就像拥抱着整个世界。家庭的小船终于没有搁浅,但父母因饥饿导致的浮肿却持续了两年多。“再穷也不能穷孩子的心”,这是母亲纪根沛当即赎回手表的不二信条!
  几年后,刚刚从饥谨中挣脱出来两个哥哥就先后上山下乡去了。大哥走的时候,一家人都到北京站去送行。就在火车即将开动的一刻,父亲突然抢身上去飞快地从自己的手腕上解下了他的手表强塞到哥哥的手里,一边跟着火车快走着,一边跟哥哥说:“戴上,戴上,遇见难事就想想它!”
  两年以后,二哥插队到陕西延安,大哥在遥远的地方把那垫着北大荒乌拉草的手表寄给了二哥,“戴上,遇见难事就想想它!”
  1970年,三儿参加工作的时候,这块接力棒似的手表传给了它。它已经成为一家人的精神默契。当时,学徒工戴手表是一件十分“资产阶级”的事情,三儿通常戴在肘部以上,时间一长便败露了,被领导找去谈话。当他从三儿的嘴里听得如上的故事后,三儿就成了全厂戴手表上班的唯一学徒工。
  岁月悠悠,如今的手表已经成了随便哪个家庭中最微不足道的小物件,但这块老瑞士手表身上附着的故事却深远而隽永。它告诉人们生活的大不易,越幸福的生活越需要艰辛的铺垫,就像一张隐隐透出铅笔底稿的水彩画,满眼华彩压不住那黢黑的底色。
  编辑/冯 岚 icarusfe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