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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口变平了

2012-12-29商华鸽

中国周刊 2012年12期

  周口市地处河南省东部平原,沃野大河,一马平川。自2012年9月起,轰轰烈烈的平坟运动让这个城市看起来更平了。
  在短短一个月中,有数百万人会涌入周口,拜谒一座陵寝。那是位于周口市淮阳县的太昊陵(伏羲陵)。人头耸动、高香浓烟,农历二月初二到三月初三,这一幕年年上演。
  周口有很多有名的陵寝,它们的历史长得吓人:除了太昊陵,西华境内有女娲陵,商水境内有陈胜陵,太康境内有吴广陵、淮阳境内还有曹植的思陵冢……
  对这些祖先陵寝的尊重和对它们的祭奠,成为每个周口人生活的一部分。平坟一事,与这些历史大陵无关,却更加强烈地改变了周口人的生活。
  截至11月5日,周口市在三个月内平坟头两百余万座,复种耕地近三万亩。当地媒体报道称,千年“第一难事”在周口破题。
  在这个平原城市,愈加平整的周口也因此上演了许多满是纠结与哭嚎的荒诞剧。
  一个教师的纠结
  张彦博给自己教过的每一届学生都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一旦有自己独立的思想,谁都不能替你做主了。”
  周口市项城二高的语文老师张彦博执教六年,在2012年10月已经28岁。这一年的10月注定让他难忘,在此之前,他的价值观从未受到过更大挫败。
  张彦博的授课方式在项城二高一直与众不同。作为一个高中语文老师,他会在课堂上给学生读林达,读龙应台,读王小波。他特别认同学者陈乐民关于中国教育的论述:真正的启蒙应该在学校……
  他带的班级没有班长,没有班规,每个学生负责一天的班务工作,每个人都是班级的管理者。
  在其他班级的座位,最好的座位永远由成绩最好的学生挑选。张彦博觉得这样不合适,“不平等”。他不认为自己有权力按照学习成绩高低,来为学生排座次。
  今年上半年,他跟学生商量说,我决定按抽签结果来决定谁坐哪个位置。
  对于这个决定,张彦博也通过投票来决定是否实行。为打消学生的所有顾虑,他让同意抽签排座的在选票上写“1”,同意按成绩排座的在选票上写“2”,而不书写任何汉字。如此,任何人都不会认出纸面上的笔迹。
  投票的结果足以让张彦博骄傲很长时间,在一段时间内他甚至饭量大增:只有四个学生认为,应该按学习成绩安排座位。他把这个投票结果,看作自己异常珍贵的教学成果。
  张彦博给自己教过的每一届学生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一旦有自己独立的思想,谁都不能替你做主了。”
  为了实践自己这句话,他在学生中开始做各种尝试:每周,他都会要求自己的学生写两篇最低200字的周记,可以评论任何社会事件。每天课前,他会播放一些从网上下载的新闻事件视频,作为学生们写评论的参考题材。
  张彦博每周最喜欢的工作,正是批改学生们交上来的周记。他慢慢看到,学生的想法,能改变。他们思考的深度与灵活性,令他惊叹。
  张彦博热爱他的工作。六年前刚开始当老师,他觉得这不过是一个饭碗。后来他慢慢发现,世间可能再难有其他工作如老师一样,可以同时影响数十人的人生观与价值观。
  “我说话,你得听。你不想听可以堵上耳朵,但是挡不住我的嘴。我在讲台上,是自由的。”张彦博常给学生们说这样的话,学生通常会笑出来,张彦博也会笑起来。他1984年生人,本来就不比自己的学生大多少。
  10月中旬,学校召开的一次会议令张彦博陷入前所未有的苦恼,“村委会印章、乡民政所印章和乡党委书记的印章,平坟后盖完这三个印章,才可以回学校继续教课领工资。不然,工资停发。”
  张彦博了解到,不仅仅是老师,项城市的公务员也必须带头平自家祖坟。在学校开完平坟复耕动员会后,张彦博回到教室给学生温习鲍照的诗《拟行路难》。他的学生并不知道,面无表情的张彦博老师一边读诗,一边在心里哭个不停。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项城二高的学生多来自农村,上坟祭拜对于他们是从小就有的生活传统。张彦博正为平坟苦恼的时候,发现学生们在周记中也开始愤怒地提及平坟一事。他在写评语时,觉得自己和自己的学生一样无助。
  被影响的,还有他读小学的女儿。10月中旬的一天,女儿回家后告诉他:“老师回家平坟,下星期可能要放假。”他骑着电动车去学校询问,刚到门口,一张黑板报回答了他的疑问。
  “为完成平坟复耕任务,项城实验二小的老师在10月23日(星期二)放假一天。”在黑板报上的《通知》中,全校老师“应积极配合当地政府并做好亲属工作,广泛宣传平坟复耕的好处,圆满完成这次平坟复耕任务”,若不按时上交平坟证明,将“交市教育局按有关纪律处理,同时对学生进行一次尊敬长辈及安全方面的教育,适当布置家庭作业”。
  看到最后一句,张彦博笑了——一边要老师平坟,一边要学生尊老爱幼。
  又过了几天,张彦博下班回到家,女儿看见他就扑上来,不停喊“爸爸”。
  那一刻张彦博终于决定妥协。他认为这就是生活,为了女儿今后的学费和教育,他必须劝服自己,接受平坟这件事。不管自己有多么不情愿。
  张彦博家最新的坟也已埋了十多年,在10月20日上午悉数推倒。
  10月20日下午,张彦博回到自家被平过的坟地上点了三支烟,磕了三个头。在这块土地上,他记起小时候每次来到祖坟前,父亲总会告诉他,那是你太爷爷,那是你太奶奶……“以后,我如何告诉我的孩子?”
  秋播后的土地上麦苗已钻出一指,长势喜人,张彦博在微博上留下的却是恰恰相反的四个字:满眼凄凉。
  盖完了三个章,张彦博把平坟证明交给学校。
  在这所校训为“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的高中里,他是最后一个上交平坟证明的人。
  演讲比赛
  推土机开过去时,她的三个姝姝哭得死去活来。周继红没掉一滴泪。
  周口市扶沟县妇联主任周继红是老家村里出来的最大的官,她不但在故乡带头平了自家的坟,还在县里举办了一次平坟演讲比赛。
  “人们从一开始并不十分理解平坟。但你不知道,后来大家主动平坟的时候,有多感人。”周继红说话干脆利落,介绍起自己的工作时非常流利,“妇联工作属于群团口,抛弃传统观念,破除陈规陋习就是我们的日常工作。我们的神经很敏感,我们的眼睛很锐利,我们又有政治敏感性,我们每天都跟着当今的形势去走。”
  “老家人介绍,村里有四成人刚开始不接受平坟复耕,但六成心里接受的人,也不敢在口头上说愿意平坟。咱中国人,谁敢动自家祖坟?”周继红回忆起平坟运动初期的阻力,记忆犹新。
  “在这种情况下,党员干部必须带头。”周继红作为在外官衔最高的村民,最终成为老家村庄的平坟第一人。
  按照辈分,周继红老家的村支书需喊她一声嫂子。回到老家后,她只对村支书说了一句话:我带头平坟。
  平坟那天上午十点,周继红走到村口,发现全村的村民都在村口等着她。周心里清楚,他们都在看她是否真敢动自己老公公的坟头。
  在村里,周继红一直以孝顺著称。老公公活着的时候,她曾给老公公剪脚趾甲倒洗脚水。
  平坟开始前,周继红在公公和婆婆的坟前烧了纸钱:“大,妈,现在是国家的政策要节约土地,老公公你是老党员,临死还去参加党员会……”忆及此处,周继红的眼眶慢慢泛红。
  推土机开过去时,她的三个妹妹哭得死去活来。周继红没掉一滴泪。聚拢的人群慢慢散去后,周继红终于站立不住,蹲在已无坟头的坟地前狠狠哭了一场,她边哭边向地下的老公公掏心窝子:“大,你别怨我,你也是党员,你活着的时候,你也会支持我这么做。到另一个世界后,你肯定也愿意你上面能多收一斗粮食……”
  “多少年来,人逾越不了的事,我逾越了。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这算是一种对父母的不孝、不敬,但是我从内心来说,我良心无愧。”周继红再度哽咽,“我老公公哪怕不愿给我丈夫腾地方,也会愿意给他的孙子腾地方。”
  周家老坟推倒后,村民们默默回家,各铲自家坟。
  在扶沟县举办平坟复耕演讲比赛,是周继红平完自家祖坟后的创举,“有些工作要做在事情之后,有些工作要做到事件之前。平坟复耕演讲比赛,就应该做在平坟之前,才能起到宣传作用。”周继红说。
  她在扶沟县共管辖50多个妇联主任和16个乡镇厂的妇联主席,每逢县妇联举办活动,下属单位都会积极参加。这次平坟复耕演讲比赛,并未例外。
  周继红向《中国周刊》记者介绍,参加平坟复耕演讲比赛的好处不少,“首先是要宣传平坟复耕的政策,其次又能展示各单位的优秀人才,然后获得的证书也是所在单位年终评优争先的政绩体现。”
  在县妇联的组织下,扶沟县各县直单位共选调了12名选手参加平坟复耕演讲比赛。比赛设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两名,三等奖三名,其余六名获得优秀奖。
  扶沟县妇联并未找任何赞助,奖品也并不丰厚。一等奖奖品为一瓶300多元的酒,二等奖是床上四件套,三等奖是瓶价值100多元的酒。原本还给评委们准备了纪念品,最后还是取消了。
  扶沟县妇联、总工会和团县委是发起者,除了三家发起者各出评委外,扶沟县数位发表过小说、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的知名文人也受邀前来参评。
  并不是谁来都能上台演讲,除了“外形端庄,态度端正,具有一定的文化业务水平”之外,选手必须由所在单位先进行第一轮选拔,要有比较高的政治觉悟。“演讲比赛面向大众,必须保证选手不能在台上乱说话。”周继红说,“为了保证这一点,我们提前让参赛单位将选手履历传真过来,通过后才批准参赛。这样,才能保证每一个走向演讲台的选手,都是我们扶沟县优秀的妇女干部。”
  李冰无疑属于扶沟县优秀妇女干部之一。作为扶沟县法院的一名女干警,10月25日,李冰在扶沟县平坟复耕演讲比赛中“以热情洋溢、慷慨激昂的表现赢得评委和观众一致好评,获得三等奖”。
  随后,扶沟法院在官方网站和官方微博上均上传了李冰获奖的喜讯。
  11月9日,扶沟法院政研室主任翟红卫面带尴尬地告诉《中国周刊》记者:“群众对这条新闻的意见比较大,还是不太能理解。”
  翌日,扶沟法院删除了相关网页与微博,仿佛平坟复耕演讲比赛和李冰的获奖,都未曾发生。
  《平坟Style》
  “我是这么想的,官员们虽然表面上必须执行平坟复耕的政策,但其实他们心里可能是反对的。不反对我们,就是一种支持。”
  孔帅杰的右手从地下慢慢伸了出来。
  接着是胳膊,还有躯干和四肢。孔帅杰脸色苍白,活似港片中擅长饰演僵尸的林正英,事实上他也走起了僵尸步。他的四肢僵硬,双目无神,陌生地看着这片已安眠多年的土地。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坟头没了。
  短片《平坟Style》的片头由此画面开始。
  河南周口人孔帅杰大约是史上第一个戴墨镜的僵尸。为了拍《平坟Style》的短片,孔帅杰花十元钱买了一副墨镜。这让他看起来更酷,更像《江南Style》演唱者韩国鸟叔与僵尸的结合体。即使化了苍白的僵尸妆,在女朋友眼中他还是孔帅杰。一个21岁的90后帅小伙。
  孔帅杰在《平坟Style》里担任主演和主唱,“大和尚”做策划统筹并写歌词,导演陈方擅长拍摄视频。三个经常见面的网友,最终把《平坟style》嫁接到《江南Style》的旋律上,打算说说周口平坟的那些事儿。
  淮阳陈胡公陵、孔子广场的弦歌台,以及曹植墓思陵冢,都成为《平坟Style》剧组的取景地。
  孔帅杰从地下钻出来的镜头是在陈方一个朋友家的坟地边拍的。朋友很支持他的拍摄,甚至把麦苗毁去几平米,以挖出“埋葬”孔帅杰的“墓坑”。他从内心希望陈方能在自己家地里多拍一会儿,再多拍一会儿,今后还能有个视频可以当记忆回放。
  拍完第二天,这块地里的他的祖坟被平掉了。
  “大和尚”说起平坟,一开始觉得这似乎是“死无葬身之地”的现实印证,再后来又觉得无奈。他多年来在周口帮助当地企业做文化推广,好古文爱写作,对周口境内不少历朝历代的陵寝都曾做过田野调查。“坟地是中国人祭祀文化的载体,把坟平了,清明节还要不要?是不是清明节也要被韩国人抢走?”
  “我不是老子,我不是女娲,我没宫殿,我有国家
  那平等太远,那幸福太假,因为平坟,心如刀扎
  太昊伏羲陵十三陵他们坟头最大
  你的祖宗我的祖宗都是蝼蚁爬蚱……”
  “大和尚”写的歌词完整契合《江南Style》的旋律,歌曲的演唱工作最终落在孔帅杰身上。平时常泡KTV的孔帅杰唱起来轻车熟路,在住处借一根电容麦克风和一块声卡,耗时半小时完成了歌曲录音。
  按照“大和尚”原先的设想,短片应该给从地下钻出的12个“僵尸”加上特效,服装也至少应该整齐划一。但这些最终因为经费限制没能实现。陈方、“大和尚”和孔帅杰其凑出不到1000元,在他们以往的短片拍摄经历中,已算比较高的花费。租两辆面包车,吃两顿盒饭后,几无剩余。为了节省成本,所有拍摄都在周口淮阳境内完成。只因为导演陈方是淮阳人,在当地有资源可以使用。
  短片中有推土机推倒坟头的镜头。“大和尚”透露,这辆推土机其实是一辆十几块钱买的玩具车,陈方在拍摄时使用了微距镜头。
  陈方刚开始想把孔帅杰的身体全部活埋,包括头部。他特别想拍一个孔帅杰从土里从无到有钻出来的长镜头。埋到胸口时,孔帅杰开始觉得闷。“一些围观的老太太不让继续埋,他们说人一埋到胸口,就等于死了。”安全起见,孔帅杰的头部仍然留在地面,陈方的长镜头只能泡汤。
  在拍摄《平坟Style》时,陈方曾见有人在近旁田地里平坟。拍摄现场还有些跳舞唱歌的声响,平坟现场几乎无声无息,只剩铁锹与泥土发出的沉闷撞击。此时,突然有一声干嚎钻进了陈方的耳朵:“妈,现在改革了,不让住瓦房,今后改住平房了……”转过头,陈方看见一个儿子跪在坟前,正跟地下的母亲说着安慰话。
  忙于拍摄,陈方当时没多想。收工回家后,难受开始在心里一点一点长起来。
  11月2日开机并完成拍摄,经过一天剪辑制作后,11月4日,《平坟Style》已发至网络。刚开始陈方挺谨慎,他给视频设了密码,只发给几个朋友看着玩。两天后,他自己取消了密码设置。因为视频已经在各大视频网站流传,点击量不断攀高,密码再无任何意义。
  看起来“很粗糙”的《平坟Style》上线不到三周,已有近两百万点击量。主演孔帅杰和女友去周口市的快餐店买汉堡,营业员看了他一会儿,脱口而出:“你是不是网上那个平坟的僵尸?”
  令陈方和“大和尚”印象最深的留言来自一个周口当地网友:我不知道,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陈方心里其实有点发毛,他发现自己的作品终于火了。
  他的叛逆期有点长,作为一个已有妻女的文艺青年,他曾长发飘飘,以当电影导演为梦想并摸爬滚打。现实之下,最终还是回到周口市每日为稻粱谋,有时帮人拍婚庆视频当生计。他的头顶越来越稀疏,一头长发的追梦岁月终于离他越来越远。
  他完全想不到这视频能借着平坟复耕一事,火到在周口市街知巷闻。越来越多的夸赞通过网络抵达陈方的电脑屏幕,他们来自河南、江苏、浙江……其中也包括漂泊在省外的不少河南人。
  陈方心里有点害怕,他在片尾特意加上一句:“本片纯属娱乐,切勿对号入座。”
  “大和尚”要乐观一点。他觉得周口市官方肯定已看到《平坟Style》,但至今却并未有任何人找他们。
  “我是这么想的,官员们虽然表面上必须执行平坟复耕的政策,但其实他们心里可能是反对的。不反对我们,就是一种支持。”“大和尚”说。
  附文
  “爹,娘,人家要扒房子了”
  “爹,娘,人家要扒房子了。人家说恁的房子太占地儿了,要把恁的房子扒了,要多留点耕地种粮食。虽然咱家这房子就占这么大的地儿,就这么大的地儿能种多少麦子呢?爹,娘,我也问过,这事用钱也不行了,我啥法都想了,但都不好使啊!”
  “爹,娘,村西头已经开始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该到这儿了。他们就知道这不是他们的坟,在这干这昧良心的事。他们也不抬头看看,老天它放过谁!趁着现在外面打工的人没回来,抓紧时间先办了。这先斩后奏的事干得可狠啊。”
  “爹,娘,恁俩得被打扰了,到时候恁别生气。这些东西,跟他生气不值当。爹,娘,到时候恁没地儿去了就上我家去,恁养的儿子永远是恁儿子,我家虽然不大,住下恁绝对没事。”
  “爹,娘,恁原来就一辈子劳碌,现在也消停不下来,是我这当儿子的无能啊!我想跟他们斗,关键时我怂了。人没他们多,官没他们大,钱没他们多,我不敢和他们斗啊!”
  “爹,娘,我还得去干活哩,以后再过来陪恁说话。”
  一叠黄纸烧尽,男子对着两座相邻的土坟,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转身离去。他的身后,一阵秋风吹散了一地纸灰,只留两座坟头矗立。
  悲怆的秋风中,什么也都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