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者的像
2012-12-29张立洁
中国周刊 2012年12期
拍摄这个项目始于两年前采访郭海平,他是中国目前为数不多的专注精神障碍者艺术研究并推动这一事业的人。在他创办的南京原形艺术中心,我看到了很多至今难忘的画面。他们出自不同国家、不同病因、不同风格的特殊艺术家之手,但是这些画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骨子里的真诚与震撼。我清楚记得,一个叫张玉宝的精神病患者的画,画面是沉重的灰色,画面中间一团乌云缠绕住一个人的上半身,能看到的只是两条挣扎想要逃开的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从那次采访开始接触到这个人群,他们的艺术世界深深地吸引了我,很快就有了想要拍摄记录的想法。因为之前拍摄过非典后遗症患者、罕见病群体,再次面对这样一群特殊的人,让我不得不仔细思考要用什么样的立场、角度去表现,用什么样的技术、手法更加适合这个项目。
2012年春,4月2日,一年一度的世界自闭症日,北京孤独症康复协会和中间美术馆合作举办了一个名为“天真者的画”的孤独症儿童画展。30多位孩子的一百多幅画作,把我和同事这些所谓的“正常人”彻底征服。画展上,我们认识了几位很有天分的小画家,由此开始了采访和拍摄。
一直以来,我们都想把他们拽到所谓正常人的世界,改造他们,把他们变成我们希望的样子……而疾病迫使这些人与外界的浮躁和诱惑隔离,从而回归到天性之中。直接、直觉和自发的特点,赋予他们的作品一种简洁、宁静、幽默和意味深长。他们的光彩完全来自于人的天性,这是任何训练和教育都不可能完成的。在观看他们的作品时,我会情不自禁的自由联想,挖掘深埋在人心里最底层的动机和欲望,这对观者而言,更是一次反思和自我救赎。
中国目前对待精神障碍、智力障碍者的艺术创作,还是停留在慈善层面,他们身边很少有人能真正懂得和欣赏他们的作品中蕴含的艺术价值,因此他们的才华也常常被忽视、埋没,甚至扼杀。
我努力将他们的肖像与画作结合为一体,有了深刻的感动和认同,以及家长的同意和配合,整个拍摄进行得很顺利,家长们的小心翼翼和敞开心扉都在泪水和诉说中展开,每个孩子奇怪的才艺令人长久难忘。
艺术对他们而言,既是一种需要争取才能获得的权利,也是一个希望,因为艺术上的超常才华才能够吸引公众的目光,为他们争取更多的关注,带来更多的机会。
一年的时间,没有他们,就没有这样一个摄影项目,为天真的他们造像,也让我有了一次接近自己接近天真的机会。
朱紫芊,女,1995年生,自闭症,北京人
不愿说话,不理人,对周围熟视无睹,连最亲的爸妈也不理不睬,这是大多数自闭症孩子的共同特征,芊芊也不例外。妈妈林捷说:“很多认识我的人都说,你真有耐心!我说,你只是没有看到我发疯和歇斯底里的样子。”
作为北京市孤独症康复协会理事,北京天坛医院心内科的医生,芊芊妈妈算得上最早尝试各种康复和新兴疗愈手段的一波了。但是在她看来,在各种训练中孩子们都被指导过多,强制过多。
而拿起画笔,不要求线要直,圈要圆,他们才会觉得安全,才会愿意多画。
张雨晴,女,2000年生,自闭症,北京人
晴晴曾把家里厕所的马桶内外壁和墙上都涂成了大红色,推门进去,酷似“凶案现场”。晴晴的画风格多样,有现实题材的静物,也有梦幻世界的抽象构成,还有充满数字、文字的罗列组合……谁也不知道她想着什么,下一秒又会描绘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晴晴最关心的就是“你属什么的?你手机什么牌子?”,她见人便问。
对于晴晴的种种小癖好,晴晴妈早已习惯了,“别人都觉得自闭症的孩子不正常,其实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多彩多样,什么才叫正常,谁说得准呢?”
刘秀洁,女,1990年生,智力障碍,上海人
成长在单亲家庭的秀洁从小就十分渴望与别人的互动。她不喜欢太安静,反而喜欢在人群欢闹的地方进行创作。因此,秀洁所有的作品几乎都是同老师、朋友、学员聊天后的产物。经过两年多的练习,她的进步很大。因为参加各种活动,人也更自信了,听说要来采访,她兴奋地立刻掏出手机,打电话告诉妈妈这个好消息。
妈妈说,秀洁的头发不知什么原因总在慢慢脱落,每次出门前都要给她整理好假发,女孩子大了都难免爱面子,即使夏天燠热难耐,她也坚持戴着。
她的画上,经常出现长发飘飘的女孩。
杨洋,男,1994年生,自闭症,黑龙江省满洲里人
杨洋被母亲辗转千里“送”到南京博爱勤善残疾人服务发展中心时,裤子破得不成形,行李袋里那条换洗的则更破。
他家在满洲里最偏远凋敝的山区,父母务农,有一个弟弟,家里贫苦潦倒。留下300元的生活费后,母亲便与中心失去了联系。这段日子,杨洋不停念叨着“回……满洲里……过年”,他想念家人,画了无数张妈妈。
画里的妈妈们,都有一双挚爱的眼睛。
吴柯均,男,1994年生,自闭症,广西玉林人
18岁时的吴柯均考取了国家初级钢琴调律师的资格证,这在广西玉林市是第一位。很快,柯均就顺利接到了第一单生意。“好像现在在音乐和绘画上都能做点什么了!”对儿子的未来,妈妈李岚变得满是憧憬。
回到家里,放起音乐,架上画板,是吴柯均每天下午的生活状态。柯均像很多自闭症孩子一样,有一些很特别的小习惯,比如洁癖。画画时,漏油的颜料管他是不肯碰的,必须妈妈代劳,沾上颜料的画笔他也不会再用,必须擦干净。生活中,有馅儿的食物他也从来不吃,比如包子。
柯均的这些小刻板在旁人看来不可理解,在妈妈眼中却既可爱又可气。
梁方舟,男,1995年生,自闭症,广西南宁人
2004年,张娜从大学辞职,以方舟的名字创办了南宁第一家自闭症康复学校,无助的母亲们带着她们同样无助的孩子从四面八方赶来。这些孩子举止各异,有的孩子会把大便抹得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睛,倒映的是方舟的过去。经过十几年的艰苦训练,方舟已经变得很懂事,生活自理不成问题,很多时候还能干一些上街买菜的活,帮妈妈分担家务。
2011年自闭症儿童画展之后,专家们曾围绕自己的儿子梁方舟去读美术班的事展开激辩,现场的火药味让妈妈张娜有点吃不消。一位专家由衷地鼓励她:让方舟退学,在家自己画着玩儿,还有,千万不要请老师。“他们说的太虚了,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困难呢?”与那些文艺范儿的妈妈们比,十几年战斗在特教一线的张娜是一个我行我素的理性人。
包丽萍,女,1983年生,自闭症,上海人
丽萍是个爱打扮的姑娘,平时话不多,却具有让人惊叹的色彩感受力。双子座的她在画中一直并存着两种不同时态:理性克制的细密色彩与不羁暗涌的线条波动。生活中的丽萍非常懂事,她和父母住在一套一居室的老单元房里,画画是她的爱好,但是她更希望能够找到一份工作,可以给家里挣些钱。初次见时她和一群学员坐在一起,她更像一个老师。在平静的外表下,是她努力克制的内心。
她说,她怕别人看出自己有什么不一样,所以尽量不说话,也几乎不笑。
谷雯,女,1979年生,智力障碍伴随精神分裂症,江苏南京人
母亲至今把谷雯患上精神分裂症归咎于自己。小时候谷雯被学校拒绝,当时又没什么去处,无奈的父母只好把她反锁在家中,整整三年多。
谷雯与药物独处,体重一天比一天增加。直到有一天,母亲下班看见谷雯站在阳台捶胸顿足,对着楼下不停吐口水、咒骂,她才惊醒:“歇得赖!(完了)”去医院一查,精神分裂症。
后来妈妈开始主动让谷雯参与外界活动,但是因为太胖,下公交车时栽倒过几次,她只好步行半个多小时去康复中心画画。谷雯虽然话不多,但永远带着腼腆的笑,安静地写着画着。她钟情于最简单的物体,动物、水果……机械的重复之中又有细微差别,表面的刻板之下隐藏着思维的跳动。
陈嘉铠,男,2002年生,自闭症,河北人
嘉铠与父母、未满一岁的妹妹蜗居于北京郊区一所农民工子弟学校里。废旧的教室就是他的“家”,斑驳的黑板是他的画布。十年来,为了孩子的病,夫妻俩出来打工,收入一直不稳定,除了极为简朴的吃穿用度,其他所得全部花在了嘉铠身上。
昂贵的康复训练费对嘉铠父母来说难以负担,所以嘉铠的康复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效果并不理想。嘉铠马上就到青春期了,母亲很是紧张。安静时,他会软软地依在妈妈身上,有时却突然冲上去抓妈妈的头发,扯得她很狼狈。遇上想表达却无法说出来时,他会尖叫,还会自残、打妹妹。
小满,1995年生,自闭症,北京人
小满没有“听话”的概念,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生活老师必须寸步不离。他的运动量很大,每天咿咿呀呀地在屋里转悠,却从不和人交流。
小满刻画人物的笔法已自成风格,随意而又自如,尤其是人物面部表情的表现,每个人物的眼睛和嘴都在诉说,有力地传达出神秘、不安和极为惊惧的意味。
许博丞,男,2001年生,自闭症,北京人
别人是画画,博丞是“涂画”,从来不用调色板,一天能涂好几大张,被戏称为“高产画家”。他的作品中斑斓的色彩,大刀阔斧的笔触都源于此,洋溢着生命的热烈、饱满和任性。
博丞4岁被确诊为自闭症时,他的父母就离婚了。博丞在孤独症孩子里难得地依恋妈妈,碰鼻亲昵是他们的母子礼。法学专业的妈妈原本对医学一窍不通,为了帮助他,学了大量相关知识,博丞也成了各种疗法的实验“小白鼠”,感统训练、针灸疗法、膳食疗法……甚至只有香港、美国才有的生物排毒疗法。整整三年,妈妈白天上班,晚上定时爬起来给博丞喂药、打针,却收效甚微。
“重新来一遍,我不会走医疗的路,它解决不了自闭症的核心问题,应该以教育为主。”在母亲多方“公关”之下,从幼儿园到小学,博丞一直幸运地得以在正常小学随班就读,老师、同学对他都关爱有加。轮滑、游泳、听音乐会,母子的休闲生活丰富多彩。
为了让他找到一条纾解情绪的通道,母亲把他带进了绘画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