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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无惊

2012-12-22刘伟林

天涯 2012年5期

刘伟林

岁月无惊

刘伟林

似乎是谁曾说过,爱总是不期而至的。第一次见到婉,是在元旦后上班的第一天。冬季,这座城市有种蚀骨的寒冷,雪停后,天气更冷。新单位坐落在N城师大的后门,不到一百米的小巷通往N城的一条大道,小巷为旧书市场,数十家旧书店林立,全都敞开锈迹斑斑的大门,透出时光漫漶的气息。新单位坐落在旧书店朝东的尽头,是一幢陈旧的楼房,在二楼。那天,我去得早,尚有心情先逛了几家旧书店,然后去新单位报到,而这等欣悦亦是好的,就像第一次见到婉。

我报到后,单位领导召集同事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对大家一一介绍,我不停地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及介绍到婉时,我觉得这名字好,人世山高水长,相看好处却无言,我倒是连头也忘了低一低。同事L开玩笑说,这是XXX电影明星的妹妹。我居然也糊里糊涂地信了,当以为真。醒悟过来后,方明白不过一句玩笑话而已。我才知道见到了好的人,我的心是怦怦乱跳的,人就跟着分了神。会议结束,同事散去,婉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L与Z及我同在一间办公室,我们这间在婉的隔壁。

第一次见到婉,直觉她是一个安静的人,也有沉默的力量。静得像三月桃花,“羞被桃花笑,看春独不言”,而沉默亦是静美的,如夜的静黑中伫立的枝条。婉坐在那里,含蓄地笑着,嘴角抿出浅浅的弧线,简单而俏皮,镜片后的目光低着,一头长发纷散开来,稍有点不正经的样子。在她的眼中,我肯定一无是处,为欺世盗名之辈,因我顶着一个所谓作家的头衔。再说我本来就是局促之人,性格内向,不善于与陌生人打交道,加上其貌不扬,当真是傻里傻气的。

美是一门艺术。用这句话来形容婉大概不会错。正像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婉在我眼里一切都美。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婉,喜欢上了她那无限的美。这感觉来得突然,突然得我不知所措。我本没有爱的资格,没有爱的理由,但爱从天而降,轰然推开我的心扉。N城冬天蚀骨的寒冷便消失殆尽,我心里涌动着别样的温暖。

晚上,领导安排了饭局。饭局很热闹,觥筹交错,婉静静地坐在一旁,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在单位,婉基本也算得上是一个新人,我论资排辈给同事一一敬酒,轮到婉成了最后一个。我说话时,声音颤动,抖得厉害,觉得眼前都是她,整个的饭局也全是她。在我眼里,婉朴素端正,说话时亦用得上婉这个字,是婉转,是嫣然。她像伊人,在水一方,浑身透出爽利简静的气息,又孤傲周详,我只有仰视。

后从同事处听到,婉原来供职的单位,竟是我从前供职的地方。于是,自觉与婉近了距离。婉似乎不领情,看不出脸上的表情。每天上班,我第一件事就是关注婉来没来,婉来上班了,我就高兴,连这样的高兴也是莫名的。我只能禁锢自己,不敢把内心表露出来。日子多了,我也敢跟婉开些彼此间无伤大雅的玩笑,没承想,婉从容应对,这让我又多了一份惊喜。婉解风情,没有一般女孩的促狭,只是这样的风情是戏谑与坦荡,是平阔,是磊落洽浃。对我,婉心里明镜似的,我心里也明镜似的。我猜测,婉是知晓我的心思的,却保留着那么一点曲折。

我其实很笨,特别是见到自己喜欢的人,越发笨得一塌糊涂,简直青眼有加。但对于不喜欢的人,我常口无遮拦,随心所欲,直翻白眼。然,于婉的面前,我从不敢造次,就像一个孩童受到惊吓,须紧紧地捂住胸口,才能平息内心的慌乱一样。倘若一见钟情是高山仰止的,我对婉就是这样的一见钟情。

我曾对婉讲过自己的一些经历,并无炫耀的意思,只是讲世间的艰难,人心的叵测。婉又是懂得的,孜孜地听我讲。婉知道我写作,却从不找我要作品看,怕是从骨子里看不起我。读一个人的书,如果读到了面目可憎处,对这个作者也肯定是可憎的。或许婉就是这样想的。因此,我不敢以作品示予她,只是晚上写作至某一情节时,想到如果婉读到此处,会有何讶然的表情。原来人世间,懂与不懂,见与不见,念与不念,都是可以成为知己的。

三个月后,单位去一个叫瑶里的景区开会。途中,春风浩荡,花开得菲菲拂拂,“沉恨细思,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天气热,婉穿起了夏装,上身着半袖的白褂,下身着深蓝色裙,戴了白边框的眼镜,端是妖娆无比,美得惊心。在车上,婉的身边坐着莅会的W,因W是她请来的,与婉的年龄几近相仿,以为是她的男朋友。一路上,我藏着自己的不乐,闷头看窗外,觉得婉与W不配。这窗内的人与窗外的景,顿觉有了霎那的恍惚。我的不乐是可笑的,婉究竟与我何干,W更与我何干?这样想着,就自觉地笑了起来。邻家男孩暗恋邻家女孩,恐怕也是这样的憨直糊涂,才区区三个月的时间,我不曾对婉有过言语上的直白,且当真是发了昏,乱了神。

下车时,我不敢看婉,是那样的胆怯。这样的胆怯是害怕失去什么,是不敢伤害。一直以来,我都怕自己会伤害婉。《牡丹亭》中杜丽娘自画的小影被陈梦梅所得,梦梅日夜思慕,后丽娘还魂重生,与梦梅结为夫妇。文人的笔法都是虚构,而现实却有分明的界线。《圣经》言:爱着,是无尽的忍耐。而活着,亦如此。生命是凄美、荒凉的,薄得惊心。人世中的许多痛楚亦无法逃避,唯有迎了上去,不是匍匐,是拼死一搏,仿佛把荆棘插入胸口,让鲜血滴滴滑落……然后拔荆去刺,泪水也要吞回,连疼也不必喊的。这样亮烈的生命体验,我无法对婉启齿,因为婉有她青春的端正。

观景途中,我离婉远远地,婉也始终伴着W。我与同事Y走在一起,说着婉与W,猜测着俩人的关系。在我的怂恿下,Y果真去找婉打听了一下,跑来告诉说W是婉的表姐夫。我听了,十分开心,又觉一回自己幼稚得很。

观景至古窑遗址时,有捣瓷土表演。婉站在那里看得认真,我挤上前,站在婉的身边,故作一脸的平和,与婉说了几句什么。婉没听,只是敷衍。我想与婉合个影,留个念想,又怎么开不了口。古窑遗址有一条河,河水清澈,绿树夹岸。缘河而行,一处更大的遗址出现在眼前,上面建有亭阁。我故意与Y跟在婉的身后,我们三个人落在众人的后面。众人离开亭阁,我们才上去。婉坐在亭阁的扶栏上,抿嘴笑着,背景是山野烂漫的节气,叫Y拍了几张相片。我站在Y的身后,偷看镜头,只感天地顿然明亮。后来,我与婉落在最后,并肩走下亭阁的楼梯,我说:“你今天真美,可以跟你合个影吗?”婉笑了笑,表示允许。我喊住Y,叫他拍了几张。婉摆出几个姿势,倒是我拘谨了,有点不敢近前。在这晴明的天气里,我第一次与婉靠得这么近,都闻到了她身上荡漾的气息。

婉是善良的,有着与这个世界抗衡的善良,亦是脸上的泪还未干的善良。那张相片,我一直保存在电脑中,数次打开凝视,记忆里的那个日子,依然如期而至,感动与伤感,益发清晰了起来,从此,婉温情如靥的笑脸,常不经意就闯入我的梦中。婉不知道这张相片对我的重要性,但也只是欣悦,并非真的代表什么。我曾把那张相片给婉看过,婉叫我删掉。婉的意思我清楚,未必真的要删除,是娇嗔的默许。她是知晓我爱的,既然喜爱,就可以保存。她跟我合影,也是愿意的。就像青葱岁月里的一次横波斜视,亦会成为一段尘封的传奇。

夜里下了雨,路边有的地方还积着水洼。第二天的行程是游览原始森林,行到一处瀑布前,众人纷纷停下拍照。瀑布下有一深潭,水流匆匆漩着,打了一个转又走了。也许生命的河流亦是如此,不经意间就远去了。山林间透出处子般的静好,阳光穿过摆动的树叶,漏下光点照着青石苔藓。山谷里鸟鸣清脆,是春天的清越之声。一切因为婉,才有了别样的景致。

对婉我不敢稍有轻慢,上班碰上面偶尔打声招呼,婉多是不亢不卑,笑了笑,藏有活泼、俏皮的智慧。记得有次,我独自想请婉吃饭,开始婉利索地答应了下来,谁知事到临头,得知我独自请她时,竟拒绝了。我开玩笑说,就请你吃饭,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婉说,是没什么担心的,但还是改日吧。

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到了五月份,单位又安排了一次旅游,这次旅游的地点是河南。单位人员众多,需分两批旅游,可以自主选择批次。我故意没先报批次,是多少有难与人说的心思。我要等到婉报的批次出来,这样才能与婉同行。人生是否就是由这样的机缘构成,如内心细碎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落到实处。事后,我也从没与婉说起过自己玩了这种小聪明。婉是聪慧的,我说与不说,她心底应该明了。

那晚,夜宿郑州,住处较偏,窗外的市声已静。我与Y走下电梯,准备去外面逛,碰到另一名女同事,说是也想去外面走走。于是,我给婉打电话,约她下来。午夜的电话里传来电流的嗞嗞声,我生怕婉拒绝。婉在电话中说,她正在冲凉,叫我与Y等她一会儿。我很想等婉,但女同事说可以边走边等的。走了很远的路,还没见婉从后面赶来。趁着等红灯的机会,我执拗了起来,非得等到婉。继续打电话婉,说正在赶来的途中。

婉来了,我偏偏感到了女同事的不快,私下想婉与女同事是否心存芥蒂?想解释几句,又觉没必要。婉是快乐洽浃的,人家的不快亦与她没任何关系。几个人胡乱地逛着,气氛有些沉闷,话也说得少了。我心里忐忑,有些后悔叫婉下来,倒不如去她房间坐坐。为了婉,我努力地说些什么,尽量想让气氛轻松了起来。在婉的面前,我说得结结巴巴,说得辛苦吃力,仍不知所云,自己也极烦乱。每说着停住,停了又说。但婉是高兴的,不时笑着。在外省的大街上,婉有了扑面的闺阁气,光彩照人,实是女为悦己者容。那一刻,我的眼里全是婉,完全忽略了身边的其他人。外省的夜寂寥,一些店铺都已关门,逛到拐角处,见一双男女小青年相拥紧抱,我戏谑地笑着对Y说,你的相机怎么没拿来,不然可拍下这一情景。

这条外省的大街,也许婉的脚不再会去丈量,那住过的宾馆也不再会住,我同样如此。但我知道,这段美好的记忆仍是我一生中的显影。

有时想来,即便每日上班,我与婉在一起的时间也是少的,单位沉闷,各在各的办公室,又都各怀有心事,相互间就很少走动,更遑论找婉说上一句话。旅游时就不同,众人哪怕混在一起,又人以群分,有各自的小圈子。婉无疑是属于我这个圈子的,所以接触的机会倒比上班多了起来。

第二日,旅游的地点是洛阳。世人只晓洛阳以牡丹甲天下,以龙门石窟闻名,却不知洛阳还有紫薇。紫薇开在八月的骄阳下,是一片深艳的粉红,像蒸腾的烟雾,可惜这季节无缘一见。李商隐在洛阳时,曾写下“一树浓姿独看来,秋庭暮雨类轻埃”,说的就是紫薇。到达洛阳城是正午,看见老城区密植法国梧桐,叶阔风清,庭院错落好人家。下午便游龙门石窟,石窟开凿于北魏孝文帝时期,石像凿刻在龙门山与香山上,位于伊河的两侧,此处又历来为兵家所争之地。我与婉随意地走着,看石窟里的佛像,大多气宇非凡,雍容大度。一尊观世音像规模宏伟,置于穹窿中,静穆慈祥。看得我心惊,有近乎虔诚的敬畏。此刻,走在身边的婉,正沿着曲折的路线,上上下下,好比阮步兵的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这上上下下,同样是好的,只因我与婉走在了一起,她比那观世音还好,好得清雅,好得端庄。长风浩荡,历史湮没在尘土里,面对石窟,今人只是见山见水的欢喜,却忘了初衷。我侧目看了看婉,想说说李商隐、欧阳修、贾谊、杜甫、李白,还有白居易与司马光,这些人物都与洛阳有宿世的情缘。正是黄昏时分,婉走在我身边,亦是“暗香盈袖”的,她就像一个古典美人,一挥动衣袖,就要四方震动。

当晚,我与H去宾馆旁的露天酒吧喝酒,冷冷的生啤一扎一扎地灌进肚里。可惜婉的手机打不通,否则可邀她一起坐。我与H边喝酒边谈诗歌,谈艺术,谈龙门石窟,有“仗剑对樽酒,耻为游子颜”的慨慷。酒吧里的人散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与H才回过神,迈着打晃的步子回到了宾馆。我竟然没醉,一晚上胡乱想着,眼前还是下午与婉走在一起的情形。我想给婉发短信,告诉她,我在想她。担心婉有猜薄的意思,或者说我的小人之心,终究停住了按键的手指。楼下的某个地方,有女声隐约地唱着:“我不知道,我不明了,在你心底我有多重要,我不知道,我不明了,失去你我是否会过得好。”静夜中,这声音忧伤而寂寞,令人揪心。听着,我体味着这简单的幸福,知道婉在我心里到底有多重要。倘若生命可以重来一次,我会一直等到婉在我生命里的出现。

次日,去牡丹园中赏牡丹花。刘禹锡曾作诗“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欧阳修也说“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犹为天下奇”。对人如对花,与花相比,恐怕婉也是园中的一株牡丹。园中有小摊贩,摊上摆满了各种刻有牡丹图案的饰品,婉买了一件水晶镯子。在园中,我倒离婉远远的,只看她在花中走,花成了她铺天盖地的颈饰。

及至从园中出来去白马寺游玩,途中,婉掏出镯子,叫我帮她戴上。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手指抖动。婉看着我给她戴,低眉半天,一头的青丝滑落,在她青丝垂落的光影里,我戴了半天才戴好。婉笑着说:“谢了!”我的手指触到了婉肌肤上的清凉,心头颤栗。婉的行事随意,是不以为然,我却动了念想,这就是十分滑稽的事情了。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我暗地对婉的倾慕之心。

婉的世界并非我所想的那样,行事自有分寸,她不悲天悯人,也不同情谁。她不能受一点委屈,憨直率性,我行我素。她的低眉是那种温顺的喜悦,一颦一语间,端正美满。若是动了真情,喜怒哀乐也是溢于言表的。

记得欧阳修离开洛阳时,赋下一首《玉楼春》,端是千回百转,放不下,又舍不得,算是对这座城市的花和女人的惜别: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从洛阳归来,我与婉似乎走得近了,尽管隔着办公室,但每日QQ聊天。婉可能觉得我有恧玩之相,算得上趣味相投。平日里我一点也不正经,说着俗人的话,做着俗人的事。其实,我只是对生命有了通透的理解,所以才保持警惕的。在这世界,还有什么比俗世生活、比生命本身、比爱情更为荒凉的呢?我们长大后,只是学会走各自的路,寻各自的安慰。人生亦不过如此。婉走自己的路,但我们除了各自的安慰,也找到了各自需要的安慰。

友人曾说,看我的文章与我平日的人,往往生出隔离之感。我明白友人的意思,我日常生活的不羁与写出的文章是两个世界,一个是融在俗世里彼此不分,一个是心思细腻的意气书生。一个浑浊,一个清朗。在QQ上,我对婉有过暗示,有过耍赖,有过正经,有过嬉闹。婉说得最多的是“少来”,却又不忍拒绝。我益发放肆起来,婉却轻易把有形化无形,仿佛武林高手,一一拆解着我的招数。QQ既真实又虚拟,真实表示我与婉仅一墙之隔,虚拟使我们都说着当面不敢说的话。婉从不在QQ上主动找我,多半是我主动找她。每日上班,我忍住不去找她,却总意趣索然,终究忍不住。婉偶尔也来我的办公室,多是因工作上的琐事。这样也是好的。

平日,我们的午餐都是与N城师大的学生混在一起吃。婉像真正的师大学生,年轻而美好,眼神清澈,面容白皙,长发披肩,衣服底下的身体结实而清晰。又像是师姐,遇见同学一概不理,一脸的正经。但婉去学生食堂吃饭少,只为数不多的几次。暑期,N城师大学生都走了,我们中午吃饭便没个去处,却有人在旧书市场租了门面,卖起了盒饭。这情景,常常令我恍惚,日常生活的油烟之气混在书卷的墨香中,真是倒了胃口。天热,有时婉也与我与Y同桌吃盒饭,婉吃得慢,小口啖着,我与Y通常要等她。相对而坐,婉神情自若,像是因为有Y的存在而自然。一次,婉吃完后,抬手抹了一下嘴上沾着的油腻。婉这一不经意的动作,让我笑了起来。婉似乎意识到了不妥,也抿嘴笑了。

婉在N城读了四年大学,毕业后留下为生活奔波,换了几家单位。想必婉自然知道时世的不易,生活的辛苦。每每看着婉娇柔的肩膀,真不知她是如何扛下来的。婉不说她学生时代的生活,我也从不问起。

婉对穿衣打扮不刻意,但随性干净,清清爽爽,整个的人就弥漫出一种气质,是安宁与和煦。与婉QQ聊天,她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讲我的话告诉我,都是好话,偏偏我不买账,说那几个人既不聪明,又没文化,是几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也敢自称是文化人。对那些人我从来是翻白眼的。阮步兵对看不顺眼的人,都是翻白眼。我也有阮步兵的羁狂,却从不检点自己。婉转述给我听,是想看看我态度,并非要抬爱我,因我在她的心中是参差的。

其实,婉也爱好文学,只是我从不知晓。后来,婉给过我几篇她写的小说与随笔读,都写得简单,语句亦从容,如她的人一样,有种静默中的力量。我的心里盛满柔情,所有灵魂之花,都栖在生命的梗上,绽放在岁月的烟尘中。从婉的文字中,我读出了她的才情与对世事的感伤。也许内心越丰富的人,就把内心包裹得越深,裹成了一枚核,然后深到沉默,所谓的喜怒哀乐也就无声无息。婉有篇写爱情的随笔,十分看重,夜晚打来电话,问我读了没有。只是我读过后,不知该如何对婉说,所以撒谎说,还没读呢?婉说,想听听我的想法。但我没与婉说,她那篇随笔聚满了积宿的寂与寒,是曲终的无奈及微拢的孤寒;也是花收灯谢人散后的疏阔与安宁。婉私下对我说,她读过很多世界名著,她的梦想就是不用上班,可以坐在家中自由地写自己的大块文章。这念头我也曾有过,但在急景流年中,这样的梦想并非伸手可及。我有点叹息地对婉说,你浪费了自己的才华,虚掷了自己的光阴。

现在,暗夜静好,就着回忆的微光,我细致地抒写着婉,风从窗前吹过,发出细碎的声响。N城的楼宇在幽暗中,逶迤一些黑色的光和块,巷道纵横的深处,有声音唱道:“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声音清亮一片,有月光下的天清地白。

这一刻于我,竟痴痴发呆,半天也回不过神,窗外薄薄的月光照着,一抹斜躺在窗台上,我的手一伸,它就朝暗黑中滑落了下去。在这微尘的世界里,我与婉只是相看两不厌,是相对两相知。

夏天的时候,同事L联系到去一旅游景点漂流,说是安排好了我与Y同行。那个漂流的地方离N城较远,坐火车要五个多小时,L已事先买好了三张火车票。临行前,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叫上婉同行,担心婉会拒绝。若是有婉同行,世间风物就有了另一种情趣。及到出发时,我才在QQ上问婉是否愿意一起去。没承想,婉爽快得令我诧异,立马答应了下来。我的心里一阵轻松,有了徐庶走马荐孔明的释然与得意,忽然想到,也许这次与婉的同行,是我值得在将来的生命里反复回味的。

去火车站中途,坐在出租车内,我对L作了一番说明,告诉婉将与我们同行,L很感意外,有点尴尬。上火车时,Y也很意外,说没想到婉会与我们同行。车厢里,我挨着婉,坐在她身边说着话。婉听后,笑了起来,很开心,有了嘉许的意思。我才知道原来婉是喜欢听我说的,愿意听我说的。我说得惬意,婉笑得痛快,连车厢里的人都侧目而观。婉年轻美丽,我却已过中年,原来彼此也是不相配的。在他人看来,这分明就是闾巷间最中国式的天真糊涂,而我看来,这亦是掀天揭地的世俗的欢欣。婉毫不在意观者的目光,亦喜孜孜地听着。恐怕这世界上,没有人再像我这样喜欢婉,也没有人像我与婉这样心灵相通。我与婉说了一路,婉也听了一路,轻易就打发了漫长旅途的寂寞。

晚上,吃完饭后,我们都很疲惫,加上考虑到明天的漂流,所以都早早地歇息了。我因喝了酒,很长时间也无法入睡,于是半夜爬起,拉上同睡一室的Y聊天。正好Y也睡不着,在胡乱地调电视节目。Y问我,今天怎么邀上了婉同行?我说婉其实想走动的,整日待在办公室都闷死了,也想出来透透气。Y故意问我,你与婉没什么吧,瞧你们一路聊得那么开心。Y这样说着,便使我想起了“那些温暖亲切,永生绵长”这句话。十年后,我不知道人生还有多少的眷顾令人痴迷,有多少的哀凉令人遗憾。对婉而言,她的内心只会变得更强大安定,变得更从容宽阔。熄灭室内的灯,我拉开窗帘,眺望夜空中迢迢的天河,算得上卧看牛郎织女星。天河浩茫,星子明亮,夜空如一块粘满了璀璨钻石的黑绒布,夏夜的风从窗口微微地吹进,仍热不可耐。

第二天,我与Y都起得早,跑过去敲婉的房门,喊她起床。很快,婉就穿戴整齐地出来了。我嬉皮地笑着问,昨晚没人敲你的房门吧。婉斜视了我一眼,也笑着说,昨晚就你敲了我的房门。婉的驳斥绵里藏针,我就像踩在一块隔夜的西瓜皮上,脚底一滑,终究没有跌倒。

走在去漂流的途中,见不远处有幢白色的房子,说是旅客存放行旅的地方。婉就去存放行李,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峡谷口等待。峡谷中水流不大,淙淙地淌着。远远看去,有个人正赤脚站在水流中,手中拿着石块,不停地砸向水面。四周是苍翠的青山,葱郁的树木,带了夜的青味。婉很快就来了,我指着站在水中的人嘲弄地说,那人好像在用石块砸鱼。婉扭头一哂说,哥砸的不是鱼,是深深的寂寞,好不好!我倏地一惊,端详着婉。婉这话果然很好,是禅的偈语,是直见生命的察悟。平日里,婉不显山露水,把自己藏得紧,由己及人,原来她亦是有内心深深的寂寞的。

途中,听接待我们的人说,不远处有个影视基地,是专门为拍摄电影《新天仙配》搭建的,不一会儿就能看到。我又是一惊,想起昨晚“星河隔空当窗见”,只为找到牛郎织女星,想不到会当真应验了。一直以来,我不相信梦会在现实显现,这次不由得不相信,“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冥冥中,我竟在同一地方有了相同的遭遇,这多多少少都扯上了一星半点的关系。

沿着曲折弯转的山路,很快来到了影视基地,果真看到了矗立的仿古城门,透出奢靡的气息,里面排列着几排房子,都造得古色古香,屋顶一律嵌有琉璃瓦,泛出炫目的亮光。进去时,我在毗邻城门的一侧,采了一束花送给婉。婉闻着花香,诙谐地说:“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连婉的这句话也是熨妥的,既玩笑又磊落。基地也才刚刚建好,电影并没进入正式的投拍中,因此,显得寂静寥廓。每幢房子都有一个命名,像什么吴宅、赏春楼之类的,又都带有回廊与天井。游览了一番后,我们一行人围坐在一幢房子里的天井处休息,我眺望着对面的远山,似乎看到织女背着行囊,布衣苇带,灿烂着笑脸,转眼走入了桃花深处。

山后,有水流自山顶直直流下,婉正就着水流洗脸。我掏出手机,偷偷地把婉的一举一动拍摄了下来。这古色古香的房子,这叮咚作响的水流,这苍翠如滴的青山,婉就像古画中的人,眉目间是孩子般的欢快与轻松,有种超出现实的美。

沿途全是高大葳蕤的树木,山中花草纷红骇绿,让人神清。一直到路的尽头,就抵了漂流的起点。漂流规定了统一的时间,从山上的水库开闸放水。水流泻下后,直有“惊涛拍岸”之势,加上峡谷的落差大,我们不免发出阵阵惊叫。峰回路转中,激流洄旋,复又平和空旷,刺激而惊险。婉也是放得开的,少了平日的拘谨,开心得大喊大叫。我看见天地万物,只要有了婉,就是壮阔无限的,是“慧美双修”的。在漂流的水中,婉就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女孩,抛开了附在她身上的累赘与疲惫,回归到了本性与自然。我与婉有缘相见,当真是人生中的快意之事,亦是赏心乐事的旖旎。“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我是未饮人先醉,尽管江湖上的夜雨晦暗,但我的心却暖暖地。婉是理性的,又是非理性的。她的理性如这水底的石块,必须静立在那个地方,保持住自己的位置;而非理性如这时急时缓的水流,宕荡起伏,不知要把她裹挟到什么地方。

去年婉过生日的那天,我特意买了本有关苏东坡传记的书送她,她亦笑着纳下,看得出她是喜欢的。后来,倒是婉问过我的故事,她看见我写过“左手的故事不能让右手知道”这句,于是问我左手的故事,我笑而不答,即便再如何惊心动魄的故事,都成了锥心刺骨的过往,若是再回忆,恍若成了他人的故事,似乎跟自己没了半点牵扯。这就是岁月的修为,人世的沧桑。我倒是希望婉也如此,把那些过往的伤痛忘得一干二净。

去年十月份,单位搬到新建的办公大楼。N城那条著名的大河绕过新大楼的身侧,朝遥远的地方流去,目及之处,无所留恋,无所感怀。搬到新大楼半年时间不到,没想到婉突然要离开单位了,当听到她要去一个小县城工作时,我的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忧伤。我问她,干嘛离开?待在这里也很好的。婉说,她想给自己找个归宿,待在这个单位整个人像是悬在半空中一样,落不到一个实处。我又说,你是心存高远的。婉说,她只想过安定的生活。婉很执意,这样说着,我就没办法辩驳了。有很多话,我是没办法对婉言说的,因我总不能拿自己的经历去与婉相比,婉有她的希望与憧憬。其实,我想对婉说,当一个人有了强大的内心时,他永远都是安定的。在那个偏远的小县城,难道就一定找得到内心的安定,要知道命运的刻度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其本身就是一场梦魇。

婉基本上顺应了自己的命运,也用了广阔的心胸与智慧来作准备。婉是如此沉静,如此镇定自恃,如此地坚决。婉既然抱有这样的态度,恐怕是谁的话也听不进了,她是“辞君向沧海,烂漫从天涯”了。我知道语言的力量只有落在纸上,一旦说出,从来都是令人不以为然的。问题是我即便穷尽言辞,也未必找得到能留下婉的那句话,所以我只有沉默。

时间仅仅只眨了一下眼,就从冬天过渡到了春天,而雨从未间歇过,从隔年的初冬一直下到仲春,冷雨变成了暖雨,这似乎成了某种预兆。冷暖对比,滋味不同。加上婉要离开,其滋味更是乱心。钟鸣鼎食,梅盐和羹,物质的世界从来如此。婉有她的青春亮丽,这些物质的东西与她有关,只要不关涉她的心灵,就足够了。

忽然有一天下午,婉找我要烟抽,我只装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婉气急地走进我的办公室,再次问我要。我没法,只好掏烟给她。婉去了隔壁她的办公室,关上了门。在QQ上,我给婉留言说,女孩子抽烟不好,容易老的。婉回复说,她只今天抽一次,以后再也不抽的。我明白婉的心里受了阻,受了困,却不知为了何事。本想安慰几句,想想又作罢,还是让她静一静好。婉柔弱,但又刚强,没有世俗女孩子遇事则哭泣的毛病,很快就把自己从陷溺中解脱了出来。第二天,见到婉时,她春风淡荡,脸上是“各得其好”的笑容。我紧张的心才如石头一样落了下来。

婉对我说,这世界恐怕找不到你这样的,真想把你也带去县城。我说,你什么时候做了领导,我做你的秘书。晴日的光线里,我与婉说着俗世的话,亦是俗世的人,其中的况味只有各自心知。我知道,婉是舍不了我的,又不得不舍了我。山河岁月,婉柔软的内心亦有所向披靡的定力。当时间逝远后,再回首流年,婉是否会扫去遮蔽的尘土,换一种视角重新加以来审视呢?

婉临离开前,我请她吃饭,同时也请了H,算是提前给她饯行。饭桌上,婉坐在我身边,干净端正,锦心绣口的模样。我不停给婉夹菜,婉慢慢地吃,仔细地剔除着鱼骨头上的刺。婉的外表平静,心里却藏有伤感。因H带了几个友人来赴宴,众目睽睽之下,所以我口齿艰涩。H写诗,有诗人的狂放不羁,带来的几个人亦如他般性情。酒足菜丰,一伙人便说着各自的故事,其乐融融,都是笑谈。婉很沉默,话说得少,倒像个局外人。我的心里不好受,不想让婉有一点点的委屈。于是,低着声问婉:“吃饱了没有,千万不能饿着?”又给她夹菜。即便是在应酬场面,婉也是喜欢我看她的,与她说话的。坐在她身边,除了她的人,我不时看她穿的上衣,也是十分好看的。

隔日,单位也订了给婉饯行的饭局,时间是晚上。快赴饭局时,婉跑了过来,送我一本《现代汉语词典》,说是我用得上。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接过词典,她只好过去放在我的办公桌上。等锁上办公室的门后,我才十分后悔,没有把婉留下,与她单独说几句话。不是相守,只为疼惜。我其实是细腻的,又往往遁在大开大合之中,避免滥情。婉当然不察,也觉得诸般的不宜。

N城入夜的灯火亮了起来,映出一层薄薄的暗影。站在酒店的阳台上,我看到远处绿草迷眼,柳枝讶然,散出咄咄逼人的喜气,是玉壶春酒正堪携的时节。我的心却怎么也快乐不起来,婉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去一个陌生的彼岸。忽然想到,婉往弱处走,有剑走偏锋之意,这是自然之性。而要从弱处振作,端是要大力气的。世间一切之事,都天意难违,我遇上婉,是我的幸运。

推杯换盏间,我一一给领导与同事敬着酒,如同第一次来单位报到时情景。所不同的是,我是先给婉敬的酒。然后,婉也走下座位,各各敬着酒。我的眼睛不时与婉对视着,婉的眼迷离闪烁,就像一树的桃影在光照里纷纷闪开。我与婉是“欲语还休”,只好用动作来遮掩,来修饰。我知道婉担心我喝多,担心我会说出胡乱的话来。空气里,软软地溢满了这仲春的怅惘与期许。饭桌上,领导开玩笑地对婉说:“既然连作家也留不下你,我就更留不下了。”这话听上去,是如此地惊天动地,却又是如此地一笑而过。

酒喝多后,我当真控制不住,喊着还拿酒来喝,但心里却清澈见底,不至于说话也囫囵。及至人散楼空,我迈着趔趄的脚步走了下来,拉着婉的手不放,“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外面灯火阑珊,朦胧的光线打在白白的水泥路面,如梦如幻,照着我与婉斜横的身影。正人生漫山遍野的今天,我想说,为什么婉呀你呀,是如此地让我牵肠挂肚,从此人世山高水长,你我隔山隔水,若要见上一面,真是不易。

时间淌进黑暗的门洞里,无声无息。

婉走后,我曾几次想去N城师大的后门转转,听说我们单位原来的办公大楼被商人改成了宾馆,只有旧书市场还是原来的模样,依然敞开锈迹斑斑的铁门,透出时光漫漶的气息。写到这里,我搁下笔,抬头望着窗外,N城的一场大雨刚歇,整个下午因这场雨显得绮丽而迷人,空气清凉,雨水把外面一堵墙上锯齿形的叶子濯洗得闪闪发亮。我的记忆美好如斯,一人一事,前一刻是力重千钧,这一刻竟不名一文,我只愿自己在广大冰凉的生涯里予婉以温暖与光亮。

婉喜欢苏东坡的词,但苏氏这首词,她不一定留心读到过: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夜来风叶鸣廓,看取眉头鬓上。

……

刘伟林,作家,现居南昌。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