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央办公厅“五七”干校的岁月里
2012-12-22邓小华
■邓小华
位于江西省进贤县内的青岚湖是中国最大淡水湖鄱阳湖的子母湖。由于江西河流大多数都流向鄱阳湖,在河流两岸的赣抚平原上就形成了河湖交叉的水网布局。窄处为河,宽处积水为湖,青岚湖就是这样一个湖,通过河道,湖水又流入了军山湖,军山湖又通过七港八叉分流至鄱阳湖。
20世纪60年代末,“五七”干校如雨后春笋般在中国大地上涌现。其中闻名全国的中央办公厅“五七”干校就坐落在青岚湖畔。那时《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位置上时常可以看到介绍中央办公厅“五七”干校经验的文章,可见该校当时在全国的影响力。1975年初,我从北京人民大会堂(当时隶属中央办公厅)来到这里,加入了“五七”大军的行列,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半的难忘时光。那段岁月虽已久远,但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那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那些日子的点点滴滴,还时常会在我的脑海里萦绕。
我们的连队
青岚湖靠近县城,是一个面积数千亩的浅水湖,湖中间分布着一些露出水面的沼泽地。后来,中央直属机关干部组成“五七”大军来到这里创业,先是围湖造堤,然后将堤内的湖水排出堤外,再在排干水后的开阔地里开垦良田,修渠筑路造房。湖中间几块沼泽地由于地势较高,就成了中央办公厅“五七”干校几个连队的营地了。
我所在的中办“五七”干校第三连就在离青岚湖和县城最近的一块地方。初来的创业者已把这块过去荒凉的沼泽地建设成了像模像样的连队营地了。以当地红石为基座、青砖为墙体的营房有规则地排列在东、西、北三面,围成大凹字形,南面开出了一条宽阔的机耕道,向县城的方向一直延伸而去。营房中间有一个大篮球场,也算是连队活动的大院子。我们的营地自然成为全连的生活中心和人员聚集地了。白天大伙儿都分散在广阔的田间地头,忙着农活,只有食堂做饭的火夫和个别病号留守在那里。到了黄昏,人们才踏着夕阳从四面八方陆续回到营地,冷清了一天的营地又热闹起来。连队是我们在“五七”干校的家,每当我们在外劳动了一天,带着疲惫的身躯和饥饿的肚肠回到营地时,都有一种归宿感。因为回到这里意味着终于可以缓解一天的紧张,补充一天的消耗,还可以在“统一行动”之余放飞一下自我。
晚上是一天中最放松最自在的时候,因为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属于自己。你可以随意到别的营房去串串门,同有共同语言的人们坐在一起,海阔天空一番;也可以相邀好友一起到月光下的田间小道散散步,谈点轻松的话题;还可以在其他人都进入梦乡的时候,躺在蚊帐里打着手电筒给远方的家人或朋友写封书信,汇报生活近况,倾吐思念之情,和他们一起共享生活乐趣,也分担一点心中烦忧。
那时,干校没有电视机,偶尔能看一场电影就成了难得的文化享受了。只要得知校部要放新电影的消息,大家都会兴奋好一阵子。但每次看电影我们都要走上几里小路到另外一个连队去看,因为那个连队的操场比我们连的场地大很多,能容纳全校上千人,周边村庄的男女老幼,甚至十几里路以外的乡里人也会赶来看。但他们看电影很自觉,不会插到我们队伍中间或挡住别人的视线,只是在后面或旁边观看。他们有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但都看得很投入。他们同我们一样,有对文化生活的渴望和需要。这种氛围,让我们在欣赏影片的同时,还吮吸到大自然在黑夜里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感受这里纯朴的乡土人情。
有时候连里也会组织一些快乐有趣的娱乐活动,给我们的业余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记得我们连队曾在营地南边的打谷场上开过一次联欢会。那是一个夏末秋初晴朗的夜晚,天气不很热,偶尔远处的田野会吹来一丝丝风;明亮的月光在打谷场上洒下了一片银色,所以虽然没有灯,仍然显得很亮。大家吃完晚饭便早早地带着马扎聚集到这里。这里没有舞台,大伙围成一个圈坐,中间就成了表演者的舞台,所演的节目也没有事先过多的准备,大多是即兴表演,有的唱歌,有的来一段京剧,有的演小品,有的是诗朗诵,有的是乐器演奏,五花八门,什么节目都有。尽管大家表演水平还很业余,有的甚至走腔走调,但大伙都觉得开心、快乐、自然。因为它是真实的,来自生活的,发自内心的,没有矫揉造作。记得中央机要局一个河南籍的小伙子上台演唱了京剧《沙家浜》中的“智斗”一段戏,他一个人竟演唱了胡传魁、刁德一、阿庆嫂3个角色的段子,用3种腔调绘声绘色地演唱,乐得大家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在节目主持人的热情邀请下,我用口琴吹奏了一曲电影《闪闪的红星》当中的插曲《红星照我去战斗》,演奏结束后获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让我感觉到一种自信和集体生活的快乐。
集体的生活是和谐的,融洽的。大家离开机关,离开都市,离开家庭,从遥远的北京汇集到这里劳动锻炼,接受教育,经历大自然风雨的洗礼,过着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一种生活——同劳动、同学习、同吃饭、同住宿,如同部队集体生活一样。相互间没有利害关系,只有共同的信念和战友之情,因为彼此都明白,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很不容易。这段经历,这种相聚,在人生长河中是短暂的,难得的,是缘分。它留下的记忆应是温馨和美好的。
热风洒雨写春夏
通过劳动认识和改造自我是“五七”干校不变的主题,“五七”干校的学员都在用自己的信念和行动诠释着这一主题。
刚来到这里正是江南的初春,按农历算是农闲的时节,但“五七”道路上没有休闲的脚步,锻炼的安排是满负荷的。连队利用这个时候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挖渠修路运石灰。初来乍到,扑面而来就是一种紧张而艰苦的劳动生活。南方的春天雨水较多,一般小到中雨仍要下地干活,为此经常是一身泥泞,一身汗水。仅几天下来,手便磨起血泡,全身腰酸背痛,回到宿舍,扔下铁锹就想躺到床上去,那种躺在床上的舒服感觉在平时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说实话,来到这里之前,我对将要面临的劳动状态是朦胧的,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实践了,亲身体验了,才明白到“五七”干校这个广阔天地来意味着什么。尽管劳动的艰苦超乎寻常,但谁都没有流露出一点怨言,在当时,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是充实的,是完全红色的、激进的,没有人怀疑这条路的正确性。
记得有一次,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我们在靠近军山湖不远的地方加宽一条水渠,大家正在热火朝天干活时,不知是军山湖的水位太高的原因,还是前方挖渠时不小心挖开了一个口子,忽然间滚滚湖水顺渠直冲下来,眼看后面刚修好还不坚固的渠堤就要冲倒,正在前面工地劳动的人见此情景向后面大声叫喊:“快,堵住水!”但工地又一时找不到可以挡水的材料,情急之下,有几个人奋不顾身跳到水渠里用身体去挡水流,我也情不自禁跳下水,与大伙一起站在水里用身体挡着直冲而下的激流。三月的天气还是很冷的,但大家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没有一个打哆嗦。结果,用身躯组成的人堤硬是减缓了水的流速和冲击力,保住了后面这长长的水渠没有被冲跨。当我从冷冰冰的河水中出来时,湿淋淋的内衣贴着身体,确实感到有点冷,但心里还是暖暖的。大家的行动是自觉的,感人的。
很快到了4月,天气逐渐转暖,空气清新湿润。清晨大地常常会被浓浓的雾气笼罩。当太阳出来后,雾便很快散去。站在河堤上会突然发现,青岚湖水又涨了许多,湖面更宽了。对面山坡上的杜鹃花也开得红艳艳一片,不仅把山染红了,似乎把碧绿的湖水也染红了。随着湖水的流动,长满杜鹃花的山丘,也觉得有了动感的美。
堤内广阔的田野沉睡了一个漫长的冬天,似乎也已苏醒了。勤快的人们一大早便牵着牛下田翻地,接着几台拖拉机也隆隆地开到田里开始耕作,铁犁过后,大块的土地很规则地翻卷起来。一眼望去,泥浪翻滚,微风过后大地会散发出淡淡的泥土的芳香,这一切都意味着春耕春种开始了。
我所在的第三连第一排负责数百亩水田的手插稻秧。其实那时连里有很多插秧机投入春插,却留下大片水田去用人工作业,不知道是为了赶农时,还是特意为我们安排锻炼的机会。这些都容不得你多想,大家只是一个个赤着脚,裤子卷过膝盖,下到田里,一字排开,然后面朝水田背朝天,一边插秧一边快速往后退,如果谁动作稍慢,就会被左右两边插秧速度快的人所插下的秧苗围在中间。那种情形是让人比较难堪的,所以谁也不甘落后,几乎是比赛似的你追我赶。当你好不容易一口气从田头插到田尾时,腰已无法马上直起来。到下一块水田,要跨过一个田埂,在平时只要一抬腿就可以过去,但此时此刻脚却很难抬起来,只有手扶田埂弯腰爬过去,然后又继续在这块田里用一种不变的姿势将秧苗插下去。就这样,经过一个月的农忙,广阔的田地已穿上绿油油的春装。
时光如流,转眼春去夏至,我们亲手插下的秧苗在我们眼皮底下很快长成齐腰高的稻子,湖面一阵风吹来,广阔而平坦的田野泛起滚滚稻浪,即将迎来的是一个收获的季节。面对此情此景,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这沉甸甸的稻谷是我们亲手种出来的!然而,收获的季节是很辛苦的,特别是南方的夏收夏种,我们称之为“双抢”,就是抢收抢种,成熟的夏粮要收割,秋粮要插秧,都是要抢时间抢季节,这样一年的收获才能到手。我们经历了最艰苦、最为考验人的“双抢”劳动。按理说,我们生活在青岚湖畔,湖水荡漾,轻风拂柳,虽然是七月流火的季节,也不至于太热。但是,江西的地形是东南西地势高,北边是鄱阳湖入长江,地势最低,进贤属南昌地区,正是火炉的中央,太阳把湖水都烤热了。白天,整个大地像蒸笼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去参加“双抢”,既是在挑战自我,也是在考验自我。为此,我们每天都是大汗淋漓,每天都是衣衫湿透,每天都是泥水一脚,每天都是腰酸背痛。这种境况使我们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古人所说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深刻而痛苦的内涵。
当太阳西下,夜幕降临的时候,男人们放下农具,就跳到青岚湖里痛痛快快畅游一番。不去湖里游泳的人就围着井边,打出井水,淋浴似的从头到脚往身上冲,好像要把身上一天的热气和汗水冲个干干净净。入夜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睡个好觉。但三伏时节农村的夜晚要经受蚊子的叮咬和酷热天气的双重考验。那时,别说没有空调,居然电风扇也找不到一个,除了一把扇子把热风扇来扇去外,就是将一盆凉水放在床头边,太热了就拧一把毛巾擦擦身上,享受一下只有几分钟的凉爽感觉,然后又回到不变的酷热当中。
白天的劳作,晚上的煎熬,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双抢”阶段的日日夜夜。这其中的辛苦,换来的一年的收成,也让我们刻骨铭心。
集体中的另类人
“五七”干校是个大集体,大家平时都在一块干活,在一个食堂吃饭,开始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时间一长就发现,这个群体中其实有三类人,这当然是从政治身份来划分的。
第一类人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揭发被批判但尚未定性的有所谓问题的一类人。干校建设初始,他们就从北京发配到这里劳动改造,在当时属于阶级敌人之列,虽未限制人身自由,但只许老老实实干活,不许乱说乱动。
第二类人是犯了“方向路线错误”或者思想跟不上形势的干部,他们大多数是在干校刚创办时就举家迁到这块红土地了,在这里创业和自我改造。他们是最辛苦的人,连队就是他们的家,就连他们子女也自然而然成为连队的一员。这些人是“五七”干校的骨干,是青岚湖畔的主人。后来他们也都随着“五七”干校的撤销而与这块土地告别。
第三类就是我们这些人了,按组织的说法,我们是属于需要进一步加深同劳动人民的感情,加强革命意志锻炼的一类人,所以我们到这里来的名义是轮训,轮训一年或一年半时间就可回原单位了。
显然,在这个群体中最底层的是第一类人。我们来的时候只知道连队里有一个姓郑的和一个姓龚的老头属于这类人,说他们老头,其实他们只有50多岁,人生的磨难使他们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许多。据说他们以前都是中直机关的省部级干部,不知什么原因就变成了阶级敌人了。在那个年代要知道他们有什么问题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莫须有”罪名太多了。只是事实上他们已经成为革命对象了。
两个老头就住在营房后面一排紧靠西面的旧房里,他们从不和我们一起下地干活,他们的工作就是每天挑尿桶去倒,然后再去打扫牛棚和猪圈。这些在人们眼里视为最下等、最脏的活,他们似乎已经完全习惯了,而且干起来很坦然,很利落。
郑老头和龚老头除了没有任何选择地干好自己分内的活外,还要接受革命群众的大批判。记得那时凡上级有什么新的文件精神或遇到什么特殊的日子,就要勒令他们到食堂(食堂又是会堂)去,然后一顿批斗,喝令他们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否则就要实行革命专政。每当这时候,他们站在台上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低着头,听任革命群众的教训和批判。当批斗会在一阵高亢的革命口号声中结束时,他们才解脱了,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他们好像完全适应了这种程式化的批斗会中的挨批角色,但回到了宿舍那块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是会反思还是会骂娘,或哀叹命运不济,这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一年多时间里,我未见他们说过一句话,也不曾见他们和任何人接触。也许他们对自己所处的境地,自己的身份很有自知之明,革命的人们是不可能和阶级敌人有染的。
由于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不免会经常在各种场合碰见他们,看起来郑老头的性格好像比龚老头外向些,记得我第一次和郑老头单独碰面是在井边打水时,当他看到我时,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想试探一下我们新来的学员是否对他也很敌意。我当时没有心理准备,给他的反应可能比较平淡。此后,又有一天下午,我在收工回连队里的路上,又恰好与郑老头迎面相逢,这回我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没想到,他随即以一个更灿烂的笑容、更大幅度的点头回应了我,从眼神里看得出,他对我的善意感到很意外。当时,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人性的温暖油然而起,虽然当时我说不上有更多的政治见解,但人性中的同情与善良是相通的。我想郑老头也一定会与我一样有同感的吧!
失去政治权利和自由的人们,生活上无疑是单调和孤独的,郑老头和龚老头每天在想什么,别人无法知晓,因为一个人的心灵世界,外人是无法揣摩的。但就在仅有的属于他们自己的空间里,他们也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在劳动改造之余,常常可以看到他们坐在宿舍门口的小板凳上聚精会神地看报纸和看书什么的,他们也在渴求学习,也在了解这个小圈子以外发生的事情。
每天早晨或黄昏的时候,还可看到两老头锻炼的身影。龚老头个子矮,黑而结实,喜欢跑步,天不特别冷的时候,他习惯光着膀子跑,步子虽有些笨拙但却很坚实,很执著。没有伴,他只是一个人顺着机耕道来回跑着,感受着锻炼带来的充实与快乐。而营房后面那棵大樟树下是郑老头每天打太极拳的地方,他看起来干瘦却挺精干,太极拳动作有招有式,非常投入……我想他们虽身陷逆境,但心灵深处的火花却未曾泯灭过,也许他们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人生的希望,他们对未来还有憧憬。当人生陷入“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还真的会出现“柳暗花明”吗?
人的命运确实会有峰回路转的时候。时光进入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会议拨正了中国历史前进的方向,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北京的春风很快吹到了江西,吹到了“五七”干校。据说郑老头和龚老头的命运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们彻底平反了,重新又回到北京并官复原职。而1976年6月我离开“五七”干校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
“五七”干校是当时特定历史情况下的一种政治产物,给我留下了独特而又难忘的记忆,它带给了我灵与肉的体验和人生路上难得的收获,是值得我永远铭记的一段人生经历。
题图 青岚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