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让缝走(外一题)
2012-12-18豆春明
□豆春明
墙一看墙缝来了,就站在两边,让它走过去。墙再高大再坚固,也不会挡着缝的路。墙缝想咋走就咋走。有的走成一根树枝。有的走成一段流水。还有的,走得啥也不像。墙缝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在墙上走个不停。
墙让墙缝先走,自己跟在后面。这一让,就是几十年几百年。墙也不觉得吃了啥亏。我在村子里一看,山墙,院墙,前檐墙,后檐墙……没有一堵墙不是这样做的。墙像一群傻子,又像正在聪明地干着啥事情。
我家的泥墙,也让墙缝走。我们没有阻拦。顶多有时墙缝实在太大了,可以让家里的那条大黄狗钻进钻出,我们才稍微补一补。因为我们穷家小户的,根本没法挡着谁,也没想去挡着谁。
村子里就有几户挡不住的人家。他们有钱有势,没把墙放在眼里。每次经过我家,目不斜视,很高傲的样子。我就躲在墙缝后面,偷看他们。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很顺利地从缝里走过去了。但从来没有人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或者感谢我家墙缝一句。有时,我们一家认为墙这样做很不值,想把墙缝收回来。真要那样的话,经过我家的时候,他们就少了一条好走的路。但墙大度,早让墙缝走远了。
和这些人比较起来,风似乎更有人情味。无论多忙,它都要到我家转一转。墙把风让进来,像是让进一位老朋友。性子急一些的风,一下扑进来,吓得桌上的几张纸四处乱飞。性子慢一点的,进来了,家里人也不知道。如果两股风一前一后在追赶,前面一股奔进来,藏在桌下床下。后面一股赶到,到处寻找。油灯摇摇晃晃的,也帮着寻找。最后两股风扭成一股,弄得屋里叮当乱响。我们心惊肉跳,生怕风打坏了啥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埋怨墙把风让进来。但看风玩得高兴,我就不好再说什么。墙让开一条缝,就来了一屋子高高兴兴的风。多神奇!没有墙缝,风虽然也能刮过去,它怕过谁呀,但风便找不到快乐了。不快乐,它就变成了狂风。
墙把冬天的寒风也让进来。寒风来了,啥也不找,只找温暖。它比我们家里的哪一个人都还要寒冷。我们把温暖藏得好好的,一点也不拿给它。后来,寒风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些温暖,活动开了筋骨,慢慢带着冬天跑远了。幸亏它没被冻死,否则,谁带着冬天离开呢。事实证明,墙比我们一家聪明。墙让出墙缝,寒风和冬天就从缝里走了,我们一家也从寒冷里走了出来。
阳光又重新回到我家。是从南墙进来的。掏土蜂的时候,我在南墙上沿墙缝掏了几个小孔。阳光从孔里透进来,在地上结出几枚黄色的果实。从缝里来的阳光,则长成弯弯曲曲的果枝。上午,果实还小。到了下午,就越变越大,快把枝条压断了。我摘下最大的一颗。刚缩回手,阳光马上又在枝头结了一颗,像是跟我赌气似的。整个家都充满了阳光和果实的味道。墙让阳光一天,阳光就帮我们家结一天果实。它们俩在一起,走出了我们家阳光灿烂的日子。
晚上让进来的是黑暗和月光。黑暗争先恐后地朝缝里涌。我们一家蒙上被子,闭了眼睛,不敢看黑暗和黑暗里的东西。但是第二天一早,睁眼一看,墙总是让黑暗走过去了。黑暗没有无路可去,因而,也就没有变成更黑的黑暗。
月光带来了各式各样的带子。白色的,像一个个没睡醒的梦。蚊帐钩上挂一条,椅子背上搭一条。这些带子,漂亮极了。月光打算送给谁呢?像是送给我们家,又好像不是。我们家白带胜雪,而又衣衫褴褛。墙让出了月光的美丽,也让出了月光的神秘。
不过,墙把家里的东西让出去,我就很难理解。比如每一天,我准时升起炊烟。忙完我家的一日三餐,炊烟就从墙缝飘到外面,东家看一看,西家瞧一瞧,又去忙整个村庄的一日三餐。这个时候,我心里万分不舍,担心炊烟出去了,家里再没炊烟了。有几次,我就补了墙缝。炊烟便在屋里发脾气,提醒惩戒我,弄得我又是喷嚏又是眼泪。我啥也看不见,啥也闻不到。直到炊烟又找到墙缝,才放过了我。
这样的傻事,我还干过不少。但经过几次教训后,我看得远了一些。我的心也像墙一样,慢慢地让开了一道缝。心里留住不让走的东西,也没有从前多了。村里的那些人,再从我家墙缝里走过的时候,尽管我还是在偷看,他们却走得更加顺利了。
我们家住在村头。进村的第一场风第一场雨,是由我们家最先让进来的。离开村的最后一个背影最后一个脚印,是经我们家最后让出去的。所以,我家是村子的第一道或者最后一道墙缝。村庄让我们家先走,其他人家在后面跟着。让进让出之间,我有了一个家,我的家有了一个村庄。
其实,我们的村庄也是一道墙缝。从这道缝里,我们让出村庄的过去,然后又让进村庄的未来。
村庄照镜子
出发之前,村庄爱照镜子。在村边的池塘里,树看到了树的模样,房看到了房的样子。村庄心里有了底,专专心心地走。一口气,从很遥远的过去,把我们带到了现在。
常常看见水往我们村庄赶。有大河流来的,有小溪淌来的。水把自己走老了,风一吹,皱纹更深。这么老的水,赶去村庄干啥呢?
一到村庄,水就奔向池塘。好像回家一样,水没有问路。我们村的几口池塘,藏在树林后面,还是让它找到了。水的记性和眼神很好。不像有些人,闹着要回来,却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流进池塘,水立刻年轻起来。平平整整的,为村庄做好了一面镜子。水把皱纹扔在了乡村小路上。谁不小心踩上,谁就老了。人以为村庄是自己的,在路上闯来窜去,踩上的次数最多,老得也最快。常常是,一朵花还在盛开,而看花的人早已老了。
塘里有了水,塘边的草聚集起来,排得整整齐齐的,要长一块生长,想走一起离开。草天天照镜子,照出的是草们的合影。离塘远一些的草,照不上镜子,就学着塘边草的模样生长。结果,我们村的草长成了一个样子。样子叫小草,名字也叫小草。
有几年,塘里养了鱼。人去一照,看到的全是鱼。自己长啥模样,反倒没看清楚。承包塘的村民,在塘边种满带刺的玫瑰,不让人靠近。玫瑰却把刺收起来,照镜子的时候,看到几片绿的叶,一朵红的花。玫瑰不满足,回去一努力,第二天就开出了两朵三朵。玫瑰照了镜子,越开越美,把一个危机四伏的池塘,弄得浪漫起来。照累了,玫瑰一朵一朵从枝头落下,掉进塘里,把镜子砸出几道裂缝。水动荡起来,施了魔法一样,很快又把镜子修补好了。人挤进去一看,镜子里外都是花,人的眼里就装满了花朵。
镜子的中央,是给树留的。树站得高,远远地,就照上了。可是往村里走,树便照不上镜子。它不可能一天到晚去塘边闲逛。但树又严格要求自己,树长得再高大,也害怕长偏了长歪了。于是风来的时候,树就让树叶跟着风走,替自己去照镜子。到了池塘上空,风停下脚步,树叶如雨而下,扑进塘中,或者趴在塘边。我爱去塘边散步,树叶在脚下嚓嚓作响,好像在说着啥事情。等树叶照好镜子,风又往村里吹。吹到村子中央,再把树叶撒下来。树叶绕着树飞舞,亲热得不得了。风一停,我们把树叶扫拢,塞进灶膛燃烧。树叶噼噼啪啪地响着,还在大声说话。虽然一句也没听懂,但我敢肯定,它们说的正是照镜子的事情。所以,我们村的树最终都听见了,全部照上了镜子,一棵一棵,长成了真正的树。
我家住在村头靠左的一口塘边。起先是茅草房。左邻右舍的草房挤成一堆,照出的是合影。几家人好得不得了,养的狗也黏在一起。后来我家修了楼房,把镜子占去一大半,邻居便照不好镜子。我隐隐有些不安,担心几家人从此散了,大家再也不能走到一个镜子里来合影。但我又不知道应该咋办。
村里的其他人家,也在照镜子。家里的人,鸡,猪,虫子……照出了好样子。每一家,都照了合影。一个村庄,也照了合影。合影重叠起来,叠成了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完整的村庄。
因此,我们全村人很爱惜那几面镜子,一直让几口塘清清亮亮的。不过,风暴雨狂之时,我们就爱莫能助了。那时,风把镜子刮得粉碎,将镜子里的合影撕成碎片。水在塘里跑来跑去,一刻也静不下来。这个时候,村庄尽管照不上镜子,却在风雨中,按照原来的样子站着。风雨改变不了村庄,肆虐一阵,灰溜溜走了。天气好了起来,村庄又开始照镜子。
照完镜子,村庄还不能休息。那么多的合影,村庄需要一张张送出去。外出的小伙子一张,出嫁的姑娘一张,弥留的老人一张。这些人哭哭啼啼或者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们把合影带到很远的地方,但又一生都没有走出我们的村庄。
可是一些合影,村庄送不出去。有些合影者,眨眼间,再也找不到了。没变样的村庄,其实天天在变样。村庄只好把合影收藏起来,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像一个怀旧的人,伤感地回味从前的时光。自然,多年以后,个别合影者,也可能急匆匆赶回来,取走几张合影。但剩下的那些,却只能永远地留在村庄那里了。
我们村总共有五口池塘。白天,太阳跟村庄照五次镜子。晚上,月亮同村庄照出五张合影。少照一次,太阳和月亮不会答应,村庄也不会答应。
为了照镜子,村庄准备用去所有的时间。在镜子前,太阳和月亮打算照多久,我们的村庄就和它们一起照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