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花光
2012-07-24陈明云
□陈明云
拭去瓶体表面的水渍,插上花枝的花瓶,被安放在柜台靠壁当中。
那儿是放瓶花的老地方;背后粉壁上,一幅年画贴了一年又一年。瓶中向来只插梅花一种花。或疏或密的梅花,新鲜,净朗,似在鲜艳而灰黯的画面之前微微颤动。
是在西街,在陈家院子住家的时候,卧室里的场景。柜台上,永远放着两个花鸟磁帽筒——柜台,正规该叫账柜,从前伯伯在柜房里使用的。油房糟房停业之后,不再需要账柜做账了,转移到卧室里充作橱柜。
西街住家之前,我们还搬过两次家。过年的时候,那两处居室里自然也供养梅花,可就是想不起是什么样子了。但是记得当时折花的情景:红的白的梅花,在寒风里开得恣肆;勃勃花枝低垂下来,我们那么小的人,伸手都够得到。
可是置身梅林的我们,对梅花枝丫那种难得的、大人俯就般的景象并不兴奋,一个个屏息静气、矍然四顾。如果没有开会,那么大座宅院,都就不会有人。即使有人,怕也不会认为自己是花木的主人。但是也不是自己的啊。不是自己的花园,不是自己的花木,这就令人心虚畏怯了——何况还要折人家的梅花!
要说梅花,我们自家曾经有过的,好几株,六姐甚至还说有株绿梅。但是后来没有了。
我们家搬离柴家渡之前,老屋西边花园的围墙上,就已经不见了黄桷兰绿叶离披的树冠,取而代之的,是深棕色的杉木皮屋顶。作为盖房子的材料,杉木皮的档次介于青瓦和谷草之间;模样也与瓦房草房不同。2尺5的杉木皮,横着一张搭一张,使竹爿竹篾固定成一檐一檐的,再往屋顶坡面覆盖。如果说瓦屋是城里的,草房是乡下的,那么,杉木皮房子就是山林的。
平展的杉木皮屋顶,覆盖了半个花园的地盘;屋顶下面,是染织社的浆染工场。
白天,从前的花园围墙脚下,会哗地从水洞里涌出一股水流;因了那个突然的动静,你想见墙里漂洗棉纱布匹的工人,奋力掀起大脚盆倒水的吃力样子。废水鲜艳的颜色,冲动的气味,都显出一种决绝的气质。
毁灭了的花园,重建在姐姐们嘴里。
打堆的时候,只要哪个一提起,就会有人随声附和。她们共同的经历,让你意识自己是个外人。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发掘着那个天地曾经的快乐。余生也晚,对整座园子,就只记得棵罗汉松,蓊蓊郁郁的。曾经不止一次拨弄它茂密的灰绿针叶,以期找到传说的罗汉果:通红的,有鼻子有眼睛,活像一个个罗汉!
一直到长大了,下乡务农了,才见着梅子。是在夕佳山花园那两根梅花树上见着的。青翠的,毛茸茸的,果真小杏子一样。
夕佳山庄园,作为留耕区粮站所属储粮的粮点,粮仓和职工生活用房,只占用了一个角落。更多的屋子,自土地改革从地主那儿没收起就空置着,黑洞洞的,你凑近的窗棂或者门缝,灰蒙蒙的,散发着腐木和尘土的气息。花园里榛莽丛生,还有颓废凉亭、书房,怪谲的景象,很有些耸动视听。不能融入中心,是令人不安的,不过,也不能说就一无是处。像夕佳山,就因为僻处县南山野,不仅老房子保留下来,花园保留下来,而且,花园里的两株梅花树,也保留了下来!
见到梅子,印证了一个存在已久的悬想,就像明白了罗汉松要结果实,是诓人的话一样,感到莫大的宽慰。了解真相,明白道理,是人最基本的精神追求。
姐姐们的花园话题,往往还要牵涉到黄花匠这么个人物。她们用羡慕而恭敬的语气,谈论栽花种草的人和事。黄花匠与我们家的花木有关,他而且还与伯伯有交往。大约都心灵手巧都身怀技艺,相互有些惺惺相惜罢。
及至见到,却目光低垂、眼神涣散,令想象中的形象一下失去了神采。
在六姐的示意下,唯一一次见过黄花匠,他本人并不知道。他有些慌乱,仿佛急着要将自己,隐进赶场的人群。当一个人从事某种职业,不仅为了谋生,还有自己的精神寄托,这个职业就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猝不及防的,自己苦心孤诣追求的,社会不认可不需要了!一直记得黄花匠不城不乡的打扮,丧魂失魄的样子,却对那段时间的伯伯,记不得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上头一个通知,叫停私营油房,他自己也因此失业在家,日子能好到哪里去?
没有了花园,没有了梅花树,我们才被大人支派去折人家的梅花!入冬了。如果没有出太阳,即使没有落雨,旷野和空气,也湿漉漉的;湿气渗进寒意,那叫做阴冷。
河对岸乡野的苍绿底色上,出现细小的斑点了,眼见着成为星星点点的斑斓,洇成大团的红,粉,白。出落得明媚郁勃的花树,在冬日的单调里格外抢眼,也将一旁青瓦粉壁的四合头宅院,衬托得眉清目秀,楚楚动人。——梅花开了!
梅花开了,那些天我们一帮娃儿,哪个都在说;无论哪个说出来,都有终于等到了的含意。但是我们还要耐心等待,要等待老天放晴,等待路面的泥泞凝固,穿着鸡婆鞋也可以出去。
出大门走过石板街面,就是码头上下河岸的阶梯。石级宽阔,用石条框着边,逢中用石条隔出上行下行:以六十度的坡度,气派地伸到水边巨大的礁石上。石级缝隙里生长着香附子、马儿草;香附子的茎撕裂之后的形状,可以看出即将是天晴还是落雨,马儿草的茎打结,相互套了拽,以拽不断的为胜。
平时在石级上玩耍,习惯了过渡的人上岸下河,从我们身边经过;在礁石上玩,常常遭到船老板厉声吆喝——噗噗噗的,渡船几时已凌波逼近,怒气冲冲的船老板,正站在船头手执篙竿,以白森森的铁啄指着我们!
要折花可就不一样了,我们不会妨碍船老板搭跳板,而且还要上船去。上船之后,发觉船老板其实是个很和气的人,他总是扶着篙竿关照进舱去坐。
对岸,虽然在日常的视野里,身临其境毕竟不一样;而且,几时从河那边看过来呢?隔河反观,宽敞整齐的石级,翠竹簇拥的粉壁青瓦的街房,别有一番平时感觉不到的家园的亲切。
码头上头的老屋,已经抵了债,不是自家的了。
公家的染织社一来,就对房子大动手脚。拆毁房间之间的壁头,取消了卧房过道灶房这些,拓展成宽敞的车间。但是,房间各自的畛域依然存在,地面有高有低,屋面时宽时窄,庞大的木制织机,只能一乘一乘择地,尽可能地多安放。加之拆掉壁头将柱头暴露出来,错杂树立,场面很有些混乱。当然,这些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一段时间,一家人被撵得频频搬家,最终搬离了柴家渡。
先是借住在自家已经抵了债,但公家一时还没有用的柜房里。搬到城里的西街陈家院子里,已是从油房老屋搬出以后,第三次搬家了。住在有三个院子串联的大杂院尽头。室内陈设自然乏善可陈,如何上下阁楼,或许成为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如果这人进到了卧室的话。阁楼口子下方安放的柜台,又明摆着占据了安放楼梯的空间。
外人不知道,登上凳子上到柜台,再双手抓住阁楼口子边缘,左脚蹬在衣柜上,将右腿一蹁抬上楼口,顺势将身子翻上去。有次,给一个亲戚解说如何上下的问题,怎样说都不能消除他脸上的疑惑。看大人说得吃力,我作出上楼去取什么的样子,实地表演了一通。那个亲戚是少有的、不用同情的口气问这个的人。
从阁楼上下来,或许更难一些:得蹲下身子,双手抓住阁楼口缘,右脚探下去踩着衣柜顶部,接下来转体将右脚腾出来,往柜台上落下去。在那儿居住的十年时间里,一家人包括母母,这样手脚并用地上下,自始至终竟然没有一个失过手。上下如此艰难,阁楼还低矮,屋脊下人才能直起身子,热天愈热冷天愈冷,却也不仅仅堆破烂还住人。三姐就住在上面。
梅花开放的那段时间,从阁楼下来,先落下的那只脚,应当落在花瓶的旁边。
枝与干之间几乎垂直的长势,让梅花枝丫别具遒劲有力的意态。其上,疏疏密密开出鲜花,还点缀了骨朵。梅花不像菊花、黄桷兰之类花卉,那样平常平易,可出现在我们家确也一点不显格涩:勃勃繁花,安然凝聚一团温润红光、一团盈盈喜气。
母母比伯伯多活了三十多年,生命中自然更多了惨淡与孤苦,七年前,老人家以八十六岁高龄撒手尘世。父母就是老家。母母上山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我们兄弟姊妹的老家。从坟地回城,一个个神情严肃不大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我们小时候,一进入腊月,老人家就老是念叨哪个儿的衣袖短了,哪个女的鞋子被脚趾抵穿了。要筹措为这个缝件新衣,为哪个做双新鞋。她的心被这些塞满了,不能顾及梅花开没开。
我们姊妹兄弟几个,少小时跟小城多数人家的子女一样,一起背起背篼去岩上找柴、挑着抬着水桶下河盘水。洗涤用井水,吃水则需用河水。在西街住家几年,开始是五姐、六姐挑水,后来我能抬水了,再后来,也能挑水了。如此清贫度日的人户,居然过年的时候要供养一瓶梅花,这至今想起依然有异样的感觉。
那是我们家破败以后,唯一与众不同,但又不因穷困而自惭形秽的举动。
那个深蓝色、大肚长颈的玻璃花瓶,不知道平时大人将它收藏在什么地方,一年到头,就只有在过年插梅花那十来天时间里才露面。
插了梅花的花瓶,总是被放在柜台上。如今,插了梅花的花瓶,放在客厅那张八仙桌上。家里的老家具,在小城的三姐、八妹和我,都各自搬了一些,但也被岁月逐渐淘汰了。我家里,至今唯有这张桌子了。梅花的香沁人心脾。一直认为,花香中接近梅花的,只有水仙;纯净清泠的芬芳,轻易换出你胸中的恶浊。
环境宽敞明亮,供养的梅花楚楚动人。和现在的境况一联系,西街院子那间曾经的卧室,确乎就有几分像地下室。外人一步迈进去,自然要关注光亮处,抬眼看看上面的亮瓦——当中,视线还要通过阁楼井口大小的口子。有几分像坐井观天。
在西街院子里度过少年时光。记忆里,亮瓦投下的光,寂寞地照着年画唯美的景象。
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紫灰的翠绿的,颗颗晶莹剔透。西瓜切出几牙,红瓤黄瓤,汁液淋漓。菠萝没有吃过,苹果香蕉没有吃过,还有几种,是哥哥姐姐们都不认识的——守着那么多好看好吃的东西,坐卧不一的娃娃们只顾着玩耍,没有一个露出馋相的。娃娃们的情态,让人陌生而愧赧。
应当是在1960年以后,过年的时候家里不再陈设梅花了。
因为那一年,伯伯去世了。人如果长期缺乏营养,要么浮肿,要么干瘦。在那场从1959年开始的饥荒中,伯伯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始而走动吃力,继而卧床不起,但都还扛了几个月。少小的人,有父亲和没有父亲,大不一样。伯伯去世那年冬天,开始打光脚板。打光脚板,即使在泥水里走都还没有什么,难就难在下雨甚至下雪的“三九天”,早上起床。足尖刚一着地,凛冽的阴冷立刻传遍四肢,叫你不由得龇牙倒抽一口凉气!
饱满柔软的鸡婆鞋,看着也热和啊。
几年前,在人头攒动的街市,第一眼看见梅花不由心生激动——那正是我们家失散多年的花!
这家里有梅花和没有梅花,可是大不一样——记得当年去河对岸折了梅花踅转来,手里的灼灼花枝,让姐姐羞怯得走路也别扭了。一路上少有开腔说话,目光闪烁,神态却有异乎寻常的坚定。
伯伯——我叫父亲叫伯伯——沉默而刻板,还有暴力倾向。因为愚钝,我可能是挨打最多的。可是,过年时定要插几枝梅花,却偏生又是他那样一个人,在经历那场生计的变故之后兴下的。梅花幽微的光晕,将昏暗化作了柔媚。梅花花香的吐布,有如它的花蕊,呈放射状的么,很有些冲击力。
不错,如今我要肯定地说,伯伯其实是个优雅的人。
面容清癯、身着长衫的伯伯,因为在家里暴躁过了,在烟丝店、土产运销商行柜房里,才能那么谦恭地微笑。经过一段时间的奔波,他到底在集体单位谋到了一个职业,也还是坐柜房算账。那是个为了日子能够继续而隐忍的父亲,一个正在经历幻灭但心有不甘、心犹不死的人。非常庆幸有一个对困境保持警觉的父亲,还有有些盲目的、“宛转随儿女”的母亲,我们的童年或也有不幸,可就没有过辍学的恐惧。
“穷不丢书,富不丢猪。”说的是在人生的起落之中,需要持守。没有放弃根本,就没有失去希望。但是,这需要大人怎样的支撑呢?
每天清晨,一个个背起书包从家门鱼贯而出。城里西街,那个叫做天上宫的由福建会馆改作的小学,是我们兄弟姊妹启蒙念书的地方。小儿女如果是鱼,书声琅琅的校园,就是春水池塘。读书,游戏,那是生命无碍的欣喜。岁月嬗递,世相变幻,幸喜人心不变。可惜,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感怀,却要为人父之后才有所觉悟。
自从那一年买到梅花,年年腊月中旬开始上街寻觅,直至买到才得心安,不容有一年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