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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剑

2012-12-18蒋雪峰

四川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娃子堂兄总医院

□蒋雪峰

有一个秘密现在可以说了。我送给你的那把剑,是我在阿坝草原旅行时买的纪念品,没有任何神迹。活佛开光一说是骗你的,它就是一把普通的剑。在癌症面前,连现代医学也只有卷刃,一块被修饰的铁,它的光只能照亮游客,对癌症毫无锋芒。我说谎是为了看见在你身上出现奇迹,这是整个家族和你留下的儿女都盼望的。他们蒙在鼓里,你至死也深信不疑。

爷爷养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每人又为他养了二个孙子。堂兄弟六个,你最小最帅,脸色红润,相貌堂堂,穿上西装就是白领。我们把你叫勇帅。你替人守过工地,开过货车,当过教练,在凉山和人挖过矿。你仗义,酒量好,有很多女粉丝。曾经用菜刀把一个恶少撵得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而老父亲喊你跪下,你就得乖乖的跪下受罚,尽管你也是父亲了。你很孝顺。家族孝字当头,在最困难的日子,父辈还凑钱为爷爷做了一件羊皮大衣。大帮小,强帮弱,生活在相互拉扯中天天向上,而你的身体却意外的塌方了。去年11月14日,你挣扎着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脸如白纸,还以茶代酒,祝大哥生日快乐。这是你在人世间参加的最后一个生日,倒计时,离你离开世界还有21天。今年春节,第一杯酒敬给了你,你的坟墓离饭桌不到二十分钟。兄弟们喝着喝着就哭了。

从查出肝癌晚期到灰飞烟灭不到两个月时间。整个家族为挽救你的生命如同投入了一场悲壮的战争,明知败局已定,却仍然竭尽全力。你还不到四十岁,女儿在成都学针灸,小儿子还在上小学,大伯已76岁了。你肩上的担子不能半途而废。你知道这些。尽管病魔的折磨如同从内到外的凌迟,五脏六腑全部叛变,剧烈的疼痛每一秒都让你痛不欲生,你仍然在练狱中坚持喝海量的中药,尽可能的咽下一口饭。你的内脏破碎脆弱得经不起任何固体的食物。你没有放弃。你在我们面前,连哼都没有哼一声,牙齿咬得紧紧的,还在笑。每次接电话,总是尽量提高音量,表示自己身体在好转,让我们别担心。现在想到你的痛苦,仍然不寒而栗。在昏睡中你用手保持一个战士那样射击的姿势。醒来后,你说你在打仗。兄弟,癌细胞的千军万马终久还是把你夷为平地。你并没有输,而是与潜藏在身体里的恶魔同归于尽。所以在追悼会上我说:你是以一个英雄的身份离开我们的。在最后的暗无天日的煎熬里,你配得上英雄这个称谓。

对晴天霹雳的处理过程是这样的:当本地医院先宣布无可救药,华西医院再确诊,陆军总医院的专家维持原判。一匹冲向悬崖的马,靠什么才能勒住?整个家族开始奔走。五个堂兄弟集体通过,如果需要换肝,五弟兄挨个去配型,轮到谁,谁就上手术台。家族中的长辈,兄弟姊妹出钱出力,全力以赴。求医问药,寻找偏方,虫草老鸭子炖汤,乌骨鸡,用红豆杉木的水杯喝水,再加上我送给你的剑,还是无力回天。癌细胞把一条鲜活的生命,折磨成一张白纸,最后折磨成灰烬。算命先生最后降临,说老家的大门风水不对,于是又手忙脚乱的改大门。新大门的水泥还没有干,你的骨灰盒已被你的小儿子捧进门。

不管是在陆军总医院住院还是在安县访名医,你都带着那把剑,还裹上了红布。那把剑悬着你的生死,但是它无力出鞘。最后的日子,你天天盼着家族有人过生,有什么喜事发生。你要参加。用老辈人的话说,这是在念人了,预示着时日无多。你还想回中江祖籍去看一看。你没去过,我现在也没有,我会去的,代替你去。而你当时已经无法把来看望你的兄弟姊妹们送到门口了。

2010年12月10日黄昏,你疼得从沙发上滚下来,这是病魔第一次让你在亲人面前失态,也是最后一次。堂兄开车接你,你坚决不坐,坚持要坐救护车。我们都知道,你是怕把晦气留在堂兄车上。76岁的大伯老泪纵横的在后面撒了一把米。他知道,他的幺儿回不去了。接到电话,已是半夜,我从绵阳赶回来,直接到人民医院。你已经昏迷不醒,只是抽气,在江油的兄弟姊妹全部围在你的周围。还有一个堂弟,正从武汉昼夜兼程往你病床赶。我喊你,你还是不醒。3点过,液体已经输不进去了,兄弟姊妹一起喊你的名字,你再也听不见了。在你弥留之际,你喊着:爸爸爸爸 爸爸……写到这里,勇帅,我的泪水出来了。

兄弟姊妹们哭成一团。二妹边哭边说:你赖蛮,你那么不懒了呢,小时候,我把你背在背上,狗咬我的脚,你都不下来……堂兄把你的眼睛合上。大姐用热水把你身体擦干净,换上了寿衣。我全身瘫软,勇帅,大哥没出息,没救回你的命。真的对不起。在安县,托人找到一个名中医,陪你去开了一堆药,毫无效果。你叮嘱弟媳妇,莫给大哥说,就怕我着急;在成都陆军总医院,专家指着片子,给我们解读你的病情——大大小小的癌细胞已经覆盖了全部的肝脏,如果比作敌占区,有碉堡,有壕沟,支离破碎。不能手术,最好的方案是摆药。通过大腿动脉把药水输入,把癌细胞分割包围,使其不再扩散。治疗后,主治医生对我和二个堂兄弟说,你的生命最多半年,短则三个月。医学已经无能为力了,我们掉进了冰窖里。我们瞒着你。你没超过二个月。不能说专家残酷,而是事实本身残酷。

现在,你终于解脱了。你不疼了。

等天亮了,再把噩耗告诉长辈们。让他们多睡一会,白发送黑发,是你的不孝啊。从武汉往回赶的堂弟,在电话里边哭边说,不准烧,他要见你最后一面。他赶回来时已是下午,在焚烧炉前,六弟兄终于到齐了。只是你躺着,我们站着,阴阳相隔。我揭开你脸上的布,你的眼睛是睁开的。我说:勇娃子,剑娃子回来了,就在你面前。剑娃子哭了,你的眼睛闭上了。现在,我相信什么是死不瞑目。你一直在挂牵他。剑娃子最近出了车祸,车几近报废,他却毫发无损。他说,是你在保佑他。

天黑了,车队回到老家,爆竹声声,炸得撕心裂肺。堂兄把你八岁的儿子从车上抱下来,你八岁的儿子怀里抱着你还在发热的骨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这是他第一次把父亲完全的抱在怀里。我跟后面,我说:勇帅,回家了。

血脉和基因决定着我们的感情深度。勇帅,亲情如果是一把宝剑的话,你在天上也不会抛弃这把剑,因为它是真的啊,粘着我们的血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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