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称代词语篇回指的语义解释模型
2012-12-05宋宏
宋 宏
(哈尔滨工程大学,哈尔滨,150001;黑龙江大学,哈尔滨,150081)
1.引言
回指①(anaphora)是一种在日常语言交际中看似普通、简单,实则相当复杂的语言现象。从20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回指问题成为现代语言学研究的重点课题之一。80年代更成为回指研究的爆炸期(Fox 1987)。回指现象不仅成为句法学(Chomsky 1980)、语义学(Halliday & Hasan 1976)、语用学(Levinson 1987;Huang 1994,2000)、语篇分析(Fox 1987;Givón 1983)以及认知语言学(Ariel 1988;van Hoek 1995;Matsui 2000)等领域研究的重要问题之一,而且也受到心理学、神经科学和认知科学、逻辑学,以及计算语言学、人工智能等诸多学科的关注。不同学科、不同领域的研究者基于不同的研究目的和理论建构,从不同角度、采用各种不同的研究手段和方法对回指现象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和探讨,提出了多种理论、假说和模型(徐赳赳2003;许余龙2002;宋宏2010)。然而,对于自然话语中各种复杂的回指现象,迄今仍缺乏全面、透彻的共识,甚至在回指的概念界定等基本问题上也存在严重分歧。
2.代词的意义特征
英语pronoun(代词)起源于拉丁语的pronomen,而后经由法语的pronom进入英语。无论pronomen还是pronom都表示代替名词(for/instead of noun)的意思。因此,“代词”的本意就是“用来代替名词的词类”(朗文当代英语词典1997:1130)。
英语代词系统分为人称代词、物主代词、反身代词、相互代词、指示代词、疑问代词、不定代词、关系代词等。人称代词有人称、性、数和格的区别。可以指称的对象包括人物、其他生命体、无生命体或者事件。在对代词有无意义的问题上,学界的观点迄今仍存在分歧。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三种观点(参见何英玉、孙蕾2000):
(1) 意义空缺论
以本维尼斯特(Benveniste)为代表,认为代词“在语言中没有任何意义”(Benveniste 1971:217)。这是典型的“替代观”,即认为代词只是名词的镜子,脱离所指代的对象就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在大多数语言中人称代词都具有性、数、格等语义特征。
(2) 意义固定论
以雅各布森(2001)等为代表,认为代词指示语具有自己固定的一般意义,不依赖于言语环境。我们很容易找到反证。比如人称代词中的“我们”,在不同的语境中既可能指“包括本身在内的一个群体”,也可能就指“我”。
(3) 意义变化论
以维诺格拉多夫(Виноградов)(转引自王勇1992)、叶斯柏森(1988)等为代表,认为代词无固定意义,其意义随语境变化而变化。这种动态观揭示了代词的基本语义特征。这也是代词和其他词类的最根本的差异所在。其他实词类都是具有概念意义的,唯独代词没有,但是当它指代某一成分时,就会具有该成分的语义特征。可见,和名词、动词、形容词等其他实词类相比,代词在语义特征方面表现出本质上的差异。这也是它常常被排斥在实词词类体系之外的原因之一。代词这个语义特征决定它在指称上具有语境依赖性、广泛性、变化性等特点。此外,人称代词区分性、数、格的意义差别,其语义结构中包含了说话人强烈的主体意识。
总之,代词的意义可以概括为三个特性:一是意义的抽象程度在实词类中最高;二是具有语境依赖性和变化性;三是具有主体性。正是这三个特性,决定了代词在指称关系中作为回指语时所具有的多重功能和复杂表现。
3.人称代词回指的语义解释模型
近年来,代词回指一直是语言学研究的热点课题之一。Lyons(1979)认为语法学家和语言学家们更关注代词(特别是第三人称代词)的回指用法(anaphoric use),而不是代词最基本的指示用法②(deictic use)。Halliday和Hasan(1976)认为人称代词中只有第三人称代词才具有语篇衔接功能,才可以充当回指语。因此,在代词回指中,第三人称代词占有特殊的重要地位。
3.1 静态语义观下的人称代词回指模型
传统语言学的普遍观点是把回指视为“用一个语言单位回指某个前面已经提到的单位或者意义”(Crystal 1991:17),或者“用一个词或短语替换在文章或对话的前一部分已经出现过的另一个词或短语”(Richardsetal.1993:14,转引自秦洪武2001)。也就是说,回指语是用来替代先行语的,两者具有同指关系,并且两者都必须在语言中直接地明示出来。
例1:Sam bought a second-hand car but it often broke down.
[译文]:萨姆买了一辆二手车但是它经常抛锚。
句中的代词“it”是回指语(anaphor),用于替代前述话语中的先行语(antecedence)“a second-hand car”。这种替代观下的人称代词回指关系可以用下面的示意图来表示:
(NP:名词性短语;3PA:第三人称代词回指语)
这一模式中代词回指语的意义完全取决于它所“替代”的名词。莱文森(Levinson)认识到传统观点的局限性,提出“回指是使用一个代词来指代前文中的某一词所指代的同一实体(the same entity)”(Levinson 1987:385),即代词回指的意义是指向先行语所指的实体。如下图所示:
([X]:先行语的所指实体)
莱文森的界定强调回指关系既不是词之间的关系,也不是语法成分之间的关系,而是实体(entity)的同一性。这就把指称关系“纳入了语义考察的范围”(秦洪武2001)。不过,莱文森的观点仍然局限在语言表层结构,还是坚持回指语所指称的对象必须是在前文中明示的先行语,回指语的功能也只限于取代先行词的替代功能。
Lyons(1979:660)认为,回指性代词(anaphoric pronoun)指的是它的先行语的所指。如下图所示:
([X’]:先行语的概念意义)
Lyons的界定和前两种模式有很大不同。他认为第三人称代词的意义不是由它所替代的名词决定的,而是和该名词共同指向一个外在的概念表征。他所强调的不是语法上的替代性,而是意义的同一性。这一理念是对指称“实体论”的一个重要突破。
这三种模式都是在传统语义学的框架内的解释,对于回指的界定都是坚持回指语和其先行语之间的同指关系(co-reference),并且是共现的。也就是说,人称代词回指语和其先行语必须首先符合性、数、格等形式的一致性;同时,先行语必须是已知(given)的信息。这种语义解释的理据在于对人称代词意义特征的,即人称代词回指的功能只限于替代已知信息,而不提供新信息。人称代词本身语义信息量极低,必须依赖所指代的成分才能获得意义解释。然而,自然语言中却存在着大量的与之矛盾的现象,例如:
例2:Head office in Russia only need know what they want to know.
[译文]:在俄罗斯的总部只需要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例3:The pair took Mary to the station but it had already left.
[译文]:夫妇俩把玛丽送到火车站但是它已经开走了。
可见,传统的回指语义研究中对回指的界定和分类拘泥于语言的表层形式,把回指和后指、外指割裂开,把代词回指的语义解释仅仅局限于对所指代实体的替代,这些观点是静态的,不够全面的。基于这种静态指称观指导下的理论模式的解释力也是有限的,无法对各种复杂的回指现象提供充分合理的解释。
3.2 动态语义观下的人称代词回指模型
传统语义学没有把指称关系放到具体语境中讨论,也没有考虑语言本体之外的其他因素,对代词回指的解释是静态的、片面的、孤立的。事实上,语义是一个动态的过程。Bartsch(1998)在阐释其“动态概念语义学”(dynamic conceptual semantics)理论时指出,概念不是静止存在的,而是可以在新的视角下或通过使用新的认知资源而得到新的解释。概念的具体内容取决于不同视角的选择。也就是说,解码者在理解某个词语时所建构的概念域取决于他采取的特定视角。
Ehlich(1982:316)提出“回指语指向另一个已经提到的词语,该词语指向一个现实世界的实体(entity)或者一个心理表征(mental representation)”。如下图所示:
([X”]:表示实体或者心理表征;虚线箭头:表示推理的心理路径)
Ehlich的定义同样是“替代”论,第三人称代词回指语的意义取决于它所替代的名词。但是这一模式和模式1的区别在于他认为名词的意义既可以是实体也可以是心理表征。
Huang(2000:1)在莱文森的新格莱斯语用回指理论的基础上进行了修正,提出回指“通常是用来指称两个语言因素之间的关系,对回指语的解释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对先行语的解释决定的”。这个界定不再在回指限定在同指(co-reference)的关系之内,而从语用层面来阐释回指问题,是回指研究的一个重要的突破。
以上几种模型中,代词回指和其先行语都是一一对应的。但是代词回指并非离开先行语就毫无意义可言。相反,语篇中的信息总是千变万化,例如:
例4:Pick up two numbers (A & B) and add six to the first number, and then multiply it by the second.
[译文]:取两个数字A和B,第一个数字加6,然后用第二个数字和它相乘。
显然,句中的代词it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先行语和它对应。可见,回指语和回指对象之间在语法上并非都是一一对应的替代关系。类似的语料在自然话语中俯拾皆是。Brown和Yule(1983:202)曾经举过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例子:
例5:Kill an active,plump chicken.Prepare it1for the oven,cut it2into four pieces and roast it3with thyme for 1 hour.
[译文]:杀掉一只活的肥鸡。把它收拾好准备放进烤箱,把它切成四块,加上百里香把它烤上一个小时。
在这个句子中,第一个人称代词回指语it的所指已经不再是明示的先行成分——一只肥嘟嘟的活鸡,而是只死鸡了;第二个it的所指变成被褪毛并去掉内脏,收拾干净的鸡;第三个it更进一步,所指向的已经不是一只完整的鸡而是被切分成了四块。可见,这三个代词的所指对象均不是语篇中的实体,在物理属性上已经发生了改变,所以从严格意义上回指语和其指称的实体并非同指关系。这种回指被称为“间接回指”(indirect anaphora)。再如:
例6:John bled so much that it soaked his bandage and stained his shirt.
[译文]:约翰出血太多了,以至于它把绷带都浸湿了,染得他的衬衫斑斑点点。
在这个句子中,代词“it”指的是“约翰流出的血”,但在语篇中找不到和它对应的明示的先行语。这里的回指语既不符合传统的替代观,也不符合莱文森的实体观。然而,在自然话语中,这种表达方式在语篇上是连贯的,在语义生成上是可以接受的,在话语识解上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那么是什么让解码者得出这个推断呢?在这个句子中,使间接回指代词it与其所指对象“约翰流出的血”建立联系的是“bled”(流血)一词。在心理词汇上“流血”的动作和“流出的血”的结果具有内在的语义关联性。也就是说,在显性的先行成分bled和回指代词it之间“搭桥”(bridging)的是心理表征,而非语言表达形式(verbal expression),是语用推理(pragmatic inference)在起作用。这种搭桥建立起来的回指关系可以用下图表示:
(NP’:表示隐性的先行语,即先行语触发语;X”:表示期待指称对象的心理表征)
可见,在人称代词间接回指的释义过程中有一种转喻(metonymy)机制在起搭桥作用。要建立心理表征上的同指关系,回指项和先行项必须是同一认知框架之内的概念映现。
综上所述,仅对回指从语言形式的表层进行静态的语义解释是不够的,回指语所指代的意义必须通过具体语境进行语用推断。因此,语篇中的回指语的所指并非单纯的语言表达,而应是一个心理表征。“无论内指还是外指,回指语的所指都是指表层语言之外的心理实体”(Brown & Yule 1983:201)。也就是说,回指的先行项不一定是语篇中的某一词或句法成分,但它必定是言语交际双方在话语的生成和理解过程中所建立的心理表征中突出的实体。Brown和Yule(1983)的这一观点对于认识回指关系的实质具有重要意义,它突破了传统语法和早期语用学的局限性,把对回指的研究由语言表层形式引向深层的认知机制。它颠覆了传统上对于指称表达的限定,也开启了对间接回指研究的新视窗。
4.结语
综观回指研究的历史,在研究范围上经历了从句内结构到语篇结构的转变,在功能的认识上经历了从实体“替代论”到语篇衔接手段到心理实体的“可及性标示语”的转变(宋宏2010)。与之相应,人称代词回指的语义解释模型也经历了从静态语义观到动态语义观的转变。
大量相关研究表明:回指关系并非传统研究中界定的回指语和先行语之间的语篇实体的同指关系,而是回指项和先行项之间的心理实体的同指。回指语在语篇中的真实所指并非表层的语言实体,而是一个概念表征,是心理实体。这一点在间接回指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因此,对语篇回指的语义理解必须采取全景的、动态的视角,不能把它和语境割裂开。总之,回指的语义解释模型不是单纯地受到语言表层形式的线性规则的制约,还存在着深层的语用和认知的制约。语言表达形式的意义识解取决于唤醒发话者和受话者之间概念认知的一致性。语篇的理解过程不是语言表达形式和实体的对应,而是心理实体之间的功能化的联系。
附注:
① 根据Halliday和Hasan(1976)的界定,指称(reference)分为内指(endophora)和外指(exophora),内指又分为回指(anaphora)和后指(cataphora)。在汉语中,“anaphora”除了被译为“回指”,还被译为“上指”、“前指”、“复指”、“所指”、“指代”、“照应”、“参照”等;与之对应的“cataphora”则被译为“后指”、“下指”、“预指”等。
② 代词的指示用法包括情景指示语(situational deixis)、语境指示语(contextual deixis)和语篇指示语(textual deix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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