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科学研究的阶段特征、演化方向与创新空间
2012-11-27夏少颜
戴 斌 夏少颜
(中国旅游研究院,北京 100005)
1 有中国特色的旅游科学理论的探索与形成
30年过去了,中国的旅游学科建设从早期的引介、消化、吸收,到中期的旅游规划、政策制定、行业管理和市场开发等领域的观点与命题的突破,再到现在大众旅游新阶段发展理论的系统探索,初步形成了有中国特色的旅游学科体系和理论框架。这一体系和框架主要可以从如下一些方面进行认识。
第一,在旅游学的研究对象上达成了共识,核心概念得以初步确立。
研究对象,就是人们离开非惯常环境的旅行与休闲体验活动所引起的社会现象。围绕这一现象,旅游科学研究客源的产生与流动规律,研究目的地的吸引物、资源规模与开发,研究旅游交通方式的组织,研究宏观的政策设计和微观管制,研究国际旅游产业格局和政策协调,研究旅游商业机构的服务、管理与创新,以及旅游的经济、文化和社会影响,大的方面应当说是有共识的。除哲学以外,无论是自然科学、工程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都需要明确自己的研究对象。由研究对象而形成学术谱系(Academy Map),意味着学术共同体有了共同的话语空间,否则,库恩意义的学科就无从谈起。
在核心概念方面,比如旅游、旅行、休闲、旅游产业等,除了政府层面的技术性定义之外,学术性定义还在归核的进程中。有人说,这是学科不成熟的表现,需要尽快确定统一的标准和框架。对此我们不完全认同。有不同的认识,甚至有针锋相对的争论,不见得就是不成熟。什么是美?哲学美学专业的一位博士解释说,学术界分为四派:美是主观的,美是客观的,美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美既不是主观的也不是客观的——美学这样积淀比较深厚的学科尚且如此,年轻的旅游学科多一些不同的观点、多一些争论未尝不是件好事,也许正是这个学科充满生机和活力的表现;要是都定型化了,发展到了最成熟的高峰了,年轻人就只好去钻故纸堆了。《易经·乾卦》说(臧守虎,2007):“初九,潜龙勿用”——条件不具备,大势没有到,再怎么努力也是没有用的;“上九,亢龙有悔”——已经飞到极端的天上了,可能要后悔的,也不好。所以在进程中的状态是最好的,中间的是“见(xiàn)龙在田,利见大人”、“或跃在渊,无咎”。当然这也有可能到了另一门学科创新的临界点了,就像唐诗发展到极致,弄得贾岛为了用“推”还是用“敲”把胡须都捻断了,后来的文人一看,再怎么用功也超越不了那个时代,那就只好去填词了。一项事业过于定型,也可能是衰落的开始。所以说,关于旅游学的基本概念,有一些不同观点未必代表不成熟,相反,也许是成长壮大的表现,有争论,就有理论创新的空间。
第二,形成若干理论研究和专业教学的核心机构、代表人物和公认的学术平台。
我们正在编《中国旅游大辞典》,出版社说,得编写代表人物辞条,否则就不完整。于是就定了个原则,在世的代表人物无论地位多高、贡献多大都不编入。学术机构包括中科院地理所、中国社科院财贸所、南开大学、中山大学、浙江大学、西北大学、陕西师范大学、云南大学、华侨大学等一批有博士点的科研机构和高等院校;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等硕士和本科院校以及上海旅游高等专科学校、山东旅游职业技术学院等有特色的职业院校。学术研究是需要学术共同体的,这些在旅游学术圈中极具分量的机构聚集了大批的学术精英,通过项目研究和专业教育,在薪火相传的过程中渐渐形成了若干学术流派,在流派的基础上进而形成了学科范式。在这方面,我们近三十年的努力应当说是有效果的。在学术平台方面,《旅游学刊》、《旅游科学》、《人文地理》、《经济地理》、《旅游管理》(《旅游经济》)都已获得了公认的权威地位,还包括中国旅游出版社、旅游教育出版社等专业出版机构。这些机构和平台还在不断增加之中,有了这些机构和平台,旅游学者就有了身份识别的基础和条件。
第三,开始以中国的视角来建构旅游基础理论体系。
1990年代中期,饭店管理教科书还是言必称希尔顿、喜来登,还是讲“我们是绅士和淑女,我们服务于绅士和淑女”。旅行社管理、旅游经济学、旅游资源开发与规划、旅游营销学等方面的教科书也大体如此,一方面介绍国外特别是欧美国家的旅游理论,另一方面吸收地理学、经济学、管理学等成熟学科中的现成理论并加以演化。教科书中那些国际顶尖的实践案例以及相应的理论体系,它的消费群体规模很小,多数人享受不到,学习者也没有实感。中国的传统学问是入世的,从实践中来,强调从日常行为中习得。康有为说“孔子非不能为高言也,藉有高深,亦不过二三人能行之,而非人能共行,亦必不能为大道,孔子即不言之矣”(康有为,1984)。只有少数人能懂,只有少数人能践行,这样的学问做不大,道不远人。所以得先从实证科学开始,从日常行为入手,慢慢推进,最后再进入较高级的抽象思维。
旅游基础理论是研究旅游的起源、旅游的本质、旅游的要素及其之间关系的,比如南开大学申葆嘉的“市场经济说”、东北财经大学谢彦君的“体验说”、北京联合大学张凌云的“非惯常环境说”以及国际旅游科学联合会的艾斯特定义等都是基础理论。但是我们不能关在书斋里研究基础理论,得到实践中去,从一些“小”题目入手,慢慢地积累科学研究的经历和综合素质,听从理性的引导,再回到基础理论研究中来。无论是从产业实践还是从学科发展的角度,我们都必须回答旅游发展为什么、旅游发展依靠什么、旅游发展的未来是什么等一系列带有哲学意味的问题。
2011年初我们预测的23亿人次国内旅游、6000万以上人次的出境旅游的国民旅游发展目标肯定是能够实现的(中国旅游研究院a,2011),这意味着中国旅游产业的大众旅游初级阶段的特征更加明显。事实上,大众旅游的核心要点在于国民的广泛参与。我们政策设计的宗旨和目标应当是、也只能是以“平民、平稳、平等”的理念,去推动更多的国民参与和更高的品质分享(戴斌,2011)。在发展进程中,要努力让市场机制在资源配置中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在重视传统的自然和人文资源开发的同时,更加重视都市休闲等非传统旅游资源的开发利用。旅游不仅仅是商业和经济的,更是文化和社会的,它具有提升国民综合素质的作用。在这样的视角下,当代旅游学人就需要进一步研究国家层面的旅游产业宏观调控体系、微观管制行为,千方百计地提升国家旅游产业的运行质量。当然,我们还需要站在国际的视角甚而站在人类文明演化的高度,自觉倡导并践行“让人类在大地上更加自由、更有尊严地行走”(贝鞅,2009)——这无疑是一种激动人心的学术使命。
2 旅游学术成果的表现形式呈现出加速分化的格局
上面分别从学科范式、学者群体和话语平台几个方面对当代旅游科学研究的进程与现状进行了梳理,结论是:有中国特色的旅游学术体系和理论框架正在形成。那么,学术成果的类型、数量与质量又是如何呢?
论文、专著、教材加上译文和译著构成了旅游学术成果类型的核心。论文重在创新的深度,专著重在思考的系统性,教材是大学对本学科领域中已经定型的知识进行系统梳理并加以传授的载体。我们查了一下自创刊以来的《旅游学刊》、《旅游管理》等期刊以及过去30年的旅游研究著作,演化的方向大体是从多元转向单一。早期的论文作者,主要来自于政府、学术和产业各界,以至于那时的《旅游学刊》还有专门的栏目去摘编饭店的店报文章。后来业界退出了,近来政府官员也渐少,几乎都是学术界的教授、博士们在刊物上谈经论道。与此同时,论文和专著从主题选择到观点展开、从材料选择到模型建立,越来越追求逻辑自洽和理性回归,特别是以定量研究的名义追求形式上的完美与优雅。这方面成果出得越是多,就越表明旅游学术离产业实践渐行渐远了。举个例子,《旅游学刊》曾经约笔者一篇关于大众旅游发展阶段特征和政策设计的稿子,这是中国旅游研究院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所做的专题研究,主要观点已引起政府的重视并将进入政策实践。可是稿子给过去两个月,编辑告之盲审没有过,理由是没有定量研究的模型和调查样本。这样下去,恐怕学术期刊继失去业界读者之后,可能还要失去政府的读者了。另一个例子,一位地理所毕业的硕士,学位论文是关于旅游上市公司的空间分布研究,靠查网上公开信息做的研究,假设、模型、图表都很齐全,答辩顺利过关。然而,做产业研究怎么能不接触实际呢?没有坚实的质性研究做基础,表面的繁荣是掩饰不住内在的虚无的。出现这种情况,除了宏观的科研和教育体制约束以外,还应归咎于旅游学术界缺乏发现与创造,并缺乏承担由此而来的风险的理论勇气。
研究报告主要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各级各类科研管理机构下达的课题研究结项成果,由于是与个人专业技术职务晋升和评比表彰挂钩,也是机构获得更多学术资源(比如申请学位点、进985或211项目)的直接支撑,所以各学术机构都比较看重。由于旅游管理是工商管理之下的二级学科,直接与旅游相关的立项和成果比较少,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和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相关课题也只是这两年开始多了些。2008年起,国家旅游局开始科研立项和评奖工作,开辟了政府对旅游科研立项的主渠道。这些课题主要还是圈内立、圈内评,走的是学术论文和专著的路子。第二类是专业研究机构向政府提交的内部研究报告,或者说是政府智库的研究成果,除了1990年孙尚清的旅游发展战略研究外,多数没有公开发表。这些成果,事实上就是古代的“折子工程”,有特定的读者,也有固定的文体格式:现状(进程分析)、问题(环境分析)与政策建议(对策研究),要求观点鲜明、时效性强。做政策研究要有“说电梯话”的功夫,就是陪着领导上电梯跟他说一件事,包括是怎么回事、可能会怎么变化、要如何应对,等到下电梯时你说完了,他也听明白了。第三类是面向其它企事业单位的专题报告,包括一些证券分析机构定向发行的内部研究报告,强调时效性,技术层面做得比较好,但鲜有学术观点的创新。这部分是源于对知识的尊重,部分是源于既有体制约束下学术界对现实利益的追逐。相当一部分旅游学者不同程度地介入了这类商业运作,他们以横向课题为载体,有的通过咨询顾问的方式介入,有的则直接通过开办公司的方式进行商业运作。既是商业行为,就要受到市场需求和规模供给的制约,表现在成果形式上就是:按通则行事,形式越来越复杂,文本越来越漂亮;机构内部则表现为模块化分工和流水线生产;学者之间的话语体系也更多地具有学术营销人员的色彩。这一部分与其说是学术成果,倒不如说是旅游学术企业产品。少许有心者会通过案例研究上升为学术成果,多数通过甲方验收也就算结束了。
除了以上三类,还有行业和专业报刊类文章、专题演讲、学术随笔以及博客与微博文章等旅游学术成果的表现形式,另有一些青年学者通过个性网站、网络专栏等形式在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但是主流形式还是上面这三类,特别是专业期刊发表的论文、专业出版社发行的专著和教材。总体而言,现在还缺乏有分量、有历史感的学术成果。然而旅游科学的演化毕竟还是需要有真正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学术成果做支撑,在这一方面可以说我们还任重而道远。
3 繁荣、多变与进步的产业实践需要旅游理论研究的同行
与产业实践同行是我国旅游学科建设的历史经验,也是社会科学研究的必然要求。经常有人问做什么题目好,似乎意义重大的题目都给前辈做尽了。我们的回答是,要么去钻故纸堆引用别人的文献,要么去做基于实践的创新研究,哪怕是剖析一个社区旅游发展的案例或解决一个农家乐的产品营销问题都行,静下心来,功夫下到了,成果就会为人注目。简单说几个研究方向:
第一,目的地系统的资源开发。
现行的旅游资源分类主要指向自然和历史文化遗存,但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和年轻一代旅游者消费行为的变化,那些依托都市休闲生活的非传统旅游资源开始在目的地发展系统中扮演日益重要的角色。去巴黎一定都是冲着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圣母院和塞纳河的吗?很多人可能是冲着巴黎的时尚、购物和休闲去的;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旅游产业发展也是大抵如此。去年笔者所在机构做过区域旅游发展的专题研究,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旅游目的地与客源地在空间上高度同构,也就是说那些旅游客源产出比较集中的区域往往也是主要的旅游目的地;而那些按《规划通则》计算的旅游资源富集的中西部区域在目的地的排序中却很是靠后。这个被称之为“旅游客源地与目的地空间同构”的现象,只是从交通远近的角度去解释恐怕是不行的。对此,在题为《区域旅游:经济学与地理学的双重审视》(中国旅游研究院b,2011)一文的序言中笔者尝试着给出了一个初步的解释,就是:游客——主要源于城市,更愿意去那些吃、住、行、游、购、娱更丰富、更有城市生活依托的地方去消费,所以说“民众生活是最好的旅游宣传”(贝鞅,2011)。当然,这个解释还只是很初步的,围绕目的地资源开发和接待规划系统,我们还有很多未知的研究空间。
第二,客源地系统。
早期的客源主要来自于境外,我们的宣传、推广和营销工作又主要是针对组团社,对消费终端事实上是不了解的。现在,随着信息技术的广泛应用和消费模式的变迁,旅游市场进一步加速了旅游组织方式的散客、自助化趋势。近5亿的网民,近2亿的微博用户,还依靠传统的服务与管理模式又怎么能行呢?在这方面,业界是走在了前面,如家、七天、汉庭等经济型酒店,携程、去哪儿、艺龙等OTA的运作,移动互联网在旅游产业中的运用等,哪一项不是基于对客源消费模式的深刻把握呢?即使我们不能引领业界,至少也可以经由新业态的案例研究建立起旅游发展新的解释框架。
第三,旅游业非经济功能的显化正在挑战传统的学科范式。
过去研究旅游,主要是围绕着目的地展开的。目的地系统主要是开发传统的旅游资源,吸引更多的游客到访,目标则是GDP、财政收入和就业量的增加。现在国民大众成了旅游消费的主体,宏观经济和社会发展更加强调质量,更加强调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和谐发展。在这一背景下,旅游的文化、社会、可持续发展和外交的主题就更加突出了。一旦从这些视角进行旅游研究,还用担心没有题目吗?而且我们不仅要研究世界旅游格局中的中国以及中国视角下的世界旅游经济,最终还要站在全世界的角度,共同推动人类文明的演化,这无疑是可以吸纳更多的才情与努力的学术空间。
生逢这个转型、变革与发展并存的伟大时代,青年学者必须要有静、净二气。静下心来,把自己的工具理性地准备好,把科学研究的基本功打好,有关旅游的基本概念、基本命题和基本理论一定要弄通、弄透,千万不能似是而非,一旦遇到高手、遇上大家,马上就显得没有底气了。科学研究和理论创新到最后比的就是基本功,比的就是思想境界。本科生阶段主要学习旅游科学知识和职业技能,研究生阶段主要是培养独立从事科学研究的基本素养,博士生毕业后就一定要致力于系统的理论创新,创新有失败的风险,不创新则有学术生命终结的危险。
《论语》曾经批评过“乡原”(乡愿、老好人)(张燕婴,2006),《孟子·尽心下》称之“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以入尧舜之道。”(万丽华,蓝旭,2006)近几年经常有机会参加学位论文答辩,每当看到那些沿着“文献准备-确定主题-提出假设-建立模型-问卷调查(焦点访谈)-验证假设-结论与展望”展开的论文,自然而然就想起孔孟所说的“乡原”。这样的论文,第一,挑不出毛病,千辛万苦就论证了“太阳是从东边出来的”或者“小狗是要啃骨头的”;第二,看上去很美,又是模型,又是数据,还有“截面”、“面板”、“网络神经元”,似乎很科学;第三,据说是“国际学术范式”,还因此发表了不少核心期刊文章。可是这些东西确实只是“智力健美操”而已,只是精英化的庸俗妥协罢了。不仅大陆,台、港、澳的学术生态也大抵如此。此种学风不改,教育研究机构中鲜活的学术生命力就会一点一点地被窒息。在旅游产业发展的中国时代,在旅游学术发展的创新时代,迫切需要的则是有理想、有责任、有坚守的新一代旅游学人。
[1]贝鞅.为了人类在大地上更加自由地行走[N].北京:中国旅游报,2009-12-4(11).
[2]戴斌.民众的日常生活是最好的旅游宣传[N].中国旅游报,2011-9-16(2).
[3]康有为.论语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4.
[4]万丽华,蓝旭.孟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6.
[5]臧守虎.易经读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7.
[6]张燕婴.论语[M].北京:中华书局,2006.
[7]中国旅游研究院a.2010年中国旅游经济运行分析与2011年发展预测[M].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2011.
[8]中国旅游研究院b.中国区域旅游发展年度报告2010-2011[M].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