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本修改彰显周立波创作思想流变
2012-11-24佘丹清
■ 佘丹清
现当代作家作品,由于作者受时代和知识阅历变化等的影响,往往在再版过程中对作品进行修改。而一部作品的变迁,也代表着作家自身思想的变化。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特别是20世纪50-60年代和80年代初期,版本修改现象十分严重。在多次修改后,就会产生差异性文本,文字内容就会产生释义上的差距。这种修改包含了复杂的内涵,包括作者无法解释或者不可言说的内涵。当代文学由于时代的特殊影响,文本的修改成为一个特别突出的问题。就此,武汉大学金宏宇教授出版了他的《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名著版本校评》①,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颇有影响的力作。该作校评了叶圣陶的《倪焕之》、巴金的《家》、茅盾的《子夜》、老舍的《骆驼祥子》、钱钟书的《围城》、丁玲的《桑干河上》、杨沫的《青春之歌》、柳青的《创业史》等八部长篇小说,提供了一种新的版本研究范式,在学术界影响不小,给我们研究版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蓝本。
而周立波的代表性作品《暴风骤雨》、《山乡巨变》等可以说是一版再版,作者针对作品也进行了调整。而且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以后再版的周立波小说,有意中缺失了一个重要东西——插图。由于周立波的创作与时代关联紧密,周立波对作品的情节修改不算大,仅在几个人物的描写上作了局部变动,但语言的删改却面很广,这些都颇值得玩味。
一、《暴风骤雨》:“我只删去了几句,并在全书文字上略有改动”
“我只删去了几句,并在全书文字上略有改动”,这是周立波在1977年《暴风骤雨》的再印刷时写在后记里的话。其实,在我后面所列表中,可以看到周立波对本小说的修改是多处,而非略有改动。同时,关于版本的其他因素改变也不小。修改实际上局部改变了作者的态度,而往往作者的真实思想在初版中体现的更真实。
1.多种版本的出现反映了作者与作品在“现时代”的地位
《暴风骤雨》(上)1947年底开始在《东北日报》上连载,1948年6月由东北书店出版单行本。从连载到单行本,作者根据当时人们的建议,单行本发行时进行了文字等修改。而下册则由东北书店于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出版。从此以后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华书店、上海文艺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新华书店等印行11次。即1948年4月由东北书店出版上册,6月再版上册;12月由东北书店出版下册。1949年第1版、1951年北京第2版,1952年北京第 1版、1956年北京第 2版,1958年、1977年、1997年、2004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50年由新华书店出版社、1961年由北京出版社、1984年由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以及前苏联、日本等多次出版。
《暴风骤雨》1951年苏联莫斯科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②,这是周立波文学生涯中的一件大事,它的出版代表了中苏文化交流的实质性的互动。通过作品,前苏联人对中国认识更深入了一些,因此,译者卢得曼娜在俄译本第一版前言中说:“发生在元茂屯的一切,差不多对于辽阔的中国的每个角落都具有代表性。周立波以纯真的手法表现了中国亿万农民觉悟的增长,他们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起来同自己世世代代的剥削者作斗争。”③
从《暴风骤雨》的版本不断变迁中,出版的频率和数量具有极大的说服力。从出版的年份看,20世纪50年代出版频率最高,而后逐渐减少,到“文革”停止出版。这刚好说明一个十分重要的现实问题:周立波正在批斗和改造中,一个人的命运直接影响作品的命运。(当然,《山乡巨变》的出版对其产生了一些影响,同时,也看到当时的作品具有的敏感的时代特征。)从出版的数量来看,20世纪40年代末期和50年代初期数量最大,1948年、1949年的发行量最大,而此时是《土地法大纲》推行的年代。这种发行量当然不能与一些当代的通俗小说(如金庸、李碧华、海岩)比,也不能和韩寒等“少年作家”的个性化小说比,更不能与当下当红明星的自传比。至80年代以后,他的作品每次印刷量减少到不超过一万册。因此,可以这样说,无论就其相对数而言,还是就其绝对数而言,周立波作品的出版数量和发行数量都在锐减,这种趋势充分表明,读者对周立波的作品已经疏远。
2.副文本的变化,版本变迁研究的不可或缺的内容
在阅读《暴风骤雨》时,我们会发现一个特出的问题:那就是副文本的变化。副文本的最早起源是英国殖民者的公文附属,后被法国新闻界采纳,进而进入小说评论。按照法国理论家热奈特的说法,副文本是相对于一部文学作品的“正文”(或称“主文本”)来说的,它包括标题、副标题、扉页引言、序跋、说明、内容提要、插图、封面图案与颜色、版权页的位置、文本的页眉与页脚等等。文学史料研究专家陈子善认为,副文本是作品和作家个性的体现因素之一,它的缺失会减弱阅读的力量,切断读者与作品的某些联系,它的影响力比一般推测要直接。金宏宇则认为:“副文本因素为文本提供一种氛围或视界,也为阅读文本提供一种导引,参与文本意义的构成。它们是版本和文本的重要本性,也是阐释的循环不可忽略的因素。”④由此看来,副文本已经受到关注,并深入到了文学研究实践中。在阅读作品《暴风骤雨》中,我们也常常会遇到许多副文本的问题:
首先,在多次再版中,扉页引用毛泽东的话,“很短的时间内,将有几万万农民从中国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什么大的力量都将压抑不住”,却从未改变。这种变中的不变,实际上也是一种变。只是这种变,不是文字的变,而是文字精神在作者和读者心中的变。不变是作者秉性中的坚持,也是时代变化中的自我保护,因为伟人的经典名言本身就是保护伞。这是周立波的一种自我保护策略。
其次,作者顺应时代变化而作的题记更改。1948年东北书店出版上卷时,正是解放区土改工作正在开展或在其他地方即将展开,周立波自认为这部书应当对当时工作的顺利进行有很强的指导意义,为此,他理直气壮地直书如下题记:“上卷内容是去年7月东北局动员一万二千干部组织工作队,下乡开辟群众工作的情形。东北农村封建势力的最初垮台和农民中间的人物最初出现的复杂曲折的选择,就是本书的主题。——作者”。而从1977年出版始,昔日的土改运动已经成为历史名词,于是乎,周立波便又惜墨如金,果断去掉那已成昔日黄花的题记。
再次,在多次再版中,封面图案与色彩在不断变化。到目前为止,在各种版本中,笔者找到九种不同的图案《暴风骤雨》封面,“革命”之意各有表现。
初版本到1997年印刷本,无论是封面字体、底色、图案等都有很大变化。初版本的图案是农民拿刀矛向前冲,书名为鲜艳的红色,封面底色为淡红色,都具有革命的象征。香港本的图案沿用了初版本的图案,封面变得简洁明晰。1949年后的再版本用非常深的颜色,就像东北的黑土地。而解放后,版本颜色逐渐变成淡红色,而书名又回到血红色,象征革命,具有强的时代特征。到了七十年代末,特别是1977年印刷时,来了一次回归,恢复到土地颜色,看不到那种剑拔弩张的关系,这与刚刚粉碎“四人帮”后人们的心境关系很大。八十年代再版时,保留了字体的鲜红。又象征革命和“红色经典”,其实际因推销的需要起了很大作用,带有点广告色彩。特别值得强调的是,1985年出的英文本,就用颜色的变化表现革命,图画意蕴更深。
最后,我们来看正文中插图的变迁。《暴风骤雨》刚刚在《东北日报》连载(这种连载版,下文成为原始版)时,每一节都配有古元画的图片,但也仅有图片,没有文字说明。1948年时,为配合当时的政治需要,该书在再版时,在小说的正文中间,将原始版每节都配置的插图压缩成7幅,颇有情趣的7幅画⑤。如果说,原始版的每幅插图都仅就它所在章节的小说情节进行非文字的导引、凝练,那么压缩的7幅画则以简明扼要的文字形态,既画龙点睛,形象生动地浓缩了它所在章节的小说情节,又绳灰墨线,时时牵引着读者的阅读注意力,图文并茂,使他们不断地关注小说的情节发展,让当时的读者能轻松愉快地消化这部小说所要诠释的土改政策,实现它所肩负的重大历史使命。随着中国土改革命的完成,《暴风骤雨》所肩负的诠释使命也随之终结。或许正因为如此,从1977年版本始,书中的这7幅插图也就随着她历史使命的终结而与原文挥手告别,阅读《暴风骤雨》的历史高峰期也就随之而去。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在读图时代即将到来的某一天,如若出版社再将这些肩负历史使命的插图再见天日,说不定又会唤来阅读《暴风骤雨》的春天。
3.小处修改,也表现作者的思想或艺术观的变迁
《暴风骤雨》的版本变迁多,我将发在《东北日报》的部分章节和197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单行本的相应章节(参照了1948年东北书店版、1951年北京版)进行了对照。整本书校对完后,我发现修改近600处。修改一是体现作家十分认真的态度,二是体现了南方语言和北方语言、中西语言、白话和方言的差异。原版没有对东北一些方言进行注释,使读者在阅读中产生很大的障碍。不过,这可能根源于当时周立波的创作理念。修改中我们还注意到一些特别的问题:《东北日报》写成“他想起了党中央的五四指示,想起了林彪同志在哈尔滨南岗铁路俱乐部里的讲话。”后修改为“他想起了五四指示,想起了松江省委传达的报告”,这一修改具有明显的时代政治特征。又如把“白日放哨,下晚扎古丁,叫娘们把裤子脱光,还得站起来,给他们瞅瞅,真不是人做得出的呀。”改成“白日放哨,下晚扎古丁,还糟蹋娘们,真不是人。”这一改将原有的隐晦、含蓄说得相当明显、直露,把说话人原有的谨慎、胆怯全部消解到,凸现说话人的政治自觉。
当然,有些修改是接受了别人的意见。注释就是如此。
如当时一位叫霜野的人,在1948年2月23日的《东北日报》刊登了一封信,提出了很多意见。有一些地方就是根据他的意见修改的。如:“他的哥哥是邻近五县的特务……”改成“他的哥哥是到处吃得开的特务”,“五十石苞米,黄灿灿的”改成“五十多石苞米,黄灿灿的”,(东北习惯不说具体数字)“倒欠老韩家五十元老绵羊票子”改成“倒欠老韩家一百元老绵羊票子”(没有五十元的绵羊票子)。
因此,《暴风骤雨》的修改充分说明现当代小说版本变化客观存在。而在周立波自身,则存在对问题和语言把握的稳定性的考验。
二、《山乡巨变》:“经作者修订”
《山乡巨变》正篇于1957年12月在北京完稿,并于1958年由《人民文学》第1-6期全文连载,1958年7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1959年9月由作者校订,改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版发行。续篇1959年11月定稿,先在《收获》1960年第1期刊载,1960年4月作家出版社出版,1963年1月作者修订,两卷合成1卷。文革后经作者修订,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排印称上下篇。出版时作者进行了局部修改,即修改的地方不多,修改的幅度也不大,甚至有的只是一个词或者一个短语,但对小说内容的影响是比较大的。
(一)篇名的修改
《山乡巨变》原定书名为《茶子花开的时候》,而当时的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毛泽东延安时期的秘书)看后,觉得不好,认为太地域化和太小资产阶级情调,建议改一个与时代共鸣,能反映时代特征和社会主义变化的题目。因此,出版时,周立波把书名改为《山乡巨变》了。这一修改,的确非常符合那个时代特征,但从作品的内容来看,特别是今天阅读起来,一种政治味飘忽其上,一下子就排斥了读者,而且与作品的浓郁生活气息不相适应。
《山乡巨变》正篇俄译本名为《春到山乡》,续篇俄译本名为《清溪》,由莫斯科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译者克里夫佐夫在正篇序言中说:
小说的字里行间充满着中国农村的乡土气息,散发着山茶花的浓郁芳香。……作品中的农村景色如同中国山水画那样淋漓绚丽,农民的形象是那样栩栩如生,人物的语言充满着那种独特的幽默感……周立波的创作活动和他本人的全部生活就是紧密联系人民群众的典范,他敢于面对生活中的现实问题,善于在自己的作品中展现广阔动人的群众生活画面。⑥
中国本的名称修改到俄译本对初名的恢复,充分体现了《山乡巨变》的内容和题目的反差。
(二)几处重要的修改
除开书名的修改外,周立波对《山乡巨变》文本有些重要的修改。修改的意义不同处各自不同。如果不是语法上的修改,那就牵涉到文本的内容表达和社会意义了。在对1958年7月作家出版社正篇初版、1960年续篇初版和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再版对照中,下面一些修改引起关注,觉得这些修改对阅读的影响比较大。
1.正篇初版第6页有:
对联:天子入疆先问我 诸侯所保首推吾
看完这对子,邓秀梅笑了,心里想道:“好大的口气。”
1979年再版时把邓秀梅想的内容改为:“天子诸侯,都早进历史博物馆了。”
本来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一该变得时代色彩浓了,把一个有地方生活气息的静静的场景,就像一声枪响,把风俗特色打飞了。读者在阅读时感到,主人公在强迫读者跟着思考。
2.初版第7页有:
“哪里?”盛佑亭扭转脸来,连忙摇头:“轻色不砍。”
1979年重印时把“轻色不砍”改为“轻易不砍”,一直之差,改编了亭面糊土气十足的特点。这里,方言词的韵味强得多。
3.初版第9页:
“面糊你还在这里呀?”路上一个挑柴禾的长子农民,一边换肩,一边这样问。盛佑亭扭过脸去说:“来吧,长子,歇一肩再走。”
1979年重印时把“长子”改为“高个子”。这里包含了另外的意义:当时人们把罗瑞卿称为罗长子,一是为了避讳;二是因为作者在《韶山的节日》中提到过罗瑞卿,后被江青和张春桥迫害,在此心有余悸。
4.小说中清溪乡党支部书记李月辉是贯穿整个作品的重要人物,因为他办事细心,说话不急不忙,说句重话,发个脾气,都是不容易的,乡里乡亲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婆婆子”。他在1955年春天执行“收缩”方针,果断砍掉团支书陈大春办的自发社,犯了“右倾错误”,做了检讨。小说在初版这样描写他:
……他心灵手巧,人却厚道,脾气非常好。清溪乡的人都晓得,随便什么惹人生气的事,要叫李主席发个脾气,讲句重话,是不容易的。
1979年修订本在“清溪乡”前加了:
但斗争性差。右倾机会主义者砍合作时,他也跟着犯了错误。
加了话后,完全改变了对李月辉的评价,把一个性情温和而办事稳重的人变成了激进的人。
5.在小说的故事推进中,可以多次看到他说合作化运动慢慢来、不要急。在李月辉的这一形象中寄寓了周立波的反讽,作者实际上是肯定和赞扬李月辉的,并借李月辉的口说:“右倾有什么正经和不正经的?”⑦实际上把反右倾没有当一回事。通过李月辉的语言,也看到作者的态度,反右就是那么回事。但再版从初版的立场中后退了,说:“谁说我是右倾。”⑧修改可以体会到经过文革的冲击,作者变得保守。
6.1958 年4月作家出版社的初版上篇第1章“入乡”写县委书记告诉下乡干部邓秀梅:“清溪乡有个顶好的支部。”⑨1979年再版把“顶好”改成“很老”,并在“脾气蛮好,容易打商量”的后面加上“他过去犯过右倾错误,检讨还好”17。一改一加就完全把对李月辉的肯定比重降低了,把他的错误夸大。
7.第10章“途中”写李月辉和邓秀梅的一段对话,李月辉讲述他在全乡党员大会上读毛泽东《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读到毛泽东批评右倾机会主义者是“小脚女人”时,陈大春当面大声指斥李月辉自己是“小脚女人”,初版接下来是:
“我想你不会生气。”邓秀梅笑道。
“我气什么?我只懒气得。小脚女人还不也是人?有什么气的?”
“是呀,婆婆子们本来都是小脚嘛。”邓秀梅笑着打趣……⑩
再版把中间李月辉的话改成:“我不气。经过学习,我认识到,毛主席的批评是完全对的。”11这一改,已经脱离了李月辉说话的个性,幽默被一本正经所代替,原有思想和表达艺术的光辉也变得暗淡。
8.第21章“镜面”写邓秀梅希望按照朱书记指示,在本社“超过区委的指标,今年就基本合作化”,李月辉认真地劝她“切忌太冒,免得又纠偏”,邓秀梅的回答是:
(初版)“又是你的不求有功,但求不冒吧?你真是个婆婆子,李月辉同志。”邓秀梅笑着说他。12
(再版)“又是你的不求有功,但求不冒吧?你真是有点右倾,李月辉同志。”邓秀梅严肃批评他。13
再版让邓秀梅按照左倾教条“批评”李月辉的“右倾”,于是本来在邓秀梅的形象中时时透出的作家的幽默感也消退了几分。
9.初版谈常青社社长刘雨生:
“见过。他的眼睛有点近视,是吧?”
“他眼睛近视,思想可不近视。做工作,舍得干,又没有私心。”
1977年再印时删除了“他的眼睛有点近视,是吧?”和“他眼睛近视,思想可不近视”。
他一心一意参与合作化运动,不怎么管家里事,以致漂亮妻子无法忍受家庭无爱便跟他离婚。周立波没有把他塑造成为高大完美的英雄,除家庭问题外,初版还写了他不少缺点:工作能力不强,生产技术不精,外加眼睛近视得厉害。这个形象当然不符合英雄无缺点的文学教条,再版删去了近视眼这一点,身体上完美无缺了,但一些表现生活本真而有情趣的方面就消失了。
10.小说正篇写了几个落后又对土地情深的不愿入社的农民,其中一个典型就是老贫农陈先晋。初版第十五章“恋土”写他的发财心理用了较多的笔墨,有一段是:
事体好些的时候,陈先晋喜欢站在山上的土边上,或是先人的坟顶,望对门三面环山的屋场,心里盘算,只等发了财,就要买了对门的山和屋场,在那里修建一座六缝五间,气派轩昂的大瓦屋,前门挖一口藕塘,屋后栽一些桃树。平素,当他经过人家的好田时候,心里常常默神:一旦有了钱,他要买了这丘田,他甚至于盘算到发财以后的这样的一些小事,长工作田,自己一定要亲身带领,不等他们吃空子偷懒。
1979年再版完全删掉了这一段,还在紧接着的一段“陈先晋年年在半饱的、辛苦的奔忙中打发日子”后面删去一句:“但他一天也没有断绝发财的心念,总是想买田置地,总想起新屋。”在“他在半生里,受尽了人家的剥削”后面删去一句:“但又只想去剥削人家。”勉强答应入社的第二天天刚亮,他就抗起锄头出门去了,婆婆放心不下,叫女儿去看看,初版写他“在土里哭呢”,再版改为“蹲在土里,低着脑壳,不晓得想些什么。”这些有损人物形象的真实、生动和丰满的删改,显然受到文革后人们的对以前讳莫如深之态的影响。也严重的破坏了一个祖祖辈辈受压迫的农民的发家理想的阐释。
11.上篇第11章“区上”写了区委书记朱明召集的一次碰头会,会间吃饭时,他有一段插话:“搞社会主义,大家要辛苦一点。这次合作化运动,中央和省委都抓得很紧。中央规定省委五天一汇报,省委要地委三天一报告,县里天天催区里,哪一个敢不上紧?”初版后面还有:“少奇同志说:不上紧的,就是存心想要调工作。”这最后一句近乎点睛之笔,暗示出运动自上而下中层层推进,也透露出朱明本人左倾作风的深层心理原因。此处所谓“调工作”即意味着撤职降级,这正是各级领导干部的要害,左的风气就是这样自上而下蔓延开来的。再版为避刘少奇删掉这句话,严重影响了文本的力度。
12.初版本写副社长谢占元吃了水莽藤草自杀被发现后,大家手忙脚乱,但亭面糊提出:“灌他几瓢大粪,再拿杠子一压,把肚子里的家伙一压出来,马上就好了。”
1979年的再版把“灌他几瓢大粪”改为“灌他几瓢水”,这样一改,把亭面糊引起的民间药方的议论,转移视线而游移政治之态全改变了,文字意味也淡化了。
在此,可以看到,《山乡巨变》的修改主要是在1979年,综合原因就是打倒了“四人帮”,周立波反而变得谨慎了。金宏宇在对其他作家的版本校对中,也发现了同样问题。“反右”、“文革”对一代作家乃至一代人影响相当深刻。
三、对其他几篇作品的修改
周立波小说使用方言,是人们攻击最多的。《暴风骤雨》、《山乡巨变》对方言词从不注到注,就是回应人们的批评得重要佐证。在方言修改方面,周立波是很乐意接受人们的意见的。
短篇小说《辣妹子》一经公开发表,读者曹日升就对周立波短篇小说《腊妹子》里多处使用方言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说:“在我们读到周立波同志这篇小说的时候,其中的一些方言,在我们的宿舍里,有些生长在湖南的同学也不晓得。这就会无形中减低读者对这篇文章的兴趣,这也可以说是大量运用方言产生的副作用吧!同样地,在周立波同志的《暴风骤雨》里大量的运用了东北方言,我们南方人看起来,很多地方就很不合口味。我想,这也是美中不足的地方。我认为一个作家,一个文艺工作者,他应该成为普通话的推广者。在文学作品中减少或避免方言土语的运用,对语言的规范,是有很大的帮助的。”14
文章里的语言是尖刻的。周立波后来根据意见,进行了局部修改。
原载于《人民文学》1957年11号的《腊妹子》中有一些不好懂或者不准确的方言,周立波也作了一些修改。
“坡里有人打喔啊,各家堂客们都跑。”在《周立波文集》第2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改为:“坡里有人打喔呵……”
“还不死得给我去砍柴禾去,没用的家伙!”在《周立波文集》(第2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599页改为“还不使得给我去砍柴禾去,没用的家伙!”
而改动最大的是《韶山的节日》,但这篇文章的修改是“四人帮”强迫的,后来再版又改了回来,具有显著的政治化特征修改。特别是修改毛泽东上坟一段,是为避领袖祭祀有损形象。
综合上述修改看,版本的修改的确是一件大事,它所反映的问题十分细微,却又十分敏感。这一行动和时代、作家自身修养的提高、他人的介入都有很大关系。目前,对于修改的作品,当根据其留下的材料进行实证性的分析时,人们只能把改造的文字作为可信的文本,进而使实证变成推测甚至假设。因此,对作者写作时的心理,以及作者是否与自己小说中的人物的思想、情感产生共鸣时的情感同步,必会产生误判。而周立波在修改中,十分可惜地遗弃了一些相当重要的艺术成份(当然排除因方言而进行的必要注释),从侧面反映了作者立场的主动权被“修改”。因此,版本修改实际上也是对读者的阅读权的修改,由于修改,作家、作品、读者三者的关系也同样被调整了。
注 释
①④金宏宇:《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名著版本校评》,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7页。
②周立波的作品在前苏联多次出版,除开《暴风骤雨》、《山乡巨变》外,他的报告文学集《晋察冀边区印象记》也于一九三八年被翻译介绍到苏联,并发表在苏联《国际灯塔》第十期。
③《周立波选集》(第7卷),湖南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⑤如在小说第9页,就配设了第一幅插图。插图者紧扣这章节的关键情节——工作组成员坐在老孙头的马车上,打听屯上的地主恶霸的作恶情形。当工作组组长真正问起韩老六的情形时,老孙头有些恐惧,不敢说,为下文情节的展开埋下伏笔。为此,插图者特画一图,将点睛之语写出:“萧队长进来,问:‘你说的那韩老六是什么人?’‘是咱屯子里的粮户。’‘这人咋样?’老孙头看看四周,却没敢吱声。”其他如在第9页、第25页、第37页、第97页、第155页、第 207页和第207页所配置的插图莫不如此。
⑥B·克里夫佐夫:《〈山乡巨变〉正篇俄译本译者序言》,参见李华盛、胡光华编《周立波研究资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55页。
⑦⑨11 13周立波:《山乡巨变》,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第113页、第4页、第114页、第238页。
⑧12 14周立波:《山乡巨变》,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9年版,第114页、第114页、第2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