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贵《山高路长》的生活叙事伦理
2012-11-24陈进武
■ 陈进武
说到向本贵,评论家曾镇南有这样的“估量”:“就描绘当代中国农村生活、农民命运,刻画基层乡、镇、村干部形象而言,中国文坛上各擅胜场的两位作家,可以说北有何申,南有向本贵。”①“南向北何”的确是一个贴切、中肯的评价。到目前为止,向本贵已出版《遍地黄金》、《凤凰台》、《苍山如海》、《乡村温柔》、《乡村档案》等十部长篇小说,以及《这方水土》、《血月亮》等中篇小说集,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余篇,近600万字。当然,大多数作品都把笔触深入农村,对准基层生活,揭示和思考农民生存状况与现实问题。无疑,这体现了向本贵执著地关注底层百姓及其生活的“草根”情怀。刊于《创作与评论》2012年第1期首篇的中篇小说《山高路长》正是向本贵这种情怀的某种延续。
《山高路长》篇幅并不长,小说主要围绕两条线索铺开:一条是打工返乡的金建军回到贫困的田坪乡半垭村并担任村支书兼村主任带领村民改善生活,期望脱贫致富;另一条是下派到田坪乡的县扶贫队成员刘如明被安排在半垭村开展了系列扶贫工作。不过,我们所关注的不是两条线索在这样的交织中“写什么”问题,而是《山高路长》这篇小说如何表现乡村生活的“怎么写”问题。无疑,从生活发掘出的内容,作家投入了真情的人事和用心灵烛照的情景,不管用怎样素朴或传统的写作手法创作出来,都自然会蕴含着动人魅力与清新气息,并引起读者和研究者的兴趣。更为重要的是,“当‘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的审美观念已经深入人心的当下,‘怎么写’的高低粗细和轻重缓急之别才是真正具有价值的审美判断。”②如果说,“伦理叙事”大致对应的是“写什么”,那么,“叙事伦理”是与“怎么写”相应的。实际上,“叙事伦理”与“伦理叙事”属于不同领域的概念,“叙事伦理”可归类为叙事学范畴的概念,它提升了“伦理”这个词的哲学意蕴,概括了小说叙事主体在叙事立场、叙事原则和叙事策略等方面的综合性伦理取向与价值判断。借用刘小枫的话说就是:“叙事伦理学……是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与伦理诉求。”③
“生活”不是陌生的词,书写生活是乡土小说最为重要的叙事维度之一。建国以来,反映农村生活的小说有《三里湾》(赵树理)、《创业史》(柳青)、《山乡巨变》(周立波)、《艳阳天》(浩然)、《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周克芹)、《芙蓉镇》(古华)、《古船》(张炜)、《马桥词典》(韩少功)、《泥鳅》(尤凤伟)、《半个世界》(荒湖)、《即将消失的村庄》(赵本夫)、《海选村长》(尚志)、《坚硬如水》(阎连科)等等。然而,问题是研究这些小说时,研究者关注的大多是这些小说所蕴含的“现实斗争”、“政治诉求”、“农民进城”、“乡土历史”、“乡土生态”等,由此,不可避免地遮蔽了这些乡土小说本身所展现的乡村生活状况及其是如何呈现的问题。当然,向本贵也许并没有极其清晰的叙事伦理意识,但他的话语实践有意或无意中暗合了这一伦理诉求。《山高路长》的生活叙事伦理呈现乡村人生活的状态,但这种生活却出现一种存在的悖论,而这一悖论往往使得小说所要得出的“结论”变得模糊。正是这种“模糊”拒绝进入明晰的道德世界,因此,对于道德问题的处理并不是直接可以得出来的。不过,也因为这种“模糊”为向本贵的文学叙事打开了一条从“生活”通向“人性”的路径。
《山高路长》的叙事主要落笔在刘如明和金建军两个人物身上,以此辐射至乡村生活的诸多方面。刘如明是县里下派的干部,作为县扶贫工作队的成员,他的工作是争取县乡拨款给贫穷落后的半垭村解决两大难题:“一是在山下的小河上修一座桥,二是把公路修到我们村里来。”当然,对于这两件事,刘如明早已摸清了情况,当即向村委班子表态说“去县里争取资金,两年之内把桥修好,把公路从山下修上来”。其后,刘如明跑乡政府,跑县里积极争取拨款,小说结尾,匆匆走出医院的刘如明心里有“两件事情挂记着,一个是修路,一个是修桥”。我们来看刘如明的奔忙都与乡村生活紧密相连的:与田坪乡书记伍全所有谈话围绕半垭村如何脱贫、与金建军、沈小卉和邹荣谈话不离乡村的发展、破解金建军和田春秀夫妻关系的“僵局”是为了“能让半垭村群众的生活水平提高一步,半垭村的群众能和和美美的生活,尽早奔上小康”。对于刘如明开展工作的描写,向本贵着力点不在于惊天动地举动的描述或满是空洞无物的话语,而是更注重乡村生活细节的挖掘,以及展现人物心理微妙变化。或许,至此,我们会对刘如明有不错的印象:能干、务实,有敏锐的观察力。特别是最初住进支书金建军家时,他一句“我在这里有两年时间,你得把我安排一个吃住的地方,当然吃饭是要付生活费的”,这些显现出一个清正廉明、公私分明的扶贫干部形象。
再看金建军,在小说的叙事过程中,他显得有点“神秘”,甚至让人捉摸不透,向本贵在这个人物身上注入了很多疑惑,但随着叙事的层层推进,原本模糊的金建军最后清晰并完整丰富起来。在广州打工数年的他前年返回半垭村,担任村支书和书记,一回来与以往有了不少变化:一是一次性交给妻子田春秀一张五万元的存折,并嘱咐“说他不再出去打工了,这五万块钱是他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要节约着用,他说回到半垭来,就没地方挣钱了”;二是一改往常与妻子的“恩爱”生活,变得不愿意接近田春秀的身子;三是几乎天天夜不归宿,甚至白天也不愿意待在家中而一心扑在几百亩板栗林上。当然,我们不能够说金建军就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他渴望村里早架好桥,修好路,带领村民致富;他还把每月的村干部补贴无偿送给村里的五保户;他无私地为村民栽种养护板栗林等等,所有这些“反常”却又“奋发”的行为都是从他的生活之中反映出来的。
向本贵在《山高路长》里织出了一张“生活的网”,通过生活叙事这张网,我们读到了许多彼此交织的故事,但是小说叙事的意义并不仅仅只是讲述故事,更应该深入人性的深渊,去探究人类的真实心灵,这无疑是小说叙事的伦理意义所在。实际上,细读文本,特别是细细对比下“清廉无私”的刘如明和“反常可疑”的金建军这两个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言行举止,我们就会发现作者透过生活叙事对于人性的挖掘。在这里,先看刘如明与田坪乡书记伍全的一段对话:
“如明你走的捷径啊,在半垭村坚持两年,回去副局长少不得你的了。”
刘如明说:“还不知道半垭村是个什么样子,能不能在两年内弄些成绩出来。”
再看,刘如明醉酒后给了金建军夫妇这样的承诺:
刘如明用手拍着胸口说:“建军你放心,两年内不把这两件事办好,我就不回去。你这个村主任要出政绩,我来半垭村扶贫,也要做出政绩来才行,不然我来这样贫穷落后的地方吃苦受累做什么。知道么,一般情况来农村扶贫的人回单位去都是要提升的,成绩大的走两步,成绩小的走一步,没做出成绩的回去只得原地踏步,那可就亏了啊。”
我们先不评论这些言论,对于扶贫工作的开展,金建军又是如何考虑的呢?在小说的不同地方,都写到了金建军的想法:
金建军说:“刘主任真的能从县里弄到钱来,办好这两件事情,我们要在村前给你立一块碑,让群众世世代代记住你刘主任。”
金建军对着那边山坡指了指,说:“那一大片都是板栗林,山垭的那边还有一块板栗林,再过三年,板栗树挂果了,我就把赵金娇的男人,沈小卉的男人,王如玉的男人,年美姐的男人都叫回来,不要再出去打工了。”
无疑,向本贵在这生活细节与日常对话里直抵人性,善恶、美丑、高大渺小、无私自私、正常反常等等透过“生活”并与其的互照中明晰可见,金建军想着的是“一户人家有几十亩板栗林,一年就有几万块钱的收入,比在外面打工少不了多少了。到那时,公路也修通了,桥也修好了,离小康也就不远”,并打算“三年之后,半垭村要消灭贫困户,要办一个幼儿园,要办一个敬老院”等等,然而,刘如明考虑更多的是要是两年完不成扶贫任务,到手的“副局长”就会受到影响,如果村里出现不和谐因素,就“对我的工作影响就大了”。正是在这种细微的生活描绘中,我们见到了作者对人性的洞察,对“有意义的生活”深度的开掘,本来“写作的有效性建基于对身处时代的巨大关切和深入洞察……小说作为一种‘共同的文本’和‘普遍的体裁’,实际上承担了个体与个体、个体与历史社会进行沟通、对话的功能。”④不过,新世纪以来,大多小说局限于反映纷繁的表象生活,不能展示当前生活内在的正在形成的新的道德文化、人性畸变等,在表现新的生活体验时缺乏透视生活的力度与表现生活的震撼度而往往不能传达深微的生命感觉。然而,向本贵不仅力图通过乡村“生活”打开这种不同层面的沟通和对话,而且也试图以对于人性的挖掘和穿透来反映生活,并“高于生活”。
福特斯认为“生活”包括两种,即“用时间衡量的生活,以及用价值衡量的生活”,而好小说是“把以价值来衡量的生活包括进去。”⑤当然,并不是说《山高路长》已经完美做到了这样,但不可否认它是一部朝这方面努力并一定程度上做到了的小说。向本贵在创作中努力书写以价值衡量的“生活”,同时,他也意识到:“作家不是济世救人的医生,文学作品不能开出济世救人的药方,文学作品只能提出问题,批判现实,抚慰人类的伤痛。”⑥的确,向本贵在小说中展现了自己所发现的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山高路长》在叙述生活时就不存在问题:其一,在小说第三节,作者花了不少篇幅写了田春秀深夜到刘如明屋子哭诉,田春秀把本属于夫妻间的私密事倾诉给刘如明,期望下派干部能够给她主持“公道”,而刘如明也因为自己是干部就允诺“一定会把你们家的问题解决好”。实际上,这微妙地反映了乡村生活依然存在老旧问题,即遇到家务事,特别是夫妻间的难以解决的事情,仍然依靠上级出面来解决的老路子。其二,为了制造某种“悬疑”,某些叙述不经意间流露出不应该存在的“低俗”气息。如伍全对刘如明说的那些掏心窝的话,“一些事情你也不要太计较,不要太认真。村干部就那个素质,群众就更不用说了。再说如今的风气就这个样,太认真,太计较就搞不好事。入乡随俗吧。”“别看半垭村那么个穷地方,出门没有一脚好路走,吃的是红薯苞谷,漂亮女人却是不比你们城里女人差的。”当然,小说中反复渲染半垭村女人的漂亮、妩媚,甚至某种“轻浮”姿态,如第一节妇女主任沈小卉“妩媚动人”地来见刘如明,第三节赵金娇在金建军家的随性以及对金建军的某种“暧昧”态度等等。不可否认,这些是作者所作的铺垫,也是增加小说可读性的砝码之一,而一定意义上的反复渲染是为了加强小说的这种“悬疑”气氛,但是伍全和刘如明等在这里的“诡异”言行,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小说的情趣。
向本贵曾这样强调:“道德评判与历史评判不应是对立的。即使在某此特定的时间有错位的时候,善与恶,美与丑的标准也不会为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勤劳,善良,纯朴,永远会被人们所称道和颂扬。懒惰,淫乱,奸诈则将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架下,为人们所唾弃。”⑦当然,我们承认这种判断的合理存在,但是具体到《山高路长》的生活叙事伦理并不存在这样的确定无疑的道德、价值的判断。譬如,五保户全福有这样一段描述金建军的话:“去年他买了些板栗树苗,给金平家钟杰家都栽了几十亩,村里一些人也想买板栗苗栽,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买,想他帮帮忙,他说他要栽板栗树苗呢。人们就有意见了,说你是那几个人的村主任呢,还是全村人的村主任,他就给大家把板栗树苗买回来了……”在这里,金建军优先考虑的是正在外打工的朋友及其家属生活问题,特别是女性遭遇骚扰的问题,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深深懂得在外打工的艰辛,更在于他经历因工伤失去生育能力而期望他人不要重蹈覆辙。当然,他的这种“优先考虑”也恰恰反映了人性的弱点。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刘如明这个人物,作者也没有明确的道德评判。尽管小说中有较多篇幅从生活细节反映了他与金建军的极大不同,特别是对待扶贫问题带着极强的目的性,但是小说结束处这段描写,既反映了人性的多面性,又体现了道德和价值判断的两难。刘如明不仅要架好桥,修好路,还要解决留村妇女的安全问题,因为“管得了身子,管不住心啊……既便是桥修好了,路修通了,吃穿都不愁了,日子还是不怎么完美的。”当然,这是叙事伦理的“模糊”之处,也可能是向本贵在生活叙事伦理上的犹疑之处。
如果说,文学未来的道路已经走向了“千座高原”,那么,向本贵在乡土文学这片土地上必然会拥有最重要的“一座”,他带着深厚的感情和责任来书写所熟悉的农村生活和农民,他知道农民的所思、所想、所求,更知道他们痛恨什么,喜欢什么。当然,对于《山高路长》的生活叙事伦理的阐释仅仅触及到了向本贵构筑乡土的“冰山之一角”,他的乡土小说的叙事伦理值得更深入的开掘。
注 释
①曾镇南:《向本贵小说漫评》,《芙蓉》1999年第5期。
②向本贵:《山高路长》,《创作与评论》2012年第1期,第1-17页(文中所引用的作品均出自此文,不再逐一列出)。
③张光芒:《论中国当代文学应该“向外转”》,《文艺争鸣》2012年第2期。
④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
⑤杨庆祥:《重返小说写作的历史现场》,《上海文学》2012年第2期。
⑥[英]福斯特著,朱乃长译:《小说面面观》,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79页。
⑦⑧夏义生、刘起林:《农民本位的乡土叙事——向本贵访谈录》,《理论与创作》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