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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读夏汉青《我的配送兄弟》

2012-11-24张吉安

文艺论坛 2012年3期
关键词:打工者兄弟农民工

■ 张吉安

《我的配送兄弟》(刊发于《创作与评论》2012年第2期)的故事很简单:“在家乡农民的干活”的“我”,因年轻貌美的妻子已经在南方一座城市的“小日本企业”做工,自己便离开家乡,应聘到这座城市的另一家公司当配送员。辛劳、奔忙、艰苦以及无奈自不必说,即使与同处一城的妻子“亲热”,也须租住廉价旅社,当然也仓促了事。他的那些配送兄弟,为了生存,不时地“窝里斗”;公司“高管”们,颐指气使,勾心斗角。“我”常常被卷入这些争斗的漩涡,蒙遭委屈,人格尊严受到挑战。然而更让这个有文化的农民工忍受不了的,是那种精神的虚空感,“我望望窗外,不见天,只有一片黑色的混沌。虚得飘渺,像悬在半空中,随时会摔下来。”后来他尽管已经得到老板的赏识和器重,但他还是毅然地辞职,离开渐行渐远的漂亮妻子,归去家乡。

显然,这是一篇“打工文学”,反映了打工者的生存状况、情感纠结,以及心灵困境和精神追寻,表达出作者对打工族精神取向的深切关注。

小说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没有大爱大恨的宣泄,它所描述的,是一家为超市配送蔬菜水果的公司,打工者们的日常工作、生活的情景。他们运送货物,拣菜、捆菜、包装,作农药残留检测,处理与周边农民的关系,为取得某个职位明争暗斗,常有“化公为私”的行为发生,也有“告密”的阴谋和被“炒鱿鱼”的狼狈,也有性爱的欢愉和情感的移易……但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且没有在小说中掀起所谓惊涛骇浪。作者无意以情节来抓住读者的眼球,无意以离奇的故事来激发读者的阅读快感。小说中发生的事似乎都自然平常,就像我们在生活中所见一样。然而却在这似乎平淡寻常的“生活流”中,我们却能不时看到泛起的泡沫和深处的潜流,看到表像的浮躁与深层的忧伤。作者是富有才情的,也是机智的,他以跳跃的、具有张力的简练语言,展示出一幅幅生活化场景,在让读者产生身临其境之感的同时,那种打工的苦痛、焦虑和困惑,打工者之间的竞争、友情和背叛,以及打工族的精神困境等等,也盘旋于脑海,由此而引发自己的思索。在这里,作者巧妙地将读者的阅读审美导向一个他所期望的去处。

在这徐缓有致的“生活流”中,小说中的“我”,其形象也逐步得以丰满。“我”是一个有思想的青年农民,正直善良,自嘲为“空有一些纸上谈兵”,他来沿海城市打工,一是老婆的召唤,二也“想要有番作为”。而初来乍到公司,自然有一些紧张,慎言慎行,慢慢地,对陌生的打工生活也似乎开始适应了。当有了一段时间和经历后,他的精明、能干逐渐显示出来,受到了老板木总的赏识,他得到提拔,当上了部门经理,管理上也得心应手,木总还表示让他担任更重要的职务。但后来,促狭和委曲求全的打工生活让他产生迷惘和虚空感,一种来自家乡和内心深处的呼唤使他选择了离开。小说结尾无疑是完成人物性格塑造的精彩描写,也展示出抉择背后的精神世界。“我”从来城市打工,“想要有番作为”,到确实开始“有作为”了却主动选择离开,这不仅是人生路上的一段经历,人生物质环境的一种转换,而更是精神价值取向的一种转换。从主动进入城市到主动撤离,这种转换,也完成了一个农民打工者在思想精神层面的形而上转变;也许,它不仅仅属于“我”,还会属于更多的“我的配送兄弟”。

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尽管着笔不多,但形象都比较鲜明。如公司张副总,为扩大自己的势力挤走蔡总,在“我”刚来时,对“我”进行拉拢,当“我”并不靠拢时,他抓到机会后,就责令“我”引咎辞职,有一种“逆我者亡”的面孔。“我”的那些配送兄弟,如机变灵活而又仗义的老张,有些“狐假虎威”的阿建,私卖金针菇的何文,可怜而善良的“告密者”阿佳,被炒鱿鱼的明龙司机等,出场并不很多,却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这些配送兄弟,在“我”的周围为了生存所作的种种挣扎,光明的也好,灰暗的也好,反映出打工者们艰难的生存条件,同时,也为“我”的最终选择提供了一种参照。

这些当然是小说的成功之处,而我觉得小说更大的成功还在于它触及了农民工的“归去”现象,或者说“精神回归”问题。

在日益加快的城市化进程中,城市在不断扩张,需要越来越多的来自乡村的劳动力,于是,大批大批农民开始进城,转身一变而为只有在中国才有的“农民工”。他们背井离乡,挤进既需要又排斥他们的城市,同时也开始了他们的“淘金梦”。

他们在卷入城市化进程后,却遭遇种种困境,成功者并不是多数。大部分农民工经过一段时间的打拼,备尝生活的辛酸苦痛,当年蛇口某工地围墙上曾有人写下这样的打油诗:“一早起床,两腿齐飞,三洋打工,四海为家,五点下班,六步眩晕,七滴眼泪,八把鼻涕……”他们属于无力争取自己权利的弱势群体,精神上也受尽歧视和排斥。尽管他们倾洒着自己的血汗,美丽着城市,但他们遇到的常常是城里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异样眼光。某些自感优越的城里人,当说着一些“今天天气哈哈哈”的废话时,却不搭白农民工的问询,更遑论平等地与他们进行交谈。

他们走出了乡村,却走不进城市。城市乡村两种文化的冲撞,以及社会的某些不公,从而使他们产生强烈的错位感、异化感和无家可归感。在“别人的城市”,他们开始怀念故乡,开始从心底里拒绝打工城市。《我的配送兄弟》中的“我”,在精神疲惫时,常常“看到了家乡绿色的田野,一片金黄的水稻在我面前迎风招展”,“那金黄的一片又浮现在我眼前”。对那位从身体与精神上离他越来越远的妻子,他充满悔恨:“要是老婆不出来打工该多好呀。”

但《我的配送兄弟》并未做“愤青”似的表达,而早期的打工作品,大多充满着对苦难的控诉、对现实不合理的鞭笞,充满着浓浓的火药味。作者不愿仿效早期打工作品的“套路”,而是从一种较深的层面切入。小说主人公“我”,在待遇与环境可以有所改善的时候,却觉得要“好好想想以后的日子了”。这是一种冷静与思考,它基于“我”的这段打工经历,基于配送兄弟的那些遭遇。这种心理状态,同时又是与“我”的“知性”认知分不开的。作者有意地安排了这样一个细节:“我”与同伴一起去苏东坡的一个遗址游玩,独自“留在子霞的墓前,倚在子霞雕像旁边,感受古时的风”。这无非表明,“我”这样的农民工,是有着精神向往的,从而使作品的意旨多了一种明显的指向。

与许多打工作品中的农村青年离开了故乡再也不愿意回去,不但身体不愿意,精神也不愿意回去的叙事不同的是,小说表达了“归去”的价值取向。不是打工者被迫地无奈地离开“别人的城市”,而是一种主动撤离,一种精神的“归去”,这不是弱者的败退,而是智者的明智选择。这也成为这篇小说高于许多打工作品的一个“亮点”。但小说的这种“亮点”,只明明灭灭着,终也没有“亮堂”起来。也就是说,它触及到了“归去”问题,却未能深入开掘下去,作更饱满的铺写,作更丰富的表达。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精神家园,土地不仅是农民赖以生存的物质载体,它千百年来所氤氲的特有文化氛围、丰收的温暖气息,更是农民的情感和精神领地。只有在属于自己的领地上,你方能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精神尤为如此。小说结尾时作者写道:“我一个人踏上了归家的路,前路如何?我暂时不想”,“我想,在什么时候,他们(配送兄弟)也会像我一样,会在家乡找到自己发挥的空间。”

现代人的浮躁与困惑,是由于在某种程度上遗忘了精神家园,而沉湎于缭乱的物欲世界。五柳先生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归去吧,精神家园的丰盈,方才是理想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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