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花鼓戏的发展历程、当今现状及未来展望
2012-11-24范正明
■ 范正明
湖南花鼓戏按地域特色,有长沙、邵阳、衡州、常德、岳阳、零陵六个艺术流派。其中长沙花鼓戏,自1946年进入省会长沙以后,至今已有66年历史。由于长沙是全省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因而长沙花鼓戏得风气之先,成为我省花鼓戏代表性的艺术流派,湖南省花鼓戏剧院成立后,实际上成了全省花鼓戏的领头羊。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产生了全国性影响。改革开放后,它的代表性剧目《刘海砍樵》,飞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本文试以长沙花鼓戏为主体,论述它的发展历程、当今现状和未来展望,似可反映全省花鼓戏之概貌。
“长沙花鼓戏”这一称谓,经历了漫长的演变过程。过去,各地名称不一:宁乡称“打花鼓”;浏阳叫“花鼓灯”或“竹马灯”;长沙县亦称“采茶戏”;1946年进入长沙市后,一度称为“楚剧”(盖湖南属楚地之故)。建国后,通过1952年全国戏曲观摩会演,正式定名为“长沙花鼓戏”,逐渐为业内和观众所认同。长沙花鼓戏形成之初,流行于旧长沙府所属十二州、县(俗称“长沙十二属”),即长沙、善化(公元1912年并入长沙县)、湘潭、湘乡、益阳、宁乡、安化、湘阴、浏阳、醴陵、攸县及茶陵州,以及洞庭湖区的沅江、南县、安乡、华容等县。著名戏曲史家周贻白说,湖南花鼓戏“远至云南贵州,也都有他们的足迹。”①上说尚无佐证。
一
长沙花鼓戏的历史,大体在清代乾隆至嘉庆年间(1736-1820),就已开始萌芽。农民插秧时唱的秧歌,打樵时唱的樵歌,捕鱼时唱的渔歌,采茶时唱的茶歌,统称为民歌小调,配以小锣、腰鼓,先是田间地头的自娱自乐,进而在逢年过节之时,他们“又有服优场男女衣饰,暮夜沿门歌舞者,曰‘花鼓灯’。”②已发展成为初具小丑、小旦雏型、载歌载舞的“对子花鼓”(亦称地花鼓)了。
从这种萌芽状态的地花鼓,经历近两百年的发展历程,成为完整的地方小戏剧种,并在全国产生一定影响。我以为它经历了三个转化。
一是体制上由业余向专业的转化。开始是劳动之余,在田间、地头演唱民歌小调,纯粹是一种自娱自乐。进而半专业化,即农忙务农,农闲从艺的“亦农亦艺”阶段。又经过较长时间的艺术实践,逐渐完成向专业转化,成为“以戏谋生”的戏班。
二是艺术上在地花鼓的基础上,向“多行当”转化。第一步,由“地花鼓”演变为“二小戏”。尽管两者都是“一丑、一旦”,载歌载舞,形式极为相似,但却有质的区别。地花鼓只是一种演唱形式,通常以叙事体唱词渲染一种热烈、欢快的情绪与气氛,如春节上门的“送春”、“赞春”;或演唱“十二月望郎”、“十二月比古”等民歌小调以娱人。当演变为“二小戏”后,质的区别在于注入了戏剧情节,摆脱了单纯的演唱加舞蹈,如《扯笋》、《扯萝卜菜》、《讨学钱》、《李三娘过江》等戏,已具有较为完整的戏剧故事。在《扯萝卜菜》小戏里,描写看守菜园的笳八,发现逃荒的湖北大姐进园“偷菜”,经湖北大姐诉说逃荒之苦后,笳八同情起来,不但不加责备,反帮她扯萝卜菜渡荒。故事虽说简单却是完整,还表现了质朴的人情。第二步,从“两小戏”发展为“三小戏”,即出现了小生行当。这一新行当的创造,在剧目、表演、唱腔、服饰装扮等诸多方面,增强了它的艺术表现力。剧目方面,涌现出如《三保游春》、《装疯吵嫁》、《小姑贤》、《柳莺晒鞋》等一批“三小戏”。如果说“两小戏”反映的生活,局限于“扯笋”、“扯菜”、“摸泥鳅”一类简单的劳动层面上,“三小戏”就扩展到了爱情、伦理的生活领域,如《三保游春》,写书生吴三保和少女赵翠花,郊外游春相遇,一见钟情,突破封建婚姻束缚,有情人终成眷属。《小姑贤》写的是婆婆折磨媳妇的故事,这是旧时农村极为普遍的生活现象。小姑桂妹子看到母亲如此折磨嫂嫂,联想到自己已到出嫁年龄,要是遇上像母亲这样的恶婆婆,我可怎么活呢!于是,她以自己这种切肤的感受劝说母亲,使她母亲恍然大悟。此外尚有讽刺嫌贫爱富的《张广达上寿》,揭露丑恶品质的《王麻子定计》,以及《四姐下凡》、《龙女牧羊》等一类美丽神话故事,无不受到广大农民观众的欢迎。第三步,在“三小戏”的基础上,向“多行当”转化,出现了初具规模的生行和净行。如《五鼠闹东京》的包公,属净行角色;《琵琶上路》的张广才、《清风亭》之张元秀等,则为生行。由于行当的增加,它的上演剧目大大地丰富了。不仅能演生活小戏,而且能演整本的爱情戏、神话戏,建国后,就连《生死牌》、《十五贯》、《谢瑶环》这样凝重的历史题材都能演了。
花鼓戏行当的增加,剧目的丰富,艺术表现力的多姿多彩,其动力来自广大农民群众,是他们审美情趣的不断发展与提高,激励和促进着花鼓戏艺人在艺术上的奋发与创造精神。
三是由农村向城市的转化。这一转化的标志时间是1946年。长沙花鼓戏从农村进入长沙,艺人们是经过艰苦努力,甚至是斗争才实现的。因当时长沙城内是湘剧的一统天下,为了保护自己的市场,不让观众被别的剧种所争夺,因此,湘剧是排外的。清末,湘剧就抵制过京剧进城,只能在城外演出。1946年花鼓戏也遭遇同样的命运。西湖派的代表性艺人何冬保、胡华松,宁乡派的代表性艺人王命生、罗以文,还有原在长沙“打游击”演出的钟瑞章③等著名艺人,进行了很大的努力,甚至为进城演出而诉诸法律。当然,更主要的是老百姓求新的审美情趣所决定,他们想看新的艺术形式,这种艺术的发展潮流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住的,花鼓戏终于实现由农村向城市的转化。从1946年到1949年建国前止,大大小小的花鼓戏戏班在长沙城内达20多个,没有正规剧场,多在老屋里的厅堂搭台演戏,条件十分简陋,但观众甚感新奇,票房很高。
上述三个转化是相辅相成的。其中行当的发展,剧目的增加,表演的丰富,却是最核心的因素。没有艺术的发展,就不可能从业余到专业、从农村到城市的转化。而达到艺术的发展,花鼓戏艺人特别是名演员为适应形势的发展和观众的审美需求,他们以开放的恣态,不论皮影的、木偶的、弹词的、湘剧的艺术,实行拿来主义,为我所用。没有这一点开放和兼收并蓄的精神,花鼓戏就不可能打造成完整的戏剧形式。
建国以后,在党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方针指引下,湖南各具地域特色的花鼓戏流派,都得到长足的发展。长沙花鼓戏的主力军在省会长沙,成就更为突出。1955年,湖南省花鼓戏剧团的成立(当时名为歌剧团,实唱花鼓戏,1957年正式命名为湖南省花鼓戏剧团,不久发展为院),可说在长沙花鼓戏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省花”大多数成员为新文艺工作者,具有较高文化水平和艺术欣赏水平及音乐素养,比较尊重传统又勇于改革,创造了一大批优秀剧目,近现代戏有《祥林嫂》、《三里湾》、《革命家庭》、《柯山红日》、小戏有《姑嫂忙》、《张四快》、《补锅》、《打铜锣》等;改编传统戏和新编历史故事剧有《刘海砍樵》、《十五贯》、《谢瑶环》等。其中现代戏更为突出,成为全国著名的演现代戏八大院团之一。风格上形成了“省花”清新流畅的艺术流派。被称为“省花路子”。现北起临湘,南至资兴,东至醴陵的花鼓戏剧团,基本上都是“省花派”。加上长沙市以何冬保、王命生领衔的新义花鼓戏剧团(后改为长沙花鼓戏一团),胡华松、谢莲英领衔的民众花鼓戏剧团(后改为长沙花鼓戏二团),亦非常红火。他们比较专注传统戏路,与“省花”形成不同的风格,是“百花齐放”的可喜局面。这时全省的长沙花鼓剧团,多达30余个。我以为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初,是长沙花鼓戏的黄金时代。
二
当前,戏剧总的状况是处于低谷,危机是全国性的。湖南花鼓戏自不例外。主要表现为观众的锐减,由此带来演出场次的锐减,上演剧目的锐减,剧团的锐减。产生戏剧危机的原因,从历史上看,是“文革十年”的破坏,严重地伤害了戏曲艺术的元气,它人为地造成了两个断层:一是舞台上的演员断层。按照戏曲人才培养的一般规律,十年应出一批新演员,以起承先启后的作用。“文革”中砸烂了戏剧学校,不但没出新人,原来培养的亦因没有舞台实践的机会,学到的艺术也荒疏了,致使戏曲艺术人才,严重青黄不接;二是舞台下的观众断层,特别是青少年观众,他们能看到的只是“八个样板戏”。“四人帮”在舆论上把民族戏曲艺术视为洪水猛兽,统统打成了“牛鬼蛇神”。这种歪曲的舆论宣传,使当时的青、少年一代的心灵上,对民族的本土的艺术,蒙上了一层虚无、轻视的阴影,人为地割断戏曲艺术与青少年一代的联系,使他们对祖国民族的戏曲艺术,不了解不熟悉,而不熟悉就不可能喜爱,造成了观众的断层。从现实原因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出现了多元文化的竞争,最大众化的电视进入千家万户,各种形式的演唱会乃至体育赛事等成为文化消费的热点,争夺戏曲的观众,花鼓戏同样遭遇严峻的挑战。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包括文艺在内的全方位拨乱反正,长沙花鼓戏在省委、省政府的支持下,社会的帮助和自身主观努力下,原气得到逐步的恢复,出现了复兴的势头。以湖南省花鼓戏剧院为例,创造、加工了如《老表软事》、《桃花汛》、《喜脉案》、《刘海砍樵》等一批深受观众欢迎的优秀剧目。新生力量的涌现,正在改善人才青黄不接的矛盾。相对而言,现在长沙花鼓戏的形势,比我省的地方大戏剧种如湘剧、辰河戏、祁剧、荆河戏、衡阳湘剧、巴陵戏要好。这一评估,我认为是比较合乎实际的。
三
展望长沙花鼓戏的前景,无非两种前途。一是在党和政府的支持下,通过我们全体花鼓人的主观努力,保持和延续剧种的艺术生命,并使之发扬起来;另一种前途是消亡。据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调查统计,我国50年代有360多个剧种,在近30年来,由于主客观方面的多种原因,已消亡了150多个,这是见诸报端的数字,不是危言耸听。因此,我以为包括长沙花鼓戏在内的所有剧种,对于本剧种的兴亡,都要有危机感和责任感,不能掉以轻心。
从现实情况分析,长沙花鼓戏应是第一种前途。
首先,花鼓戏还是一个较为年轻的剧种,它还蕴藏着内在的生气,它的表演程式、音乐唱腔,没有凝固、僵化,尚处于发展之中;其次,剧团的数量在全省来说是最多的,除省地县10多个国家剧团外,还有为数不少的民营剧团。如益阳一地,就有千山红花鼓戏剧团、周春桃花鼓戏剧团等十余个。前者侧重于提高,后者侧重于普及,两者互为补充,显示出剧种的生气与力量。衡量一个剧种的兴衰,拥有剧团数量的多少,是一个重要标志;再次,它还拥有一个较大的农村市场,据花鼓戏专家欧阳觉文先生调查:“最近一段,省市剧团忙不赢,一场的收入可以达到1万5千元。民间剧团每年演出多在两百场以上,每人每月的工资高达三、四千元不等。其中,常被观众点看的名旦周春桃,每月工资上万。”这样红火的农村市场,我们要努力坚守和发展。城市市场在近十多年来已逐渐失去,但近年来“国家买单,群众看戏”政策的实施,不少观众又开始回到剧场里来,其中不泛青少年观众。提供这样一个平台,让人们熟悉戏剧,进而热爱戏剧,使观众越来越多起来。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会出现自愿掏钱买票看戏的观众。另外,我们还应该看到,城市中的新兴社区和校园,基本上还是一片开阔的处女地,如果我们千方百计去开垦,必将大有作为;第四,从省到县有一批执着于花鼓戏艺术的仁人志士。任何事物内因起主导作用,党和政府的支持,社会力量的赞助,没有花鼓人自身的主观努力,振兴就会变成一句空话;第五,我们有一个建设文化强省的大好环境,而戏剧是湖湘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必将得到省委、省政府领导的关爱和大力支持。我们要切实把握上述有利因素,增强信心,实现第一种前途。
要达到这一目的,根本的一条是认真贯彻“二为”方向,千方百计地去争取观众特别是青少年观众。创作的精品工程、获奖剧目必须与为老百姓演出紧密地结合起来。须知,观众就是剧种、剧团的生命力,是我们的上帝,没有观众,戏剧就失去存在的价值。
为了争取观众,我们的上演剧目,从思想内涵到艺术样式,都需要创新,创新要允许实验,允许失败。每一个创新剧目的成败,不在于少数人的评论,要由实践来检验。像邵阳花鼓戏现代戏《儿大女大》那样,自1988年首演至今,已达2087场,还在火热之中,可算久演不衰,经受了时空的检验,实现了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双丰收。
为了争取观众,我们要不断扩大丰富上演剧目,这就需要加强剧目建设,建立“保留剧目”制度。剧院团的保留剧目,应由两方面组成:一是花鼓戏优秀的传统剧目,如“两小戏”《扯笋》、《扯萝卜菜》、《三娘过江》等;“三小戏”《三保游春》、《装疯吵嫁》、《小姑贤》、《丑人计》、《晒绣鞋》等等。都闪烁着人性、人情之美,具有鲜明的民间小戏剧种艺术特色的剧目,它集中了长沙花鼓戏的主要曲调和基本的表演程式。因此,我们要从剧本到表演,进行加工、打磨,使之成为“保留剧目”。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长沙市花鼓戏剧团整理的《装疯吵嫁》,被资深文艺评论家胡代炜誉为“具有莫里哀的喜剧风格”;省花鼓戏剧院1980年代整理的《书房调叔》,成为梅花奖得主刘赵黔“争梅”剧目之一。这些优秀传统剧目可说是花鼓戏之根,既可上演,又可作为教学剧目,切切不可弃之于敝履。二是参加中央、省历届会演所排之新戏。这些戏往往投入很大,动辄上百万;剧组艺术人员所花的时间、精力也很大,我们要珍惜自己的艺术劳动,不能一纸奖状到手,戏就丢了。省花鼓戏剧院的《刘海砍樵》、《喜脉案》、《老表轶事》、《补锅》、《打铜锣》等,应算是保留剧目了,似可再盘点一下家底,还有哪些排演过的剧目可以保留下来,以充实我们的上演剧目,其他剧团也应如此。当然,“保留剧目”不应看作是凝固不变的,在艺术上要坚持精益求精的精神。
随着观众的换代,审美情趣的变化,花鼓戏的表演艺术、风格样式,需要与时俱进,不断创新,这是毫无疑义的。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新,不失去戏剧的本体,即以演员表演为中心的综合性、虚拟性、程式性相结合的基本特征,这是戏曲艺术一般规律。具体到我们长沙花鼓戏自身特点,一定要保持民间性、通俗性和泥土性。花鼓戏萌芽于田间地头,活动于广袤的农村大地,反映的是老百姓人情人性和生产生活情趣,通俗易懂,在在体现出它“三性”本质。这是花鼓戏近两百年艺术实践形成优良传统,我们必须继承发扬光大。总之,花鼓戏是生动活泼的民间小戏④,在表演艺术,风格样式,千万不要“大戏化”(地方大剧种化也)。
人们期盼湖南花鼓戏在坚持“二为”方向下,扩大上演剧目,发扬艺术风格上的“三性”特点,让它在三湘四水,散发出泥土的芬芳,创造出美好的明天。
注 释
①周贻白:《湖南的祁阳剧与花鼓戏》,《周贻白戏剧论文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512页。
②见清·同治十二年(1873)《浏阳县志》。
③何冬保、胡华松、王命生、罗以文、钟瑞章等,均为长沙花鼓戏名角,是促使花鼓戏从农村走向城市的功臣。
④1951年5月5日《政务院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指出“地方戏尤其是民间小戏……”(载《人民日报》1951年5月 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