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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炒风味——后现代女性主义视觉下的《得闲炒饭》

2012-11-22杨帆

电影评介 2012年18期
关键词:父权梅西迈克

许鞍华导演一改她往日愁苦悲情的路线,于2010年拍成一部城市轻喜剧《得闲炒饭》。该影片以现代香港为背景,反复出现的中环那段上上下下的升降梯也提示观众,这是一段香港繁华景象中的白领故事。梅西(Macy,吴君如饰)和安妮塔(Anita,周慧敏饰)一对同窗时的恋人,多年后重逢,已是各自有孕在身,影片娓娓道来她们如何旧情重燃,又如何共同建立两个孩子四个妈的奇特家庭。各种元素,诸如婚姻、家庭、堕胎、同性恋、女权、父权在影片中或褒或贬,处理得开放自如。

女性特质的多重叙述

几千年来,父权制一直操纵着性别刻板模式,通过放大性别差异来维护男性的优越地位。于是,早期的女权主义者急切地想展示自己的肌肉,把性别差异踩在脚下。这让伍尔夫感到担忧,如果女人必须干男人的体力活,也许要不了多久,女人就会稀缺得像天上的飞机一样(20世纪初的飞机还很少见)。所以简单地放大或否定性别差异,都不免偏离原意。性别差异是否存在呢?当然!不过它像每个人之间的差异一样多变和复杂。在法国女性主义作家埃莱娜•西苏(Hélène Cixous)看来,“给性别差异下绝对的定义限制了它本身的复杂性。”因为性别差异“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定的分派和体现”。[1]也就是说,女性特质不应该放在男女二元对立的抽象语境中讨论,而应该具体到个体多样化的性格特征。

影片中,四个女主角都是经济独立,事业上小有成就。梅西自有一家律师事务所,拎着爱马仕包包,出入中环高层公寓;安妮塔在跨国银行工作,也有一套豪华装修的中环公寓;艾利阿诺(Eleano)开了一家瑜伽馆,平时是瑜伽教练,业余是妇女解放中心的积极分子;惠惠呢,是医生,给女病人做胸透,拯救她们在“男性视觉”下的尴尬。相比较而言,男主角之一的迈克(Mike)则是还没毕业的学生,靠兼几份职养活自己。不仅在经济方面,在法律权益上,女性角色也是当仁不让,连占上风。梅西这条叙事主线由罗伯特(Robert)妻子控告他家庭暴力展开,觉得打老婆正常的罗伯特没想到妻子走上大义灭亲的维权路线,只好找梅西做辩护律师。梅西的办公室是一个女权符号的缩影,门和墙上都张贴着各种反抗父权的标识和海报,包括在女性主义阵营中争议颇多的“肌肉女”和“We can do it!”的口号。她在这样一间充满象征意味的办公室,运筹着至关重要的法律权利,不过她这次维权的对象是父权制度下牺牲的家庭,切入口是牺牲品之一的罗伯特而不是他老婆。影片最后安妮塔受到公司对不婚妈妈的歧视,艾利阿诺和惠惠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抗议游行活动,力争媒体舆论对妇女权益的支持。

和传统女性角色相对照,这些强势的女性形象大大地偏离了她们的既定轨道。她们不为人妻,虽说梅西和安妮塔,艾利阿诺和惠惠各自组成了家庭,但同性家庭的角色分配并未延续传统家庭的巨大惯性,没有清晰的夫妻角色扮演。她们是朋友、恋人和亲人,而非模式化的丈夫和妻子。

她们不是小鸟依人的小情人,也不是野性十足的性感尤物,撤去了狭隘的男性视角,女性的情人角色既非神圣如女神也非低贱如妓女。她们只是性格各异的芸芸众生。许导没有将两对同性情人关系处理成T/P模式,来强化男性/女性特质之分。艾利阿诺和惠惠,相亲相爱,小日子过得安详平静。相比较而言,梅西和安妮塔的关系则可谓一波三折。梅西偶遇中学时代的旧情人安妮塔,惊呼天降惊喜,安妮塔则认为是天意。天意就一个,惊喜可以连连。所以梅西一会儿要和安妮塔一起生仔养仔,一会儿又想堕胎继续潇洒,没个定准。“花心”向来是个有性别之分的词,在男人这边是风流倜傥,让人艳羡;在女人这边则是水性杨花,受人唾弃。影片中,此褒贬二意不复存在。同样是追求安妮塔,和梅西三心二意相比,迈克要专一得多。为了取悦安妮塔,他甚至换了份兼职,学做她最喜欢的披萨。传统的男性女性特质于此似乎在相反的性别身上得到体现。正如西苏所说,在个体身上讨论性别差异,只是不同的建构和分派问题,“这事既复杂又繁琐”。[2]

长期占据银幕的默默奉献的母亲形象,在《得闲炒饭》中一改愁容,破涕为笑。

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里,梅西和安妮塔都为生仔还是堕胎举棋不定、徘徊不已,梅西甚至提出她生下小孩给急着领养小孩的艾利阿诺,否则她就去堕胎。做不做母亲,成了一种选择,心甘情愿地扮演母亲的角色,或者乐得单身自在,都无须受到丈夫、父亲的指令和父权的桎梏。影片结尾,梅西和安妮塔都顺利生下女儿。罗伯特和迈克忙得团团转,一手抱小孩逗她开心,一手还要指正惠惠怎么喂奶,而梅西和安妮塔则躺在床上沉浸在探戈节目中,感叹着要去阿根廷旅行。这种对照,是否是对男女特质的简单置换从而达到喜剧效果呢?有些母亲不愿清净的生活被搅扰,比如梅西;有些母亲尽心尽责,却不会牺牲自己的事业,比如艾利阿诺和惠惠;有些母亲角色由男性来客串,比如罗伯特和迈克。在父权字典里,父亲角色被剥夺了日常照料孩子的权利。喂奶哄睡、推婴儿车的全职爸爸经常受人嘲笑。父亲总是高高在上,总在关键时刻出现,展示其灯塔般的深邃抽象的存在。父子间的距离究竟是父权制苦心经营以维护父权尊严还是仅仅出自人类本性呢?话说回来,本性一词用于形容迈克和罗伯特可谓贴切,他俩自然流露的对孩子的关爱并未使父权难堪。

男性特质的挽歌

许导一边细致地阐释女性角色,一边对故作神秘的男性特质嘲讽有加。男性的传统角色,父亲、丈夫和情人,各类文本中不可或缺举足轻重的形象,在《得闲炒饭》中却显得可有可无,或者遭拒门外。

在四位女主角的生活里,父亲是缺席的。她们女权姿态和性取向的背后并未笼罩着父亲的阴影。并且,父亲的缺席并没有在她们的内心深入激起额外的恋父情结,也许弗洛伊德会因此失望,这些女人竟然群起将罗伯特和迈克萌发的做父亲的念头扼杀了。

当一个女人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会怎么办?惊慌失措一路飞跑至情人怀里寻求庇护,孩子他爹又来回踱步思前想后执掌小生命的生杀大权;或者母凭子贵,嚷嚷着大轿抬入豪门,不顾情人是否已经妻妾成群儿女成堆。《得闲炒饭》中的情形则大相径庭。当安妮塔得知和迈克一夜情后竟然怀孕了,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迈克问清他的健康情况,看看精子有无问题。迈克以为安妮塔疑心他有艾滋病,花了一千港币(对他来说是一大笔钱)做了检查,递给安妮塔一大叠医院化验单,保住了自己的清白,颇有得意之色,对安妮塔怀上了他的孩子毫不知情。很明显,安妮塔没准备让这个男人进入她的生活,扮演父亲这个角色。她总是找借口,诸如“迈克太小了,我不想吓到他”。她甚至想方设法回避他,而迈克却死心塌地地迷恋上了这个姐姐,更换各种兼职就为了时常在她的生活圈子里冒个泡。另一条叙事线上,梅西与罗伯特一夜情后也意外怀孕。她去罗伯特办公室认真谈了这事,她直截了当地澄清自己的立场,她不是来追究责任的。话虽如此,习惯了“指腹认父”思维的罗伯特开始神经紧张,着手调查他是否是这孩子的亲爹,甚至,在他发现梅西与安妮塔的同性恋情后,奇思异想地认定这是场精心谋划的精子偷盗诡计。当他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试图将男人的责任感付之实践的时候,梅西却斩钉截铁地将他拒之门外。“我生不生孩子只跟这女人有关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嘭”,随着一声关门声,“父亲”这个角色被否定了。为了防止父亲角色的死灰复燃,阴魂不散,艾利阿诺甚至杀到罗伯特办公室,叫罗伯特开个价,拿了钱就离梅西远远的,莫纠缠。看到这个镜头,我们也许会会心一笑。男人花钱让女人滚蛋的固定模式被直接置换,父亲角色被抛掷的尴尬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许导对“父亲角色”的去神秘化可谓毫不留情。

银幕上女人为之神魂颠倒、意乱情迷的情人角色又是如何被重新诠释的呢?男人真的是合格的情人吗?许鞍华敏锐地捕捉到两种典型。迈克的床上功夫可一点都没取悦安妮塔,或许是因为缺乏经验,或许因为别的,他的早泄让他自己也羞愧难当,在第一次约会中就溜之大吉。而罗伯特以为老婆并不享受性生活在于她本人的保守和冷淡。男人忽然接二连三发觉自己的性无能,是否仅仅是个巧合呢?显然不是。长期以来,弗洛伊德的阳具中心主义代代传承,不知制造了多少“假高潮”。女性高潮或被无视或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副产品,可有可无,随机出现。有时几率是如此之小,以至于罗伯特老婆和普天下“悲惨的”老婆(梅西语)似乎从未听说过。不过现在,女人终于可以坦白《阴道独白》,在《海蒂性学报告调查》中畅所欲言,情人那点活到底如何也就真相大白了。

这两本书都提到了男性缺席的性体验,即弗洛伊德一手炮制并畏惧的两大禁忌:阴蒂高潮和女性自慰。事实上,弗洛伊德本人对女性身体有着惊人的了解。他很清楚“在儿童期,女孩的阴蒂相当于男孩的阴茎。它特别容易兴奋,并自然而然产生性满足”。[3]当女孩长大成人,这种兴奋感并不会消退。但是,弗洛伊德人为地指定“阴蒂的感觉必须适时完全地转移到阴道口”。[4]为了维护它的合理性,他将那些“保留阴蒂兴奋感”的女人归类为性冷淡。这类女人的罪仅仅在于专注于自己的快感,却让弗氏愤怒,他高举父权旗号,一心想剥夺女人快感权,甚至都未曾与他的太太商榷。百年后,后现代女性主义者伊丽格蕾(Luce Irigaray)意识到“整部历史,女人都被禁止爱她自己。弗洛伊德在他的性史中声称女人必须将她对母亲及自身的爱搁置一边,来学会爱男人。”[5]而现在女人需要做的则是重新找回自己原初的爱与欲望,学会取悦自己。在《得闲炒饭》中,梅西根本无视弗洛伊德之禁忌,她享受和男人做爱,也享受和女人做爱,当然,和自己做爱更是其乐无穷。“过去两年,我基本都自己解决。”餐桌上,梅西漫不经心地对罗伯特说,并且扯过笔记本算了下自己一年高潮的次数以警醒无视女人性福的罗伯特。介于对“阳具中心主义”的失望,罗伯特拜梅西为师,立志学习如何讨老婆欢心,家暴的上诉也自然而然地取消了。这大概算得上弗洛伊德遭遇到的来自男性阵营内部的背叛吧。

如果说男人的情人角色在影片中还留有改造空间,丈夫这一角色则纯属多余。梅西和安妮塔,艾利阿诺和惠惠,她们各自的同性家庭中,根本没有摆设丈夫角色的空地。即使迈克很想见缝插针,但他似乎连做“小三”的份量都够不上。梅西打趣安妮塔说“你真的不用躲迈克,这靓仔很可爱,我真的不介意你收他做阿二、阿三……”立马被安妮塔骂回去。有趣的是,男人纳妾的传统在此被置换成女人纳宠,许导在细节处反转性别角色的用心可见一斑。

通过给男性三个传统角色父亲、情人和丈夫泼冷水,许导其实意在解放男性。系统地框定女性为二等公民的父权体制真的造福男人吗?影片中导演借梅西之口,对此有一段精彩的剖析。“妇解运动不是要赢尽男人,是针对男权制度的封建野蛮作风。男权制度其实是男人的枷锁来的。要求男人顶天立地、养家糊口、有苦不能呻、有泪不许流。这岂不是扭曲人性?男人在父权制度下受的苦,不亚于女人所受的性别歧视。”这话显然说到罗伯特心坎上去了,很少有女人跨越了两性之间千山万水的隔阂,对男人表示理解和同情,包括控诉他的老婆、妇解中心成员以及那些到处贴标签的人,切,一个打老婆的男人!梅西没有简单地摆开对抗的姿态,而是选择沟通。当男人女人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敞开心扉,将抽象的性别差异成见抛之脑后,所谓性别隔阂也就悄然瓦解了。

影片中的家暴事件主要由两个原因造成。其一,父权观念的传承。罗伯特在家暴的家庭中长大的,父亲打母亲是家常便饭,他回忆说“我从小就看着我爸打我妈,我爸脾气臭,家里一有事,他就用拳头解决问题。我和妈都习惯了,完全不觉得我爸野蛮。还觉得打老婆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这便是典型的儿子继承老子的父权文化,在日常生活中潜移默化,自然而然地代代传承。其二,男性特质的期待。每次罗伯特打了老婆,第二天便会内疚,于是给老婆买一堆奢侈品以作补偿。而每当他老婆想买奢侈品时,就找茬烦他直到挨打,第二天便可如愿以偿。家暴就这样恶性循环下去。显然,一个男人必备的ATM功能是罗伯特老婆对男性特质的期待,也是罗伯特自己引以为豪的男人价值的必要组成部分,换句话说,也是他的自我期待。正是由于这种男性特质的自我期待,罗伯特会在梅西家门口,背书似地念叨,“我是男人,我有感觉,有承担”,被梅西拒之门外后和迈克流落街头,他又念叨着这句话自我安慰。即使梅西一再地否定他承担任何与准爸爸相关的责任,罗伯特仍然不由自主地被自我期待驱使着,生怕毁掉自己常年经营的强烈责任感的成功男人形象。即使席上没有观众,他也得照着既定的剧本演好角色,因为父权文化定义下的男性特质不仅来自社会期待,而且也早已内化为个体的自我期待。

如果我们深入挖掘,梅西,一个不折不扣的女性主义者,与罗伯特,一个早期女权运动的假想敌,握手言和,这不仅呼应了70年代受女权运动启发和鼓舞而兴起的男性解放运动,也为女性主义本身增添了新维度。在那场男性解放运动中,男人走上街头,抗议父权制强加给他们头上的男性特质,特别是对“家庭主父”的歧视。

家暴诉讼以罗伯特老婆撤诉而告终,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直接归功于罗伯特两口子平等的性沟通。这不仅在于罗伯特老婆终于尝到了高潮的滋味,心里艳阳高照,更在于个体彼此间的体恤和甜蜜淡化了性别特质的刻板印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夫妻模式也便烟消云散了。

被完全抽空了父权的文化似乎不容易想象,不过我们可以从影片中一个细节窥得一斑。迈克追安妮塔可谓穷追不舍,屡败屡战。当梅西嘲笑他时,他便反问,“我不明白,为何大叔可以牵着少女逛街,我这靓仔就不可以跟姐姐拍拖?”梅西指出这是父权文化的弊病,迈克一脸无辜地问“什么是父权文化?”作为未出校园的迈克来说,姐弟恋会不会遭父权文化的流言蜚语他压根没想过,只是一根筋地执着心底感情。他的这种姿态隐约寄托着许导的未来构想,也许哪天平等文化当道,我们可以和迈克一样一脸无辜地问“曾经历史上有一段父权文化时期,那么什么是父权文化呢?”

另类双性恋的阔达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香港影片或多或少收纳了同性恋元素,当然也不乏以同性恋为噱头打打擦边球,实则大肆鼓吹异性恋王道的片子。《得闲炒饭》则不同 ,同性恋是主线。导演许鞍华不仅试图以平常心来看待这种恋情,而且她塑造了梅西这个自由穿越两种恋情模式的形象,打破了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传统观念。

按照传统理解,梅西可归类为双性恋。她时而爱上男人,时而爱上女人,口味不定。但是,她的双性恋绝对不属于弗洛伊德所谓的“早期双性恋”范畴。弗氏想当然地将儿童对母亲的欲望(如果果真有的话)解释为他(她)的男性特质心理,而儿童对父亲的欲望解释为他(她)的女性特质心理。介于儿童对父母亲兼有欲望,这种双性恋则可被合理而巧妙地解释为“两种异性恋欲望在一个心灵中的巧遇”。[6]貌似天衣无缝的命题,其前提却是建立在凭空想象的异性恋正常态之上。这难免遭到巴特勒的反唇相讥,“为何弗洛伊德不能想象前俄狄浦斯阶段的同性恋可能性呢?”[7]弗氏的异性恋正常态似乎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克里斯蒂娃和伊丽格蕾对母女情感的探索显示母女间神秘的亲密情感远远早于所谓的恋父。克里斯蒂娃指出“当我们读到女人宣布对另一个女人或对孩子的爱,我们不会感到惊奇。这将我们带入一个隐匿的领域,一个女人和她的母亲之间,一种恒古的关系所产生的原初的自恋(此为基督教矢口否认并公然掩盖)”。[8]

为了洗刷双性恋一词的成见,避免重蹈男性/女性特质的二元对立,西苏提议使用“另类双性别”一词。在她看来,这要比伍尔夫的“雌雄同体”更进一步。雌雄同体只是男性女性特质的合并,而“另类双性别”意在建立崭新的主体。这个主体“将冲破阳具中心主义,一个虚假的操演舞台的禁锢,建立起他/她自己的欲望世界”。[9]换句话说,“另类双性别”脱胎于混沌母体,远远早于理性秩序森严的父权文化建立之前。它超越了二元思维,自由构想多元主体。各类性取向只是它不同侧面的展示和分派。影片中,梅西的罗曼史里无所不包,和安妮塔、艾利阿诺在中学时候的早恋,工作后包养一个男性导演,据说才华横溢却穷困潦倒,又试过与已婚男人的一夜情,最后和安妮塔重组同性家庭。她的口头禅便是“这段时间弯(同性恋)得好闷,不如直(异性恋)一下好了。”直直弯弯没个定准,不要说主流圈子,就是非主流的同志圈也将她排斥在外。但是,直直弯弯又何妨?梅西从来没想过要给自己的身份做个认证,换身份和按不同心情配不同衣服一样随心所欲。这和巴特勒的性别操演说不谋而合,“性别是场表演,可以分裂、自我复制、自我批评,反倒是那些过度的“正常态”展示,以其夸张的言辞,揭示了自身本质的虚构性”。[10]

性取向的自由选择最大的障碍来自于异性恋霸权。影片中并没有来自异性恋主流的指手画脚,似乎几位主角对此都见惯不怪,宽容看待,反倒是梅西指出同志圈中的异性恋霸权思维让人大跌眼镜。当梅西走进一家女同酒吧,女人们当晚讨论的话题是性别政治,具体的一点是“为何男人穿男装,女人穿女装?”讨论深入到中性穿着对性别模式的颠覆。乍一看,这些女人走的是酷儿路线,对男性/女性特质,异/同性恋的各种分门别类都嗤之以鼻。但当她们得知梅西并非纯弯,就晾她在一边了,三三两两地分享起过来人的经验,“跟双性恋女孩玩玩还可以,但我不会爱上她们。跟男人关系不好的时候,就找女人来填补空虚。玩腻了,又再去找男人。”“有道理,双性恋女孩,最会吃完就走。”梅西一针见血地反驳道,“你们这样边缘化双性恋,那跟异性恋霸权主义有何分别?”如果颠覆异/同性恋二元对立,意味着以同/异性恋或者同/双性恋模式取而代之,又有何意义呢?就如梅西所言,这世上除了同性恋、异性恋外还有很多不同的情爱模式,光双性恋中就有四六、三七、八二、九一……为何不能多一份包容?如果认同个体身份的流动性和表演性,包容任一种身份表演便如同欣赏任一种颜色,颜色无优劣之分,身份则无高下之别,这不仅需要异性恋主流深思,也需要同志圈的自我反省。

走下神坛的婚姻

按照新牛津美英词典的定义,婚姻为法律承认的一对男女之间的正式结合。其中两个关键词组是“正式结合”以及“一对男女”。这两者果真是构成婚姻的必要条件吗?

影片一开始,为我们描述婚姻登记仪式,在这个本应庄严肃穆、温馨幸福的场合,梅西却在磕磕碰碰地念她的婚誓,忽然在念她丈夫名字时卡壳,“安东尼什么?”令在座的各位证婚人尴尬无语。这的确是场合法的婚姻登记,只是功能上另有他用。梅西与安东尼结婚只是为了帮助他拿到香港居住证。这样他就能和他的伴侣露卡(Luca)团聚,因为在香港同志婚姻仍未合法化。结婚程序走完后又得马上走一遍离婚程序,因为需要与梅西领证的同志情侣都在排队恭候。婚姻的神圣功能,宣告男女间的正式结合,此时却被为同志讨要居住证替代,让人哭笑不得,直呼许导出招的狠辣。许导眼中的婚姻似乎是一场走过场的表演,本质是缺席的,婚姻法赋予的法律权利才是附带的实惠。不过,就这唯一的实惠,女性主义者也看不上眼,甚至唾弃其为变相压迫。全国妇女组织重要成员之一希拉•克洛兰(Sheila Cronan),在她题为“婚姻”的文章中讨伐婚姻制度,称“保护女人和奴隶制声称保护黑人是一样的,保护这个词不过是压迫的别称。”[11]因此,激进女性主义建议取消婚姻,婚姻的破灭不仅解救女人于繁琐的家庭桎梏,同时,用凯特•米勒特的话说,也有利于建构理性化的社会。多年的性别运动给予学者和活动家以源源不断的灵感,同时也提出一些尖锐的问题,比如,如何合理安顿性关系?不久前,加拿大同志新闻网Xtra采访了巴特勒,对于这个问题,她觉得应抱以开放的态度。“我觉得除了家庭,还应有别的亲情形式……除了婚姻还应有别的方式来认可性关系”。[12]因为婚姻不一定是安顿情人的合适形式,巴特勒也就未将同志婚姻的合法化排上日程。不过,当同志婚姻遭诽谤时,她仍会挺身而出。只是她对将同志人群单独分离出来讨论尚有顾虑。这点倒是与许鞍华导演不谋而合。

许导无意像激进女性主义走得这么远,正面讨伐婚姻似乎听起来硝烟味太浓。在她看来,婚姻的确带来一些方便,比如惠惠以单身的名义领养小孩被拒,而结婚人士却可优先。但另一方面,许导也不呼吁同志婚姻合法化。影片中同志情侣相亲相爱,互守承诺,虽然没有得到法律的祝福,却俨然是一派婚姻家庭的景象,对传统婚姻定义中“一对男女”限制的冲击不可小觑。缺乏法律权益保护的缺陷可以以别的方式弥补,比如惠惠和艾利阿诺领养了梅西的小孩。婚姻的这点小实惠也便可有可无了。

导演许鞍华以一种平和温柔的方式使婚姻走下神坛,成了男男女女确认感情关系的众多选择中的一个。她并不推崇婚姻,也无意立马消灭它。实际上,许导建议的是开放地看待情侣关系。我们需要包容的不仅是同志情侣、形婚,甚至是婚外性关系、婚外小孩以及未婚妈妈。影片中,有家室的罗伯特并没因为和梅西的一夜情而遭道义上的谴责,相反,相关情节被低调处理成轻喜剧。一夜情成了罗伯特向梅西实地学习性爱技巧的大好机会,学成后在他老婆处实践的效果惊艳。在影片轻松搞笑的气氛里,我们似乎忘记了罗伯特瞒着老婆婚外有了小孩,这事的现实版本很可能是狂风骤雨式的离婚。但影片在道德层面上却只字未提,观众也乐得理解和接受,毕竟忙着给婴儿喂奶、换尿布的罗伯特狠赚了一把观众的同情心。和轻描淡写颇有争议的婚外情不同,未婚妈妈的维权情节则处理得十分高调。安妮塔未婚先孕遭到了公司的歧视,被关在会议室里打毛衣。于是艾利阿诺发起了一场为不婚妈妈维权的示威游行,扩大公众影响力和媒体曝光度。这次的游行相当成功,不仅安妮塔收到一大笔公司赔偿金,而且诸多未婚妈妈都浮出水面,为自己的权益呐喊。不论是婚外情还是不婚妈妈,道德的评判会随着公众包容力的增强而越发宽松,个体也会有更大的空间做自由选择。

虽然许鞍华导演无意废止婚姻,她也在影片中表达了其他的设想。在影片结尾时她构建了一个温馨甜蜜的母系大家庭。这是让许多女性主义者无限憧憬的家庭模式,两个孩子,四个妈,两个叔叔。迈克和罗伯特轮流守夜,照看婴儿。三更半夜梅西被婴儿啼哭惊醒,本能地坐起,安妮塔劝她别担心,“今晚迈克看孩子”。于是鼾声又起。带小孩的琐事基本被两个叔叔和另两个妈包干,两个生母倒是闲着无事歪在床上看电视,做着去阿根廷的美梦。我有意避开称呼罗伯特和迈克为父亲,因为这个家庭的关键在于孩子的父母之间没有婚姻的约束。这马上让人想起摩梭家庭,孩子们被母亲一系的亲戚抚养长大。每个人都分担一些照顾孩子的责任,孩子便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关爱,也避免了累垮父母。

这种脱离婚姻束缚,集体抚养后代的理念在诸多女性主义文学中得以体现。以《黄色墙纸》闻名文坛的夏洛特•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曾撰写一小说《她的国》(Herland),全面构想了一个女性乌托邦,女人过得74自在潇洒,生的孩子全民共抚,哪里来的忧和虑?小说的叙述者观察着这个洋溢着母爱的国度,“最大的差别在于,我们的孩子在各自的小家庭中成长,父母千方百计保护她们,使其远离危险的世界,而在这里,她们成长于同一片蓝天下,并且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世界属于她们。”[13]也许“她的国”或多或少带点乌托邦的虚幻,但它并不封闭,她们也邀请男人,不过那些在父权文化淤泥中浸染过久的男人趁早别在她的国门口张望。

有些评论称《得闲炒饭》偏离现实,在笔者看来,对于洋溢着前卫理念的电影来说,“现实主义”这词并非褒扬,不过,若干年后重温这部电影,它也许已经“沦为”时代的写照,那未尝不是件让人欣慰的事。

[1][2]Bray, Abigail.Hélène Cixous.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3][4]James, Schatrey, Trans.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By Sigmund Freud.New York: Avon,1998.

[5]Burke, Carolyn, and Gillian C.Gill,Trans.An Ethics of Sexual Difference.By Luce Irigaray.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

[6][7]Lloyd, Moya.Judith Butler: From Norms to Politics.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7.

[8]Eagleton, Mary, ed.Feminist Literary Theory: A Reader.2nd ed.Massachusetts:Blackwell publishers, 1996.

[9]Bray, Abigail.Hélène Cixous.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2004.

[10]Butler, Judith.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New York:Routledge, 1999.

[11]Fagan, Patrick F, Robert E.Rector, and Lauren R.Noyes."Why Congress Should Ignore Radical Feminist Opposition to Marriage.".

[12]McCann, Marcus."Whose Lives Matter?An Interview with Judith Butler." Xtra-Canada's Gay and Lesbian News 11 Mar.2011..

[13]Gilman, Charlotte Perkins.Herland.Carolina: Bibliobazaar,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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